放弃比坚持更难--对话彭小莲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彭小莲
  • 发布时间:2013-09-11 10:04

  对话时间:2013年5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黄文婧

  一、我不愿意接受采访

  黄文婧:彭老师好,很荣幸能够采访到您。首先第一个话题,您拍电影、写书、做纪录片,人们介绍您的时候,一般都是怎么介绍?

  彭小莲:当别人一介绍,就在我的名字前加上“著名导演”,让我浑身难受。著名个屁啦!如果我真那么有名,人家只会说“导演彭小莲”,一说“著名”就肯定不著名啦!有时候在台上被介绍说“著名导演”,一看台下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还要被热情洋溢的主持人接着介绍“张艺谋同班同学”、“第五代导演”等等,我在边上听着简直是酸得不得了,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我觉得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黄文婧:这个时代都讲究包装,您好像不大包装自己。

  彭小莲:有些人愿意接受电视采访、愿意包装自己,这都没有错,身处如此的社会这是需要的。但同时,肯定有另外一些人,那类人既不愿意抛头露面,也不愿意被包装,更不愿意上电视。这类人也完全应该存在。因为一个良好的社会应该是多元的。

  黄文婧:在您第一部长片《我和我的同学们》拍摄中,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彭小莲:《我和我的同学们》是我毕业三年后拍的影片,当时我还在上影厂。其实最初我不想拍这个片子。《我和我的同学们》的早期剧本基础很差,厂里没人愿意拍,于是领导分给我来拍。拿到剧本我就哭了。当时大家都刚毕业,互相都很帮助的。张建亚就劝我,你得先拉起黄包车,拿到执照才能开桑塔纳。田壮壮正在上海做《盗马贼》的后期,就去书店买了本《中学生心理学》。在那时候,大学很多同学都已经开始拍片了。我当时也想拍戏的,于是就下决心拍了。拍摄时,导演刘苗苗给了我很多的帮助。最初这个戏的剧本一改再改都无法通过,苗苗就说,这个本子没法用,别改了,干脆我们自己重新写一个,我说重写要是通不过,那怎么办呢?她说,你至少写出一个能看的。否则,这么差的剧本,让你拍你就拍吗?反正也是通不过,就写一个好的出来嘛!于是就用了剧本的一些元素重写了一个,最后的剧本与原来的完全面目全非。不过,这个戏最后没有挂我的编剧名字。片子的结果很不错。当时拍摄成本很低,才34万,但却卖了160个拷贝,当时一个拷贝70万。这个戏给上影厂赚了很多钱。《我和我的同学们》后来又拿了金鸡奖。

  黄文婧:这部戏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彭小莲:通过这个戏,让我对现场比较自信,也有了经验了。当时《女人的故事》的剧本已经写好了,但是没有通过。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应该相信我这样的年轻导演,所以最终让我拍了。我的运动镜头一向处理得不错,这个戏从镜头的设计、思考和运用还是比较严谨的。

  黄文婧:后来您去了美国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美国生活对你的创作有何影响?

  彭小莲:到美国之后,通过进一步训练,让我对导演的技术、责任、自信心有了进一步提升。在美国的学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电影工业,对技术的把握,胶片的性能真正掌握了。几年后,和小川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花很多时间谈摄影机,那时候小川还是很穷,但是我说在纽约买二手的Arriflex16毫米的摄影机很便宜,小川就很兴奋,要我去纽约帮他看机器。我跑了好几次W42街,那些犹太人开的摄影器材店,寄了很多资料过去,一直没有回信。其实那时候,就是查出小川得了癌症晚期,他住院了。但是,大家都瞒着他。对小川,我确实非常非常敬仰他,我实实在在从他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

  黄文婧:您拍摄了《女人的故事》和《假装没感觉》,能谈谈这两部戏的故事吗?

