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敲门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50

  宋让芬到老费家转眼已经半年了。开始说的是让她帮几天忙。帮几天忙,这个说法很讲究,一听就是出自老费这样的人家之口。半年,可以叫做几天。帮忙呢,其实就是做保姆。

  晚饭的时候在饭桌上听老费的儿子随口提了一句,说明天要降温,也没往心里去,已经进了腊月了,天说冷就冷。第二天早上还是跟往常一样出门,去早市。刚从楼道出来,那股冷风就像一条冰凉的舌头一样突然伸过来朝她迎面一舔,连脚后跟都哆嗦了几下。忙缩了身子回去。衣橱里压在最底下的是一件新羽绒服,商标还没拆。很有名的牌子,广告词都能背下来,来老费家之前买的。当时天还热,反季的衣服,打了对折,她狠狠心,就买了。重新出门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墙上的挂历,腊月初二。她在心里掰了掰指头,差不多已经半年了。

  当初来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起码得半年。不然也不会在衣服的问题上未雨绸缪。起码得半年。几天几天地攒下来,攒够了年,听上去才有分量。脚底下踩着个年字,她嘴上才有底气。

  是她自己主动要来的,为了儿子。因为要来的是老费家,当初还搭上了儿子他爸老顾的一条红双喜。村里的人都知道老费,年纪大一点的更知道。七八岁了鼻子下头还拖一条黄龙,没想到后来出息了,上了大学,到了省城,还找了省城的女人,当了省城里的官。而且官越当越大,都当到了局长。前些年老费他娘还在的时候,老费每年都要回一趟村子。回来一趟整个村子就得抖一下。老费的车子前脚一到,第二天第三天肯定还有其他的车子要来,乡里的,县里的,不少还是有头有脸的车,好像把衙门都搬进了村里,村子一连能抖上好几天。现在不怎么回来了。自从老娘死了之后,有七八年了,老费的车轱辘没再沾过村子的地。其实还是应该回来看看的,根还在这。村子里还有几个看着他长大的人,也有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枝枝杈杈地多少都带着亲。论起来,她和老费也是沾点亲的,应该叫表叔,当然是拐了好多弯的那种表叔,是数不清的表叔的其中之一。

  该着她宋让芬有这个运气,该着是她的。老费家正在找保姆。刚要找,还没找到,这么巧就让她知道了。她是从东圩的宪秀嘴里听到的。宪秀是老费的堂妹,一个弯都不拐的堂妹,消息自然牢靠。宋让芬当时就逼着宪秀答应下来了。回来还是不放心,挨了一夜,第二天特地又去了趟东圩。宪秀隔了一天打电话来说,那头答应让她去试试,先帮几天忙。宪秀没辜负宋让芬的那条红双喜,“好话我没少帮你说,人家本来是想在家政公司找的。”

  先帮几天忙,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老费家里一直是有一个保姆的,老保姆了。说老不是因为年纪大,四十刚出头,比宋让芬还小了六七岁。关键是时间长,四五年了。老费的孙子牛牛出世那一年来的老费家,原本是来伺候月子的,因为伺候得好,就一直留到现在,牛牛跟她比奶奶还亲。老家村子要拆迁,不得已要走。也没说不回来,如果回来,自然那还是要请宋让芬让一让。有言在先了。这话本来是安慰牛牛的,到了她这里就成了很有大人哲学的一句话,现在城市都流行试用期。儿子现在就在试用期。

  都是为了儿子。儿子自己很争气,也很给她和他爹争脸。从刚上学时候起就没怎么让他们操过心,一路稳稳当当地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省城的一家银行。他们老顾家,祖祖辈辈缺钱,现在出了一个专门跟钱打交道的儿子,真是造化了。她和老顾特地去看过一次银行里的儿子。儿子白衬衣上打着黑领带,坐在柜台里头,城里的人排着队跟他说话,他眼都不抬,牛得不行。牛归牛,但还是不硬气,还没转正,转了正,屁股才能长在柜台里头的那把椅子上。快三年了。三年里谈了两个对象,第二个人都带进家了,还是没成,就是因为没转正。不谈了,要谈也得等转了正之后再谈,不然怎么都得委屈自己。

  转正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两个字儿子每次回家都写在脸上。一年才两三个名额。第一年想都不用想,第二年想也是白想。现在是第三年,前面已经有四五个排着队在等了。转正就像买火车票一样得排队,比拉钱的本事,谁给银行拉来的存款多谁站在前头。儿子说这话的时候压力很大,两只眼镜片被碗里的热气蒙上一层又一层都没顾上摘下来擦一擦。确实难为儿子了。她知道儿子不是个不努力的人,但拉钱这种事不像考大学一样靠熬夜就能熬出来的。如果拉到的钱不够,上面有人能关照关照,说句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年年都有例子。宋让芬叹了口气说,咱们哪有那个能耐?儿子顺嘴就提到了老费,说咱们家省里如果也能有像费爷爷那样一个亲戚就好了。儿子就是顺嘴一提,并没真正往那方面去想,给她和老顾这样的人当儿子,从小到大都靠惯了自己,“不就是讨钱吗?反正人年轻,脸不值钱。”儿子的话让宋让芬心里很猛烈地一酸,眼泪差点就下来了。

