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名家---本期嘉宾:彭小莲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彭小莲
  • 发布时间:2013-09-11 10:03

  彭小莲,1978年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从此致力于电影创作。在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获得MFA学位后回国。2001年帮助完成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的最后一部纪录片《满山红柿》,该片被评为当年日本十佳纪录片。回国后,自编自导的七部故事片,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奖项,其中包括上海系列《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美丽上海》2004年荣获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

  站立的灵魂

  彭小莲

  2008年4月24日,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先生去世了。一晃已经五年过去,可是想到这个日子的时候,一切依然就在眼前。那是2008年4月初的一天,我去医院看望贾叔叔,脚还没有跨进病房,就听见他大声地说:“小莲,你怎么没有给我带水果来啊?”顿时引得边上的人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们都坚信,他是要活到100岁的呀!

  在任何时候,贾叔叔都是要让大家快乐的人,他像一个脱口秀的演员,随便你怎么笑,他就是虎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笑声依稀还在,可是人怎么已经走了五年了?得到消息时,我即刻给胡风先生的孩子发了短信,晓山马上回信了。接着我又通知上海其他的胡风分子,小顾(征南)叔叔说,“啊呀,小莲,你说好上星期天是要带我去的,你就是在那里瞎忙,瞎忙什么啊……怎么怎么就……”他急得说不下去;罗飞叔叔在电话里说:“我心脏不行不行了,一会儿给你打回去!”只有何满子叔叔是冷静的,他停顿了一下,跟我说:“老贾心脏不好……”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这样电话通知大家,在2008年的春天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一月份的时候,作家耿庸叔叔去世;后来是三月的时候,湖南的诗人彭燕郊叔叔去世。胡风分子一一走了。我在2003年夏天开始拍摄采访他们,于是我成了“胡风集团”的联络人,其实只有在真实地听见他们声音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仅仅是在那个瞬间,才刚刚开始了解他们。

  记得80年代初,第一次去看望贾叔叔的时候,他在给我的赠书上题签着:贤侄小莲留念。这让我大惑不解,为什么我成了他的侄女?直到2003年,在采访他们的时候,我才体验到,无论我到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踏进胡风分子的家门,说“我是彭柏山的女儿。”这立刻成了我的免签护照,无往而不胜。大家热情地接待我,让我好吃好住不算,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我的摄影机前的坦率和信任!他们这些人,即使在上个世纪,那个互相都以“同志”相称的年代,依然保持着一种兄弟的关系,所以我顺理成章地成为所有“分子”的侄女。这份深沉的情感,让我感受到一份难以表述的痛苦和欣慰,因为他让我背负起一份历史的责任感。

  第一次见到贾叔叔时,四周坐着他的学生,他是这样跟人家介绍我的:“我没有跟她父亲说过话,只听过他作报告。他是当官的,我们这样的一介小民,就坐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听。不过,她父亲还不错,还是一个读书人。”我突然想到,贾叔叔跟我说的,当初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先生对他的评论:“贾植芳这样的性格是不能当干部的,他上午当了,下午就得下来,还得挨批。”贾叔叔是对这样一个评论颇为满意的!所以,我知道“当官”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学生们听他说话,都是一脸的严肃,沉默。可是,我知道贾叔叔可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他给父亲做的补充语“读书人”,算是对他很高的评价了。我哈哈大笑!贾叔叔也领会了我的笑声,朝我眨了眨眼睛,又说,“我在日本当流亡学生的时候,在书店看见你父亲的小说翻成的日文,鲁迅先生给他写的序。”

  其实,不是鲁迅先生写的,当时先生卧病在床,是他口述,由胡风先生执笔完成的。除了胡风先生,我父亲和大部分“分子”都不认识,他们互相之间也都没有什么交往。这是一群很奇怪的朋友,他们都是在给胡风先生的杂志投稿,围绕着胡风先生交往着,这是作者和编者的关系。一直到文革结束以后,这群因为戴着“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帽子的人,都很想看看,怎么被打进一个共同的集团里了?这集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用何满子叔叔的话说:“一看,啊呀,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他们自觉地“集团”在一起,这让他们的晚年比任何老人都少了一份寂寞。

