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部落(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部落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49

  “管他理解不理解呢,作为母亲,我算是完成任务啦。”姨妈很是自豪地说着,脸上像是绽放了红彤彤的杜鹃花。乌日娜姨妈是我老姨,也是尤日卡的舅妈。她年轻时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也是一名即兴诗人。姨妈临睡前喜欢喝一点点小酒,然后仰望夜空情不自禁地咏叹“温柔多情的月亮神是太阳神的妻子 / 璀璨夺目的星星们是月亮神的儿女 / 啊,天上的都是我的……”才华横溢的姨妈在“文革”时因打抱不平,为一位正在被批斗的好友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得罪了校长,失去了工作。而我却喜欢姨妈快人快语的性格,虽然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岁月的鸿沟,但我们却无话不谈,相处得十分融洽。姨妈非常喜欢我,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偷着给我吃。没入校之前,我和尤日卡是她的跟屁虫,终日吵着闹着让她给我们讲故事。“兴安岭和黑龙江的传说”、“猎人和白那查的故事”、“鄂温克人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迁徙到大兴安岭的历史”等等,都是听我姨妈讲的。姨妈的故事多如秋天飘落的树叶,数都数不过来。每次推辞自己已经没有故事可讲时,尤日卡总是搂着她的脖子撒娇说:“好舅妈,没有故事没关系,今天就给我们上历史课吧,求您啦。”然后毕恭毕敬地给姨妈的玉石烟袋嘴里装上满满一袋黄烟,点燃。“你这鬼丫头,我算是拿你毫无办法。”姨妈眉开眼笑地用手指戳一戳尤日卡的脑门,便开始给我们上历史课:“索伦骑士是由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和蒙古族三个民族组成的。鄂温克族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被抓去当了兵,包括尤日卡的曾祖父杜莫日根。杜莫日根是鄂温克族英雄--海兰察手下的一员猛将,他的战马是唯一一匹从战场上回来的活物。至于杜莫日根是如何英勇抗敌、如何牺牲在疆场一事已无从查证,唯一的见证者便是他的那匹战马,而那匹历经千难万险才把主人的尸体带回来的战马,到达营地那天便因劳累过度而死。”姨妈讲到这里清了清嗓子感叹道:“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们的人口怎么可能还不足三万人呢?万事万物都是有根基的,而我们鄂温克人却像四处乱飞的秋叶一样!索伦骑士的英魂和失踪者的历史,早已随着拿莫河水流失啦。”每次听到这里,尤日卡总是撅着她的樱桃小嘴发誓说:

  “一个民族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史册呢?最起码我们也得知道自己是哪个民族的后裔啊,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史学家,把我们鄂温克人失落的历史给找回来。”

  “好啊好啊!有翅膀不一定能够飞翔,有眼睛不一定能够看清万事万物,唯有知识才能让你看清万事万物,才能让你自由翱翔。孩子们啊,你们一定要发奋学习,用知识打造出雄鹰一样的翅膀飞出这片森林,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姨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唯一的儿子--塔斯额,意味深长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期望。

  那天我和姨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很长时间,当我们终于把话题转到尤日卡身上时,姨妈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当年尤日卡准备跟那个男孩走时,我暗示过让她留下来等你。尤日卡虽然捂着脸失声痛哭了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跟着那个叫王强的男孩走啦。”

  “您是说……她哭啦?”我心情复杂地问。

  “是啊是啊,尤日卡虽然心里很矛盾,但她始终放不下你啊,这一点就连傻狍子都看出来了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吗?”姨妈有些吃惊地反问道。

  “我……我没有把握,毕竟我家是她们不共戴天的仇家。”

  “嗨,什么仇不仇的。鄂温克人的心大着呢,能容得下整个兴安岭呢。伊莉娅临终前告诉我,她早就原谅你们啦。不原谅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又不是故意的。伊莉娅说你们还算有诚意,总是一如既往地关照她们母女。她说尤日卡被蛇咬伤时,你还不顾一切地救过尤日卡的命。伊莉娅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爸都不在了,还找谁算账去?鄂温克人什么时候心胸狭窄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恰恰相反,你们反倒冤枉了她。伊莉娅说,小偷小摸的事情的确是她干的,是为了泄愤,为了报复,但杀害你们家驯鹿的事情绝对不是她干的,这一点,她说她敢向玛鲁神灵发毒誓。姨妈告诉我,关于这一点她也可以作证:有一次她起夜时看见一个黑影从我家鹿舍前一闪而过,因天黑姨妈没有看清。当我们家驯鹿接二连三地死去时她才觉得蹊跷,想起了那个人,但那时她也怀疑是伊莉娅干的,所以没有妄加评论,可是现在姨妈她完全可以确定:投毒杀害我们家驯鹿的人一定是那天那个可疑之人。”姨妈就像是一个破了洞的桦树皮水桶,存不住一滴水。每次谈到尤日卡母女她便会把所有的水咕噜咕噜全部给我倒出来。

