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是大叔(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大叔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35

  我说,其实,邢老师,我特服了你这样的淡。

  他微微扬了下眉,低头说,我这人很被动,不是有意的。

  我就想笑。我说,我这样老是来和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很幼稚?

  他眼里闪烁了一下,笑道,哪里哪里!

  有一天,我和他正聊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一会儿电话。他告诉我,是老同学晚上要聚会。

  我说,我很好奇这样年纪的大叔派对,一定很有趣。

  大叔?他笑道,哈,是大叔了。

  他好像从没想到他是大叔的样子,也可能从没人这么称呼过他。

  我赶紧说,我也是大叔啊,这楼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就叫“大叔”,我觉得大叔挺酷的,我就想像大叔一样淡定。

  他的眼睛里有觉得很逗的意思。他嘟哝:大叔的聚会,没啥特别的,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变化,没啥淡定的,也都心急着自己的事。

  我说,我想去看看,我能跟着去吗?

  说真的,我很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它就来得这么突然并且可笑。

  他看着我好像也觉得好笑。他好似想了一下,居然点头说,好吧。

  我已经很久没在晚上去那些地方了,穿什么好呢,我一大叔已经很久没为穿什么犯愁了。但今晚我既然跟着去,多少也得不让他在老同学面前塌台。

  我戴了顶牛仔帽,配了件以前的小皮夹克,觉得还行,不过可能像他的女保镖。

  他们可能认为我是他的小蜜。很风格化的小蜜。没人主动和我说话,但我感觉出来他们也在悄悄观察我。我就坐在一边喝茶。他们说着移民投资旅游女人政客以及国家关系之类。他们带来的女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他们的原配。看着这些中年男人,我想象着他们在家里的样子。邢海涛在他们中间显得干净而气质别样,他像往常一样游离在外。

  其中一位男士冲我笑,终于问他,女朋友?

  他尴尬地说,哪里哪里。

  他好像都不好意思和我说话了。

  我觉得其实挺逗的。

  散场的时候,大家站在街边,他好像有点怕冷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挺暖的。我看见他的同学们相互拥抱告别,我就伸手也拥抱了他一下。我说,今晚很开心。

  他脸颊上那拘谨的神情,让我觉得好玩。

  我发现我在想他。这有些问题。但我好像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那样聪明的人,你永远别指望看出他是否有所感应。

  每天早晨我在他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好像能感到他的声息,这声息弥漫,让我安详,我在书柜前翻看他的书,还看到了他从前拍的照片--一个笑容清纯的青年人,留着半长的头发,比现在胖些。

  从这样一个大男孩到现在的大叔需要多少距离?

  我想,不会吧,一个伪大叔喜欢上了一个真大叔。

  我知道这是奇怪的感情。何况,这可能是我一个人的感情。但有开始,会比没有好吗?

  那盆绿萝长势良好,我想,有所中意比灰不溜秋总归要好,不是吗?

  现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寻找邢海涛的身影。

  但是,有时候当我在他对面坐下后,方格棋也挪到了我的旁边。

  这“大宝宝”有点黏人。我一不留神让他看见“暴揍王安全”后,他可能视我酷毙了。没长大的男孩都这样。他现在没话找话总是悄悄地凑到我眼前来。其实,姐没认个小跟班的心情。

  有一天清晨,我在打扫走廊的时候,看见方格棋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他拿着个扫帚,兴高采烈地招呼我,若兰,今天我起得早,来帮你吧,就算上次我想请客没请成还你的。

