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观(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世界观
  • 发布时间:2013-09-11 10:07

  离开彼得堡曾沾满安娜血迹的火车站月台,出发去维也纳,凯尔特人在公元前500年就建立的古老城市,当然,现在凯尔特人的后裔已经退居大陆边缘总是狂风大作的岛屿。我们不是去找凯尔特人的,而去老城19区里的诊所见弗洛伊德医生。淡黄色的大房子,四四方方的,是早年中产阶级的喜好。面向院落的房间,窗外一棵大樱桃树婆娑着千万朵白色花朵,衬托出一张猩红沙发上方曾经的纷飞幻想。弗洛伊德医生的病人们就躺在那里,向医生敞开自己幽暗的潜意识世界。从此,人们开始认识和重视自己心中那大得可怕的记忆仓库,离开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现代作家们,霎时找到了理解人类的新方法。

  从这张沙发出发,世界变得更有内心,内心变得更善恶莫辨,世界的许多个宁静的角落,在一张舒适长沙发上,总有人心情复杂地躺下,闭上眼睛,走上试图回到自己心中去一探究竟的道路,并开口将自己在心中的所见所闻告诉另一个人,那人被称为心理医生。

  心从此变成了风景和历史。《梦的解析》从此成为现代文化的奠基石。

  如今雪茄的香气早已飘散,曾经那样痛苦的鼠人和狼人,也都早已安息在墓地里,甚至医生本人。但那棵树上无穷无尽的白色花朵仍怒放着,为维也纳中产阶级风格保守的街道输送意味深长的气味,有时是微甜花香,有时是植物本身的草木气味,有时却更像新鲜精液的淡淡腥味。

  然后,可以去近旁的萨尔茨堡,新石器时代就有人居住的老城,在公元七百年就已经有了现在的名字,盐之堡。过了绿色的铁桥,就沿着一条寂静的上山路,一直走到山坡上被绿树掩盖的大房子里,那是茨威格的家。他所熟悉和喜欢的旧欧洲没被纳粹毁坏之前,他在这里的书房里写作,他的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描绘了许多资产阶级妇女狂热而悲哀的内心世界。他是在一个周日下午阳光懒散的公园里听到开战的消息的,当时他与大多数生活优游的欧洲人一样,战争的消息只在周日下午的懒散满足中,心中划过一丝不快。然后,很快,他就不得不以自杀来逃避现实了。

  从萨尔茨堡出发,来到慕尼黑,那座城市曾经是音乐家瓦格纳去世后,灵柩回到祖国的第一站。“晚上,在慕尼黑火车站上,有数千名瓦格纳的崇拜者,手持火把等待。当火车开出站时,数百面吊旗垂下。奏出瓦格纳的巨作《神异的黄昏》中的葬礼进行曲。”如今虽然慕尼黑火车总站已经变得不能认识,但那些从未改道过的铁轨一定还能记得这情形,就像圣彼得堡火车站的铁轨也应该记得安娜的鲜血一样。

  离开慕尼黑,很快便能来到莱茵河上,这里是史诗《尼伯龙根的指环》发生的地方。瓦格纳将古老的德意志故事写成歌剧,漫长的歌剧,得唱三个晚上才能唱完。

  沿莱茵河而上,路过小城美因茨,那里有古老的葡萄酒庄园,还有一只放在阳台上舒适的旧沙发以及手边的一杯本地葡萄酒。离美因茨城不远,就是歌德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大城法兰克福了,他在红褐色石块外墙的旧宅里写下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小说中穿黄绿色短大衣的深情少年死了,好像中年人有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代的痴情,也是那样亲手将自己杀死的。接着,很快就可以路过海涅写下塞壬故事的罗莱岩,这是莱茵河上最浪漫的一段,海涅在诗歌中咏叹,莱茵河上的水手因为贪恋塞壬的歌声,在岩石上撞船而亡。而卡夫卡多年后说,塞壬如果不再在罗莱岩附近出没,并歌唱,莱茵河上的水手就只能寂寞而死。

  莱茵河流过河岸上一座又一座古老的城堡,一片又一片古老的葡萄酒庄园,以及一个又一个沿河的古老小镇,小镇上的餐馆,天花板上吊着旧时代的提线木偶,它们曾演出过格林兄弟版本的童话故事,黑暗的,色情的,却是真正触动人心深处的故事。