  现在,回想这些事情,年轻的一代几乎不能相信,所有的罪行和证据,竟然是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舒芜交出他与胡风的多年通信,这构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同时加上舒芜本人断章取义地做了上纲上线的分析,于是附有另一篇《人民日报》编者按语的评论,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就在全国展开了。胡风先生信中涉及到的诗人和作家,后来都成了“反革命分子”。当时,谁都不知道编者按语是毛泽东主席亲自撰写的,但是按语中的“雷霆万钧之势,绝不可等闲视之”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国家。1955年6月至7月一月之间,《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作为单行本的小册子,仅仅在上海就印刷达八次之多,数量为60万册。官方正式文件公布的数据是:1955年5月之中,92人被正式逮捕,以后63人被隔离监禁,73人停职审查;2100多人被影响受株连。可是,在2012年11月召开的胡风先生110周年诞辰的纪念会上,一份学术报告出具了另外一个数据,真正受株连人数为140万人。在我六年不断的采访、调查和拍摄中,我更加能接受的是后面的这个数字。

  直到1965年,这个案子才被送上法庭。这时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都已经被关押了十年之久。但是最后只有三个人正式判刑:胡风先生14年,诗人阿垅12年,贾植芳叔叔12年。其他“分子”被免予起诉。我们认真审视这个事件的时候,荒诞出现了。原来他们不是在一个等同的对话条件下论争事实,陷害是一上来就被确定的,这完全是超越了法律之外的认定。有意思的是,这样违反法律的事情,却又用法律的形式来解决。正式开庭,依然出示证人,而证人的供词是被事先审查过,并且指定证人必须背诵证词。阿垅先生在天津出庭的时候,如临大敌,警察全部出动,因为阿垅先生坚持自己无罪,坚持认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是人为的,是捏造的。胡风先生双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站在北京最高人民法院的被告席中,他还想保持一份人的尊严,因为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戴着手铐!面对着荒诞,贾叔叔竟然用黑色幽默,用自己的生命面对它,开了一个玩笑。

  1955年5月15日被抓进去的第一天,上海高教局长兼党委书记就找贾叔叔谈话,问他看了前天的《人民日报》上的编者按语没有。贾叔叔也是一脸认真地回答:“看了!”

  继而,语音和态度就变了:“看明白你们是什么性质的案子了吗?你是怎么想的?”

  “看不懂!字,全部认识,但意思我不懂。”

  局长思考了一下就拿起报纸,一字一句非常严肃地把《按语》从头至尾对着贾叔叔念了一遍。然后贾叔叔依然回答道:“让你这一念,我就更加似懂非懂了!”

  这还了得?!“贾植芳,你必须老实交代与胡风的反革命行为!你是如何参与并且一起炮制了《三十万言》的反动言论!”

  没有想到,局长的强硬态度彻底把贾叔叔激怒了,他同样大声地告诉局长:“胡风对文艺有自己的看法,向中央提意见,手续是合法的。他又没有向社会撒传单。”话刚落音,手铐就套上了。

  这个当初在复旦最受欢迎的教授,这个学问深厚,第一个在复旦开设“现代文学作品课程”的教授,这个每次捧着一大摞英文和日文资料,一边翻译一边给学生讲授的贾叔叔顿时成了阶下囚。

  最后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向我描述被拉出去判刑的那一天:“1965年的一天,他们在叫1783号……原来上午那个老法警来了,他跟我说:就是你,你还不结案啊?你不懂规矩,你上去。我后来到了车子上,他们问我,你吃过饭了吗?我说我没吃,他说那我给你拿一碗饭。青菜一碗,还有一个豆腐干,一个米饭,我把它都吃了,他问我吃饱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再拿一份。他说要吃饱。只有死刑犯才让你吃饱,我想死都要死了,那就吃他个饱,不要做个饿死鬼。后来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不到两点钟,来了两个青年干警。他们说,走,走。他们把我送到一个武警大厅,一到里面,已经坐满人了。里面一个审判长说,把这个老反革命贾植芳带上来……电视里照相的都来了。

  “胡风应该是1965年11月26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决14年,他们跟我说:‘罪犯服法……’我听成‘伏法’,把胡风听成枪毙了。因为过去说伏法……就是杀头的意思。所以,我以为是枪毙,我想怪不得不枪毙我,把胡风给枪毙了。我想胡风都枪毙了,我不要听了。我想多少年了,搞了这么一个结果。于是随便他们讲,然后他们问我,上诉不上诉?我说不上诉!判决书要我签名,我看都不看,就签了。他妈的这个混蛋,我们过去为了追求共产党,监狱进进出出,饿肚子。后来宣判完了,就把手铐给我戴上。我感到蛮光荣。”

  “为什么感到光荣?”

