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死亡(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四叔,父亲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41

  第一章

  一

  四婶先是觉得吃饭心口堵得慌,后是觉得肚子胀得受不了,半夜里躺床上,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摸一摸,按一按,自个吓自个一大跳,肚子胀鼓鼓地高过心口窝,手指弹一弹硬邦邦的像一面鼓。四叔果断地跟四婶说,明早我俩去医院。

  第二天一放亮,四叔就要带四婶出家门。四叔家住市郊区,离市第二人民医院十来里路远。四婶不愿这么早去医院。四婶说,我俩去看病,不是去赶集,吃罢早饭去不晚。他俩往常一起去赶集,都是出家门这么早。集上有卖吃的有卖喝的,不需要在家里吃早饭。四叔问,医院那地场能没卖吃的?四婶说,那地场不干净,白给都不吃。四婶说的那地场不干净,是指那里的病人多,各种病人都会有。四叔让步说,那我俩就在家里吃罢早饭走。

  这一刻,四叔和四婶都没有把病当成一回事,心想去一趟医院,看一看医生,打一打针,吃几粒药,四婶的胀肚子就能消下去。在他俩的思想里,一个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不能说不生病,生病也只是五谷杂粮一般的普通病。四叔和四婶一生没生过大病,没进过医院。这一次四叔要带四婶去医院,已经算破例了。四叔和四婶一起过日子几十年,天天早上稀饭汗(馏)馍馍。四婶在锅里加上两瓢水,一把豇豆,一把绿豆,一把糯米,坐上馏笆子,搁上一碗老咸菜,四块麦子面馍馍,就蹲在锅门口点着火。四叔和四婶跟前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一个闺女长大嫁出去,三个儿子长大娶妻生子另开住,他俩依旧守在三间老屋里,烧水做饭依旧柴火锅。

  二十年前,大儿子走过来说,娘,我拉半拖拉机煤过来,你烧煤。四婶说,煤烟呛眼,娘受不了。大儿子说,烧煤快。四婶说,娘要慢不要快。四婶不愿烧煤。十年前,小儿子走过来说,娘,我送一罐液化气过来,你烧液化气。四婶说,娘害怕烧罐子(气),还是烧柴火安心。小儿子说,烧液化气快。四婶说,娘喜欢慢不喜欢快。四婶不愿烧液化气。村里别人家的日子都在一天一天地变快,四叔和四婶的日子依旧慢腾腾地往前挪。

  四婶蹲在锅门口烧锅烧了几十年,一副腰身都弯佝了,今天早上头一回觉得蹲下烧锅不舒服,喘不过来气。四婶站直身子,揉一揉胀鼓鼓的肚子,喊一声“曹振木--”,原本想叫四叔过来烧一把火,想一想又蹲下身子。此时此刻,四叔在堂屋里忙手上的活,没听见四婶喊叫他。此时此刻,四婶在替四叔烧最后一顿锅,也是四婶一生的最后一顿锅。晴天,干柴,干灶,柴烟却一团一团往外冒,像湿柴,湿灶,阴天。四婶又喊一声“曹振木--”,说你过来看一看,今个早上的锅灶怎么啦?四叔耳朵有些背,依旧没听见。家跟前有几分菜园地,四叔天天忙里边;时令蔬菜长出来,四叔天天去市区卖。一年间,四叔和四婶的油盐花销钱就指靠几分菜园地。几分菜园地长出来的时令蔬菜卖出去,也足够四叔和四婶的油盐花销钱。四叔和四婶一辈子粗茶淡饭,吃穿简朴,四个孩子长大,他俩自个顾自个就可以了。按照工作计划,四叔今天早上应该把一畦空下来的菜园地挖过来,耙匀溜再把菜籽撒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忙碌的早上猛然间空下来,四叔在堂屋里转圈子,不知道空着两手做什么好,一小会摸一摸铁锨,一小会摸一摸钉耙,一小会瞧一瞧菜籽。下地的农具和菜籽都预备好,就是空着两手不能下地去干活。四叔伸开两手,仔细地看一看,觉得这个早上的两只手有些异样,耍奸偷懒,干干净净,不像往常的两只手。四叔知道两只手异样的缘由,不在两只手本身,是四婶的胀肚子所致。四叔平端两只手,扭身看一眼四婶,正好四婶喊第三声“曹振木--”,说吃饭啦!

  四婶喊出来的这一声,四叔听清楚了。

  四婶烧的是淆面稀饭,就是先把锅里水烧开,停一停,等一等,把馏笆子上的咸菜馍馍汗透,再抓两把面搅成稀面糊,兑进锅里再烧开,就能吃饭了。四叔“吸溜吸溜”喝稀饭,“吧唧吧唧”嚼馍馍,“喀吃喀吃”就咸菜。四叔吃早饭,动静大,吃得香。四婶站一边看着四叔吃,自个一口都没吃。四叔汽车刹闸一般停下来,奇怪地问四婶,你怎么不吃饭?四婶象征性地拍一拍肚子说,我不饿。一夜过来,四叔觉察四婶的肚子鼓胀得更加圆溜。都到这种时候了,四叔还跟四婶说一句玩笑话。四叔两眼盯着四婶的肚子,模样极其认真地问四婶,你该不是怀上小五子喽?四婶身子一震,嘴丫一咧,苦笑一声说,这一辈子恐怕是没办法生小五子了,下一辈子我跟你生十个孩子。

  “哗啦”一下子,四婶的眼泪流出来。四叔愣一愣放下碗,把嘴里的一口剩饭使劲地咽下去。

  二

  从四叔家去市第二人民医院不算远,走起来却麻烦。

  四叔先领着四婶走到村里的十字路中心,花四块钱搭一辆地鳖虫,五里路到毕家岗汽车站,再一人花一块钱坐20路公交车,八里路至土坝孜车站下车,再往东走五百米就到市第二人民医院门诊部。这里有一条土坝孜街菜市场,四叔和四婶往常卖菜来过这里无数趟。他俩从没进过医院,却知晓医院的大门开在哪里,不需向人打听,一前一后就走进去。四叔走在前面,四婶跟在后面。四叔的脚下不见半点迟疑,四婶的脚下顿一顿、停一停、退一退。医院的大门内有一团奇怪的气流,阻碍不住四叔,却推搡着四婶不让进。

  四婶说,我的两只脚走不动路。

  四叔说,那你在这里歇一歇,我进去问一问在哪里看病。

  医院的大门内有一棵柏树,四周砌一圈水泥花池。四婶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额头上的汗水“哗啦”落一地。这是一个六月天,早上起来太阳就毒辣。四婶坐在一片太阳地里,抬头看一看天空,薄云堆积,天空阴沉,太阳白晃晃的一片亮光,却不见其清晰的轮廓。四婶站起身把自个挪进一片树阴里,两眼紧紧地盯住四叔走进的那幢楼。

  这是一幢门诊楼,四叔打听清楚挂号所在的窗口,就去排队挂号。

  四叔和四婶在家吃早饭一耽搁,看病就有些晚。楼前楼后,楼内楼外,到处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喊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如缕。菜市场人多,不像这里的人面容愁苦。菜市场嘈杂,不像这里的人哀怨连连。菜市场肮脏,不像这里的空气污浊凝滞,令人窒息。好不容易排到四叔。人家问,你挂哪一科?四叔说,看肚子胀。肚子胀属内科。人家递给四叔一张印有“内科”字样的号头。四叔手里紧紧地捏住号头,转身去找四婶。内科是大科,看病的人比别的科室多。挂号在一楼,内科在二楼。四叔领四婶上二楼,挤来挤去的,这个往四婶身上撞一撞,那个往四婶身上撞一撞。四婶上楼梯走不稳,需要四叔搀扶着。四婶在楼道里站不稳,需要四叔搀扶着。前后个把小时,四婶从家里走到医院,就变成一个极其虚弱的人。

  四婶说,我站不住,我头晕。

  四叔说,我扶你先下楼歇着,赶上你看病我过来喊你。

  四婶说,我俩回家不看了。

  四叔说,不看病怎么办?