  所有这些,都在瓦格纳漫长的歌声里讲述过了。初冬的黄昏时分,莱茵河水被金色晚霞照亮,树丛后的夕阳宛如一团心中无法熄灭的火焰般哀伤与激越。

  直到入夜,河面上漆黑一片,越过一座古老的桥,那是音乐家舒曼精神崩溃时纵身跳下的地方。在波恩下了船,那里有一间顶楼的小房间,屋顶低矮,那便是贝多芬出生的房间。离那里不远,有一座爬满常春藤的墓园,里面埋葬着当时有名的钢琴家克拉拉,她送走久病的丈夫舒曼以后,并没得到勃拉姆斯完整的爱情。要到二十年后,勃拉姆斯写下C小调钢琴四重奏,纪念他对克拉拉的爱情,纪念爱情与道德的永恒冲突,纪念他感情的古董。

  旧大陆如同一座旧城那样小而精致,时光与人生留下的痕迹在此层层堆积,渐渐变得像诗歌一样精练却意味深长。所以这里的审美讲究的是小即是美。这块大陆多年来充满了诗人、画家、小说家,城堡和宫殿里上演着无穷无尽皇室的故事,不幸的皇后总是居多,屋顶上也会走着骑兵,还有心理学家来探索那里丰富细腻的心灵,音乐家世世代代前赴后继地用声音描绘出自然与内心的各种声响,致使心灵与自然的共鸣从未停歇。这种精神活动影响了这里的世界,使它灵肉融汇,终于令人依恋。

  它最大的大陆上,九世纪开始有人耕种的平原,有托尔斯泰描绘过的,在堆满白雪的双层木窗内苦苦思索人生意义,追求道德更新的男人们,也有普希金描绘过的深沉夜色中复仇而来的灰白色石像。现在去到普希金度过青年时代的皇村,还能在夏宫长方形的法国式花园里见到那些古老的石像,下雪的季节它们都被灰色木头盒子小心遮盖起来,石像们就在木匣子里,一动不动地等待春暖花开之夜到来。那里还有列维坦描绘过的悠远草原,贝加尔湖畔窸窣晃动碎叶的白桦树林,还有沼泽地远方的木头教堂尖顶,他的油画刷子下,总是俄罗斯充满浓重抒情却不会轻浮的风景。屠格涅夫用文字表现的草原,是白净草原。草原上有河流,还有晨昏的天空与微风。当然他还描绘了声音,正在果园里采果子的女农奴们优美的歌声,她们唱歌并不是因为欢乐,而是应地主的要求--张嘴唱歌能制止她们偷吃果园里的果子。但这歌声却感动了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柴可夫斯基,和一位伟大的作家托尔斯泰,他们在那样的歌声里听到了俄罗斯心灵哭泣的声音。这声音化为多声部的女声合唱,出现在契诃夫经久不衰的话剧里。

  它远在天涯海角的岛屿上,是真正古老的土地,人们在那里生活了五千年,至今在开满苔藓小花的高地上,还留着古老的石墓。戴一副圆眼镜的乔伊斯,在都柏林老城里用步子丈量着从爱尔兰银行大楼到芬旅店,到底有多少步。他日后写下了都柏林一日的《尤利西斯》,曾被爱尔兰禁止出版,也曾在美国版本印行时惹出禁售的官司。但最终,《尤利西斯》被全世界奉为经典。如今在都柏林,每年六月全城都庆祝布鲁姆日,书中的布鲁姆在六月的一日在都柏林吃喝拉撒,现在都柏林人按照《尤利西斯》书中他的行程游行。街道上有坚固的黄铜脚印嵌在马路上和餐馆前,人们跟着它重走一遍布鲁姆的道路。书里提到的地方,也在外墙上一一标出,人们现在还能像布鲁姆当年一样,走进餐馆去买一个布鲁姆吃过的虾仁三明治。甚至书中提到的郊外的圆堡,当年为防止拿破仑军队来犯建造的石头碉堡,现在也成了《尤利西斯》的纪念地。圆堡外面,斯蒂芬在小说的第一章里下海游泳的地方,现在还在原处,人们仍旧在那里下海游泳。

  爱尔兰岛是这块大陆的天涯海角,但因为有了斯蒂芬与布鲁姆这样的尤利西斯,这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希腊故事的各种隐喻,似乎关联着整个大陆的文明史。