  我说,这可不行,你这一帮会把这事变成学雷锋的,不是姐不想学雷锋,而是这活本身是给薪水的。

  他尴尬地拿着那个扫帚,像个愣头青。

  他说,可是我把这下面的两个楼层都扫好了。

  他说,我5点钟就来了。

  十八

  因为娜娜他们公司冠名了“纵贯线”演唱会,所以她给我送来了两张门票。她说,可惜星期天她要去广州出差,否则我们一起去看。

  中午在食堂,我问邢海涛喜不喜欢罗大佑。他说,还行吧,读大学的时候室友喜欢过,整天放他的磁带,听多了就耳熟了,我这人没有什么音乐细胞。

  我就邀请他去听“纵贯线”,怀旧一下吧。

  我感觉他在稍稍犹豫。他显然发现了我在观察他的犹豫。他就一笑,筷子碰了下餐盘,说,好的。

  罗大佑那把有些走调的声音在体育场掀起声浪。

  人潮中,我和周围的人都站起来,举起手,随歌声摇摆。

  许多人高高举着手机,让远方当年的恋人、同窗听他们一起听过的歌。夜空下一片手机屏的蓝光,像一只只穿越光阴的小喇叭。

  我看见邢海涛也打开了手机,不知让哪位在听“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旋律让恋旧的人们相依相偎。前排的人肩搭肩构成一条长龙。我用左手抱住了邢海涛的肩膀。他也搂住了我的肩头。我看着他的侧影,感觉他像温暖的草垛一样的气息。

  他发现我在注视他,就侧过脸向我笑了笑,那笑容以前我一直觉得渺远,而现在我发现渺远其实是因为仿佛洞察一切。我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环住了他的肩头。

  我想我在干啥?趁着夜色、音乐和人潮,人好像能换种活法。

  他也拥住了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我说,我很没用是因为我想没用。

  他说,我是真的没用。他的眼神像个赌气的孩子。

  正说着,罗大佑下去了,轮到周华健上场,刚才热乎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需要转换一下情绪。于是我们把手放开,也坐下来,一直坐着,听完了演唱会。

  散场后,他问要不要送我回家。我说我坐地铁吧。我和他在四号线站口分手。

  四号线站口灯火灿烂,人潮如水,我拥抱了一下他,扭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亲吻了他的局促和喜悦。今晚我真的好大胆,那也是直觉他能接受吧。

  我说,很开心的晚上,虽然他们的歌对我来说老了点,但很高兴。他吻了一下我的脸,笑道,歌老了,我也老了。我说,我说的只是歌。我发现自己双手的难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慰,他轻推开我,他就走开去,向我挥手。

  我的手机响了。我听见了方格棋的声音。

  他好像情绪很激动地说,我看见了。

  我说,你在哪儿?你看见什么了?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这很不好。

  我惶恐地环顾四周。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这很不好。

  身边赶晚班地铁的人流匆匆往楼梯下涌。我有些心跳,自己不知在哪里被人监视着。

  我说,啥都没有,有什么好不好的。

  他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说,方格棋,你在哪儿?怎么这样和我说话。

  他说,我么,在你身后报刊亭的旁边。

  我回头,看见方格棋站在那里,背着包,像一个上完夜自修回家的大学生。

  我笑道,你也来看演出了?

  他说,我就不能来了?

  这大宝宝从来不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今晚生气了。我有些心乱,知道他看到我和邢海涛了,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关了手机,盯着我走过来,路灯光照着他的脸,好像是一只别扭的气球,他说,我都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什么了?

  他眼睛看着别处,说,你和邢海涛呀。

  我说,不就一起看演出了。

  他冷笑了下,切。

  我承认是有点暧昧。

  他说,暧昧还不够啊?

  我想他管我干吗,我说,小男孩管什么闲事,都什么年代了。

  他说,你别傻了,旁观者最清。

  我说,我没想请你旁观啊。我挤进了地铁站的人群中。他跟在我的后面。车进站了,车头两道灯光飞驰过来,这样的夜晚宛若做梦,我上了车,发现方格棋在车厢的另一头。

  我到中山南路站,下车前,我向那一头的他笑笑,挥了挥手,是想和解,消消气吧,今晚我真的不想生气,大宝宝别管别人的事了吧,大叔我不值得费心的。

  十九

  第二天早晨当方格棋拿着扫帚出现在走廊上时,我想他还有完没完。

  他在那头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好像自言自语地大声说: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我是怎样一个人,可能没你想的坏。

  他向我扭头说,错,是我想得比较好。

  我说,所以说也没你想得那么好。

  他突然大声说,暧昧就那么有意思啦?