  “我不是舒芜,我不做那些下流事情。我没有背叛朋友。三年灾害期间,我腿肿得不得了,那会就把我带到提篮桥监狱,把我带到病号间,现在我不用麻烦人家了,我多少年跟共产党的关系到这里结束了。蛮光荣。”

  当这个吃饱了不做饿死鬼的贾叔叔,在面对死刑的可能时,他的坦然和幽默,实在让我笑不出来。可是他就是这样一路走了过来。记得2003年的春节,我去给他拜年,正赶上“分子”何满子叔叔夫妇,小顾(征南)叔叔都在那里。一进门,贾叔叔就说:“你最近拍的电视剧,我看了,看了。不错。”我一下就笑了,我知道他又是在那里用胡说八道来引话题,我什么时候拍过电视剧啊。他说:“怎么不拍拍你爸爸的事情,这不比什么故事都好看吗?”“没有你这样的人物在里面,还有什么会好看的?”“那就把我和这些‘分子’都拍出来啊。”于是,边上的“分子”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知道,贾叔叔的幽默里面总是含着太多的思考,他不是随便说出这样的话的!夏天的时候,我动手了,我和朋友魏时煜一起把摄像机对准了他们。但是在对准贾叔叔的时候,总是因为同期录音,我不敢笑出声音,我只有停下拍摄,让笑声爆发出来。贾叔叔还是举着那支烟,吸一口,依然继续往下说。我只好大叫着:“等等,机器还没开呢,让我笑完。”周围的工作人员笑得比我还要放肆。在那里,似乎比在自己家更自由,因为贾叔叔的个性,把所有的约束都打碎了。

  “我嫂子去世了,她是李大钊的女儿。那时候,文革刚结束,我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我到北京开比较文学会议,去见我哥哥,他说要去买骨灰盒,我说就买一个最贵的。工作人员来汇报,说是,最贵的是120块钱,那是部级干部才能买,李星华同志是个处级干部,只能买80块钱的。我哥哥心里很难过,说‘就买80块钱的吧。’我跟我哥哥讲,我死了,3块钱都不要。我哥哥马上脸就板起来了,‘你改造了20多年,头上还戴着帽子,讲话这么随便。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京!’这个中国,活着有等级,死了都有等级。我跟我哥哥讲,我的身份三块钱都花不了。我就不要到北京了。”

  贾叔叔又吸了口烟,稍微变得严肃一点:“斯大林也好,希特勒也好,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杀掉。毛泽东年代是搞群众专政,叫你自己寂寞自己,寂寞得叫你受不了,就自杀吧,就说你是畏罪自杀。所以我就不自杀,自杀洗不干净,还留个名,他说你畏罪自杀。不然他挽救你,你拒绝就是畏罪自杀。所以不能死。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天天脖子上套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贾植芳’。小孩子围上来问我,人家牌子上都只写一个名字,你上面怎么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我说,他是我朋友就一起写上去了。大家一出校门,都把牌子摘下来,他们带着包包去学校,就是那种人造革做的公文包一样,他们摘下牌子就放在包里拎回家。我从来不带包,提在手里也重,我就挂着牌子往宿舍走。工宣队说,‘贾植芳,你还挂出瘾来了!’‘你们给我挂的呀。’‘拿掉了!’其实,是后来上面说不要挂了,影响不好。我也不知道这又影响谁了。”

  于是,他继续说他的笑话:“刑满释放,我回复旦监督劳改。每天回家我绕校园一大圈走出去。我绕过毛主席老人家的雕像。现在这个雕像还在,你可以拍拍。他很高大……”

  突然,贾叔叔嚯地一下站起来了。“我绕着走啊,他一只手臂高举着,指引着前方,可是我发现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一顶帽子,我戴了一顶够了,不能再戴一顶了。”说完,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敏捷地在你眼前一晃。天哪,我怎么就没有看见过比他更生动的演员啊?