  在属于英伦的岛屿上,好像每一平方都站着一个怀揣伟大心灵的人,泰晤士河码头区里有狄更斯描写过的昏暗街巷,湖区有明媚的风光与华兹华斯的诗歌,即使是码头区荒芜下来的海港城市利物浦,也有四个男孩后来响彻世界各地五十年的歌曲。苏格兰高地大风劲吹的荒原上,有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狂野的爱情与复仇相配,更不用说像人生百科全书般的莎士比亚戏剧,在伦敦摄政王公园里的一处露天圆形剧场里,2005年的夏日傍晚,深浓凉意里,凄厉的麦克白夫人穿着淡薄的白袍子,披着一头散发,在观众面前朗诵着大段大段莎士比亚的台词。

  真的,这块古老精美大陆上处处浸润着伟大心灵留下的智慧与感受,不再有自然之色。亚平宁平原上的风光是歌德解释过的,站在他在魏玛的房子走廊里往房间里望,一进一进的房间,像意大利的小宫殿一样漆了不同颜色的墙色。拉斐尔画过亚平宁平原上圣洁的女人,达·芬奇画过微笑女人和她身后的柏树与暮霭,连波洛尼亚的各种空酒瓶子,都有人已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描绘它们的安适,他也充分展示了自己在达·芬奇与拉斐尔身后得以安适的智慧。

  向北方去,另一块平原之上,田园与月光是贝多芬描绘过的,森林与河流却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描绘过的,肖邦做了重要的补充,他用钢琴描绘了那里的夜色。

  向南方去,比利牛斯山脉北翼,描写了巴黎如何走向资本主义时代的整个社会的作家巴尔扎克正站在巴黎闹市的街口,将双手笼在袍子里,继续注视这里的人与房子,俗不可耐又兴高采烈的暴发户们,捉襟见肘的破落贵族们,在巴黎上演着大时代人生的悲欢离合。将他的双手隐入袍子的,是雕塑他的罗丹。他以为雕像的双手太有表现力,太抢眼球,他自己太得意,所以他要将它们隐到袍子里去。从那个街口经过仅仅几条街,就是一处巴黎著名的文人墓地,许多名人并未出生在巴黎,如今却在这里成了巴黎的永久居民。再走几个街口,路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咖啡馆,就能见到巴黎文人们最喜欢的咖啡馆,海明威在那里写书,萨特和波伏瓦在那里吵架,还有喝醉酒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如今这间咖啡馆里文学朝圣者无数,人们从皮夹里取出伍拾块钱付账,那张钞票上印着一个穿绿衣服的星王子,他是一个世纪初的飞行员写的小说里的人物。那街上四处飘荡的咖啡香!那里是《尤利西斯》第一次得以出版和接纳的思想自由的城市,那里的国王戴着黄金面具,亲自上台去跳芭蕾舞。

  在锦绣如此的世界里,寸寸都已完满。即使是一处只长着一棵苹果树的、多风的山岗上,两个等待的身影,也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解释过,那是两个正在等待戈多,但永远也等不到的流浪汉。山岗也已经被幻灭这种又孤独又安静的感情笼罩了,不再是中性的地理概念。即使是在大陆的最北端,维京海盗们的家乡,世界最北端被大雪覆盖的苦寒之地,也有蒙克画出在一片洁白的大地上,天上光线在白雪与冰川上的微妙反光--一种稍纵即逝的灰蓝中微微泛出的紫色。连那一抹最北端的紫色也不会被忽略的,它象征了蒙克心中的寒冷绝望里,那一缕对缺陷重重的人生不息的温情。

  ?

  三、稻米温润清香的世界

  远在伦敦。

  我和苏珊·艾尔德金一起走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在诺丁山附近,眼看着简洁时髦的餐馆渐渐出现了。我们在中英作家灵感之旅的时候,总是住在同一个火车包厢里,后来又接着在英国火车之旅,这样就成了朋友。我们走着走着,商量着去哪里喝点,她突然停下,吸着鼻子:“闻,闻!”