  我愣了一下,他还有完没完呀。

  他说,寻开心的事最后都是不开心的。

  他气鼓鼓的样子让我很不舒服,我说你盯着我干吗,别不是喜欢姐了吧?我可不想招惹小毛孩,我很差劲的,很差很差很差。

  他把扫帚丢在走廊上,气鼓鼓地走了。

  一个上午,他都没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这小毛孩一直很好心肠尤其对我。我其实不想让他生气。这年头有多少人对你有好感啊,管他是崇拜还是共鸣还是依恋。我走过他的桌边的时候,把一块巧克力放在他的桌上,然后走过去了。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希望他微笑起来。

  对这样的男孩,这样表示求饶应该够用了吧。

  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那块巧克力放回了我的桌上。

  我对着桌上那张三亚的海景照片想深呼吸,只是这一刻哭笑不得,无法呼吸。

  我发现邢海涛好像在避我,连着几天中午他都没出现在食堂。午休时,我去他办公室想像往常一样聊聊天,却看见他的门锁着,屋里没人。

  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去街对面的街心花园散步去了。

  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在避我,这也没错,并且很理性。但我遏制不住想见他。到第四天中午他自己电话过来,让我去他那儿坐坐。我过去,他给我一盒咖啡,说是他太太刚从法国出差带回来的。我说谢谢。我们还聊了一会儿公司老总庞天龙被调走的事。他淡定而温和的语调,视线停留在书架,时而走神,没在我身上更多降临。见不出他的异样。谁都没提前几天的那场演唱会。接着他说日元贬值,说朝鲜半岛危机,说禽流感,仿佛那个晚上真的不曾有过。

  我心里有些虚空有些难过,是因为他又回到了以前,还是因为他在装淡漠?

  而当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握了下我的手,并对我眨了一下眼。我紧捏着他的手指仿佛不舍放开。他凑到我的眼前,吻了一下我的脸。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推开,他晃了下头说,完蛋。

  我后来坐在办公桌前还在回味那个吻,我想,是不是再老实的人也有会装的一面。

  接下来又是咫尺天涯的疏远,我不知是该近还是远,因为空气中都是刻意。到了星期天,他突然电话过来,说正闲着没事,想来少年宫看我怎么上课。

  我笑起来。我说,好啊。

  他就来了。穿着一件海蓝色带帽运动服,和他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他透过落地窗,看着我在教小朋友。我看过去时,他就向我招手。更多的时候,我看过去的时候他在低头看着手机,他的背后是一大片落满阳光的枫树,火一样的叶子。他那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让我一直在猜他的心情。

  下课后,我走出去,说,等了这么久,很无趣吧?

  他就笑笑,握我的手,说,不容易不容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身手不错。

  我说,一块去吃饭。

  他说,好的。

  我忍不住说,星期天你家里人那边没事吗?

  他说,他们自己忙。

  我和他去了少年宫旁边的“水蓝”茶餐厅。有一片阳光从屋顶天窗落在我们的桌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真的像一道阳光落在眼前。

  我心里真的像有这一片阳光在轻漾,我嘴上说,我都想成为大叔了,还阳光呢。

  他笑着用手指点点他自己的胸口,说,你不知道你有多优秀,像我这样的大叔都自卑了。

  餐厅里,音乐在轻柔地回旋,一听,是梁静茹在唱《勇气》。“我知道一切不容易,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冥冥中有很多东西就是这么巧合。我想,也许今天是日后的开端。

  想着开端,又有些不知所起的惶恐。

  我说,你今天来看我,就是为了表扬我?平时你从来不表扬我的。

  他低下头,好像有点羞涩。他说,是吗,你还这么在乎我的表扬?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梁静茹略哑的嗓音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好听。我想听清楚她唱的词。

  他低着头,用手摸着桌上那只别致的牙签瓶,说,走得太近了,走得太近了。

  他轻摇着头,好像在感叹:走得太近了。

  我看着他。他眼睛定定地瞅着我。我第一次从它里面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神情。我心里很软,想这有些逗吧。

  他说,人和人应该是有距离的,人不能走得太近。他说,我这人害怕结束,害怕难堪,所以害怕开始,害怕进展……

  他文质彬彬,像在道歉。今天餐厅一直在放梁静茹的歌。我想,原来他今天来是告诉我需要距离,那么也没必要来这里这么近距离地告诉我。距离是不需要告诉的。

  我有些心烦,但也觉得他说的没错,因为这符合理性。我向他点头,说,我懂。

  我说,距离是不需要提醒的,如果想有,它就在那里。

  他伸手过来,摸了一下我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他拍了拍它。

  接下来,就无语,空气中有些刻意。我想着等会儿吃完饭,怎么分手,是一起出去呢,还是一起同路一段,那不就又没距离了?