  20多年过去了,从我踏进贾叔叔的小屋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搬迁过。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水泥的宿舍单元楼,几乎所有的“分子”都是这么生活着。不论他们的著作在书架上排了多少,不论他们得到多少这个那个国内和世界的文学奖,不论他们在国外留学以后,建树了多深的学问,他们的生活依然是简单、朴素和淡泊的,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和摆设,贴墙是一大排书橱,里面塞满书籍。最明显的是,所有胡风分子的书橱里,都陈列着一套鲁迅全集。贾叔叔把我的书《他们的岁月》也放在显著的位置上,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写了那个时代,写了他们的故事,写了一本他认可的真实的书。

  有一个教授离开上海调往北京的时候,他说,即使在上海的大学里,大家见面不是谈股票和买房子,就是谈自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学术气氛,不像北京。真的很遗憾,上海给人就是这样的印象。但是,我是幸运的,因为父亲的朋友,因为这些“分子”给了我一份珍贵的馈赠,那就是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精神境界。他们都生活得很清苦,他们除了做学问、谈政治,还是在那里做学问、谈政治,这彻底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愿意说我在谈政治。可是,当你去思考这些“分子”的命运的时候,政治就在那里,他像一件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你一次一次想脱掉他,可是就脱不下来,如果脱下来了,会变得赤身裸体。你不得不站在一个炎热的光照下面,面对着他,把湿透的衣服改变成原来的面目,让我重新感受到,衣服真实的质地和用途。在采访他们的时候,是被一份灼热煎熬的过程,我一次一次跟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哭泣,要坚强点!我必须做一次零距离的记录,我要保持思考,我要坚守住我的理性。可是,我一边跟自己说,一边咬着嘴唇,眼泪还是往下淌,因为我看见了他们生命的消失,消失得那么无为,那么残酷;最残酷的是,他们是那么清醒/明白,却无能为力。因为,我自己的软弱,我在残酷面前更是束手无策。

  “到了1979年,我到北京去看肖军。我头上还戴着帽子。我是去开会收集资料的。我叫那个讲师,那是学校派给我的助理到师范大学查资料去。我把他打发开,我就去找肖军了。我到肖军那里,我敲门,他那个二姑娘。就是延安那个,她妈抱着她的。可厉害了,门一开就问:‘你找谁?’我说,‘我找肖军。’她问:‘你和他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她拿出一个本子说:‘登记,登记。你登记!’她问你什么地方来的。我说,‘北京、上海。’‘什么单位?’我说,‘复旦大学。’然后,她把本子一丢,说:‘哪个地方来的都是乌龟王八蛋,来外调都没有好人。他不在,你走!你走,你走。他不在家。’我刚出去,肖军回来了。肖军跟女儿说:‘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我说,‘老肖,你还认识我吧?’他说,‘怎么敢忘记呢?胡风家里的那个贾植芳。’这是个喜剧场面。我说,‘你这些年日子好过吗?’他说,‘老贾,我怎么能好过呢?在延安闹过事,在东北闹过事……叫我去考古,研究古物。文物院,工资低,还给我照顾,可以到银行里去拿个一百两百的。算是生活补助,还算照顾。在雍和宫把我们揪出来。’肖军会武功,会气功,在雍和宫那些人要打他们,要他跪下,向毛主席宝像跪下,他说,‘我有气功,我要打他们,八个五个不成问题。我就顶住,就不跪下。把我家也抄了。我进了城啊,也是附庸风雅,买点古玩。家也他妈的抄了。’他说,‘你在我这里吃个便饭。’他老婆在生病,我说,‘算了吧,咱们就见见面。再见面就是开追悼会了。’我再碰到肖军,头发都白了。不久讣告就来了,向遗体告别。小莲,我们这代人,慢慢都走了。慢慢都走了。前几年,我到龙华去开个追悼会,这几年都不去了。最多送个花圈。咱们这个追悼会,还讲党籍……还有待遇。挂个照片,级别高的站在第一排,都是老头子,低个头。我说,不要低头不要哭……小莲,你记着我的话,追悼会天天在开,墙上挂的肖像也天天在变,一个一个人都死了。那个钉子不变,照片在变。钉子还是那个钉子,下回,我挂在那个地方,你站在这个地方,把你挂在那个地方,我站在这个地方。都是这样,这个地方就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到这个地方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2003年的夏天,我和魏时煜带着贾叔叔和何满子叔叔去回访提篮桥监狱。天,很热,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重新面对关押过他们的监狱,他们是什么感受。我想的是他们命运的戏剧冲突。那天气温38度,两位80多岁的老人,居然一直走在炎热的大太阳下,他们显得那么冷静,四下看着。