  乌日娜姨妈告诉我:“伊莉娅跟尤日卡走后不到一年,因不习惯那个叫什么喀的光秃秃的小镇,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敖鲁古雅。第二年尤日卡也只身一人回到了母亲身边。一个月后当王强来接她时,尤日卡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回去,她说她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林子里。王强磨破了嘴皮也没能让她回心转意,最后他也不得不留下来定居。就在那年的冬天,伊莉娅因突发心脏病而撒手人寰……如果那天尤日卡不进山采药就好啦。每次伊莉娅犯心脏病时都是尤日卡给治好的。唉,杜拉尔·氏家族真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雳,你瞧瞧这一家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拒绝当萨满传承人而触怒了天神,还是因为尤日卡的父亲打死一只狐狸而遭到报复,一家四口只剩下尤日卡一个人啦。可怜的尤日卡迄今为止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好不容易孵化幼雏鸡抱窝,却在一次寻找驯鹿的途中不慎摔了一跤,孩子就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从那以后便成了习惯性流产,总是莫名其妙地流产。尤日卡吃了足有五个桦树皮水桶的药仍毫不见效。每次怀孕时尤日卡走路都轻手轻脚的,连咳嗽都不敢使劲,生怕再次流产。可无论她怎么谨慎,怎么小心翼翼,就是不能保住孩子,好像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水做的说流就流,怎么都挡不住。更可气的是,每次尤日卡流产后,王强不但不尽心呵护,反倒喝得酩酊大醉,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把尤日卡打得遍体鳞伤,好像她是故意流产似的。起初尤日卡是进行反抗的,不是把他挠得满脸开花,就是把他的鞭子夺下来扔到火炉里去,人高马大的王强竟然打不过瘦弱的尤日卡,好像神灵附体让尤日卡变成了大力神似的。可是后来尤日卡不知为什么却开始妥协了,无论被王强打得如何皮开肉绽她都不进行反抗,好像她是自愿受罚的,唉。”姨妈摇了摇头。

  “可能尤日卡有了一种自卑感吧。”我插了一句。

  “可能吧。可你知道吗,尤日卡结婚之前,乌里楞的人几乎把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萨满,有什么大病小灾的都不约而同地去求她帮忙,可谁知婚后的尤日卡,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了怪异举动,更不到林子里去唱歌跳舞了。那么小就敢把手往篝火里伸而毫发无损的她现在却怕火怕得要命,这太让我们失望了。现在的尤日卡只有跟她的几个学生在一起时才能听见她的笑声。”姨妈说话的声音如同飞翔在兴安岭上空的百灵鸟一般充满了激情和色彩,总是令我想起我和尤日卡在林子里玩耍时的欢乐情景。

  “尤日卡当老师啦?”我又惊又喜。

  “嗨,什么老师,是家教,一共才七八个孩子,都是一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才到她的斜仁柱里听她的课,跟她学唱歌跳舞什么的。尤日卡这鬼丫头可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你说她有神力吧,却不能给谁都治病,你说她没有神力吧,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居然把那几个孩子的智力全部开发出来了,有的孩子唱起歌来像泉水般清凉、甜润;有的孩子跳起舞来像树叶般轻盈、优美;有的孩子的剪纸技术很有造诣,活龙活现的;有的孩子的心算能力简直就跟神童一样,让乌力楞的人大开眼界、赞不绝口。可尤日卡并没有因此而骄傲,反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每次学生放学后,她总是站在斜仁柱门口,用忧郁的眼神望着前面的林子发呆,好像里边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吸引她。当我忍不住问她林子里到底有什么稀罕物时,尤日卡却反问我:舅妈,前面的林子眼睁睁地越来越稀落了,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管一管呢?”

  姨妈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前面的林子说道:“尤日卡的一句问话像针一样扎到了我的痛处。自从公路修通以后,偷猎者和乱砍滥伐者多如漫山遍野的苔藓,他们甚至把罪恶之手伸向了国家保护林。以前密不透风的林子现在有的地方透亮得都能从后边看清前边的林木。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经过多少年的历练才能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森林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尤其是树。树和人一样,不但有灵性,更有自己的寿命和梦想。而那些可恶的伐木贼却总是不管不顾地随意砍伐,难道他们就不怕遭到自然界的报复吗?”