  我想我已经被暗示成功了。

  我对他说,我要去商场买些东西,先回去了,你在这里再坐坐吧。

  他点头。他很奇怪地起身,伸双手想抱我一下的样子,又好像在犹豫。这个大叔。

  我转身,走出餐厅,听见梁静茹还在唱:“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时冷时热,时暧昧时疏远。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会儿避我,一会儿又约我。这样古怪地演练着反复。我可以看出他的犹豫和孤独,喜爱和躲避。因为他不是高手,不会玩什么欲擒故纵,所以我可怜他又喜欢他的克制。他比我更像大叔。

  我知道他没错。确实没错。因为这符合理性。

  我想,只是我需要的是这个感觉吗?

  方格棋气鼓鼓的背影,让我想这个问题。也许真的是旁观者清。更何况我也担心被同事们看出破绽,因为已经历过一次别人眼里的难堪。这是大叔我所不要的。

  有一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一条心灵鸡汤:

  “当你在心里无法驱赶走某个人的时候,你唯有提高他的居住成本。”

  这成本是心里的纠结。

  等纠结积累到无法纠结的时候,就把他驱赶出去。我想象着这一天就是明天。

  明天来得很快。有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短信给我,说,今晚他请客,喝个茶。

  我来到紫藤茶馆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的脸色无法掩饰他的心事。我要了杯小叶苦丁。我看着那茶芽,在一点点地舒展,青翠欲滴。

  瞎扯了一会,他对我说,这些天,我好像做了一场梦,这事想想有趣,也真的有趣,虽然也没真的啥事,所以谢谢谢谢你。他仰脸,像往常一样皱眉对我笑了一下,说,别开发我了。

  我能感觉自己在尽力让平静像帷幕一样升起来。我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开发谁,总之学到了很多。

  他没响,好像在想我话里的意思。

  于是我说,邢主任,你说得都对。

  他的眼睛躲闪着,说,单位有人在传言了。

  面前的这杯茶略苦但清口。他见我没有回应,就说,可见人与人真的不能走得太近,否则只能是伤感。

  我笑了一下,因为觉得挺幽默。我说,这些天我们天天都在探讨这距离问题。可见距离确实不能太近,太近了就容易付出,就会想有所得,就会期望,就会难过,这都对,但心有时候听不动使唤。

  他拍拍我的手背,仿佛安慰。

  我说,距离问题是心的问题,有了心向神往,才会有距离的远近问题,可见想不受伤,心就必须不投入,至少也得先看明白自己是谁,代价几多,否则就不要出洞,无论对世事功名还是对情感,是一个道理对不对?

  他张大了眼睛,看着我说,若兰你说话很厉害,你骂我吧,如果这能让你高兴些,是我不对,毕竟我比你大这么许多,是我让你难过了。

  我笑道,我可没说你不好的意思,你说得对,做得也对,符合理性,其实很对的。

  他苦笑,说,你还是在说我。

  我觉得他有些黏乎,我笑着说,真的,邢主任,是我读你书柜里的那些书没读透,我不是自认是大叔级灰不溜秋的人物吗,哪有大叔这么容易迷失的,哪有大叔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被打动的,功力不够,才徒添烦恼。

  他皱着眉,心事重重,说,你还是在说我不好,当然,这如果能让你好过一点。

  我说,我真的没说你做得不对,我们都是人,又不是神,就说这距离吧,不停地暗示这距离,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没有距离,但距离其实在那里,看明白才会在心里真的没距离这件事,因为压根儿不想走过去,就无所谓距离不距离。