  淡淡清甜,蔼蔼水汽,融融暖意,轻轻拂过鼻尖。在黄昏时,被伦敦硬朗晚风吹得凉硬的鼻腔忽然软了下来--这是大米饭将要熟的时候散发出的气味,白色水汽从锅盖边缘一团团溢出,我都能听到,胃在身体中央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想中国了。”苏珊仰面向天,好像天空的什么地方,即是我们的绿皮火车曾经奔驰过的中国大地。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吃这样软和清香的大米饭。

  我的鼻子和我的胃,融化在伦敦街头米饭的一缕香气里。

  “我是亚洲人,米饭就是我们的母乳。”我对苏珊表白。那米饭香气尚未消散的一分钟里,家乡的一切好像一整个大洋那样将我淹没,那是我的亚洲。

  那是古老河姆渡山水间的一间小博物馆,展出在江南出土的河姆渡遗存,那是七千三百年前江南祖先留下的东西,比红山文化早了三千多年。那里的灯光照亮一小撮几近黑色的稻米,七千三百年前河姆渡人种植的水稻。讲解员是十二岁的河姆渡孩子,博物馆的小志愿者。她用绯红色的细小食指为我点出稻米壳上一条细细的筋,那是种植米的标志,野米没有这条筋。十二岁的女孩子,七千年前的稻米,童真的声音勾画出的遥远过去,心中激荡着的对古老稻米的感激与归属感;

  那是江南多雾的,浅蓝色的,被唐诗歌咏过无数次的天空,覆盖在稻浪翻滚的万顷良田之上;中华平原上的稻田大多也已经非常古老,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就已经有人感叹与古墓被犁平,种上的稻子在春天郁郁葱葱的情形。而在更为雅致并正典的《诗经》里,恋爱的男女们,失和的夫妻们,总是在环绕着绿色田野的地方歌咏他们的感情。在爱与不爱的古老纠缠里,总能看到田地里的百谷是如何成长,丰收后的田野如何令人感伤。古诗词里,那些仁慈的人会在田野的这里,那里,留下些稻穗,任凭寡妇捡拾。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古代,在江南和中原的平原地带,稻田总是人们生活和爱最殷实的背景,也是人们发思古之幽情最动人的场所;

  那是镰仓禅寺里苍翠的竹林,和一碗汤水明亮的绿茶,以及茶汁里沉浮的一粒粒烘焙到褐色的玄米,当玄米在齿间被压碎时,一小缕清脆的米香;

  那是基督城一间中餐外卖店里一客几乎油炸般的炒饭,难以下咽的炒饭带来了我难以忘怀的恼怒,因为有人远在天涯海角糟蹋了白米的温和朴实;

  那是曼谷渥热的潮湿阳光下低眉微笑的金色佛陀,佛陀面前是如花的人妖,扭动极其柔软灵活的褐色手腕跳舞,戴着金指套的细长手指摆出各种姿势,像孔雀的,像蓝花的,像鸟首的,这古老的祈福舞蹈,是为了向佛陀祈求雨水。那一年,本是世界第一大米出产国的泰国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因为东南亚平原的雨季没有足够的雨水。稻米的收成有种上天恩赐的命运,没有足够的水,没有足够的阳光,便没有米。所以,在东南亚各地绿油油的稻田里,或者细小的田埂上,总能看到小小的木头神龛,即使再小,神龛前也有一杯大米,一根燃香,一串鲜花,佛陀坐在各地的小神龛里,他保佑稻谷的收成,倾听稻谷在夜间成长的声响,看人们欢喜或者失望的表情;

  那是一碗热乎乎的,乳白色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米油的米汤,用最新鲜的大米加水,烧滚,逼出米里最营养的汤汁和米油。孩子生病了,女人腹泻了,小婴儿没有母乳了,它都是亚洲人最值得信任的食物,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连米汤都不能喝了,就没办法了;

  那是北极冰天雪地中央的一栋小红房子里,面向北极最古老冰川的厨房里,一小锅正渐渐柔软稠浓起来的大米粥,那是我们不远万里从上海带过去慰问留在科考站里越冬的科学家的食物。科考队的队长亲自守在那只小搪瓷锅旁边,用一枚汤勺搅动正在渐渐成形的米粥。其他人都自觉留在自己房间里,忍住不出去分享;

  那是清晨时分的康提古城,史诗《罗摩衍那》里描述过的城市,佛牙寺里,人们用褐色的细长手掌托着鲜花和一小碗新鲜米饭,去佛陀面前做奉献。一小碗一小碗米饭,白色的,柔软的,还散发着袅袅暖气的,被小心倒在佛牙前面的长桌上,小和尚将它们收拾到大锅里,中午就布施给穷人。一朵朵鲜花,放在清水里,去供奉在佛像前;