  四婶说,回家养一养。

  四叔说,有的病能养,有的病不能养。

  四婶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病不能养?

  不能养的病,就是不好的病。四叔说话说岔嘴,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四叔赶紧补救说,我花钱买过号头,经一经先生的法眼,再回家不算晚。

  先生就是医生,我们老家上年岁的人都这么叫。

  四叔把四婶送回老地方。所谓老地方,就是那棵柏树下面。这里有树阴,空气流通,地面宽敞,前后左右早已挤满人。四婶往树阴的边缘挪,往人群的外围挪。就算这里的人再多,都比门诊楼内的人数少。四婶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看病的人,这些人都得的什么病?四婶转动脑筋想一想这些事,头是更加地眩晕了。四婶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进医院了。

  四婶第三次来到柏树下面,是四叔带她看门诊过后。赶上四婶看病,四叔把四婶搀扶上楼,毕竟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楼上楼下跑几趟,前后左右跑几趟,不说四婶身上有病受不住,就算四叔都要大口小口地直喘气。前后三分钟,医生就给四婶看好病。是一位精瘦干练的中年男医生,他让四婶平躺在检查床上,先把听诊器放在四婶胸上面,听一听心跳,听一听呼吸,后把一只手探进四婶的褂子里,围绕四婶的肚脐,摸一摸,按一按,再后抽出手跟四叔说,你去办住院手续吧!四叔急忙问医生,我老婆子得的什么病?

  医生说,不住院不检查,怎么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四婶的脸色“唰啦”一下就苍白开来。检查无好病,好病不检查。

  四叔上下拍打身上的口袋问医生,住院得好多钱,我身上没带钱。

  医生说,住院押金少说三千块钱。

  四叔的头脑懵一懵,转一转说,那我先去找我家的大侄子转借一下子。

  四婶的身子发虚发软,好大一会子才从检查床上爬起来。

  就这么四婶第三次下楼来到柏树下面。这里的看病人越涌越多。四婶第三次走过来,就被排挤在医院大门口。四婶气粗气短地靠在大门东侧的门垛子上,两眼正好看见大门西侧的一间小平房。四婶知道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平房有一个阴森森的名字,叫太平间。病人住院在医院里死去,都要来这里睡一睡。四婶顿刻觉得眼前发黑发暗,两腿一软紧靠门垛子蹲下去。四婶的眼里现出一团亮光,走着一个人影子。影子先是像四叔,后是像自个,一点一点地远去,一点一点地小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去。四婶知道这不是一种好征兆。四婶的两眼紧紧地闭上,让眼前完全彻底地黑暗下去。四婶感觉整个人正沿着一个黑糊糊的洞口掉下去。

  四婶极其虚弱地喊,曹振木--曹振木--你快点回来!曹振木--曹振木--我快不照了!不照,就是不行。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土语。

  三

  四叔离开医院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那一年,我跟妻子在市第二人民医院附近的陶瓷厂工作。我的工作单位是厂党委宣传部,妻子的工作单位是厂职工医院。四叔进厂大门,门岗拦住不让他进。四叔问,我找我家的大侄子你凭什么不让进?门岗说,这是厂里的规定,闲人一个都不给进。四叔说,我不是闲人,我有急事找我家的大侄子。门岗说,你的急事,不是厂里的急事。厂里有内部电话,门岗让四叔打电话喊我去门岗,有什么急事在门岗说。门岗专门一间平房,电话机在窗台上。四叔瞅一眼这个奇形怪状的物件,语气生硬地回话说,我不会打电话。

  门岗说,让你打电话你不打。

  四叔真不会打电话。门岗认为四叔不愿打。四叔跟门岗僵持着。

  四叔把四婶一个人撩在医院,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找我,门岗不分青红皂白地拦住不让进,这个时候四叔一颗杀人的心都起了。四叔想杀的这个人就是眼前的这个门岗,就是这个相貌丑陋、五官挪位的家伙。狗急都有跳墙的时候,四叔真的着急了。四叔瞅准门岗松懈的空当,一头闯进厂大门。我所在的办公楼就在厂大门内的三四十米处。四叔站在门岗那里,就能清楚地看见这座办公楼,就能清楚地看见我的办公室门窗。四叔前面跑,门岗后面追。四叔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小名,大毛--大毛--四叔来找你!门岗一边跑一边喊,你这个疯老头子站住,我看你往哪里跑!在门岗的眼里,这个不听话的倔老头子不是一个疯子也是一个傻子。四叔不管不顾,一边跑一边依旧喊,大毛--大毛--四叔来找你!四叔不知道我的大名叫什么,在老家一直“大毛”长、“大毛”短地喊我的小名。四叔知道喊我的小名,厂里不会有人知道。四叔只要我一个人听到,只可惜那一天我不在办公室,早早地下车间。

  大毛--大毛--四叔来找你!

  --你这个疯老头子站住,我看你往哪里跑!

  门岗喊四叔站住,四叔不站住,就惊动了厂警队。门岗都快接近退休的人,老胳膊老腿撵不上四叔。厂警队一个个都是精壮的小伙子,撵上四叔不费事。几个厂警队员呈包抄之势,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叔扭送进厂警队办公室。好在厂警队不像门岗那个老家伙,面对谁都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厂警队问清楚四叔要找的是一个什么人,他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这个老头是找宣传部的曹干事。厂警队一个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一个电话打到我去的车间。我慌忙往回跑,去厂警队领四叔。厂警队有人跟我熟悉,对四叔很客气,他们让四叔坐在电风扇下面吹风凉快,倒一杯白开水放在四叔面前的桌子上。四叔不拒绝吹电风扇凉快,却半口水都不喝。四叔生厂警队的气,生门岗的气,生陶瓷厂的气,甚至生我的气。四叔看见我眼泪汪汪地说,你四婶在医院里。我急忙问,四婶怎么啦?四叔说,医生让她住院,怕是你四婶得的不是一种好病。四叔进医院见医生,才意识到四婶得了病,得了一种不好的病。四叔说,住院要押金,我口袋没带这么多钱。我急忙打电话去厂职工医院找妻子,让她回家拿钱,赶紧去市第二人民医院。妻子过去在市第二人民医院进修过,那里的医生护士她熟悉,那里的住院手续她熟悉。我安慰四叔说,你不用慌,你不用急,等你家的大侄媳妇到那里,很快就会把住院手续办好。四叔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听见我气喘吁吁地给妻子打电话,一颗焦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一副委屈的情绪稍微得到平复。我劝四叔喝几口水,我俩先去市第二人民医院。四叔听话地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水,猛然停下来,两眼凸睁跟我说,你快往医院跑,你四婶不照了。

  我问四叔,四婶怎么不照了。

  四叔说,你四婶晕倒在地上了。

  我问四叔,谁在四婶跟前?我没想到是四叔一个人陪四婶来医院看病。

  四叔说,就你四婶一个人。

  我说,四婶一个人在医院,你怎么不早讲。

  四叔说,我没想到你四婶会真有病。

  我赶紧跑出厂警队,跑几步又回头去。我问四叔,四婶在医院的哪个地方?