  彭小莲:我拍好《女人的故事》后,谢晋到电影院去看的。他看完对吴贻弓讲,如果能多给彭小莲十万块钱,她拍出的质感将会是100万成本的电影效果。他还说,像她这样的年轻导演,要相信他们。他当时看我的两个镜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说这导演怎么这么会拍戏。然后谢晋说:“我就想这个电影这一路拍下去,结束真会了不得啊!但是到片尾一看,没有超出想象。到底导演还是年轻,很多东西掌握不住。”吴贻弓导演转达了谢晋导演说的,然后跟我说:你要赶紧到谢导演那里去请教啊!我立刻跑到谢导演江宁路的家去了,(那天还有一个人在那里,我不认识,拍了很多照片,有好几张现在都在网上传,人家就发给我了。附上)我问谢导,为什么他说我很多东西最后不能把握,那是什么?谢晋说:“缺口气。譬如山城里卖线的一场戏里,你直接就赶着用一场大雨结束了,而这里面其实应该有很多的细节、人和人的关系,你却都没做处理。”我追问,“怎么处理细节?”他说:“这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当时一听他这么说,我心想,有这么玄吗?还不是扯蛋,等于什么也没说。十几年后,我拍了《假装没感觉》,再次请导演来看片。片子一完,他也不管别人,站起来接连说了一个多小时,弄得我们都不敢走。他说,“这电影太好看了,什么都好看,就一个缺点,把吕丽萍拍得太漂亮了。”他说为什么这个电影好?就是因为这个电影是靠一场一场戏里,一个一个的细节完成的,所有的细节都抓到了重点。这时候我想起当年谢导演跟我说的话,我这才恍然大悟。很多事情,当你没有经过足够的生活历练,在表现人们之间的关系、戏剧张力时就会看不见细节,缺乏本质地把戏推上去的能力。

  黄文婧:《满山红杮》满意吗?有评论认为基本是一个种杮子的科教片?是因为当时小川留下的素材过少的原因吗?

  彭小莲:我在做《满山红杮》之前,把小川的很多老片子都拿出来反反复复地观看揣摩,试图去更贴切地领会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遗作较好地完成。对于我做过的所有的戏,我只能说我尽力了。在我能得到的资源下,我做到了极致,我不可能在当时的条件下做得更好了。有人说《满山红杮》只是一个关于种柿子摘柿子的科教纪录片,这是没办法的一件事。当观众没有到一定的LEVEL的时候,他就很难看到片子中所蕴含着的日本文化。就像我年轻时,我读加缪的《局外人》,会觉得小说里的莫尔索怎么这么奇怪,完全无法理喻。但当我后来在美国生活了一些年后,偶然的机会又读了英文版的《局外人》,突然发现这样的人完全是存在的,他可能就是我的某一个邻居、某个朋友。还有,我小时候看卡夫卡的《审判》,虽然读得毛骨悚然,但是看不明白。但如果你经历过了文革,再回过头去思考时,你就会突然明白了,《审判》所描述的就是我们的生活环境。对一个作品的理解,取决的是观看者个人的生活经验和阅历,所以必然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理解。

  黄文婧:与小川的交往是否对您日后的作品产生了影响?

  彭小莲:小川绅介曾和我提起令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拍片经历。那次他们受雇给别人拍一个工厂的宣传片,赶到厂里去的时候,正遇上工人罢工,整个工厂空无一人。但是,当小川走进一个车间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老工人。他溜出罢工队伍,悄悄地出现在车间里,他是特地来给自己的车床加温。这个老工人告诉小川,他在这个车床前工作了二十五年,他太了解自己的机器了,如果一天不发动这台机器,它就会冷却。如果重新预热的话,那么制造出来的零件就会出现微妙的偏差。所以,他必须每天要给机器保温。老工人说:“罢工结束了,我们还是要来工作的。我不能让机器损坏了。”小川寻找的是一种看上去非常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但其中蕴涵着生活和人物之间本质的联系。小川绅介并没有和我说过什么电影理论,他总是用感性的语言抒发自己的情绪,描述自己的生活体验。小川导演非常穷,他经常把别人用剩下的多余的胶片头收集起来,但他在拍片使用这些胶片时,又可以说是很奢侈的。他的奢侈是可以在每一格的胶片上看到。《满山红杮》虽然只是一个纪录片,但是小川的光打得极其仔细,技术上也非常考究。我在剪辑《满山红杮》时,一格一格地仔细观看,并由此理解了小川的叙述方式、观点和技术处理。剪《满山红杮》的那段时间,我每天早上8点起床工作,再到休息时往往发现已经是深夜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我在剪完他的《满山红杮》后,觉得自己在技术上有了质的飞跃。我以前的电影里有一种“赶”,快节奏地赶。我拍的电影节奏都是比较快的,包括《假装没感觉》。但是在做了《满山红杮》之后,我的叙事依然是快节奏的,但是我不再“赶”了!我下意识地把握了分寸。当然,这个下意识上的变迁过程不是非常明确的,并非在当时显现的,而是在完成了《假装没感觉》,拿到纽约大学去放片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的。

  黄文婧:您的最新作品《荒漠的旅程》在今年的《江南》杂志上原文刊登,据说在此之前好几家文学刊物都想刊登这部作品,但要您做些删减,您拒绝了,他们为什么要提出删减?