  那是“这米饭的气味,就是我的亚洲。”苏珊继续用她那高高的鼻子搜索空气中逐渐稀薄下来的温暖气味。

  这却是我的世界。从靠近了赤道的印度洋,到靠近了北极的北冰洋,我处处总是能与米饭邂逅。从越过赤道的南半球,到出发去南极的科考船出发的基督城港口,我还是处处能与米饭邂逅,我与稻米的邂逅是一张世界与血缘之地相连的世界地图。

  那也是韩国河东的小乡村,一棵柿子树下的小饭馆里,热气腾腾的一碗大米饭,用下部尖尖的青色碗盅盛起,堆得高高的,米饭尖上撒了一些芝麻。那亮晶晶的大米,雪白的,柔韧的,水放得恰到好处,焖得也不硬不烂,又新鲜,所以它散发的香气,让人想起刚洗干净的少年的身体,生气勃勃的。垂危的老人,拿到这样的少年捐出的鲜血,输入死气深沉的身体,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化险为夷,直到两三天后才会渐弱。用乌木筷子挑起一小团来放进嘴里,嘴里满是米饭才能给人的那种朴实的美意,一切都还好,太阳正在升起,岩石嶙峋的半岛有青山绿水,嘴里有满口沉甸甸的米饭;

  那也是我父亲和姑妈的故乡,广西。昏昏欲睡的炎热中,一个老人用满是皱纹的食指刮起木桌上遗留的一粒米饭,伸出舌头来,接住那粒米,说,“一粒米,八担水。”说的是农民得挑八担水浇灌,才得收获一粒大米。农民要世世代代耕耘,才有好像天梯样的龙脊梯田。我在远离父亲故乡的地方度过童年时代,但在饭桌旁接受到的基础教育就是这句话--吃完饭后,你的碗里不应该有一粒米饭剩下,你的桌前不该有一粒米饭落下--珍惜大米,也要珍惜那个挑水入云只为浇田的人,和那清清的八担水,地藏菩萨的恩赐;还有一首古诗,也是小时候吃饭桌上学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受的教育犹如信条般的强烈,那么多年过去了,晚饭后将多余的食物清扫出去的时候,倒掉蔬菜、肉类甚至鸡汤,都不如倒掉剩饭,让我觉得不安。

  那也是1992年的慕尼黑,我第一次做巴伐利亚一家人的房客,住在顶楼房间里。有一天吃晚饭,吃的是牛奶忌司大米布丁,用牛奶煮大米至如厚粥,加入忌司,加糖。我连闻都不敢闻,生怕自己吐出来。我托故回到顶楼房间里,大米布丁令人头昏目眩的气味紧追着我上楼。我打开窗子,看到二月寒冷的明月正在升起,我生命中迄今为止,遭遇到的最恐怖的大米气味从后面追杀上来,路过我的肩膀和头发,向前方浸润散布,我终于哭了起来;

  那也是2006年的爱荷华,我第一次要在美国长住,独立建一个家,带着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做HOMESTAY的旅行者。我租了一套没有家具的公寓,我带着四季衣物的大行李。经过先后二十二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转机,种种颠簸,到了我们的家。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窗前有棵樱桃树,窗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厚窗帘,公寓里有种煮意大利面条厚嘟嘟的面粉气,楼道里的地毯也是陌生的粗条纹。一团陌生之间,我家门口放着一只褐色的纸箱,UPS快件的贴条在上面--我的朋友从纽约寄来了只110伏电压的电饭煲,保证我能一到家,就做上一锅十全十美的亚洲米饭--一路颠簸忐忑的心就这样被安慰了,安静下来。

  那也是乌布寂静的,金绿色的稻田上方飘拂着的红色塑料袋,在风中慵懒地飘拂着,令黑色的雀子不敢偷嘴。稻田在清晨散发出如少年身体般的芬芳,安静而生机蓬勃,因为它正要成熟;

  那也是灵隐山里,连接古老禅寺的古道上,小小修行屋里的大片十九世纪的幽黯和青灯。年轻的女人死了丈夫,要独自出家去。娘家舍不得女儿吃苦,便在寺庙旁修了精舍,送女儿去静修;

  那也是斯里兰卡乡下寺庙里的一把青青芭蕉扇子,当年轻的和尚遇到不能看,也不想看的事,他就用扇子轻轻挡上脸;