  四叔说,在医院大门东边的门垛子那里。

  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是解释不清的。四叔离开的时候,四婶站在那棵柏树的外围,没有往医院大门东侧的门垛子那里去。事后四叔跟我说,你四婶昏迷的那一刻,嘴里轻声地喊两声:曹振木--曹振木--你快点回来!曹振木--曹振木--我快不照了!你四婶喊过这么两声话,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垛子上。那一刻,我的耳朵一点都不背,就像你四婶站在我面前,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地喊两声。

  四婶晕倒是因为天热中暑。

  四婶家里家外忙碌几十年,寒天暑天忙碌几十年,哪里知道什么叫中暑呀!过去几十年四婶不中暑,不知道什么叫中暑,这一次依旧不知道什么叫中暑。等我跑到那里,已经有好心人把四婶拖到大门外面的一片树阴下面。他们解开四婶的衣褂领子,拿湿毛巾替她擦汗,拿凉开水喂她喝水。四婶不知道自个中暑,好心人知道她中暑。四婶身上有病,身子虚弱,就像一截朽木一般,风轻轻地吹过来一股子暑气就倒下了。

  我跑到四婶面前,大声地问,四婶你怎么啦?

  好心人谴责我说,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把你四婶扔在这里呀!我没办法跟这些好心人做解释。我跪在四婶面前,大声地说,四婶,四婶,我是大毛。

  四婶的暑气慢慢地消退。四婶的头脑慢慢地清醒。四婶的两眼慢慢地睁开。她认出我,轻声地说,大毛,是你呀?四婶两眼看一遍四周,轻声地问,你四叔人呢?我说,四叔后面几步就到。四婶虚弱地说,四婶不照了。我安慰她说,你得的是小病,住几天医院就会好。四婶说,四婶的病,四婶心里明白。我说,我扶你进医院,你家的大侄子媳妇一小会儿就过来。四婶两眼一闭,“哗啦”流出两行眼泪。

  四婶住院第三天,化验结果出来。得的是肝腹水。晚期。一点治愈的希望都没有。治疗还是不治疗?四叔跟四个孩子商量。四叔跟我们两口子商量。四叔跟医生商量。最后四叔自个拿主意。四婶不住院。不用白花一笔钱。就这样四婶准备出院回家等死了。

  第二章

  一

  长到娶妻生子的而立之年,我与四婶在情感上还是很生疏,缺少长辈、晚辈之间应有的那么一种亲近感。这中间有着许多我说不清楚的过节,其中母亲与四婶妯娌俩生分不和在我看来算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小时候,我从母亲嘴里就很少能听见关于四婶的一句好话,就算我父亲说起四叔和四婶,也多是责怪声。父亲说四婶这个侉子女人说话办事心肠狠。父亲说四叔是个奴才一样的人当不得四婶的家。俗话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在我们老家,人们说起别人家,很忌讳说这个家是女人当。从表面上看,不少家庭都是男人主外女主内,好像当家的是男人,实际上有几家不是女人当家呢?或许正是四叔外表的懦弱,才反衬出四婶的强势,才反衬出四叔当不得四婶的家,才反衬出“这个侉子女人说话办事心肠狠”。

  时隔几十年,我仔细地回想小时候父母说过的他们两位长辈的不好事例,好像有说服力的一件都没有。倒是有一次四婶跟我说,你娘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看不起我的娘家人;那个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吃饭,我娘家来人,你娘就拉脸子给我看,嫌我娘家人来多了来勤了,嫌我娘家人肚皮大能吃。四婶的娘家在大河湾村的北面二百里处,不算一个远,不算一个近,那里人家说话侉腔侉调不好听,更主要的是那里人家穷。在我们村,谁家要是娶一个侉子女人做老婆,本身就矮别人家三分,本身就不能跟别人家平起平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个原因,使得我们家和四叔家不和,使得母亲和四婶不和。或许妯娌俩天生地就是一对死对头,母亲和四婶天生地就是一对死对头。

  我们两家原先住一块,后来只得分开住。四叔家留在村西头,我们家搬到村中间。大河村一共十个生产队,一小队、二小队、三小队……从西往东排,四叔家在二小队,我们家在五小队。这样一来,我们两家就很少有往来,更是短缺相互帮助的地方。许多年里,四叔、四婶与我只是一种称呼上的联系,而无一丝血缘上的亲近。偶尔地,父亲会带我去四叔家拐上一个弯子。所谓拐上一个弯子,就是去坐一坐,说上几句话,就起身回来家。父亲为什么单单地带我一个人去呢?那是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弟妹妹是没有这么一份荣耀的。在父亲的想法里,我是应该知道四叔一家子存在的,将来维系我们两家人的重任就会无形地落在我身上,即便将来他们老一辈人作古不在了,我们小一辈人也是血脉相连的。四婶见着我,会拿半块凉馍馍递到我手上,或抓一把花生装进我的口袋里。四婶见着我的那份亲热劲,会引起我的惶恐与不安。我会怯生生地往一边躲,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女人凭什么要给我半块馍或一把花生。半块凉馍馍我不会咬一口,一把花生我不会吃一粒,都是回了家一并交给我母亲。

  临出家门,母亲交代过我,你去他们家,不兴喝一口水,不兴吃任啥东西。母亲说,我们家不缺他们家那一星半点东西。这个时候,她会向我举一个例子。说我不足周那一年,母亲有事把我交给四婶临时照管一下子。母亲说,也就前后一顿饭工夫,你猜怎么着,你在包被里屙一身,大冷的冬天,她解开包被,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看,就是不伸手。那个时候,四婶过门不足一年,身上怀孩子六个月,看见我在包被里拉一泡屎,或许真不知道怎么办,或许真嫌脏受不了。母亲说,小孩子屙的屎脏什么脏,你看她皱着眉头都不像一个侉子女人了,倒像一个上海资本家的娇小姐。呸,就是她没那个命!--或许这就是“这个侉子女人说话办事心肠狠”的一个例证吧。