  彭小莲:我在《江南》上曾发过两个作品,《理想主义的困惑》和《举起我天天阅读的那本书》。《理想主义的困惑》在《江南》刊发后,当年就出了单行本。当时的《中华读书报》评选的一百本优秀图书中,《理想主义的困惑》位居第四十位。我的中篇《举起我天天阅读的那本书》刊发后,随即接到《小说月报》的转载消息。我不是一个写作快的人,非常谨慎地对待写作。正因为如此,多年以后,再回头读自己的东西,觉得它们还是有质量的。但同时,我的作品却不是人人能接受的。原因是,我写作的时候,不像我拍戏,会考虑方方面面的意见,我写作的时候,常常不顾及别人意见,就是努力表达自己的感受。《江南》给予我很多理解和宽容,所以我特别感激他们!实际上,这次对《荒漠的旅程》《江南》也是有删减意见,但是编辑部做了列表,和我一起商量、讨论。我不是那种一字不能改的作家,但是我不喜欢有些媒体,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对作品进行删减。今天这个采访,如果不是《江南》主编袁敏,我是不会接受的,我是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的。

  二、最大的快乐是创作的快乐

  黄文婧:您妈妈是译制片翻译,小时候您经常去译制厂看片子吗?

  彭小莲:在进电影学院之前,是我的家庭给予我最基本的电影熏陶。因为妈妈职业的关系,小时候我经常在译制厂里看电影。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外国电影比中国电影好看,要说我的崇洋媚外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所以我后来去美国,也是无可选择啊。对一个小孩来说,只要是好看的电影都会喜欢。小时候我看外国片,就觉得情节很复杂,看也看不懂。于是只好东看西看,拿到什么就看什么。唉,小时候事情都记不住了,童年都记不住了,童年并没有给我留下好的印象,我要努力忘记它。因为那都是不快乐的事情嘛。我们家出事比较早,那时候甚至还没到“文革”时期。因为有这样的童年,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做小孩子是快乐的。

  黄文婧:您的电影作品中多次强调“母亲”形象,母亲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彭小莲:我妈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人一定要独立,靠谁都是靠不上的,并且这种独立一定是要在精神上自立。一个人只有在完全有能力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能很好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黄文婧:搞艺术的都往北京赶,您从美国留学回来之后,为什么选择上海?

  彭小莲: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就觉得我这样的人,到北京一定会混得很好!其实那都是误解。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那是真喜欢北京,可是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就不大喜欢北京了。北京太热闹。从我的感受来说,现在的北京充斥着毛时代造就的文化。居于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着一种霸气,他们甚至把这种霸气带到了做学问中,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上海同北京不一样,上海是一个市民城市。虽然总是被贬为小市民,但小市民归小市民,上海人一直遵循着一个规矩--各人自扫门前雪,互不干涉。这种规矩尊重个人空间,当你在选择想与之打交道的人的时候,可以非常自如。而北京的霸气让他们在做事时非常没规矩,一旦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利益不相符时,随即会翻脸。毕业之后很久,我曾回到北京去过。但是当年存在我记忆中的、读书期间的那种老北京的氛围--高高的白杨树、蓝天白云、清灰瓦顶的老北京胡同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而无当的建筑。就觉得北京整个城市没有格局,又脏又乱,看了让人心里很难受。一到饭局的时间,即席的每个人都热情洋溢、牛逼哄哄地侃侃而谈,似乎每个人都是皇亲国戚。一句赶着一句,一人的话题赶着另一人的话题。到了半夜12点,饭局结束聊天完毕,有人还要去赶另外一个局。我真的吃不消。当然,我也不像一个上海人。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就不喜欢与别人有太多来往。于是,同学就觉得我是一个有事出现、没事不出现的势利的人。对此,我也随便人家说了。对我来说,没事在一起干吗呢?其实别人如果有事让我来帮忙,只要我能帮上,我一定会帮,只要我觉得这个不坏。可是一旦拒绝他们的时候,人们就开始耿耿于怀了。所以最终我就成了一个两头不讨好的人。

  黄文婧:您对自己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作业还有印象吗?