  姨妈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声音像树叶般颤抖着。她清了清嗓子告诉我:“尤日卡跟我说,不能再让他们随心所欲地乱砍乱伐啦,要不然这些林木早晚会被他们砍光的。她行色匆匆地去找新任酋长,可酋长说:不是他不想管,可他手里的猎枪已经被政府没收了,没枪怎么管?谁会听他的?尤日卡感到很意外也很失望,但她却不甘心,第二天她又跑到乡政府求助,乡长倒是让派出所的警察来过几次,无功而返后便没有了动静。从那以后尤日卡变得更加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天,王强喝醉酒,继续无缘无故地对尤日卡拳打脚踢,你姨夫终于看不下去狠狠地揍了王强一顿,直到他跪地求饶、发毒誓才肯罢休。结果第二天,王强竟然带着尤日卡搬到了库特的猎民点。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还像个男人么?就算他跟库特关系再好,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搬迁到别人的领地不是,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听说王强倒是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打过尤日卡,可每次尤日卡来看望我们时,我总是发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她怎么回事她却说是自己摔的。”

  姨妈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轻轻地呼出一缕青蛇般摇头摆尾的云雾,继续说道:“听说尤日卡搬到库特猎民点后,又招了几个学生教课,但她过得并不开心,总是郁郁寡欢地望着前边的林子唉声叹气。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捡来了‘护林员’袖章,终日跟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一样在林子出口处守候,不让一个伐木贼随意进林子。听说尤日卡刚开始还真唬住了一些人,有的伐木贼做贼心虚,看到她戴着红袖章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吓得像灰鼠一样溜之大吉;有的伐木贼看到她孤军奋战,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试图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连蒙带骗地蒙混过关,可尤日卡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木头人一样不为所动;有的伐木贼无奈之余想用金钱收买她,也都被尤日卡义正词严地断然拒绝。但是后来有的伐木贼得知尤日卡是个冒牌货,认定她是个神经病,试图强行通过。当庞然大物般的大货车向她飞奔而来时,尤日卡却像棵大树般岿然不动地兀自站立着,幸亏司机反应灵敏,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气急败坏的司机大骂尤日卡是个神经病,并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两个同伴下车”修理修理“她,而那两人根本就不是尤日卡的对手。尤日卡似有神助般力量大得惊人,不但没有让他们占到任何便宜,反倒左右开弓给了那两个家伙几个响亮的耳光。恼羞成怒的伐木贼们蜂拥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拼命反抗的尤日卡像捆粽子一样捆绑起来,然后像吃剩的粽子般把她抛了出去……”听到这里,我幻想着用怒火把那几个伐木贼烧为灰烬,用双脚狠狠将他们踩入十八层地狱。

  姨妈啪啪啪地猛抽了几口黄烟并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继续说道:“呵呵,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呢。去年,尤日卡把卖鹿茸攒下的两千多元钱偷偷拿来让我替她保管,说以后有急用。可过了不到十天,尤日卡便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把那笔钱给拿走了。我还以为她要去北京看天安门呢,可谁知尤日卡居然趁王强去参加他叔叔的葬礼,用那笔钱买回来一小车树苗。听说尤日卡为了赶在王强回来之前把那车树苗栽完,几乎没吃过一顿热乎饭,天天啃着干面包起早贪黑地在林子稀落的地方一棵、两棵,一圈、两圈地栽啊栽。听说头一天有几个学生曾帮着尤日卡栽了一天树苗,但第二天有的家长因为心疼自己的孩子,不让孩子去栽树,还有的学生怕累不再给她帮忙。尤日卡一个人连浇水带栽树的,居然在两天之内就把那一多半的树苗全都给栽完啦,就像孙悟空一样吹了一口气就把那些林木变成了千军万马似的。在尤日卡浇灌、施肥、尽心呵护下,那些小树苗就跟孩子们一样一天一天地吐丝、发芽,茁壮成长了起来。听说尤日卡有事没事跑到她的那片小树林里看望她亲手栽培起来的小树苗们,好像在见证自己孩子的成长过程。可能尤日卡有一种成就感吧,认为自己是在为子孙后代造福。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人给予理解和支持。库特乌力楞的人认定了尤日卡是个神经病,总是对她冷言冷语。那天我和她舅舅去看她时远远听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一个说:‘哪有守着原始森林还要自己花钱栽树的道理,尤日卡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另一个说:‘是啊是啊,瞧她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八成要疯掉啦。听说前几天尤日卡又被几个伐木贼给打伤啦,真可怜。’还有一个岁数大的胖女人说:‘嗨,那就叫不自量力、自找苦吃,连警察都管不了的事情,她能管得了?没被打死就阿弥陀佛啦。’‘乌娜吉,快……快回来,千万不要靠近那女人。’一个年轻女子大惊失色地呼喊着跑近尤日卡的女儿,好像尤日卡是魔鬼,会吃了她的宝贝女儿似的,全然不顾尤日卡的感受。”

  “我气坏了,故意大声问你姨夫:‘今年是不是狗年啊?我怎么听见几条猎狗在汪汪地叫个不停呢。’那几个女人呆愣了一会儿,便匆匆回屋去了。”