  那也是浙东的万仞大山深处,四处鸟鸣的古老寺院里,一棵从隋朝盛开到今天的老梅树,每到春雪萧萧下,树上就开出成千上万朵花。只是生生不息,只是高洁清丽,只是孤寂安适;

  那也是马六甲烈日下凉爽幽暗的餐馆里,娘惹女端出来一碗配着青咖喱鱼和红烧鸡块一起吃的白米饭,那女子微笑着,高颧骨,深眼眶,褐色皮肤,黑发,已不会说一句中文,却仍能焖软硬得当的米饭。墙上挂着她结婚大礼的照片,凤冠霞披,坐在八抬大轿里,一统古风;

  是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米饭的香气也像母乳一样,永远都相跟在血液里,亘古不能变。

  四、世界的残缺之美

  人们三三两两在阳光下走动,带着强烈的自由痕迹,慢腾腾的,若有所思的,如果不在这里,这姿势会被人忽略,那样子看上去有点松懈和傻。街边咖啡馆敞开的窗里散发出咖啡新鲜的香气,要不是这里,咖啡大概发不出如此入心的香气。

  遮阳伞下有人在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纪念品商店买来的明信片上写字。黑白照片里,生锈的铁轨穿过带有岗楼的大门,中欧春季和煦的阳光下,废弃半个多世纪却仍旧非常结实的枕木旁,蒲公英开了花。在欧洲这是情人们用于算卦的花,一瓣瓣剥下花瓣,数着:爱,不爱,爱,不爱,最后一瓣就是答案。

  “亲爱的爹爹,今天是我在克拉科夫的第三天,我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亡营看望爷爷,当我看到焚尸炉被火焰烧得发白的铁架子时,我感到了爷爷。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那时心中却涌出了亲切的感情。我奇怪地感受到类似故乡的那种感情。”

  奥斯维辛集中营旁边阳光灿烂的小街上,咖啡馆一家连着一家,中午时分家家都坐满了人,人们在阳光里如释重负。一切都因为这里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目睹了历史中黑暗的遗留物后,人们就能激赏日常生活的美好吧。

  旧金山湾里的天使岛如今静悄悄,1920年代建造起来的海边木屋里满是西岸清澈耀目的阳光。岛上的美国移民局已经关闭,移民局用来收容到港中国移民的木屋,现在成了纪念馆。1920年代,中国移民从海上涌进旧金山港,其中有人假造了自己与美国担保人之间的至亲关系,所以美国移民局多将从中国来的移民羁留在天使岛上审查核对他们的资料,有人因此在这里住了两年之久。有人获准进入美国,有人被遣返中国。

  木屋里静悄悄的,木墙上有人用小刀刻了古体诗。有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即使是我这样的中文系毕业生也难以分辨出完整的诗句。有的诗句因为被油漆一次次覆盖,变得模糊不清,但要是用手指顺着比划,就能辨认出那个字,就像小时候孩子玩的猜字游戏:一个人在你后背上写字,你靠留在皮肤上的感觉辨认。“枕上无花梦不香。”无名氏写的。这是个天真的人吧,从未尝到过移民的滋味,他不知道那是一片落叶要落地生根,长成一棵大树的过程。这是个抒情的人吧,即使被羁押在此,仍以刻诗词为乐。这是个来自南方的人吧,那里的人对鲜花有种对日常生活般的习惯,刚刚知道这里已然枕上无花。

  古体诗密密麻麻充满了一楼的各个房间,也充满了二楼的各个房间,现在能辨认的有二百多首。纪念馆用英文向参观者扼要解释中国古体诗的平仄韵脚和温柔感伤,旁边的留言册里,能看到已经不会用中文读写的年轻人,用英文写下,“谢谢你,婆婆,谢谢你当年的勇气与牺牲,给了我更自由的生活。”由于大多数人都习惯用键盘写字,留言册里手写的字不再好看,更谈不上用韵文表达感情。

  木屋外面的海边,废弃了的旧码头上,现在架了一口大钟,在木屋里总能听到有人敲响大钟,似乎要欢迎从这里上岸的长辈,还当年欠他们的一声温暖的问候。钟声里荡漾着蓦然回望的感动:飞蛾扑火的勇气,承受支离破碎的牺牲和飘零无助的感伤,它越过天长日久的挣扎与失落,已残缺不全的人生,回到勇往直前的初心。于是,凋零与延续就带着感伤,变成人生优美的部分。