  彭小莲:记不得了。我对北京电影学院的很多记忆都忘了。我在北电读书时,“文革”刚刚结束,老师没教会我们什么。当时制作设备也缺乏,课程也乱糟糟的。我所有关于学电影的记忆都在纽约大学。在纽约真的让我学到很具体的操作,包括对胶片的理解,对胶片性能的把握,曝光、同期录音等等,所有这些电影最基本的技术都是在美国学习到的。

  黄文婧:您留学美国前后的作品是否有比较大的区别?

  彭小莲:区别不大。我在自己的第一部长片《我和我的同学们》中的运动镜头就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当时周传基老师就评论说:“这么多年,电影里,中国的篮球终于动起来了。”

  黄文婧:“第五代导演”都有山头,他们大多是您同学,您怎么看第五代?怎么看待其后十多年的地下电影时代、现在的年轻导演和有市场号召力的商业导演?

  彭小莲:这类问题不要来问我,我根本搞不清楚,我只想找到钱,好好拍一部电影。

  黄文婧:您怎么确立拍摄题材?

  彭小莲:那些让我非常感动,让我兴奋,产生很多的想象,并且合适成为一个电影的题材,我就会去动手拍。而且,通常这些剧本都是我自己写的。

  黄文婧:您介意自己相对而言不够主流吗?

  彭小莲:我的观众群不大,影片也不主流,对此我完全不遗憾,完全不在意。现在的观众要求你都看见了。中国电影的基础条件太糟糕了。电影是需要分类的,不能整个市场里都是武打片和搞笑。我的电影够不上艺术片的级别,充其量也就是类型片中的家庭片,但这个市场不给你分类。我不会拿这些事来折磨我自己。

  黄文婧:如果让您评价自己的影片风格的话,您会怎么说?

  彭小莲:我不知道我是什么风格,这就让别人去说吧。由于我从小就喜好看书,所以我在拍片时,在把故事确立、情节确立、节奏把握好之外,我更多地会在人物的命运上下功夫,会对人物的塑造更在意,对人物的命运、性格极为关注。此外,我会非常注意细节的把握。

  黄文婧:纪录片和故事片,您更喜欢哪个?

  彭小莲:不论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你拍摄对方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拍摄你和对方的关系。当然,这是根据自己努力的程度、理解的程度所决定的。同时,对方的态度、自己与对方的关系都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因此这里面有无穷的乐趣,你永远不会厌倦。如果总是拍那些伟大而了不起的人物,那么纪录片是不会有生命力,你自己也会厌倦。真正的纪录片所捕捉的正是人与人之间变化无穷的关系。但我仍然更喜欢拍故事片。纪录片拍摄需要的是精神很强大的导演。首先,纪录片的题材往往是现实中某个很严肃或者很困窘的主题。其次,纪录片的后续事情也很多。纪录片对某事件的拍摄虽然完成了,但事件的当事人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们还会同你有所联系。所以,以良心的名义,你不得不参与进当事人的后续生活中。这种时候,我往往会觉得痛苦,我觉得我的精神是无法对抗的。我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我也不愿意与人多打交道。

  黄文婧:您更愿以什么身份为主?作家还是导演?