  监狱的政委对我们说:“监狱里面不能拍摄,不能参观。”

  贾叔叔问:“能看看我当年关押的地方吗?”

  政委说:“不行!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展览厅。”

  贾叔叔微笑着问道:“那里有我的照片吗?”

  政委说:“没有!”

  “那就不看了吧!”

  政委有点尴尬,这是在监狱啊。我这才体验到贾叔叔的幽默,体验到他个性中的力量。但是我紧张得不敢对他的幽默发出笑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分子”改变了我多少,我从来不知道我在对他们的采访中,学到了多少,更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我对痛苦有了重新的理解。当我慢慢在整理他的讲话的时候,虽然我还是那么容易哭泣,我捂着哭肿的脸,还是继续工作下去。每次出发之前,我都会做好功课。我知道,我必须下很多的努力,需要很多的沉淀,才可以扛起我的摄影机。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不允许重新再来一次的。你不敢,绝对不敢,对这么一个深刻的人,表现出你的无知。我还是那么慌慌张张地生活着,我还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到贾叔叔,想到他的生存的状态,想到他作为一个人,敢于做出的选择。他的为人,一直在鼓励着我选择淡泊物质,努力学习、思考生命。

  那是2002年的春天,我去看(王)元化叔叔,他非常感慨地跟我说:“你要去看看老贾啊,他现在退休工资只有一千多一点点,还不如一个技术工人。我托人给他送了西瓜去,听说他感动得都要流泪了。”我赶紧去找何满子叔叔,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贾叔叔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叔叔坚决地说:“不去,我春节刚去看过他,他很好!”于是我把元化叔叔的话转述了。何叔叔更加是一脸不屑的表情。

  “不可能!你想想,这是老贾的性格吗?什么都要流泪了,胡说八道。不去,不去!”

  但是,我还是去了。一看,贾叔叔依然坐在他那把破藤椅里,双脚搁在另外一张条凳上,拿着一本纪德写的《从苏联归来》,他看见我走进去,只是扔下书,连姿势都没有改变,问我:“小莲,要喝水吗?不要,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贾叔叔,你退休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啊?”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怀疑我不能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从大老远的静安寺跑到复旦来吧。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我着急了,再追问他:“是吗?”

  回答很简单:“是的。”

  “凭什么?”

  “因为我坐了25年牢,教龄不够,只能算一般教师退休,所以大家都是这点钱,我怎么办?”

  我完全愣住了,他身边的学生解释说:“是贾先生自己不要的。因为他参加过12·9学生运动,解放前一直帮助共产党,坐过日本人监狱,还坐过国民党监狱。学校要给他写个申请报告,然后就会作为离休干部办理,那待遇完全是不一样的。他不要!”

  我大声地质问贾叔叔:“为什么不要,你跟钱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这时候,我看见贾叔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显然是太多人这样问过他。他连看都不看我,这时候我这个侄女有点不像他认可的自家人了,我第一次看见,没有笑脸的贾叔叔,甚至带着一点愠怒。他管自吸着烟说:“我不是干部!我从来没有当过官,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也要吃饭的呀!”