  我说得有些迷糊了。我想我在说什么呀?他却点头笑道:这就对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杯茶,告诉他那句妙语:“当你在心里无法驱赶走某个人的时候,你唯有提高他的居住成本。”他听了哈哈笑起来,这是今晚他难得开心的一刻。他举起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他说,看样子,我们都得涨价。我说,共勉。

  我想,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大叔级分手仪式。当然,在这之前我们确实啥都没有,只不过有点暧昧罢了。好在还算纯,不止于难堪。要不然,今晚也不会这样还算轻松地说声“STOP”。

  他掏钱包买单。我说,AA吧。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这样才不觉得谁欠谁呀。

  他笑着点头,说,也好也好,向你们年轻的学。

  等着服务员找零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下周他可能会换个岗位。

  去哪?

  他好像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哟,升职了。这么突然。我怎么不知道?祝贺。

  他说,还没宣布,估计明后天会宣布的,其实也是老同学帮忙。

  原来,原公司总裁庞天龙因为“吴莺莺怒揭潜规则事件”被调走,总裁之位在空缺了一个月之后,蒋文耀过来当总裁,他是邢海涛的大学同学。

  邢海涛起身,把外衣穿上,他说,事儿集中在一起了,所以,我很高兴你能理解今天我们谈的事。这阵子我不能有事,更不能有传言,我相信你明白这点。

  他说这话的语调又回到以前在我们部门当领导时的样子了。

  我看着他老实文雅的模样,心想,原来他不再无用了,他要出洞了,家国天下了,这事有些幽默,但我也该为他高兴,因为他在高兴这事呢。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似的,有些不自在地说,到我这年纪了,总得也要考虑些现实的东西。

  我点头,说,祝贺。我想,孔子和老庄本来就是配好的嘛。

  在“紫藤”门口,我们说BYE。

  拥抱一下吧。他笑着伸手。湖畔的灯光,在对面映着一池湖水,波光仿佛梦幻。我用掌把他推开,其实也把我自己推开了。

  他有些踉跄地退了几步出去。他一愣,对我说,功夫不错。我对他笑道,怀抱不能逗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谢谢你,这些天的事教会了我许多,按捺住吧,大叔,我还是大叔。

  二十

  坐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看着窗外秋天的好天气,我为恍惚而过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和心烦意乱而惋惜。

  如果说暖昧是我们与“距离”的过招,那么最后我知道我输了。

  因为这像是一次荒唐的走神。是我犯了傻。

  我摸了一下心口,好像也有点难受。

  我得让自己的情绪最快地逸出,像真正的大叔一样淡定着。

  我对自己说,记住哦,不希望被别人关注,也别瞎去怜悯别人,不要随意投入情感,尤其是当你生性老实,当你还摸不到别人的底牌,就远离吧。

  我坐在办公桌前,现在都不好意思看方格棋的背影了。那背影好像每天都在笑话我:不是说了吗,暧昧就那么好玩吗?

  我在那本台历背后,用很淡的铅笔写了句话:

  “远离。像一坨垃圾一样让别人远离自己,或者像鸵鸟一样埋藏脑袋远离别人。这是最愚笨也是最省心的办法。虽可能一无所得,但至少有逍遥的自由。”

  有一天,我从买来的杂鱼堆中看见了一颗螺蛳。它还活着,缩头缩脑地爬着……

  于是,我做了一桩酷事:在我的小窝里养了一颗螺蛳当宠物。

  我妈说她要来看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我从办公室赶到我的小窝,看见她已在楼下等着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快?

  她说我早来了,我到这里才给你打电话的。

  她穿着一件黑线衫和一条牛仔布的长裙,都是我以前的衣服,因为瘦,不太合身。衣服款式太年轻,而她老了,所以有些显怪。她随我上楼。

  她坐在小沙发上环顾四周,她看见了那个玻璃杯里的小螺蛳,说,这个干吗?我笑道,是我的宠物。她好像没听见,因为她起身打开了冰箱门看了一下,她说,你还是会过日子的。

  我一边给她烧水,一边想有什么重要的事,2万块钱不是借来了都给你了吗?弟弟的婚礼不是上周已办好了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她从随身带的那只大包里拿出一只饭盒,她说刚做的粉蒸肉,还温热的,你吃吧。

  我用筷子夹了一个,吃着,有小时候的味道。她在对面看着我,她的眼神好像柔和了许多。她突然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往我手边放。她说,这个给你。

  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小的布袋。她的脸涨得有些红。我打开看,是一条老款的项链,金的。

  她说,这个给你。

  我说,哪来的?