  彭小莲:我更喜欢做导演,因为导演是一个技术活。我对电影的技术非常感兴趣,当你把技术研究透并恰如其分地运用时,就能准确地表达一种很抽象很朦胧的情绪,这是文字和绘画都做不到的,只有电影能达到。虽然摄制期间要面临极多极令人烦躁的事情。但一旦开拍,让自身进入创作的状态后,就会与他人产生一种良好的互动。当然,必然也会与别人吵架,但这种争执都是为了创作。我认为一个人最大的快乐应当是创作的快乐。因为人是物质的,而且随着属于年轻的物质--荷尔蒙、青春、精力在一点点地被消耗后,就更会看重自己头脑中那些创意的东西在慢慢地成熟、发展和释放。所以到了我这个年纪,更注重的是这些,而并非是物质上的东西,譬如说挣了很多钱、买房买车。物质的东西当它到了一种饱和状态时,是无趣的。因为你与纯物质的东西是没有交流的,哪怕你拥有100个LV包,你家里都能开包展了,但当你在看到这些东西时,并没有一种真正的享受。而创造是不同的,当我最终看到完成的作品,哪怕只是片断,我都会很感动,即便当时的那种创作的冲动已经成为过去式。譬如这次我去巴黎参加电影艺术中心办的《城市电影节》,他们放了我的电影《上海伦巴》、《假装没感觉》和《美丽上海》。特别是看《假装没感觉》时,这个电影已经是我12年前的作品了。在大银幕上看的时候,当演员一个转身,我就会想到当时拍摄时这个戏是如何设计、如何完成的。12年后又一次看到这个场景,尤其是在经历了很多的人生历练后,我会有另一种层面的感受,这种情感上所受到的冲击是与你看到一堆LV包是不一样的。更不要说,当我回头环视观众时,看到他们脸上的那种沉醉的表情。《美丽上海》放映结束后,有一个头发花白的法国老头,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他走上来紧握着我的手说:“It‘sgreat,sowonderful.”你就会觉得当一个人被别人读懂,彼此间的精神交流是无比满足的。整个放映活动后,有观众送我一条价值250欧的围巾,红色的围巾,用黑线勾勒出轮廓。这条围巾我回来就转手送给了朋友。这个看过就算了,但是那老头同我握手时的记忆,却远远胜过我对这条围巾的记忆。

  三、放弃比坚持更难

  黄文婧:写小川绅介的书名是《理想主义的困惑》,你是理想主义者吗?

  彭小莲:书名虽然叫《理想主义者的困惑》,但实际上我却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很实际。在这种流氓文化土壤里长大的人,怎么会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地沟油中长大的人们,怎么产生理想?我们即使有些理想,也往往是污浊的。

  黄文婧:电影归根结底是一种商业行为,您怎么看待现在赌博一样的拍戏和上档?

  彭小莲:不在常态里拍戏是不对的,因为这就不成其为一个工业体系。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老上海的电影就已经建立起了体系。而现在,快一百年过去了,中国的电影工业反倒是回归到了小农经济、农耕时代了。中国电影也没有基于整个行业的长远打算,不考虑延续性,从业者们只想着快点拍完,赚一笔钱就走人。电影的分类和分级都是电影工业的基础,电影分为大制片公司的电影和独立电影。即使是那些大制片公司的电影也要依靠独立电影的多样化来进化。在美国,很多独立电影是拿着政府提供的基金资助的。这不仅是美国的电影市场如此,而是所有的,建立起电影工业的国家都是这样,哪怕是泰国这样的国家。谁说拿国家资助的钱就一定要拍主旋律的电影了?在美国拿着政府的基金拍反政府的电影多着呢。现在中国电影是票房说了算。一个法国选片人跟我说:“我到中国来选片子,人家不跟我说故事好不好,不说拍得好不好,也不说演员,就是对我说票房好得不得了!叱!”你看他最后一个字,你就全明白了吧?

  黄文婧:很多导演愿意与作家进行合作,为什么您自己写剧本?

  彭小莲:因为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单位或者工作室。从美国回来后,我就没有进上影厂的编制,只是与上影厂有片约合同。导演自己写剧本并非是件好事,因为它会限制导演在二度创作时的发挥空间。更何况,老板会让你一改再改剧本。毕竟,人的想象力会饱和的。但自己写剧本的好处在于,导演对于成本会有很好的把握,我在写剧本时就会对成本有所考虑。

  黄文婧:创作是把自己“挖”出来,对您会是一件困难及痛苦的事吗?

  彭小莲:不挖出来、淤塞在内心不是更痛苦吗?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咀嚼,不是更难受吗?我创作的是自己想创作的东西。当然和别人一样,在创作时会有不自信的时候,但在决定做某个题材的时候,我是热情的。我在写《荒漠的旅程》时,坐咖啡店里听别人讲他的故事,只讲了个开头,她就回了美国。后来我们一直通E-mail,朋友就把她的故事,一段一段写给我,我们不断地丰富这个故事,我非常兴奋。做了很多准备后,我沉淀了一下就着手统稿开始写作。在最初的三万字出来后,我觉得不行,颠覆掉重写,又写了三万字还是不行,于是再次颠覆掉,再重写。

  黄文婧:您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不是需要对当下的生活进行更多的关注?