  贾叔叔回答了我的话,我也是从何叔叔那里听见过:“我们不要做官。我们是读书人,我们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没有权,没有钱。但是,我们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我没有说话,也许在别人面前,我还会摆出我的实用主义经来念一念,你管这个,先拿钱再说。但是在贾叔叔面前我不敢,我知道,他的幽默,他的插科打诨是有原则的,他的原则是最简单又是最有个性的。在他认定的原则面前,不要说钱,就是生命他都是可以付出的。他的纯粹让我看见了自己的无聊,一份被世俗腐蚀以后的无聊,无聊得那么廉价。

  在贾叔叔去世几天以后,我看见有人写他的回忆文章说,贾先生在生活困难的时候,是靠给人家写序,得来有限的稿费维持生活的。天哪,竟然有人会这样去理解贾叔叔。是的,他生活并不富裕,可他根本不是需要这种维系。他对于自己敢于选择贫穷,骄傲得很!他的书在香港出版了,他跟出版社说,不要把稿费寄给我,全部用来买我的书吧。然后,他把所有的书都送给朋友和学生了。如果你问他,人的一生中,他最不在乎的是什么?他的回答一定很简单,“最不在乎的就是物质和钱!”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跟我说:“小莲,你最近出书吗?我来给你写序。你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我是写‘序’专业户。”我说,“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吧。”“我算是名人了嘛,托上来的事不好拒绝啊。”

  这是最真实的贾叔叔。只要他能做的,他总是尽量在帮助别人。这位写序专业户,一定又是跟谁开了个玩笑,于是人家就把这当真了。听贾叔叔说话,即使听他的笑话,也要用点脑子。他说话太诙谐太幽默,因为他不是红尘里的人,他什么都看明白,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要是用世俗的价值来评判他的话,他真的就会被你解释为“眼泪都快流出来的人了”。只有何叔叔,他们这一代人,才会从根本上理解和意识到他的价值。他的眼泪,在1955年被捕坐牢以后,只流过两次,一次是胡风先生去世,另一次是2002年的11月末,他的夫人任敏阿姨去世。满满的大厅里,涌满了几代贾叔叔的学生,大家在为师母送行!贾叔叔在学生的搀扶下走进来了,走到夫人的遗体面前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八十多岁,一辈子的傲骨老人,突然不顾学生的坚持,“啪”的一下在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大家拉都拉不住他,老人哭了。他说:“你跟我苦了一辈子啊……”

  我把对贾叔叔的采访提问修改了,原来里面有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成为胡风分子后悔吗?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即使在文革中间,那么多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胡风这个名字,但是贾叔叔还会对那些讥笑他的孩子说,胡风是我的朋友。这份黑色幽默里面,沉淀下多深的思考,也体现了多么强大的人格力量。

  其实贾叔叔对胡风先生是有认识的,他知道胡风先生书生气太甚,政治上幼稚,容易被伤害。

  “冯雪峰在开国前是在上海的,后来北京打个电话叫他到北京去。他回来跟我们讲,‘毛泽东同志把我叫去,问上海文化界的情况。’后来冯雪峰说,‘毛问他,”听说胡风他们有一帮人“?’冯雪峰听这个话觉得很奇怪的,就来对我们讲。我一听这话就警惕了,我想怎么把一个文学现象看成政治现象,把文学社团看成一个政治集团?所以,后来小莲啊,你不知道,后来我们这个就变成一个社团流派……我编一本现代文学的社团流派,所以他把文学上的一个社团流派看出一个政治问题。他看问题和我们不一样,他都是从政治的权术的方面看问题,不是从文化方面看问题。那时候,一直不给胡风安排工作,胡风很苦闷。我就劝他,你不要和他们争什么了。我买了一本英文版的《十日谈》,我劝胡风就翻译一点书,好好写一本鲁迅传,不要去管他们。”

  贾叔叔的幽默原来是建立在他政治上的成熟,他的敏锐和深刻上。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你完全不会想到,他那么轻松的笑声里面,积蓄了准确的观察和思考。

  “因为我的关系,我们的学生受株连有二十几个。从前,清朝的文字狱是株连九族,现在株连十族。凡是我们认识的人,都受到株连。连我夫人任敏的哥哥,是个买卖人,是做生意的,也因为和我们认识,把他抓起来,关一年审查。是株连无边。把任敏送宁夏去劳改,后来我平反了,她才平反。”