  “尤日卡跑过来紧紧抱着我哭了,哭得十分伤心,她边哭边告诉我们,王强怎么想方设法地折磨她、打骂她,她都能忍受,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乌力楞的人对她人格上的侮辱……尤日卡的心啊,就像苦菊地上种的婆婆丁--苦上加苦。”姨妈长吁短叹后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我也心生疑惑,暗自思忖起来:尤日卡怎么会想起栽树呢?她是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嫁给一个伐木贼而受到良心的谴责,试图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怀疑和困惑之余我转而又想:良心是一个有生命的植物,稍不留神便会枯萎、凋谢。即便还能重生,如果你不用生命之水时时浇灌,时时呵护,还会再次零落为泥。尤日卡就算是良心复活,就算是为了赎罪又有什么不好呢,在这物欲横飞、人心缺失空气和阳光的今天,能有几人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为自己的过错采取补救措施?能有几人用自己的心血营造自己的绿色家园?又有几人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延续生态人琥珀色的梦?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有谁会理解一棵小树苗所蕴含的世界呢。想到这里,我由衷地赞叹道:“尤日卡就是尤日卡,她永远是活火山!”

  “就是就是,去年秋天,尤日卡去寻找驯鹿时,发现有一只母鹿和它的鹿仔不见啦,她火急火燎地四处寻找了两天,终于在一片密林深处发现了那只鹿仔。只见那可怜的鹿仔正趴在母鹿的尸体前用巴巴的眼神望着尤日卡,显得那么地无助,那么地伤心欲绝。小鹿为了寻找为保护自己而声东击西地离他而去的母亲,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此刻它正守候在母亲的尸体旁暗自垂泪,小鹿也许是舍不得离开母亲,也许是想陪着母亲一起走向死亡。眼前的情景,让尤日卡心疼极啦,她急忙跑过去抱住鹿仔的头,边触摸边流着无声的泪。从那以后尤日卡总是格外关照这只小鹿,她时常抱着它的脖子给它挠前胸后背。喂盐时也挑最好的盐给它吃。她甚至把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鹿奶全都喂给小鹿喝。去年冬天是敖鲁古雅最寒冷的冬天,气温达到零下五十度。尤日卡生怕小鹿受到风寒而过不了冬,索性把小鹿绑在斜仁柱里饲养,直至春暖花开。小鹿连拉带尿的总是把斜仁柱弄得脏兮兮的。爱干净的尤日卡有时也很生气,她很想教训教训小鹿,把鞭子举得高高的,但落下来时却落在了地上。那段日子是尤日卡感到最温馨最快慰的日子,可惜,温馨的时光总是过于短暂。听说前些日子王强又喝多了酒,用皮鞭乱打乱抽,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打碎了,把人家的孩子也打坏了,有孩子家长说孩子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找尤日卡拿钱出去看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其他孩子也都吓坏啦,死活都不肯再去上课。这件事情对尤日卡的打击很大,好像把她所有的梦想都打碎了,尤日卡像得了一场重病一样一蹶不振,性格也变得孤僻,几乎变成了哑巴。听说现在的尤日卡除了上她的小树林里跟她的小树和小鹿说话之外再也不跟人说话了,真是愁死人啦。这不,前几天,你姨夫忽然觉得心神不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待他脚步匆匆地跑到尤日卡的斜仁柱时,发现尤日卡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斜仁柱的地上割腕自杀啦,手上的血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着……幸亏她舅舅及时赶到,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乌日娜姨妈连连摇头,脸上布满了愁云。

  “离婚啊,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离婚吗?”

  “离婚?一个连孩子都留不住的女人怎么可能离婚呢,现在的尤日卡连怀孕都怀不上了。对于一个鄂温克女人来说,孩子是她的灵魂,孩子是她的生命。你说,一个没有灵魂和生命的女人还会有人要吗?”

  我沉默了,虽然我醉生梦死地爱着尤日卡,但我却没有想过要娶结了婚的尤日卡,更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过那种没有孩子、没有温暖的冷清日子。

  九

  兴安岭的春天犹如孩子们嘴里的薄荷糖一般清爽、甜美,散发出全新的气息。从河水的欢唱中,从绿叶的舞动中,人们感受到自己备受严冬煎熬的身体,终于有了新的活力和朝气。

  我开着车缓缓驰进库特的乌力楞时,我远远地望见尤日卡站在夕阳余晖中,手里拿着小小的绣花盐袋,轻轻敲打着召唤她的驯鹿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的鹿群像一大片祥云,又像她的孩子们一样紧紧围着她转来转去,有一只小鹿忽而亲昵地舔着她的手和脸,忽而把脑袋伸进尤日卡的腋下,酷似一个急于要吃奶的婴孩。尤日卡抱着小鹿的头,脸贴脸地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第一次看见尤日卡笑得这样迷人,有一种忧郁的美,痛心彻骨的美。我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一幅画。是她,眼前的画中人,为我点缀了儿时美好的画图,令我懵懂无知的童年长出了隐形的翅膀;是她,我的爱神和我生命中不灭的花朵,为我点燃了朦胧诗般的初恋之火,让我温暖和享用这一生一世;是她,影响了我一生的梦中情人,让我懂得了爱护一草一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生真谛。每当我感到失意或绝望时,每当我无助地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每当在突如其来的厄运面前,感到束手无策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尤日卡那水一样无欲无求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如同指路的明灯,引我从黑暗中走出来,从班长、排长到连长,走向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灿烂的明天。