  彭小莲:我可不是什么艺术家。在美国,Artist,Scientist,Writer,都是一种身份的划分。这种名称一到中国就变了味。中国很讲究阶层,三教九流,于是,我们就会觉得好像艺术家就要比普通人的身份高一些。所以我是从不承认自己是艺术家的。我就是上海的一个小市民,并且从事某项职业而已。有戏拍的时候就拍戏,没戏拍的时候就看书写字,生活很简单。我会回避当下的生活,某些主题我不会触碰。我只能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对某些人物命运、历史进行思考,人要做对自己负责的事情。

  黄文婧:如果让您重新选择,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彭小莲:对我来说,只要能维持我的生活,我并没有太多的要求,物质的东西不重要。当然我说物质的东西不是一点不要,基础的一些生活条件还是要保障的。我现在至少不必为了一日三餐、为房钱而焦虑,所以我能说这话。我刚去美国的时候生活拮据,不仅要考虑房租和学费,还要考虑去哪里找钱来拍片。我第一次明白“没钱是不行的,但有钱不一定是快乐的”这个道理时,我在纽约大学上研究院。当时,我的一个同学是西班牙皇族后裔,她的爸爸在阿根廷开银行,她自己在英国读高中,然后来纽约读大学和研究院。但她就是没有朋友。因为,她没法有朋友,她太有钱了。譬如我们大家一起建组拍短片,杀青后大家一起喝杯AA制的咖啡。作为学生,我们只可能找些街边的小咖啡馆,坐在那些人贴人的小店里,但我们很开心。但这个西班牙同学必然是不会来的,她生活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她的LEVEL让她感受不到我们的快乐。她也会嫌这里很脏很吵。可她本人其实对物质又是满不在乎。她租3500美金的老公寓,房间里除了一张海绵大垫子,连一张床都没有,家里是空无一物。她不在乎这些,因为物质对她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当我们大家都排队登记等剪辑机剪片子时,她会嫌麻烦,直接租一个大剪辑机,让搬运公司抬到楼上,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剪片子。中国人在生活中很节约,但一出国,却买很多的奢侈品,而这种奢侈品往往在生活中用不着。只要是这牌子是人家能认出来的,就嘴里说着“便宜、便宜”地买一大堆。当他们大包小包地从商场里出来,决不会在咖啡馆里买杯咖啡坐着,而是怀揣着瓶装水在大街上坐着。我朋友的女儿从小生长在美国,现在在大公司里工作,年薪100万美金。有天这姑娘陪她妈妈去和她妈妈的老朋友吃饭。这个老朋友从中国来,非常有钱,手里提着一个至少价值3万美金的名牌包。这天她们去的是中国餐馆。吃饭期间,从头至尾那女孩都没抬起过头来。母亲很生气,就批评女儿,怎么那么没有礼貌,阿姨和你说话,你应该抬起头来看着人家说话。女孩说她试了几次,但抬不起来,因为她每次抬头都看见那个包。女孩大惑不解地说,带着这么昂贵的包,怎么可以到这么脏兮兮的饭馆里吃饭?连这种常识都没有,我觉得我不能和她说话。这女孩即使年薪很高,但也从来不背这种包。对她来说,背着奢侈品包的人,跑到这样的餐馆吃饭是丢人的。

  黄文婧:有一天您会接电视剧吗?

  彭小莲: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不拍电视剧。今天,如果我妈还活着,我一定会去拍的。因为我得把生活环境搞得好一些,让我妈住。但现实是,我目前对基本的物质生活能接受,这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太好。我不拍电视剧,不是我看不起电视剧。一是因为我不看电视剧,如果我要拍电视,那我就得看一批电视剧,我要搞清楚里面的章法和规矩。二是拍电视剧是件体力上很耗人很辛苦的事,我这人从小吃不起苦,如果让我去做这事的话,我肯定会整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也曾咬牙找过题材去同影视公司谈合作,但也是我提出来说不做了。我提不起精神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放弃要比坚持更难,我不想违背自己去做太多我没有兴趣的事。

  黄文婧:能否谈一下您的女性主义立场?