  这一回父亲带我去四叔家,是说大爷家儿子过来放树的事。父亲兄弟四人,大爷和二大爷两家住在岗上,我们家和四叔两家住在湾里(大河湾村)。大爷家盖房屋,房梁木不够,堂哥大牛拉着一辆架子车来我家放倒三棵柳树拉走,接下来该去四叔家。四叔和四婶一直不发话,堂哥大牛不敢去。父亲带我去四叔家就是疏通这件事。四叔见父亲来就往屋外跑,留下四婶在屋里接待我们爷俩个。每一回四叔都这样,害怕我们爷俩去,害怕父亲跟四婶说事情。四叔那样子,像是跑得越远越好,像是跟我们爷俩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回,四婶不让四叔往门外跑,说有什么话你直接跟三哥说。四叔虾勾腰站在门框边,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四叔跟四婶谦让说,你说你说,你跟三哥说。四婶说,这个家是你当,不是我当。四叔说,那我来跟三哥说。父亲脸色呆寒,不知道四叔和四婶推来推去的做什么。照常理来说,一件事一旦推来推去的,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一回意外了。四叔站直腰身,朝父亲靠一靠。四叔跟父亲说,你带信上岗上,叫大牛明天来我家放树。父亲要听的就是这个结果,不管四叔和四婶谁当家谁发话。父亲脸色变暖,连忙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父亲领着我回家,兴冲冲地朝着我母亲直嚷嚷说,今天真是少见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喽。母亲故意跑出门外,抬头看一看天说,今天的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的呢。我站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回,四婶没给我半块凉馍馍,也没给我一把生花生,什么吃物都没有给。

  长到上中学,我跟四叔家的孩子都是不来往的。不来往的理由,一来是我们两家住得远,不在同一个生产队,遇见的机会少;二来是母亲经常地告诫我不要搭理四叔家的孩子,说那样一个娘,怎么会生出好孩子?其实最根本的一条理由是,母亲和四婶生疏,两家的孩子自然就跟着一起生疏了。村小学在我们两家的中间,我们家在东边,四叔家在西边,我上学从东边去学校,放学从学校往东边回。四叔家的孩子正好与我相反,他们上学从西边去学校,放学从学校往西边回。我比四叔家的大儿子大虎大两岁,不在同一个班级,就算在同一个校园里,好像也很少见得到。就算见到了,也熟视无睹像是没见到。倒是大虎有几次偷偷地跟在我后面,往我家的方向走。我赶紧往家跑,把大虎甩后面。大虎站在巷子里,停一停,站一站,转身回家去。大虎只是想跟在我身后,往我家的方向走一走。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家,我跟母亲说这件事。母亲依旧警告我说,不要跟大虎一块玩,你玩不过他。母亲说出来的倒是一句实话。大虎虎头虎脑,性格跟四叔相反,在学校里是一霸,般大般小的孩子都玩不过他。这是四婶和四叔放纵大虎的结果。母亲说,一块馍馍也要蒸熟了吃。母亲和父亲不放纵我,管教我管教得很严厉,养成我小时候的性格像四叔一样,懦懦弱弱地像是一个女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一块玩,玩不过人家,吃亏了就跑就哭,从来不知道去还手。一块蒸熟的馍馍,就是一块人见人欺的软馍馍。

  村子里只有小学,没有中学。村子里的孩子上初中出大河湾村,跑毕家岗的学校上,中间隔一道淮河,去一趟五里路,回一趟五里路。那一年,我上初二,大虎上初一,我俩坐同一条船,走同一条路,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经常地我在前面走,大虎后面跟,或是大虎走前面,故意抬腿跺脚,路面在他的脚下“咚咚”直响。一条大路窄又宽,冤家仇人走两边,大虎跺脚走大虎的,我当作看不见听不见。大虎没办法,就站在路当中拦我的路。大虎拦大路,我走小路;大虎拦小路,我走大路。大虎先是满脸得意,后又满脸失望。我知道大虎不会动手打我,他的目的只是想接近我。大虎看着我越走越远,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大毛,大毛,我就是要拦你个大毛;大毛,大毛,我明天还要拦你个大毛。

  这件事我回家没跟母亲说。渐渐地长大懂事,我知道什么话该回家跟母亲说,什么话回家不该跟母亲说。

  有一天走在放学的路上,一个孩子欺负我,拿我的钢笔不还,大虎见状就过来了。钢笔是在毕家岗百货公司新买的,买钢笔的钱是我放学挖荠菜卖钱积攒的。一个名叫道群的孩子说,我试一试你的钢笔好不好用,好用我也买一根。他从我手上接过钢笔,装模作样地在他的本子上写出几个字。我炫耀新钢笔的目的,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支新钢笔,就是要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道群是一个霸道的家伙,同时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在我的想法里,一支新钢笔能得这样一个家伙的赏识与试用,是一种天大的荣幸。我显摆一般地问,我的钢笔好用吧?道群点头说,好用,好用,真好用!道群称赞过我的钢笔好用,就把我的钢笔放进他的书包里。我一看傻眼了。我说,你把钢笔还给我!道群说,借给我用两天。我说,借给你用两天,我就没有钢笔用了。道群爽快地掏出他的旧钢笔说,你用我的。我说,我不用。道群说,你真小气,过两天我买一支新的还给你。我知道道群说瞎话,想讹我的新钢笔。我说,我不要你的新钢笔。道群不还我笔,拔腿往前跑。我撵几步路,撵不上道群,就蹲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来--这就是我对付强者的办法。

  我把钢笔递给道群时,没有看到大虎在哪里。道群拿走我的钢笔时,也没有看到大虎在哪里。我蹲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来,他却箭一般地朝着道群追过去。大虎一边追赶一边喝令道群快站住。

  大虎说,你个狗日的道群再不站住,我打断你的狗腿!

  强者世界的法则是,弱者更弱,强者更强。道群不是大虎的对手,大虎喊道群站住,道群不敢不站住。

  道群问,你喊我干什么?

  大虎说,大毛的钢笔你还给他。

  道群愣一愣神,看一看大虎的脸色,乖乖地从书包里掏出我的新钢笔。道群一脸讨好地跟大虎说,这是新钢笔,你想用两天试一试?

  大虎不接受道群的讨好与好意。大虎说,你把钢笔还给大毛。

  道群把钢笔随手扔在地上。道群说,他自个不能来拿?

  大虎说,我让你把钢笔捡起来,我让你把钢笔还给大毛,你听到没听到?

  大虎说话渐渐地失去耐心。

  道群疑惑地问,大毛给了你什么好处?

  大虎说,大毛什么好处都不用给我。

  道群说,大毛什么好处都没有给你,那你凭什么帮他说话?

  大虎说,他是我三大爷家的儿子。

  我们家跟道群家在同一个生产队,他真不知道我的父亲和大虎的父亲是亲兄弟。从此往后,道群不再敢欺负我,其他孩子更不敢欺负我。

  二

  一连好多年,母亲和四婶都是视同路人互不来往。我们两家有什么事需要协商,都是父亲去四叔家,或是四叔来我们家。我和大虎长大后,两家再有什么大事小事,就由我去四叔家说一声,或是大虎来我们家说一声。我去四叔家一定要见四叔面,有话跟四叔当面说。同样,大虎来我们家一定要见父亲面,有话跟父亲当面说。这样子一来,四婶就避开直接说我们两家的家事,母亲也避开直接说我们两家的家事。在四叔家,四叔当一小半子家,四婶当一大半子家。在我们家,母亲当一小半子家,父亲当一大半子家。母亲不觉得当一小半子家有什么不好,相反地却说四婶当一大半子家不好,理由依旧是“女人当家墙倒屋塌”。母亲跟我说,你望望他们家让你四婶当得多排场。“多排场”一否定,就是不排场,就是不好,就是差。我左看右看看不出四叔家有什么不排场的地方。我问母亲,母亲不列举实例,只是很笼统地说,他们家要是排场,全大河湾(村)就没有不排场的人家了。

  大虎比我小,大虎先成家。我比大虎大,我后成家。这叫小麦比大麦先熟。大虎先成家的原因,是高中毕业就回家。我后成家的原因,是高中毕业接着上大学。大虎回家就是回到农村,我上大学就是留在城市。单就这一点来说,母亲看得开。母亲说,城里的孩子哪有这么丁点大就成家的。大虎结婚那一年二十一,连法定结婚的年龄都不够。大虎喜期那一天,父亲带头去喝喜酒,我们兄弟姐妹跟着一起去,母亲单独一个人留在家。提前好几天,大虎手上提着礼物,专门过来请母亲去。从情理上来说,四叔和四婶做得很周全,去与不去就是母亲自个的选择了。母亲不会去,四叔和四婶知道,大虎也知道。

  母亲问大虎,是你娘叫你来的吧?