  鹿群终于渐渐散去了,我边打招呼边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喂,你好。”尤日卡呆住了,像一棵树般呆立着,嘴张成O字,眼睛瞪得如两个OO,她好像不相信似的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我却不管不顾地紧紧握住了尤日卡的双手久久地、久久地……

  “小兔子?你真的是小兔子么?哦,不,不能再管叫你小兔子啦。”

  “为什么不呢?小兔子是你的专利,就像小孔雀是我的专利一样。”

  尤日卡忽然把手从我手中抽了回去,迅速瞅了瞅周围,然后用眼神示意我进屋。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斜仁柱门口时,我听到屋里鼾声如雷。我用好奇和审视的目光打量了起来。斜仁柱里十分简陋,除必需的桦树皮日用品外,几乎没有像样的物品。熊皮褥子上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男人,嘴张得大大的,如吃人的野兽似的。张开的嘴里,刺鼻的酒糟味正肆无忌惮地在斜仁柱里散发着淫威。而那张小白脸上,他那高高的鹰钩鼻子却很有吸引力。我一眼认出:他正是当年尤日卡放跑的那个伐木贼。

  “嫁……嫁给一个……一个美男子一定特满足、特幸福吧?”在这如奶油蛋糕一般的白马王子面前,什么样的美女不为所动呢,尤日卡也不例外啊。我感叹之余如吃了一颗青苹果一般,从心里往外冒酸水。

  “呵呵,怎么说呢,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对幸福的理解和感受也不同。幸福的人泡了一天冷泉也会备感温暖,不幸的人泡了一个月温泉也会觉得浑身发冷。我认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应该是--怀里抱着婴儿在哼摇篮曲。而我的幸福就像眼前的辉煌落日,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尤日卡苦笑道。

  “不不,不对,幸福就像马拉松运动员前方的终点,只要坚持,就一定会越跑越近,当然,如果你中途放弃的话,那就永远都到达不了终点。”

  “呵呵,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充满自信。”

  “是吗?”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的自信心早已被她伤害得千疮百孔。

  “虽然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但你的幸福眼看就要唾手可得了啊。”

  “那……你的幸福呢?”

  “我?或许我也可能快要跑到终点了吧。”

  “那就好,只要一个人心中有希望,有目标,有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就一定会跑到幸福的彼岸,”我停顿了一下便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由衷地感叹道:“尤日卡,你知道吗,你植树造林的行为,就像暴风骤雨般袭击了我几近麻木的神经,湿润了我几近干涸的心灵!”

  “呵呵,你刚回来就听说我的事啦,坏消息可真能长翅膀啊。”

  “什么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怎么反倒成了坏事?”

  “唉,没有人会这么认为的,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你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呢,两千元钱完全可以上北京圆你做了一辈子的梦,而你却忍痛割爱,为兴安岭的生态建设做了别人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情。那是一种境界、一种精神,只有生活在林区的鄂温克人才会有这样博大的胸怀啊。”

  “算啦,你也不用安慰我啦。当所有人都认为我脑子里进水了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天天往那片小树林里跑,一天看不见那些树苗,我心里便会没着没落的,好像着了魔,又好像那一棵棵小树苗都是我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尤日卡摇了摇头。

  “‘众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浩瀚宇宙的一部分。’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那是人的情感所在。”

  尤日卡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在看自己自制的拖鞋,好像在想着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那个酒鬼雷鸣般的鼾声忽然变小时,我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那个可恶的家伙。

  “他……经常喝醉酒么?”我用下颚指了指那个混蛋,小声问道。

  “不不……不经常喝醉。”

  “那他……他对你还好吧?”我明知故问,好像要印证什么似的。

  “很好,只要他不喝醉,真的对我很好。”

  “是么?可我怎么都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要把他放跑,然后又嫁给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长得漂亮么?”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不不……不是的。”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为了报恩,或许是为了惩罚我自己吧。”

  “什……什么意思?”