  彭小莲:事实上我对女人的了解要比对男人的更深入,我不能对男人做非常好的把握,对我来说,男人不容易写进去。而那些女人就不同了,她们的面目都会很清晰。有人在看完《上海伦巴》后说,这男人对女主角婉玉那么好,这女人为什么还要跑出去和别人好?!现在社会上对男女好坏的标准,我是不接受的。对我来说,女人的独立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我赞扬的一种状态。说实话,即使是在现在的社会中,这样的女性主义立场也很稀缺。现实社会中,女人们想当二奶、傍大款,价值观沦丧。电视节目里宣扬的也往往是这种丑恶的价值观。这是一种倒退!在我看来,每个个体彼此独立、平等。我不能理解,女人为什么非要赖在男人的身上?!

  四、走到哪里算哪里

  黄文婧:您的影片是否与您的个人生活有关系?

  彭小莲:其实还好了。有人问过我,《假装没感觉》是否和你小孩的经历有关系?我说我没有孩子,别人就会奇怪,为什么你会那么理解年轻的一代?我觉得我们先不要忙着划代,而应该是把孩子认真地作为一个人来理解。

  黄文婧:您想过要个孩子吗?

  彭小莲:小时候就认定,一定不要生小孩!自己人做做好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我如果有小孩,我就肯定需要面对更多的责任,这实在是太累了。小孩总是要去面对社会的,而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孩子一起去对抗这个社会?我可是没这个本事的。对于那些叛逆的小孩,我从来持宽容态度,因为我本身就是叛逆的人。小孩生下来是要养的,要教育的。但是你看,现在的教育往往是在祸害孩子。现在的小朋友比我们小时候苦得太多了。以前,我们面临的苦都是无法选择的苦,而现在小孩的苦都是那些愚蠢的家长无端地强加,学这个又学那个。

  黄文婧:独自面对自己是最难的事情,您有能力面对自己吗?

  彭小莲:我做不到。要面对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那种孤独呀!一个人的时候是很可怕的。但是,我也实在忍受不了同一个无趣的人混在一起,那也非常伤神。有好书在,相伴的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以前,我刚到纽约时,我过不来孤单的日子。那时候,哪怕要看本书,我也会选择去图书馆看。看累了就找同学聊聊天,我那些同学还是很有意思的。那时候男朋友也在身边,有友情、有亲情,还有身体上的交流。现在我越来越过得下去了。

  黄文婧:您平常的生活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熬夜多吗?

  彭小莲:我的日常生活非常有规律。早上七点起床,吃完早饭,游泳一千米。回来看书,直至午饭时间。之后是午觉与看书,晚上是看书与看碟。书看得越多,就愈加发现自己对世界知道很少,越看越觉得自己他妈怎么懂得这么少,这个不知道,那个不知道,于是就很生气,所以只好穷看。我曾在《南方人物周刊》开影评的专栏,后来因为拖稿费,就不想给他们写了。我也写电影剧本。写出来也不知人家会不会拍,不拍就烂在电脑里了。你看,这就是我的生活,很简单是吧。我不愿意过多地消耗自己,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信息量过于爆炸,人只有静下来后才会觉得时间是自己能掌控的,否则自己永远慌慌张张、奔波来去,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我用的手机,只要有电话和短信的功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有人非要送我iPhone,可我就是不要啊。人家说你的手机不能上网也不能上微博,可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多的信息呢?

  黄文婧:您有微博吗?

  彭小莲:新浪微博的人来找我,要我开微博,他说只要写150个字就行了,可对我来说,这150个字就是件事了。博客也是一样,我为什么要写一堆东西给那些我都不知道是谁的读者看?

  黄文婧:您常去电影院看电影吗?以后您是否会拍一部纯粹的商业电影?