  她说,是你外婆以前给我的,我今天要交给你。

  暮色已挂在窗上。我把它塞还到她的手里,我说,你留着呗,我现在也没用,你哪天给我都行。

  其实,她涨红的脸让我有些不自在,还有我想,哪天给都行,干吗非今天这么急得好像迟一分钟都不行,不就是一条项链吗。

  她继续把它往我手里推,她说,这个给你,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但这个我一直想着给你的。

  我说,我现在也没地方放,这里也是出租房,要不还是先放在家里去吧。

  她有些固执,她说,交给你我就放下了心,否则总觉得有事。

  我说,你别不是为了那2万块钱吧,你不急着还我。

  她说,你弟结婚了,家里他日后照顾得多点,房子就让他住了,而这金货就给你了,我去金器店让他们看过了,值1万多块钱。

  我突然就难过了,我说,你这么说,好像要分家似的。

  她把红布包推向我这边,她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别怪妈妈让你住出来,我每天晚上想着这事都难过。

  我尽力让自己笑起来,我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连小鸟长大了都要离开鸟巢,什么事什么人哪怕是家人,都得保持距离,每天扎堆在一起,太拥挤了,是要吵的。

  她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她就起身去拿墙角杂物架上的一块抹布,她说,地板有些灰,可能你这阵子太忙,我帮你擦一下吧。

  我拦不住她。她去洗手间打了一盆水,她蹲在地上擦地板。她的裙子都拖到了水迹她还不知道。其实地板一点都不灰。我的眼睛里好像有水了。我说,妈,我这样子,是不是你觉得很没用?她没抬起头,她说,挺好的,你这里搞得挺漂亮的。我说,我是说我混成这样,没给家里帮衬点什么,是不是很没用?她嘟哝,爸妈不也没用嘛。

  她擦完地板擦厨房擦窗台。那只盛螺蛳的杯子也被擦了一遍,她轻轻地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

  我拦不住她,我想她可能是为了心里好过点。

  晚上九点,我送我妈出门。出门前,她把那个红布小包从桌上拿起,塞进了我的大箱子。她提醒我:我放在这里,你记住了。

  灯下,她用手敲了敲那只大箱子。她抬头看我,额头上有光亮。这使她看起来脸色好很多。

  我们一起下楼,晚风有些寒意,她在前面走,我说,你冷不冷,要不我回去拿一件衣服给你穿去。

  她没回头,说,不用了。

  二十一

  我妈是第二天下午走的。

  我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快下班了,我正在六楼洗手间清理垃圾袋。电话仿佛来自噩梦。声音像是从虚空吹来的急促的风。他说,快快回来,你妈没了,你妈没了。

  洗手台上方的镜前灯一直在闪。我问,爸爸,怎么了?

  他哽咽,你妈没了,她不要活了,她在湖畔公园的枫树林里没了……

  后来,据那天下午的目击者回忆,开始的时候她在湖畔公园的长廊里坐了一会儿,和一群退休的大妈们聊了一会天。据说这一阵子她常在午后到那里去晒太阳。

  退休护士陈玉芳说,你妈最近老是打听看病要花多钱,我注意到她的脸色了。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病,不舒服的话要去看的。可她总说,可能是有点累了罢。我记得她的笑,就这么笑着。我可能一直会记得她这样笑着,想起来真的挺慌。我们这些人说话的方式你应该知道,都是退休工人为主,开心的不多,发牢骚的多。有的就说,得了病不要去医院,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不把你那点钱花完是出不来的,谁谁谁认识的一个就倾家荡产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最近老是打听看病花钱的事,打听我们知道谁家的人看病拖垮了子女……