  “你……你已经转业分配了吗?”尤日卡忽然答非所问地转移了话题。

  “我?是的,我被分配到自治区林业厅。”

  “好啊好啊,冲出山谷的是水,飞出森林的是雄鹰啊!”她边感叹边匆匆忙忙地去烧鹿奶茶去了,好像要逃避我似的。而我却呆愣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终于缓过神的我趁她出去抱柴火之机,把早已备好的两万元现金悄悄放进了尤日卡的桦树皮烟盒里。

  鹿奶茶的特殊清香味很快在小小的撮罗子里弥漫开来,终于把令人作呕的酒糟味稀释掉。我默默地望着眼前忙着烧茶的尤日卡,她的裙子像一把用久了的拖布,在看不清花纹的连衣裙上还有两个小洞。那两个小洞很扎眼,很像躲在洞里的两只小白兔,正用调皮的眼神望着我们,试图窥探我和尤日卡之间的秘密。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甚至气愤起来,想当年尤日卡是一个多么讲究穿着的姑娘啊,总是穿一件黄底带绿圈的连衣裙在营地跑来跑去,宛如开屏的孔雀,充满了神秘与诱惑。想到这里,我的情绪也变得像她裙褶的波纹般起伏不定。我有些不依不饶地问道:

  “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他?”

  “你……你为什么非要追究这……这个问题?”尤日卡显得很尴尬、很不自然,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瞬间把我心里的冰山给融化掉了。

  “好吧,不过有一个问题我迄今为止也没能弄明白,你说你当年给我喝的到底是一种什么药水啊?那种凉入骨髓的药水我从未喝过。”

  “哦,那是我家的祖传秘方,是专治寒病的草药水。”尤日卡终于舒了一口气,声音像被记忆托起的鸟儿般飞舞在半明半暗的斜仁柱上空。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呢。你说你那次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在林子里苦苦寻找了你几天几夜。”

  “看来不跟你坦白交代你是不会放过我的。其实那天我在林子里迷了路,因为耳边总是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尤日卡,尤日卡’,很熟悉、很亲切的声音,我以为是同伴在叫我,便顺着那声音走啊走啊,那奇怪的声音时近时远,断断续续的,而我却怎么都到达不了那里。等我意识到有问题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影影绰绰的黑影分不清是树还是野兽,好像幽灵和鬼怪一样在张牙舞爪地望着我,阵阵山风像哭泣的冤魂一样令我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的我再也迈不动步啦,便在一棵空心树里躲了起来。第二天中午,我被一群鸡叫声吵醒时,只见八九只野鸡聚集在一起放开嗓子鸣叫着,好像在参加歌咏比赛,又好像在争论什么问题。有一只公鸡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自己美丽的羽毛,好像要去参加婚礼似的。我爬出来回头瞧了一眼那棵树洞,原来我睡的那棵参天大树是一棵山神树,难怪我爬进树洞后便没有了恐惧感,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

  “呵呵,原来你是在白那查的怀抱里美美地睡大觉啊,难怪我们找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找到你。”

  “是啊是啊,多亏白那查保佑我,要不然我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黑夜吓死的。可是,面对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正午的阳光像聚光灯一样照在我头上,照得我晕头转向、浑身冒汗。我随手捡了几颗野果边吃边摸索着前行,忽然一声枪响,吓得我后退了几步。待我冷静下来后又暗暗高兴起来。说不定是自己人呢。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蹑手蹑脚地朝着枪声悄悄走去。透过树叶的缝隙我望见一个高个子、高鼻子的中年男子正扛着一条枪朝我走来。我躲闪不及,只好跟一棵枯树一样呆立着。那人用他那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盯得我心惊肉跳,我连忙转身往回走。”喂,小妹妹,你别走啊,等等我。“那人大声喊道。我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站住,再跑我可要开枪啦。“我不但没有停下反倒像一只野鹿般飞跑起来。跑着跑着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边上。

  “小妹妹,你……你不用害怕,我只想……只想和你玩一玩。”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

  “你……你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呦,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你跳啊,跳吧,跳吧,跳下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那人阴阳怪气地学着电影台词向我步步紧逼。

  “望着他那色狼一样可憎可恶的面容,我忽然有了一种误吃毛毛虫的感觉,我恨不得用自己心中的怒火毁灭他那不安分的心和他的罪恶之源。无路可逃的我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保护自己比生命更重要的处女之花,不得不阖上眼睛跳了下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我几乎没有来得及考虑。在腾云驾雾般的飞行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挂在了一棵树上,那树枝因不堪重负不一会就断裂了,我再次掉了下去,在呼啸的风声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失去了知觉……”说到这里尤日卡紧紧阖上了眼睛,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是说,是……是这姓王的救的你?”我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那天他是跟他叔叔去打猎的,可是不知他们运气不好还是他们的枪法差,捕猎了半天也没打着一个猎物。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又一只野兽从他们的枪口下逃脱,王强急得直跺脚。这时有一只野兔忽而跑到他前面,忽而又跑到他后面,上蹿下跳地好像在故意挑逗他。恼羞成怒的王强不顾一切地去追赶那只野兔时,险些跌进那道悬崖,当他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时,正巧看见我掉了下去。他呆住了,半信半疑地望着那道悬崖,感觉很不真实,感觉有点像电影里的镜头。这时他发现站在悬崖边上的另一个人正匆匆离去。‘不好,说不定是一起谋杀案呢。’他火速返回去找他叔叔,并告诉了自己刚刚看见的一幕,请求叔叔下去救人。可他叔叔认为掉下去的人必死无疑,说什么也不去冒这个险。王强十分固执,非要下去看个究竟不可,叔叔终究拗不过他,答应让他慢慢下去,把昏迷不醒的我,费尽周折地救了上来。”尤日卡叹了一口长气结束了自己的被救经过。但并没有透露王强如何细心护理她的经过。