  彭小莲:不敢看!惨不忍睹,不敢看!有些电影,它的基本结构都不行!我也没能力去拯救中国电影,我只拯救我自己。身处这个行业中,我只能想办法去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被大浪淘沙了,那我也认命,我就会放弃了,回来写作。我不是对现状抗拒,我就像是一只老乌龟一样,慢慢地写自己的梗概,慢慢地去与影视公司老板谈,慢慢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不是那种很能干的人,我也不会组公司、也不会营销。除了拍戏和写本子,我样样不会,那我还能怎么办呢?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局限和长处,有时我也是个非常理性的人,我能看明白自己的问题,我不夸张自己,也不想与自己作对。坚持是不值得去歌颂的品质。我对坚持一点也不感兴趣,包括什么吃苦耐劳、坚强这类品质都不感兴趣。每次拍片前,我都先问我自己,我想做这个片子吗?这个故事感动我自己吗?做出来有意义吗?挣到的票房想说明什么?我在电影里塑造了什么样的人?

  黄文婧:接下来您有拍片计划吗?

  彭小莲:《假装没感觉》对我来说是一个飞跃。片子拍完后,我想马上做一个关于公寓的电影。我的第一个影片是发生在石库门中的故事,第二个是花园洋房,第三个就想做公寓。这三处都是现代上海的环境。上海的房子和北京有很大的差别。上海的地域性很强,它的地域文化是慢慢建立起来的,非常成熟。北京不一样,北京是大院文化。上海是市民文化,弄堂中的小市民文化。但是,这种市民文化在这个城市里非常坚韧。你看,即使在花园洋房里,市民精神也是深入其中,譬如那种实实在在过日子、人的坚强、做人要有吃相、走出去要有派头等。在上海的公寓中,住着以前的南下干部或者资本家的后代,这样的家庭文化与弄堂中的家庭又是不同的。我们家过去住的公寓里就有干部、资本家、艺术家。写了《荒漠的旅程》,王安忆问我,其实你写的瑞华公寓的故事,也是一个大院文化,为什么不拍一个上海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是很想拍,但是却没有人会给钱让我拍。所以我只能写书。在《荒漠的旅程》中,讲的是一个上海的市委机关大院,也属于大院文化。当然,它与北京的大院必然是有很多的不同。这是一个纪实文学,我和我的朋友刘辉还想再改一遍后,在年底出单行本。

  黄文婧:除了《荒漠的旅程》,您还有别的出版计划吗?

  彭小莲:我的影评集《电影,另一种选择的可能》,今年四月刚刚出版,此前一本影评集是《电影,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这也算是一个续本吧。过去,我能Google的英文里,查阅到很多国外的原版资料,导演的背景啊,等等,我就帮人写影评,收集了很多的资料。那些原版资料真是太昂贵了。可是现在Google很难上去了,英文更不好查,所以我就不写了。

  黄文婧:最近您对哪些电影印象深刻?

  彭小莲:最近印象深刻的电影是70年代的黑色电影代表作品《邮差总按两次铃》。影片的状态、氛围、戏的快速进展、人物情绪的表达,以及人描写得如此复杂和不可把握,令我看得激动得不得了。《林肯》、《阳光小美女》、《老无所依》、《冬天的骨头》这些影片都对人物的把握极好,而且影片结构的张力都非常厉害。虽然很多人骂好莱坞俗套,但他们那种基本的水准仍然很猛,即使影片里面有很多套路,但是仍然能看到导演的功力。那些我们通常说的大制作的好莱坞大片,虽然花哨、俗套,但我也并不反感,至少作品是饱满的,是在一定的品质之上了。人家好莱坞是电影工业,不只有技术,还总是能看到一些能打动人心的东西,这就是水准。这次在电影节上看了英国影片《金吉尔和萨菈》,真的很吃惊,人家是这样表现着青春的萌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致青春》。

  黄文婧:现在的电影投资好找吗?

  彭小莲:不好找。我一直在做低成本啊,昨天我刚刚谈完一个故事大纲,然后影视公司老板说要去融资,但同时,我也不能多想,想多了,会疯掉的。

  黄文婧:谢谢您向我们敞开心扉,说了这么多。最后,咱们聊个当下的热点话题,前不久一部国产电影《泰囧》十分火爆,创造了国产电影的最高票房纪录,对此您怎么看?

  彭小莲:《泰囧》我没有看。大家都看,我就不用看了。拍电影,票房是需要考虑,但不能是唯一考虑的要素。现在一做电影评论,就将票房拿出来做唯一的标准,这就不对了。另外,如果《泰囧》赢了票房,大家都一拥而上去做相似的片子,就太吓人了。

  黄文婧:生于上海,媒体人、编剧,曾供职于多个时政杂志。

  黄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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