  1989年春末,一帮胡风分子在曾卓叔叔的邀请下,到武汉去聚会了。一天晚上,不知道是谁建议,应该让他们的爱情再辉煌一次。因为,在任何政治运动中,只有整治胡风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几乎所有“分子”的夫人,都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承受下苦难,没有提出离婚的。于是,他们说应该好好地吻一下自己的夫人。当时,是一个游戏,大家是有针对性的。没有想到,贾叔叔第一个站起来说:“那就要论资排辈一下,我在这里年纪最大,所以应该由我开始!”说完,他朝夫人任敏走去,这可把任敏阿姨吓住了,她满脸通红,一直烧到脖子里,掉头就跑,可是贾叔叔紧追不舍,整个屋子已经笑得掀开了屋顶,贾叔叔像个小顽童一样,怎么也不罢休。两个人在屋子里追来躲去,太搞笑了。但是,任敏阿姨最后真的生气了,贾叔叔这才摇着头对大家说:“算了,放弃了。改造还不够彻底,你看,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

  贾叔叔的故事,从东讲,可以说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教授;从西讲,他又可以是中国版的《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但是就是他,我们还要从北、从南都来讲。只是,讲不清楚。只有让他自己讲了。

  “跟我一起劳改的有一个右派,叫潘世慈,从前圣约翰大学的一个校长,他老婆是美国长大不懂得中文,只懂英文,家里很有钱。他和我一块劳改。下午啊,革命群众有紧急通知,我们两个是不准开会的,我们两个在地下室写思想汇报。我跟潘先生讲,你写我打扫卫生,我把那个围裙穿上,拿个畚箕,拿个扫把,我把楼上楼下都打扫了。预备去倒垃圾,路过历史系,唉,外面喇叭响了,奏哀乐,我说哀乐一奏就是大人物了,我就站在那里,一个手拿着畚箕,一手拿扫把站在那里,这时候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非常沉痛的声音在说,中国中央委员会沉痛地宣告,我们伟大的领袖敬爱的导师离开我们了。我一听,噢毛泽东死了,我把垃圾也倒了。我回去的时候,楼上传达完了,有的人就在那里哭。潘先生还在那里写,我是一个洋奴,是一个买办,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我说潘先生不要写了,红太阳落下去了。毛泽东翘辫子了。

  “我跟你讲啊,我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25年啊,先坐牢11年,劳改13年。我中年就是在牢监里,我抓进去的时候38岁,我平反的时候60多岁。中年就没有了,不是监狱就是劳改。毛主席万岁!”

  说着,贾叔叔高呼着口号,学着文革时候的样子,猛地站立起来。几乎是同时,我们拍摄的人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再也顾不得那个同期录音了。

  有的时候,当我还在思考他讲话的时候,他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小莲,你在外面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帮我到公安部去问问,他们抄走我翻译的《尼采传》找出来还我啊。几十万字呢,我需要钱用啊!”

  “什么?我哪里敢认识公安部的人啊。”

  “我旧的翻译,那时候出版社多。后来新华书店成立,我在青岛翻译了那个《尼采传》,我的书,报纸上也登了。我把它寄给上海的‘文化生活社’,老板也排好版子了,后来新华书店成立了,凡是私人书店出的书,都要在《解放日报》上登广告,《解放日报》登广告等于审查。这个老板把广告登出来了,那个山东来的干部,一个农民,一看尼采,说现在解放了,怎么提倡法西斯主义。把老板吓一跳。后来,1955年公安部把它拿走了。我的稿子,我现在还想把稿子找回来,赚几个钱。还有我翻译了一个匈牙利的剧本,我是从英文上面翻译过来的,从英文的译本上看,这个人是在政治上受过处分……说的匈牙利社会黑暗……完了,也找不到了。”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钱,但是他就是口口声声说着钱,他是在讥笑我们这物质的一代。多么尖利的笑话。