  精巧的日本古老禅寺,静谧的后院,依山建了一处枯山水。只几块大岩石错落地伏在一地起伏不定的白碎石里,好像不远处的江之岛,在中午即将退潮的大海里。正午的寺院里悄无声息,只有一个中年女子面向枯山水,坐在大树下,无声吃一盒便当,她身边铺着的素花手帕上放着一只青色薄瓷小酒碗。那是春末,正是去寺院,碰巧就能尝到新酿青梅酒的季节。

  枯山水里的碎石围绕着岩石,犁出同心圆,好像大海的涟漪,所谓一石一世界。没有花花草草,所谓静心修为,直入内心。它从中国古盆景脱胎,但洗去大陆生活里的中庸和世俗温暖,只有这个岛屿的绝决和追究。那是内心孤高,冷寂却安然若素的投影。

  那女子放下酒碗,过去拿来木耙,将碎石的同心圆耙碎。好像大海起了波浪,万念俱灰的涟漪被吞没,碎浪嘈嘈切切冲向海岸,宛如哽咽。然后,它们被她变成一层层弯曲的波浪,平行在岩石之间,千头万绪终于裹挟在轻轻推向海岸的波浪里,一次次拍碎在海岸上。

  枯山水里的禅机,是无中有万物,残缺往重生。

  在冰川碎裂下来的冰上摔伤膝盖,整个下午我只好独自躺在各国科考队共用的咖啡厅长沙发上,架高左腿。不远处的海滩上,曾有阿蒙森的小飞机一去无归,如今冰雪深厚的雪上竖了一个十字架,为那架飞机的安息。在咖啡厅楼上的小会议室墙上,装饰着一张老照片,照片记录了这架飞机起飞时,在海滩上举行的欢送仪式。飞行员戴着双耳帽,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的脸,一往无前的神色,现在看上去不再是一种使命感,而是一种人类的自大。

  如今在食堂一角,放着一个北极熊的标本。它前几年被枪杀,因为它袭击人类。当人们解剖它时,才发现它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冰在化,海水在污染,北极熊已无法生存。北极熊只能作为标本,在咖啡厅里像人类那样直立。它狡黠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倒映着雪光,可惜那是玻璃眼珠的反光。它站着,当北极动物们的十字架。

  北极就要融化了。膝盖剧痛,似乎在一块从冰川跌下来的大冰上摔碎了骨头。

  四周寂静无声,这是北极最后的寂静了吧,已经有研究国际关系的学生对北极融化后的地缘政治准备论文了。极夜刚刚过去,太阳还未升起,光从四面八方的天边反射上来,那是种我从未见识过的均匀四散的光线,致使窗外高大的雪墙有了非常复杂和奇怪的阴影,恰如梦中所见。

  大静中,陪伴着面前的北极熊和窗外大雪中的十字架,懂得了,这种心里的黯然失去,也可以形容为如泣如诉。

  虽然E·霍普画的多是纽约州的情形,但我却每次都真切地想起中西部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城。

  暮色苍茫中的高速公路,加油站的灯光尖锐地划开一道明亮但冰凉的光线,那是黄昏时在公路边见到最多的情形。灿烂无比的阳光射进酒店房间敞开的窗里,有人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室外,寂寞地缩着不再年轻圆润的肩膀。霍普一笔一画地画出美国式的寂寞和空旷。

  沿着公路从爱荷华到伊利诺伊,从密苏里到明尼苏达,广袤的平原上,到处都是爱德华·霍普表达出的辽阔,和藏在辽阔里无言的伤怀。那些在大房子下小小的人影,侧着脸的女人,在大窗边戴帽子的女人,独自站在正在加油的老式汽车旁的男人,明明坐在一桌子同伴之中喝着什么,却将脸埋在阴影中的男人。他们只是有点茫然若失,好像卡佛那些有头没尾,但令人难忘的短篇小说人物。

  一种不寻常的诗意,在寂寥和失意的感怀中和压迫人的巨大空洞中渐渐升起,那是茫然若失后面滚烫的渴望。世界残缺了,沉重不堪的诗意才能从碎裂的沟壑里喷发出来,如霍普画出的世界。看似美满的世界总会随着时间一点点碎裂下来。它从来不完美,后来就连完整都说不上。但看到的残破多了,就能发现里面荡漾着的诗意,有了它的陪衬,残缺的世界便变得充满感情和意义,它比我们在阅历肤浅时为自己勾画出来的完美世界动人。阅历教会我们怜悯,于是我们的感情变得深厚,心也变得柔软。