  “那也不能以身相许啊,那是感恩,与爱情无关。”尤日卡的故事虽然感人,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心里很不平衡,如果她嫁的是我表哥塔斯额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这时那个家伙翻了一个身,吓得我们立刻噤了声,然后屏声静气地呆坐着,生怕吵醒那个混蛋。待到那鼾声如雷的打呼声再次响起时,我却找不到话题了。我储存了八年,满脑子山泉一样川流不息的想法和急于要倾诉的话语,此时却像被截流的水库一样断流了。

  尤日卡默默地喝着鹿奶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个酒气冲天的混蛋吧。我也显得很不自然,总是担心那个混蛋忽然醒来。望着尤日卡忧郁的眼神和她那楚楚可人的样子,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甚至产生了让她离婚的念头。我很想把尤日卡带进林子里走一走,向她倾诉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我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怕那酒鬼忽然醒来,又怕库特乌力楞的人捕风捉影给尤日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怕自己失去理智,控制不住深藏体内跃跃欲试的动物本性。虽然尤日卡当了我近十八年的未婚妻,但我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因而我始终耿耿于怀。尤日卡能够忘记父辈们的恩恩怨怨,嫁给一个仇家吗?我到底要不要试探一下呢?正当我犹豫不决时,那个混蛋如雷般的鼾声忽然停止了,尤日卡连忙跑过去捅了捅他的后背,生怕他缺氧断气。尤日卡一个小小的习惯性动作,犹如一瓶开了盖的山西老醋倒进了我的心河里,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醋浪。谁说尤日卡没有自己的孩子?那只小鹿不正是她的孩子么?那片小树林不正是她的孩子们么?就连眼前的这个混蛋不也是她的孩子么?无论尤日卡爱不爱这个混蛋,也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满脑子三从四德传统理念的尤日卡不会因为爱我而舍弃这个大孩子的!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哀伤占据了我的胸口,我就像犯了哮喘病的老翁一样呼呼拉起了风匣。时间在我们默默无言中无情地流逝着,夕阳中的最后一缕残阳,犹如一团快要熄灭的篝火,焦灼不安地做着最后的挣扎,用炽热的舌头在灰蓝的天空边上画出了一条玫瑰色的彩带。这时,那个混蛋忽然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滚犊子。我就像被马蜂蜇了一口的驯鹿一样不自觉地跳了起来,匆匆告辞。坐进车里,望着弱不禁风的尤日卡,我强忍住自己内心的焦虑和忧伤,故作轻松地告诉她:“你家那个桦树皮烟盒里装有我的一封信。”说罢我按了按喇叭,疾驰而去。车转弯时,我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望尤日卡的斜仁柱,只见尤日卡正站在斜仁柱门口久久地凝望着。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泪如雨下……难道爱情的红叶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她凋谢么?为什么上辈子的恩怨要由我们这代人付出代价?我忽然悲壮起来,迷惘起来,难过起来,激流河一样无休无止地难过。我起初的出发想要猎取什么,什么才是我最终要猎取的猎物?

  阵阵山风如无数根皮鞭一般从车窗外抽打着我的脸、身子和手,最让我疼痛的是我那颗绝望的心,身心交瘁的我,无言地忍受着内心的歉疚和创痛。

  十

  我回到市里的第三天,乌日娜姨妈风风火火地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问你一个事儿,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姨妈您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尤日卡是不是在你那儿?”

  “尤日卡?尤日卡怎么可能在我这儿嘛。”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她真的没跟你一起走?”