  大虎说,我自个。

  母亲说,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孩子,你自个就是你自个,你娘就是你娘。

  大虎迟疑一下承认说,是我娘。

  母亲说,我不想去你们家见你娘,我要在家看门。

  大虎不勉强,丢下礼物就要回家去。母亲不让大虎回去,心里有话没说完。

  母亲问大虎,礼物是谁个叫你买的?

  这一次大虎说话很爽快。大虎说,是我娘。

  母亲问,礼物是谁个去买的呢?

  大虎实话说,我娘说买什么,我就去买什么。

  母亲说,是花你的钱,不是花你娘的钱?

  大虎说,是我自个掏的钱,我娘没给我一分钱。

  母亲说,说来说去,是你孝敬三大娘的,我不能不收下来。

  大虎带上门的几样礼物,母亲悉数收下,一样没落下。

  有时候,母亲会把四叔家的几个孩子和四婶分开来看待。四婶是四婶,孩子是孩子。好像在四叔家,只有四婶一个是外人,其余的都是自家人。这在逻辑上说不通,但似乎又能说得通。中国人一代一代往下传,谁家不是这样子?大虎成家这一天,母亲不去四婶家。同样,我成家那一天,四婶不来我们家。母亲和四婶,或者说四婶和母亲,就是不能见面,就是不能在同一个饭桌子上吃饭。

  这一年,母亲突然驾鹤西去。突然得我们一家人想不到,四叔一家人更是想不到。四叔一家人得着音信,四婶头一个跑进我家大门。四婶离我家好大一截子远,就大声地哭起来。“啊、啊、啊--!俺地个苦命的三嫂子呀,你怎么不说一声走就走了呀?啊、啊、啊--!俺地个苦命的三嫂子呀,你怎么好意思丢下俺一个人偷偷地走呀?啊、啊、啊--!俺地个苦命的三嫂子呀,要走俺老姊妹俩一块走,去那边好有一个人跟你做一做伴、说一说呀?啊、啊、啊--!”四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进我家大门,就一屁股瘫软在我家的院子里。母亲死后穿戴一新,停放在我家堂屋的地铺上。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道能不能听到四婶的哭声。就算死去的母亲听不到,活着的我们是能听到的。或许四婶大声痛哭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家人听到,就是要村里人听到。这样一说,似乎不排除四婶有表演作秀的成分在里边。可四婶和母亲生前生分几十年,不这样子出场,确实找不到其他适合的出场方式。可以说,这是民间的一种智慧,不是四婶的独特发明,是国人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接下来,四婶拧断哭声,走进我家的锅屋,端过一脸盆温水,拿过一条干净毛巾,走进堂屋跪在母亲身边。

  四婶要替母亲洗最后一把脸。这是敬重母亲的一种方式,更是彻底化解矛盾的一种方式。

  母亲的脸上覆盖一张四方四正的黄表纸。四婶轻轻地揭开,仔细地端详凝视起来。四婶与母亲脸对脸这么近,恐怕是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活着不能,死后能,而且只能一个死一个活。我看见四婶两眼潮湿,眼泪饱满地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掉不下来,也不能掉下来。按照风俗的说法,活人的眼泪掉在死人身上不好。四婶克制着,隐忍着,她有这个能力控制住,泪水不得流下来。这一刻,四婶没有一丝一毫表演作秀的成分在里边。这一点,单从四婶的表情就可以完全看得出。四婶的身子“簌簌簌”地颤抖。四婶的两手“簌簌簌”地颤抖。四婶的声音“簌簌簌”地颤抖。

  四婶说,我俩姊妹这些年,我没喊你一声姐,今天补上。

  四婶说,我俩姊妹这些年,我没替你洗过一把脸,今天补上。

  四婶说,姐姐呀,我现在就喊你一声姐,你好利利亮亮地去那一边。

  四婶说,姐姐呀,我现在就替你洗一把脸,你好干干净净地去那一边。

  四婶从脸盆里把毛巾拧出来,轻轻地擦拭着母亲,细致地擦拭着母亲。擦拭母亲的额头,擦拭母亲的眉毛,擦拭母亲的眼窝,擦拭母亲的脸颊,擦拭母亲的下巴,擦拭母亲的脖子。母亲的额头皱纹纵横,母亲的眉毛黑白相间,母亲的眼窝深陷如井,母亲的脸颊高耸如山,母亲的下巴尖利如削,母亲的脖子干瘦修长。四婶最后擦拭母亲的双手。母亲的两只手上斑点丛生,覆盖住原本的色泽。密密麻麻的斑点像是一种神秘的文字,记载着母亲的一生,记载着母亲一生的艰辛与幸福,欢乐与痛苦,白天与黑夜,光荣与耻辱,现实与梦想,得与失,进与退,是与非,完整与残缺,今世与来生……

  母亲突然去世,四婶成了我们一大家子唯一的女性长辈。那些天,四婶忙前忙后,一大家子大人孩子的冷暖凉热全部落在她一个人的手里操持着。也就那几天,我一下感觉到四婶是那样地慈祥,是那样地宽厚,怀有母亲般的慈爱,怀有上帝般的悲悯。确切地说,我突然丧失的母爱,从四婶那里得到了些许补偿,从四婶那里得到了些许拯救。四婶毕竟是我的长辈,不管她与母亲过去心存怎样的芥蒂,现在随着母亲的离去,也该烟消云散了吧?母亲的后事,四婶前后劳顿好几天。望着她苍老的身影,我的心里都有一种不忍感,但离开她又事事不行。一些规矩、礼数,非四婶亲自做、亲自点头不可。

  三

  四婶前后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住了五天院。第六天一大早,大虎开着家里的平板四轮车来医院接四婶回家,车厢内铺着去年的麦秸草,还窝着两床破旧的棉被,以减少四婶回家路上的颠簸与痛苦。那一天,四婶瘫倒在医院大门口,就再没能爬起来,在医院躺在病床上,回家的路上只能躺在车厢里。阳历六月天,气温一天高过一天,一浪高过一浪,郊区小麦成熟的香气一阵阵裹挟在热浪里,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四婶赶紧回去好腾出家人的手脚,收割地里的成熟麦子。这几天四婶住院,家里所有人都慌乱手脚,丢下手上的活计,围绕着医院打转转,围绕着四婶打转转,围绕着死神打转转。是死神突然地捉弄四婶。是死神突然地捉弄我们一大家子人。死神是一个手段阴损的家伙,不动声色,无影无踪,一下子就把四婶拉进怀抱里,而后对着我们一大家子人面目狰狞地笑起来。这几天,我从四婶虚弱无力的身体上看见死神的狰狞面目;我从四婶奄奄一息的声音里听见死神的得意笑声。面对死神的侵扰,我们活着的人只能束手就擒,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都将是徒劳无益、毫无意义。这就是我们人的局限之处,或者说这就是死神的强盛之处。