  在我年轻时开始的第一个旅行时,我真的是不知道的。那第一个,旅行去日本,四月,樱花季节。晚上路过上野公园,见到淡淡月色下,高大的樱花树上雪般地下着花瓣,千万白天刚刚盛开的樱花,夜里也奔赴凋零了。月光铺着的坡地上一片白色,全都是活生生的落英。那正是追求完美的年龄,不肯接受生活的真相,总是设法粉饰它们。那夜和我的编辑一起喝了不少清酒,绵软的清酒在体内缓缓发作,看什么都是晃动的。就在这时一头撞见了樱花的凋落。所幸没有醉得很厉害,所以我把这夜色放在了心里。

  以后阅历深了,每次想起上野夜色里的那群樱树,都想找一个四月去日本,就跟着报纸上的樱讯一路从南到北走一路,只看樱的凋落。有人专挑大风天去看樱落,看风吹起落英,那是日本人说的“樱吹”。凋落的哀伤由风卷着最后在这世界清秀地掠过,永别。

  但以后,一次次去日本,却总凑不到四月樱落时,它只在心中存着。渐渐它变成了一种寓言般的东西,每当舍不得告别,夜色中的樱花就来了,二十年前的它们,娇小洁净,在最美丽的时刻落下,并不拖泥带水,因此而永生。这也算是残缺世界的美与意义吧。

  要是没去旧金山,没找到盖瑞大街上的东正教圣母大堂,没在一个清晨教堂里见到一头白发的神父,没说出“上海”二字,没被人引到教堂幽暗温暖的一角去见旧金山与上海的圣约翰,没看到闪烁烛光下古老的花体字写出的SHANGHAI,没听说用一生时间,只画两座教堂圣像的菲尔道特神父,没去教堂对面的俄罗斯咖啡馆吃一块沾满糖粉的俄罗斯茶点,没独自在画满忧伤圣像的教堂里独自坐着,没被教堂里的老人惊喜地打量着轻呼:“你是亨利路的圣母大堂来的!”没有这一切,我就不会真正理解从前的亨利路,现在的襄阳路上的那座教堂。襄阳路上的那座教堂,是伴随我长大的世界的一部分,从我见到它的第一眼,它就已经是一片白墙,蓝色圆顶上也没画金色星星,顶上也没十字架。

  从旧金山回上海,我再去看襄阳路上的圣母大堂。从小我就知道蓝色的圆顶,比上海最晴朗的夏季的天空还要蓝,是旧金山圣母大堂的人告诉我,东正教堂的蓝顶,是崇拜圣母的标志。白色的墙壁上空空如也,但我知道从前年轻瘦削的菲尔道特神父,在外墙和内里画满了圣像,和旧金山的一样,圣母穿着红袍,耶稣穿着白衣,他们都有微微倾斜的杏核状的眼睛,那是东正教美丽的神圣面容。教堂里充满了圣像,以及幽黯的光线,温暖的寂静,就像对一个充满信仰的心灵内部的样子。

  有时候认识一个世界需要对比,但不一定要用残缺来衬托美满,残缺有自己强烈的美,美满只是衬托而已。当看着襄阳路上圣母大堂被涂抹成一片白色的墙,除掉了金色十字架而变矮的蓝圆顶,走进门户大开而寒冷荒凉的教堂,心中由于旧金山教堂的对比,涌起的是一种汤汤逝水里的美。这种镇静,无求的伤逝之情恰恰是旧金山的教堂无法给予的。要是从前,也许我不能在心中赏玩这种伤逝,现在已知道它能镇定一个人心中的虚浮,使人谦卑和感恩。

  一个旅行者去看世界时,看到的其实是一个处处留下伤痕的世界。正是这样的世界,最终能久久留在旅行者心中,陪伴他经过自己生活中的艰难时世。林林总总的哀伤和悲剧洋溢出的诗意,留在旅行者心里,就像放在衣柜深处的玫瑰油那样,散发经久不息的芳香。一个富有意义的世界,其实就是由这些大地上星罗棋布的伤痕组成的。

  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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