  那天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后来我妈就离开了他们。针织厂退休工人李敏说,我们还以为她回家去了,但她把一只无纺布袋忘在了石凳上。我看见后,就拿起袋子往大门那边走,给她送过去,结果发现她没走,她坐在小桥边的杨柳树下,对着小池塘在看。我把袋子给她,说,荷叶都败了。她这么盯着,好像在想心事,她说做人没什么意思你说对不对。我想她这阵子可能累了所以这么有说没说地唉声叹气,就没当回事。我哪想得到啊。我搭了一句,是啊,脑子跟不上了,这年头变啊变啊,跟我们年轻时教我们的都对不上了,变得都不敢想这一辈子是怎么回事。我哪知道她后来会这样,真的对不起,我哪知道她真的会觉得没意思。

  退休女工李敏抹着眼泪,她说,这事真的邪门,我离开你妈的时候,好像听到她说了句“嘿,要不跳下去算了”。我还回头笑她,别乱想了,待会儿得去菜场买菜烧晚饭了。我哪想得到她还真的不想活了。

  再后来,没人看到她了。

  等到看到时,她已经把自己挂在枫树林僻静拐角上的一棵香樟树上。那天是星期三下午,这里很少有人走近来。那只无纺布袋挂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枝上,那根致命的绳子原先应该放在袋子里。

  一家人在屋檐下痛哭。但我得挺住。这没有办法。我屏蔽掉昨晚妈妈来我房间的所有记忆,让自己不再去想。我看见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打电话给殡仪馆,给医院,给社区,给派出所,给墓地公司,给她曾经的同事……

  我劝弟弟、弟媳别哭了,看好爸爸。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我在我家的地板上搭了个地铺,准备她的各种后事。

  我翻箱倒柜,找出她生前的各种照片,想找一张笑容阳光的作为遗像。

  当我弟陪我爸出门去透口气的时候,我在这个我熟悉透了的老房子里拼命想听到角落里她的回声。

  我说,妈妈,我回来了,我住回来了,你不要难过了。

  我在翻照片的时候,其实还想翻出一字半语的留言,我想,她这样决然地走了,为什么?

  她多少会留点字给我们,告诉我们为什么。

  没有。我翻遍房间,没找出任何遗书。哪怕一张小纸片。

  我问我爸,为什么?

  他说,可能她觉得没必要了。

  为什么?

  他泪水纵横。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痛哭。

  他说,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半年前她体检时发现了肿瘤。她不让我说是怕你们担心,其实她也瞒了我好一阵才说的。她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他们是不是知道了”。她这人好强惯了,她怕拖累你们,拖累这个家,怕你们觉得她没用了。她这阵子总说自己没用了没用了。我答应她不告诉你们。但没想到她还会这样。她好强惯了。我估计她以为牺牲自己是为了我们好。她心再好不过了。她是想好要走了。估计她可能还很高兴这样做,她还以为她很勇敢。

  他指着家里的四壁,说,这里的一样样东西,都是你妈像鸟一样一点点从外面衔回来的,她是最好的人,我们怎会觉得她得病了就没用了,她怎会觉得她得病了对这个家就没用了。

  我把涌上来的眼泪吞下去。我把疼痛赶进心底里去。我不同意她的想法但我可怜她的活法,我环顾这个灰沉沉的家,那些灰旧的家具,我把眼泪咽下去。

  我拿着我妈的病历去了省人民医院。我一个中学同学在那里当医生。她找到了给我妈看过病的那位医生。他很诧异我们现在才来。他说,我说要治的,你妈摇头,说她年纪大了,怕化疗难受,怕手术更伤人。他说,她来过几次,总是问还有多少时间,我劝她去看看心理科,我感觉她有忧郁症,要吃药治的。

  等后事了结,我回到我的小窝,已经是八天以后。

  我推开门,看见那只大箱子,杂物架上的那块抹布,以及地板,我忍了多天的泪水夺眶而出。

  忍了八天,它们来了,快快来吧。

  四下安静,我听着自己的哭泣,直到夜色深沉。面前,那只玻璃杯里的螺蛳静静地趴着,触角探动着。我想着我妈那天看着它的样子,好像近在眼前。我不认同她的想法但我可怜她的活法。我抱起那块抹布,想着要不要把它藏起来。我真想对她说,你再来帮我擦一次地吧,你什么时候再来借钱啊,你是有用的,只要你还在那里,哪怕我们天天吵嘴哪怕心里多么烦你,只要想着你还在那里,那里是家,你对我们全家就是有用的,妈妈,我的瘦妈妈。