  确切地说,市第二人民医院诊出四婶肝腹水晚期,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不死心,希望四婶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四婶生还的唯一出路,就是医院出差错,得的不是肝腹水,最起码不是肝腹水晚期。我跟妻子去找主治医生。医生姓张,是内科主任。妻子认识他。正因妻子认识他,四婶才由他亲自负责。我俩找张医生的目的很明确,去省立医院替四婶做复查。省立医院妻子有同学在那里,事先妻子跟同学联系过。复查四婶不用去,只带四婶的肝腹水标本过去。这样一来,省得四婶颠簸去那里,省得多花一大笔钱。张医生断然拒绝,理由有二:一是这种病诊断出差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家人不相信诊断结果,就是不信任他们医院,就是不信任他这个人;二是家人私自送标本去省立医院化验不符合程序,他更不能同意这么做。

  妻子说,你们医院派人送,我们家人负责往返路费及其他费用。

  张医生说,我要是认为有这个必要,肯定会派人送,问题是我认为没有必要做复查。

  张医生年逾半百,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权威,也是一个固执的权威。理性上,我尊重他的权威。情感上,我反感他的权威。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破解的办法只有两条,一条是四婶亲自去省立医院做复查,另一条是避开张医生,找其他的医生取标本,偷偷地送省立医院做化验。

  这件事由妻子去做主,既然不愿四婶走第一条路,就只能走第二条路。找哪一位医生呢?这位医生必须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内科工作,是张医生的部下,还不怕得罪张医生。难!真的很难!那两天,妻子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跑东跑西,跑上跑下,最后找的这位医生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四婶身上取标本的时候,张医生知道不知道,妻子一概不外露,我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我怀疑妻子代表四叔家人塞钱给了这位医生,就算妻子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我没有理由去责怪她。要是我去处理这件事,可能也会这么做。妻子亲自去省立医院送标本,当天早上去,当天下午回。早上去省立医院,妻子从医院拿上标本直接走,下午从省立医院直接回家里。妻子神色凝重,一看就知道没有好结果。四婶就像一个被地方中级人民法院宣判死刑的犯人,家人上诉省高级人民法院,审核的结果是维持原判。我安慰妻子说,这是四婶的命,别人是没有办法扭转的。妻子“嘤嘤嘤”地哭起来。妻子说,我没想到四婶的命活这么苦,一点治疗的希望都没有。我依旧说,这是四婶的命。那一年,母亲突然去世,没有进医院。这一年,四婶进医院,毫无希望出医院。不从唯心的宿命去找理由,从唯物的世界找不出说服我自个的理由。

  这一天,四婶出院的手续早早地办妥当,平板四轮车大清早开过来,想赶在天热前把四婶接回家。早上我跟妻子没去单位上班,直接前往医院送四婶。平板车停靠在住院部的大门外面,四婶已经躺在车厢里。四婶的身上盖一床被单,严严实实地盖住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头脸。四婶一动不动,像个已经死去的人。脸盆、水瓶,一应用具堆在车厢里陪伴着四婶。四叔坐在车厢里陪伴着四婶。四叔俯身在四婶的耳边说,大侄子、大侄子媳妇过来看你了。被单有了动静。四婶有了动静。先是一只黄皮塌塌的手从被单里伸出来,向半天空努力地抓呀抓、招呀招、晃呀晃,随后四婶的头脸从被单里挣扎出来。四婶不言语,一双复杂的眼神虚虚弱弱地瞧着我们两口子。我两腿发软,两眼发涩,嗓子发干,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四婶。妻子说,四婶你回家好好养病,礼拜六休息我们去看你。啪嗒一声,四婶的双眼使劲地闭上,眼窝汪满泪水,而后泪水很重很沉地滚下来。妻子克制不住,流出眼泪,忍着没有哭出声。我跑向驾驶室,告诉大虎开车吧。“突突突”,大虎发动平板车。我跟大虎说,你路上慢一点开。大虎冷着脸,一句话没有说。我和妻子站在原地不动,目送平板车颠呀颠地拉着四婶一路远去。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头拴在我的心上,一头拴在大虎的平板车上,绳子越拉越紧,我的心越拉越痛。猛然间,妻子追着平板车跑过去。

  我上前问妻子,你要去干什么?

  妻子说,我要送四婶回家。

  妻子赶上平板车爬上去。我赶上平板车爬上去。我俩一左一右坐在四婶的身边。我伸出手试探着去摸四婶的手。四婶的手冰凉刺骨,一丝活着的气息都没有。四婶的手动一动,想抽出我的手心。我紧紧地攥着,四婶没有抽出去。妻子看我这样子,也去这么做。一路上,我俩紧紧地握住四婶的双手,一刻没有松。四婶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渐渐地有了温度。我要把我的温暖传递给四婶,妻子要把她的温暖传递给四婶。这是生命的一份温暖,也是爱的一份温暖。

  第三章

  一

  四婶临死前,我去见过一面。八月的伏天,四婶紧闭两眼平睡在自家的床上,四叔手持芭蕉扇有一下无一下地替四婶扇风,驱赶蚊虫。这些天,四叔陪四婶一起煎熬,遭受的心灵和肉体痛苦并不比四婶少多少。四婶需要面对生死的选择,四叔也需要面对生死的选择。只不过四婶选择的是自个的生死,四叔选择的却是四婶的生死。四叔依旧老样子,俯身在四婶耳边轻声地说,大侄子过来看你了。四婶没有动,苍黄的脸,苍黄的手,苍黄的腿,暴露在被单外面,只是不见一丝活络的气息。四叔挺直身子说,看来这一小会你四婶是睡着了。

  生命接近终点,病魔越来越猖狂。四婶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白天就迷迷糊糊地不断睡。这种时候,四婶的意识中有多少清醒的成分、有多少糊涂的成分,生命中有多少生的成分、有多少死的成分,都很难界定清楚了。四婶脚踏阴阳两界,随时随地都可能“哧溜”一声滑过去。妻子送过来不少支杜冷丁,她告诉四叔说,四婶要是半夜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打一支。妻子同时告诉四叔说,杜冷丁是毒品,打杜冷丁就等于吸毒,越打越上瘾,越打剂量越大,能不用尽量不要用。四叔跟我说,到现在你四婶一支杜冷丁都没有用。我劝四叔说,现在应该给四婶用一用,好让四婶半夜里睡一个好觉。两盒杜冷丁就扔在靠墙的桌子上。四叔走过去打开一盒,拇指食指捏起来一支冲着窗户看一看。杜冷丁针剂的个头小,印着蓝字的玻璃瓶内存不住几滴水,跟四叔的两根又粗又壮的手指一比,更是小得可怜了。四叔担心四婶会上瘾。可一个接近死亡的人,怕什么上瘾不上瘾。一个生命无望的人,就算上瘾又能怎么样。

  四叔说,半夜里我找谁给你四婶打针呢?