  “姨妈,您说什么呢,她是个有家有业的人,怎么可能跟我走嘛,再说啦,如果她肯跟我走的话,我又何必给她留那笔钱呢。”

  “钱?你给她留钱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觉得我们家亏欠她的太多,想……想做一点点补偿。”说句实话,当时有没有炫耀的成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呀你呀,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唉。”

  “姨妈,您快告诉我,尤日卡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

  “唉,尤日卡不见了,你走第二天,她就失踪了,就连那只小鹿也不见了,也不知是被尤日卡带走了,还是那小鹿自己跑去寻找尤日卡了。”

  “失踪?尤日卡怎么会失踪呢?她会不会上哪个亲戚朋友家了?哦,对了,她是不是又跟那个混蛋干仗了?”姨妈没有回答。

  “如果……如果他们没有干仗的话,那她会不会拿着那两万元钱上北京了?”我忽然想起了尤日卡那双绣有飞翔翅膀的鞋底。

  “北京?哦,你等一下”,姨妈在问身边的什么人,“尤日卡是带着那笔钱走的吗?”

  “没有,她没带那笔钱。”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个男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可能是那个混蛋吧。

  “操!那还他妈傻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喊叫了起来,也不知自己在骂什么人,情急之下我居然忘记自己是在跟姨妈通话。

  “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呀,把激流河掏干啦,把整个兴安岭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发现尤日卡啊,尤日卡就像一朵云一样被风吹跑了……”

  我无言以对,脑子里忽然嗡嗡乱叫起来,仿佛有无数只蚊子和瞎蟒在围着我狂呼乱叫。我的自私、我的虚荣心会不会泯灭尤日卡残存的一线希望,摧毁她勉强支撑的精神家园?一想到可怜的尤日卡可能因为我而香消玉殒,我恨不得把自己一枪打死。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性格,这跟他们饲养的动物有着密不可分的隐秘关系。蒙古人像他们饲养的烈马一样骁勇善战、敢爱敢恨、富于进攻性;而我们的鄂温克女人却跟我们饲养的母鹿一样敏感、羞涩、胆怯,随时准备逃跑。

  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人们,表面给人的感觉粗犷强悍,事实上早已被无数的磨难磨损得不堪一击。尤其母鹿般敏感的尤日卡,一支残花败叶都能让她有一种羽毛燎着的感觉。

  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第六感觉。所谓的易经,无非是开发人的第六感觉。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尤日卡即便看破红尘,即便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也不会匆匆离我而去的。根据尤日卡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个线索,我决定上尼姑庵去寻觅。可是中国的尼姑庵多如漫山遍野的蘑菇,我到底上哪儿去寻找呢?总不能一个尼姑庵一个尼姑庵地去寻觅啊,单位也不可能给我放长假的。事不宜迟,为了尽快找到尤日卡,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当地的一座大寺院,去拜访了一位得道的高僧,请求大师能够给我指点迷津。

  大师问明缘由后沉思默想了片刻说:

  “虹在宇宙间,云深不知处。”

  “请大师给我指明方向。”

  大师用诡秘的眼神瞅了瞅我,再次用他那低沉的男中音重复了一句:

  “虹在宇宙间,云深不知处。”

  我边往回走边琢磨:大师所指的虹在宇宙间是什么意思呢?宇宙何其之大哪里才是尤日卡的安身之所啊?虹指的是尤日卡所在的方向还是与虹有关的尼姑庵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十一

  为了追寻消失不见的尤日卡,我就像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一样,慌慌张张地在大大小小的尼姑庵之间四处打探、四处寻觅着,我几乎跑遍了所有与虹有关的尼姑庵,而尤日卡却像一缕来去无踪的清风一样杳无音讯。

  中秋节的夜晚,玉盘般的月亮就像尤日卡明亮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仿佛在向我轻轻诉说着什么。翔舞的星光犹如尤日卡温柔多情的小手一般轻轻地触摸着我的头、身、心口,仿佛在为我破碎的心灵疗伤。透过旅店冰冷的窗口,我望见有一巨型彩虹把整个天际都染成了彩色画布。瞧那一道道七彩的飘带忽而飘浮成兴安岭,忽而飘浮成激流河,忽而又飘浮成为敖鲁古雅熊熊燃烧的篝火。我故乡的景致怎么都跑到天上去了?正当我感到大惑不解时,尤日卡穿着黄底带绿圈的裙裾,如孔雀一般在彩虹深处若隐若现地缓缓飞翔着,那只小鹿也像她的影子一样跟随其后。我心急如焚地追上去忙问尤日卡要飞到哪里去,她说她要到彩虹坠落的地方去寻古、去寻觅自己的孩子。当我急切地恳求她“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时,尤日卡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尤日卡……尤日卡……”我被自己的呼叫声给惊醒了,当我半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朝天空望了一眼,只见在浩瀚无际的苍穹间果真有一道绚丽的彩虹如天桥般挂在天上,隐隐约约地有一大一小像孔雀般的大鸟正亦真亦幻、若隐若现地缓缓飞翔着。我像梦游的孩子般胡乱抓起衣裤跑了出去,我紧紧尾随彩虹渐渐散去的踪迹,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着,我边追赶边暗暗发誓:一定要追回尤日卡,追不回我的尤日卡,我也不想回来……

  敖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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