  我打开冰箱,那天她给我带来的粉蒸肉还剩下几个。不管还能不能吃,我咬了一口。我的嘴里是泪水的味道。我说,妈妈你是我妈,我的家人,有什么有用了没用了的?我打开箱子,她塞进去的那只小红布包静静地落在角落里,我在虚空中对我固执勇敢而怯弱的妈妈哭泣,我的傻妈妈。

  四川大厦霓虹的折光落在窗台上,从窗口可以看到巷子。我想着那天晚上我送我妈回去她走在我前面的样子。她在前面走。那一刻她一定在心里和我告别。

  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明天的事,妈妈,我们都来不及好好道声别。而现在再也没有告别的机会了。

  我想着我妈,想着那天的自己,被心碎席卷。

  二十二

  悲哀随时日一点点转移。许多个晚上我都等着她在梦中的呈现,就像当初盼着她来我的小窝。

  我想问问她是否在哪个角落里打量我的生活。

  但她至今从没来梦里看我。

  如果她哪天来了,我一定告诉她,女儿正在像大叔一样大咧咧地过下去呢,过得差一点又何妨,即使做一坨垃圾也要勇敢,做大叔更要挺住。

  我的生活重回日常,像以前一样每天5点起床,披挂着一身宽大的衣服,直奔单位搞卫生。然后上班,打电话,找业务,做方案,双休日去少年宫教课……可能是因为连轴转,人好像瘦了,而饭量在增大。

  现在我的最爱是躲在小窝里给自己做饭,最喜欢做的是红烧肉。

  当红烧肉的香味在小窝里弥漫的时候,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光。

  我爱上了红烧肉。

  现在,我每天晚上都为自己煮一碗红烧肉。

  这酱红丰腻的吃食,让我百吃不厌。好在如今我打了两份工,多了点收入,伙食费用可以略微放宽。

  估计没几个女孩会像我这样对肉类无所顾忌。好在我是大叔了,无所谓肥不肥的。难看死他们也不怎么样。红烧肉那么香,是我用黄酒、白糖和香叶细细烹调的。我体味着它绵长的好滋味,感觉它给我温度和能量。我不在乎变胖,事实上那么在干活,也胖不到哪里去。

  桌上时常会多出一个卡通的笔记本,一个苹果,一个橘子,有一天甚至出现了一个迷你的小鱼缸,里面有一条小鱼在游荡。

  我知道是谁干的。

  我看着那紫色的小鱼,心想,是否要搬回家去和那只螺蛳做个伴。

  我知道是谁送的。那个年轻的背影曾经让我觉得琐碎,别盯着我好不好,姐烦着呢。

  但现在,它让我觉得挺可爱的。

  单纯就是赏心悦目。可能是因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阶段了。

  这个大宝宝看着真的很可爱。在我灰不溜秋的这些天里,这间屋里就他对我亲近。现在有多少人会对别人好,这真的不容易。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压低嗓门对我说,喂,你去不去啊?

  我说,你说什么?去哪?

  他就转身,面对电脑,在QQ上和我聊。他说,婚礼啊,今晚上的婚礼啊。

  我说,哪个婚礼?

  他说,季小芳和李帅的,他们不是约了我们全部门的人了?是今晚。

  我想起确有此事。因为前一阵我家里出事,我把这事给忘记了。

  我想这大宝宝真的犯病了,逮着我问李帅季小芳的婚礼,按理说,避我都来不及。虽说季小芳给我们整个部门每人都发了请柬,但我怎么可以去呢。

  我打字:不去。

  我想,她给全部门同事发请柬,当然不好意思不发我,但我这一点总搞得明白,李帅和她的婚礼我怎么会去。

  我回了方格棋一句:这事你问我干吗?你爱去不去都是你的事。

  这大宝宝果然傻纯,他居然回道:李帅让我悄悄问一下,咱们这儿到底谁去,人数多少,他们可以安排桌子。

  我说,反正我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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