  我说,你家侄媳妇不是教你怎么打针了吗?

  妻子一并带回一瓶酒精棉球,数支一次性针管。四叔按照妻子的交代,完全可以给四婶注射杜冷丁。

  四叔说,我下不去手,这不是害你四婶吗?

  注射杜冷丁就等于吸毒,吸毒就等于自杀或他杀。四叔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逻辑呢?

  我说,那你去找王麻子。

  王麻子是村里的乡村医生。

  四叔说,王麻子不是一个好家伙,找他给你四婶打针,还不如我自个给你四婶打。

  村人半夜三更喊王麻子,他不高兴,就算出诊也会收高价。

  我说,那你给四婶打。

  四叔说,再说吧。四叔果断地放下手指间的杜冷丁。我听见四叔关上盒盖的细微“啪嗒”一声响。

  “再说吧”,就是等等看,就是现在不打。我心里一醒,难道四叔还存有四婶病愈的希望?我赶快停断杜冷丁话题,不能再说下去了。

  我敷衍了事地说,再说吧就再说吧。

  房屋四周的墙上靠着不少鲜嫩的艾蒿。四叔一大早去村外割回头,一棵一棵湿漉漉的露水还在上面残留着。艾蒿有一股浓郁的味道,说是驱散蚊蝇,其实是驱散四婶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村里人家都这样,家里有死过或快死的人,就要用艾蒿驱散死亡的气息。艾蒿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春天发芽,冬天枯死。活着有浓郁的艾蒿味道,死后艾蒿味道会更加地浓郁。我默言默语地呆坐一小会走出来。我怕四婶真的醒过来瞧见我,一颗本不平静的老人心会更不平静。同样我也怕见醒过来的四婶,我跟四婶说什么话呢?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长辈人,我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堂妹坐在院落里洗一副猪心肺。堂妹说四婶已经很少进食,每顿只吃稀溜溜的半碗米稀饭,想吃其他的东西也只是尝一尝口味,有时甚至只是闻一闻香气,并不真能吃下去。四婶粗茶淡饭一辈子,记忆里留存的可心可口吃物又有多少呢?前天四婶想吃芝麻饼,大儿子开车去北面的集上买回头,泡在稀饭里吃半块。昨天四婶想吃桃子罐头,三儿子骑脚踏车上南面的街上买回头,吃两口就“嗷唠嗷唠”吐出来。今天堂妹准备炖猪心肺,不知道四婶能不能吃下去。一副猪心肺几斤重,汤汤水水烩一大锅没问题,四婶吃几口,剩下来的家人吃。那些天,堂妹天天回娘家,白天烧刷洗弄替代四婶做家务,晚上和四叔轮流看护着四婶。堂妹负责上半夜,四叔负责下半夜。洗猪心肺,就是要捅破里边的气泡,一点点把血水挤压出来。猪心肺的血水腥味特别浓,望着半脸盆血水,我嗓子眼发软,赶紧逃离四叔家。这之前,我去城里的土菜馆吃饭,也喜欢吃猪心肺,此后我一口都不吃。不知道四婶怎么会想起要吃猪心肺,不知道堂妹洗猪心肺的时候怎么会不恶心。从此之后,除去猪心肺,猪肝,猪大肠,哪一样猪内脏我都忌讳,哪一样猪内脏我都咽不下去。足见人的饮食禁忌都是由特殊环境、特殊时刻、特殊情感特殊形成的。

  那一天,我转脸去了四叔的二儿子家。四叔家请木匠在那一边替四婶打棺材。这件事,是堂妹在四叔家的院子里告诉我的。堂妹说这件事瞒着四婶,免得她知道伤心。四婶病入膏肓,早早地准备后事是应该的。我坐在堂屋里半天,当着四婶脸面,四叔不好说这件事。其实在对待后事的问题上,中国人向来是不忌讳的,尤其是年老的人,接近死亡的人,悟透生死的人。历朝历代的皇帝,从继位的时候起,就大操大办自个的陵寝,前后能操办几十年。不说皇帝,单说老百姓,许多人活着的时候,年老的时候,都是自个准备自个的棺木。母亲死后不几年,父亲就买回几棵百年柏木准备打棺材。他死后要穿的袍子,要戴的帽子,都是母亲活着时,就准备好了的。又一年,他找来一位斜木匠在老家的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把棺材打起来。现如今,这口棺材就放在老家房屋的走廊里,其上盖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压着砖。要是哪个地方露出来,父亲就拿塑料布盖一盖,就拿砖块压一压。要是哪个地方溅上泥,父亲就拿抹布擦一擦,就拿清水洗一洗。打好这口棺材,父亲的一颗心就安定下来,慢慢地吃,慢慢地睡,慢慢地活,直到睡进这口棺材里,直到连同这口棺材埋进泥土里。这口棺材也是一个慢性子家伙,五年过去,十年过去,十五年过去,二十年过去,就这么一直躲在老家房屋走廊的拐角里,躲在落满灰尘的一层塑料布下面,耐心地等待着,它知道父亲迟早会有一天躺进去。

  替父亲打棺材和替四婶打棺材的是同一个斜木匠。在我们老家那一边,人们把木匠分为三类。第一类木匠专门打家具。面要平,楞要直,叫直木匠。第二类木匠专门箍木盆、箍木桶。木盆是圆的,木桶是圆的,叫圆木匠。第三类木匠专门打棺材。棺材的身子是斜的,棺材的盖子是斜的,叫斜木匠。这个斜木匠是谢家岗人,姓谢。村人喊他斜木匠或谢木匠,都差不多,分不清。斜木匠有斜木匠的规矩,轻易不看人,轻易不说话,吃饭也不跟人在同一张饭桌子上。斜木匠的眼神毒,身上阴气重,跟别人接触,别人受不了。按理说,斜木匠这种职业会对自个不好,或会对家人有妨碍。其实不然。父亲说,这个斜木匠子子孙孙一大家子很旺兴,只是儿子孙子没有一个人跟他学手艺做帮手。打棺材名声不好,子子孙孙都嫌弃。在附近村庄的斜木匠中,这个姓谢的最出名。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这份手艺就会埋进棺材里。不能说他的棺材是他打的最后一口棺材,最起码他死后的那双手再也打不出来棺材了。从这一方面来说,父亲生前找谢木匠把棺材打好,是有福的;四婶的一口棺材出自谢木匠之手,也是有福的。

  我去四叔的二儿子家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目的。我想提前看一眼这口棺材的雏形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相同的木料,经过直木匠的手就变成家具,经过圆木匠的手就变成木盆或木桶,经过斜木匠的手就变成棺材,要是架在房屋上面做房梁就变成房屋的一部分。可见一根木头做什么不做什么,其意志在人的身上,不在木头身上。一旦一口棺材打出来,就有了顽固不可更改的属性。棺材的用途就是埋人,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它不会无限期地空在那里。谁见过一口上千年的空棺材?要说棺材有一副耐性子,其实它的忍耐性是极其有限的。具体说四婶的这口棺材,它的忍耐性绝不会超过半年。它等待的忍耐程度跟四婶活着的忍耐程度相一致。