  我终于忍不住,要问一个问题,我要贾叔叔亲口告诉我。

  “你跟胡风做了这样一个朋友,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

  “如果没有这个朋友,你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不会比这个更好。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扬四条汉子也进了监狱。1955年把我们抓进去了,1966年我们差不多都出来了,把四条汉子抓进去。文化大革命以后,把四条汉子放出来了,把四人帮又抓进去,监狱大家轮流坐。我们是劳改第一期毕业,是老资格了。你说,我怎么会感到幻灭?人生就是游戏,我说我中学念书的时候,是美国教会学校,只想回家Marry(结婚),就是想回家娶个媳妇。这个时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灭,这叫虚无。后悔没有后悔……小莲,我大学也没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学,我在高中念了三个月就被开除了,我只有初中文凭。我那个不安分,我在12·9运动中被抓进去,但我不是党员,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当初就是要争取民主自由,反对封建统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战的时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学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时候,受日本警察监视。后来,抗战回来参加抗战,国共合作。可是地下党突险,在国民党那里当个编辑。后来逃难,内战的时候,我又给国民党抓进去。终于解放了,你都看见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我并没有看见。特别是他对任敏阿姨的照顾,可是朋友都知道,任敏阿姨从青海劳改回上海之后,什么收入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医保。后来她病了,病得很重,住进医院以后,一天的医药费必须是递上500元现金,药才发到床头,眼看着真金白银就这么哗哗地流出去;这时候大家也都看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任敏阿姨的病是很难治愈了,可是没有人敢告诉贾叔叔真相。只有医生在暗示着贾叔叔,不要花这个冤枉钱了。那时候,贾叔叔刚刚退休回家,真的是他经济上最拮据的时候。贾叔叔不想跟大家争论,他总说耳朵不好,听不见,就是在那里坚持着!最后他才对学生陈思和说了真话:“我不能动摇,我一动摇,你们就不努力了!”正在这个时候,出版社给贾叔叔送来了一万多元的稿费,他连点都来不及点,把钱压在学生的手里说:“快,快快,给医院送去!”贾叔叔唯恐医生不再支持他,亲自找到医生跟他们说:“我和任敏,来上海时手里只有几个铜板,一卷铺盖,现在是有一个像样子的家了,我大不了再拿几个铜板回老家去住。”最后贾叔叔的真情打动了上帝,贾叔叔在学生的搀扶下来到医院,他紧紧地握着任敏阿姨的手,大声叫道:“任敏!以前别人整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现在好了,我们一定不能自己打倒自己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闭着眼睛,已经不能动弹的任敏阿姨泪如泉涌!真的就是贾叔叔的这一句话,让几次发出病危通知的任敏阿姨活下来,并且跟着贾叔叔回家了。

  任敏阿姨完全成为一个植物人。但是,只要任敏阿姨活着,贾叔叔就依然那么快乐,当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就会走到任敏阿姨的床头,对着完全没有知觉的任敏阿姨,一点一点汇报自己一天的生活,任敏阿姨毫无反应,可是贾叔叔会再走到她的床脚,把任敏阿姨冰凉的脚握在手心里,慢慢地把它搓热了,为她捂好被角,这才走到自己的床前入睡。每天如此,一直坚持到任敏阿姨去世。就这样,在任敏阿姨去世的半年前,有一天她突然醒过来了,贾叔叔叫她,她对着贾叔叔点头;跟她说话,她也有反应了。家里人甚至可以搀扶着她在屋里走上几步,奇迹永远在贾叔叔家发生!

  生命就像贾叔叔对我诠述的那样,有一天,他不会再感受到幻灭。在他92岁高龄,在他思维依然那么敏捷的时候,2008年4月24日他的游戏结束了,结束得那么残酷,却是那么漂亮。我记住了贾叔叔跟我说的话:“不要哭泣,站在我的相片面前,不要哭泣,这个地方就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买了花篮往贾叔叔家送,那里已经堆满了鲜花。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会哭的我,面对着贾叔叔的遗像,我真的没有哭泣。我把摄影机架在贾叔叔一直待着的书房里,对着他成天坐在那里的藤椅子,椅子的左上角已经被手臂磨出一个大洞,我把他的烟缸放在桌上,家人在他一直用的杯子里泡了一杯茶。我把茶倒了,我说:“赶紧烧一个滚烫的热水。”然后,我重新把茶泡了进去。屋子里已经看不见贾叔叔的身影了,但是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在冒烟。只是,已经是4月了,那烟冒得并不明确。岁月最终是要过去的,我再如何情景再现,也现不出贾叔叔坐在那里的场面了。他走了,屋子里没有了生气,原来不觉得破旧的家具,如今平添一份伤心。但是,我不会哭泣。我知道贾叔叔是带着他的幽默去见任敏阿姨了,我把摄影机架在那里,我跟贾叔叔说,“跟踪你拍摄已经拍五年了。我知道,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完成你的故事。”我想说的,也是我现在渐渐地明白的,就是胡风分子们,他们在中国当代历史上是一群特殊的文人,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是站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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