  “咚--”一声响。

  “咚、咚--”两声响。

  “咚、咚、咚--”三声响。

  四叔二儿子家的院子里,只有斜木匠一个人在忙活。斜木匠看见我走进去,装作没看见。时间挨近晌午,太阳光又白又亮地照在棺材上,我突然地就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四婶还活着,她的死亡气息就到处弥漫流淌,像流水一样,像阳光一样,像空气一样,我感觉时时刻刻被她的死亡气息包裹着。斜木匠在合一块棺材板。棺材钉是特制的,铁匠铺专门打制出来的,两头尖,八寸长,手指粗。棺材板上先钻上钉眼,钉子安上去,上下棺材板捶合实。一口棺材就是一块棺材板一块棺材板合将出来的。斜木匠安上一根棺材钉,就把手里的一把锤子交给我,伸手指一指下锤的地方,示意我往下捶。我抡起锤子,一下子一下子卖力地捶上去。

  “咚--”一声响。

  “咚、咚--”两声响。

  “咚、咚、咚--”三声响。

  棺材是空的。院子是空的。锤子捶打上去,“咚咚咚”的响声,特别空洞,特别沉闷。是一种特别的响声。是一种奇怪的响声。我一口气把棺材钉捶合实,丢下手中的锤子,赶紧从四叔二儿子家的院落逃出来。一个斜木匠打一口棺材需要半个月时间。还有三四天,四婶的一口棺材就能打起来。我替四婶钉上一根棺材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子做。

  “咚--”一声响。

  “咚、咚--”两声响。

  “咚、咚、咚--”三声响。

  斜木匠继续钉棺材钉。

  晌午一顿饭,在大虎家吃的。堂妹看护着四婶,四叔抽身过来喝两杯酒,下午好长长地睡一觉。有了这一长觉垫底子,夜里四叔好陪伴四婶一起熬。四叔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起四婶的两件事。第一件事。四叔说四婶已经猜到斜木匠在二儿子家替她打棺材。说前天傍晚,四婶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伸手指一指西边问四叔,那一边“咚咚咚”地敲什么?四叔家离二儿子家有一大截子路。按理说,斜木匠敲打棺材的响声,四婶不会听见。四叔静耳听一听,确实听不见“咚咚咚”的响声。四叔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要是有也是东庄人在跳花鼓灯。四婶说,我听不像跳花鼓灯敲鼓,倒像锤子敲打木头的声音。四叔说,你瞎猜疑什么呀?四婶说,我不是瞎猜疑,我真是听见了。四婶让四叔的耳朵贴在床板上,沉闷的、空洞的、类似敲鼓的“咚咚咚”声,就清晰可闻可感了。像是整个大河湾村的空气在响动,像是整个大河湾村的土地在响动,像是整个大河湾村的村庄在响动。四叔心里一惊,嘴上依旧否认说,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四婶说四叔,你一辈子都不会骗人,怎么这些天学会骗人呢?四叔依旧抵赖说,我没有骗你。四婶说,你骗我没骗我,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四婶得的什么病,四叔没跟四婶说,家人没跟四婶说。半夜四婶疼起来,四叔就拿两粒止疼片喂进四婶的嘴里。四叔不承认骗四婶,就是不承认打棺材这件事,就是不承认四婶快死这件事。四叔和四婶都是心里揣着明白嘴上装糊涂,不去把事说破,也不能把事说破。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件明白事?

  第二件事。说是昨天晌午,四婶冲盹睡一觉,四叔冲盹睡一觉。四婶先睡,四叔后睡。四婶先醒,四叔后醒,是被四婶伸手推醒的。四叔睁眼看一眼四婶都不像四婶了,她的脸上笑眯眯的,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好气色。四婶笑嘻嘻地问四叔,你猜我做梦梦见了谁?梦见了我家三嫂!四婶伸手往村西一指说,就在村子的西头,就在三嫂的老坟地那一边。四婶跟四叔说,我梦见那里盖一大片房屋,还有一条大街。她们那一边住的房屋跟我们这一边的差别不算大,穷人家住草房,富人家住楼房,一般人家住瓦房。房前屋后有流淌的小河,有摇摆的树木。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草,牛呀羊呀鸡呀鸭呀,一样子都不少。四婶说,差别最大的是那一边人的穿衣打扮,一个一个的脸上涂脂抹粉,身上穿的跟戏装差不多。我喊“三嫂、三嫂”,三嫂装作听不见不理我。三嫂前面走,我后面跟。我后面跟得快,三嫂前面走得快。我后面跟得慢,三嫂前面走得慢。三嫂走在前面两丈远,我怎么撵都撵不上。眼看三嫂走过一座桥,我想跟过去。三嫂走过桥不一样。我突然看见三嫂两脚悬空不沾地,一飘一飘地走,一抖一抖地走,像一个纸糊的画人。在梦里我清楚三嫂是一个死过的人。一个死人去的地方,一个活人不能去。三嫂停在那一边回头冲着我招手,想让我跟着去那一边。我站在桥头不敢动,一下子醒过来。

  四叔说,你四婶这是去阴间探路。那座桥叫奈何桥。要是你四婶跟着你娘迈过那座奈何桥就回不了头了。

  在四婶这个梦的理解上,我与四叔有出入。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四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情感上与我母亲彻底和解。四婶期望在她将去的另一个世界,有一个相熟的人去接站。这个人就是我母亲,就是她的三嫂。人的一生是孤独的,不管在这一边,还是在那一边。孤独的人生需要有一个伴,在这一边是四叔,在那一边只能是我母亲。人的一生是无限循环的,在这一边是结束,在那一边是开始。

  四叔最后说,看来你四婶就今早明晚的客,你回家跟大侄子媳妇说一声,真到那一天你们两口子回来送一送你四婶。

  我说,这是我们小一辈该做的。

  那一天下午,我临走的时候,四婶醒过来。她听说我回来看她,执意让我再过去一趟。堂妹跑过来喊我,我心里犹豫不决,两条腿却不能犹豫不决。这一次,四婶侧身脸朝墙睡着。我看不清四婶的面目,却看清她乱麻一般的头发,骨瘦如柴的脊梁,干枯蜡黄的腿脚。

  堂妹说,娘--大毛哥过来看你了。

  四婶躺着不动。

  我喊,四婶--我过来看你了。

  四婶还是躺着不动。

  堂妹再喊一声。我再喊一声。四婶像是又一次睡着了,或者说又一次昏迷了。四婶的两只手一齐搂抱在胸前,我伸手摸不着四婶一只手,去摸四婶一只脚。四婶的脚跟四婶的手一样,冰凉刺骨,老茧纵横,却又“簌簌”颤抖。那一刻,我明白四婶没睡着。四婶在她生命的弥留之际,想见我又怕见我。四婶的这种心情跟我一个样。我也是想见四婶又怕见四婶。四婶的脚“簌簌簌”地颤抖。四婶的身子“簌簌簌”地颤抖。四婶的睡着床“簌簌簌”地颤抖。我多待一秒钟,就是多折磨四婶一秒钟,就是多折磨自个一秒钟。我松开四婶的脚。我跟四婶说,我过两天再来看望你。我食言。我过两天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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