  即使儿子不说,她也清楚。儿子的事情是大事情,这么大的事情,要想插个队,抄抄近路,得有人。这个道理她是懂的。这些年看多了,也看惯了。事实都是摆在眼前的。去年村里老吴家的女婿,在镇上开了一家兽医站,开张了半年多还没办执照,县里的畜牧局下来查,张口就要罚八万。后来老吴的女儿找到了在省城的一个表弟,表弟人虽然年轻但是有点本事,在省城里做装修,曲曲绕绕地认识不少人。表弟找到了一个管事的给县里打了个电话,八万块钱马上就变成了两千。一个电话就能把八万变成两千,这就是“有人”的作用。老吴家那样的表弟他们家当然是没有。但是现在,有了个老费。本来老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是该着她宋让芬有这个运气,平日里到姮山寺给娘娘烧香磕头,数她的心最诚,每次捐香火眼都不眨。心诚则灵,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老费突然就送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当然她还明白,这么大的一件事,不能随随便便对人家张口,人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会帮你说话。所以起码得半年。半年下来,一个屋子里住着,一个桌子上吃饭,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才开得了口。

  活倒不多,而且都是家务活。城里人的家务活跟农村也没太大区别,没几天手和脚就找到了自信。气馁的是心里。

  上午到的。老费的爱人自己一个人在家等她,一杯水都没喝完,就开始带着她一一见过属于她的那些岗位。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灶米油盐,客厅里的电视、果盘、茶叶茶杯茶壶,卫生间里的马桶、洗衣机、太阳能热水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还有一条能吃能拉的狗小帅。老费的爱人姓苗,平常老费就叫她老苗。比她大不了几岁,但论起来得叫一声婶,再具体一点,应该叫四表婶。她直接叫四婶,中间省略了一个表字,一进门的时候就这么叫了,刚刚又叫了第二声。老苗这次反应过来了,很严肃地纠正她:“叫什么婶,你才小我几岁。叫苗大姐吧,老苗也行。”宋让芬吃不准对方严肃里的深浅,试探着坚持了一下,“费叔是礼字辈,我应该叫四表叔,当然得喊您表婶了。论起来就应该这样叫的。”老苗也坚持自己的,表情和声调都往上提了一截,“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还是叫老苗吧,也别叫费叔,”顿了一下,“叫费局长吧,单位里的人都这么叫他。”

  第一顿饭是午饭,很简单,就老两口。中午老费的儿子小费和儿媳妇都在单位吃,牛牛上幼儿园,也是晚上才回来。老苗让宋让芬下三碗鸡蛋面。老费吃面有个习惯,每次碗里都要滴几滴香油,面条还没下锅老苗就到厨房里专门做了交代。两碗面条盛出来,她找到香油瓶,拧开瓶盖往其中的一只碗里滴了几滴。最后一滴挂在了瓶嘴上,她伸出一根指头去刮了一下,刮起来顺手就往嘴里一塞。习惯成自然,一气呵成,都没在脑子里停一停。不知道老苗什么时候已经在门口了,面条端起来一转身就看见她站在那里。老苗的脸上拱出一堆似笑非笑的东西,“以后这个--”她伸出一根指头把刚才宋让芬的动作学了一遍,“得改掉。不太卫生,是吧?自己不卫生,面条也不卫生。”老苗退休之前是在小学当老师的,宋让芬觉得她当时的那副表情和口气就像是在对她的学生说话。脸上就有点发烫,忙低头看着脚走出去,声音都掉到了脚面上:“习惯了习惯了。”老苗的声音跟在后面趁热打铁,“不好的习惯我们是可以把它改掉的。”

  进门第一天,说实话,宋让芬对这一家的印象不怎么好,也说不出来具体不好在哪里。老费和老苗对自己其实还是很客气的,尤其是老苗,每次叫她前面都要带上名字。当然,反过来看,人家对自己的印象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正常,新鞋总是会磨脚的,鞋要磨一磨,脚也得磨一磨。第二天早上,老费和小费一家三口吃完早饭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还是老苗一个人在家。宋让芬在厨房里洗完锅碗之后一直待在里面没出来,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也没多少要收拾的,但即使是样子也得做一做,毕竟自己刚来。老苗在客厅里看电视,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新闻从头看到了底,其实是在等她。看见她摘了围裙从厨房出来,招呼她过来坐下,把原先电话里的那个意思又重申了一遍,“让芬要不你就先留下,帮几天忙。工资呢,还是按月,零头另算,过了半个月按一个月,不够半个月的按半个月算。宪秀都跟你说过了吧?一千五。”

  没想到宋让芬说,“什么工资不工资的,我不要工资。”老苗觑了她一眼,笑了笑,但是眉眼都没有完全笑开的那种,适可而止的样子:“让芬,你不要瞎客气。”宋让芬很认真:“不是客气,亲戚里道的,我来帮几天忙要什么工资,说出去让人笑话。”老苗说:“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怎么能叫你白给我们卖力气?”宋让芬说,“那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吧?”这句是玩笑,中间跳跃了一下,看老苗一时没反应过来,马上解释说,“钱不钱的倒真在其次。其实我到家里来,主要是图个离儿子近。儿子两三个月不回家一趟。我人在这里,什么时候想儿子了就去瞧瞧,连路费都省了。”这样就合情合理了,来之前就是这么设计的。老苗顺着这个话题就问到了儿子:“你们家小顾,听说现在是在银行上班对吧?”宋让芬没防备,心里立刻就虚了一下,一直虚到脸上:“对对,是在银行上班。”很快琢磨了过来,估计是从宪秀嘴里听到的,到底是大户人家,万事周全,一定是来之前就在电话里对自己摸了底。老苗这时候倒是通情达理的:“让芬你呢,什么时候想去看儿子就什么时候去。家里主要就是一顿晚饭,中午我和老费自己也能对付。其实也没多少活,要不是腰不好,我退了休都不要请保姆的。”宋让芬嘴上招架着,脑子里还继续着刚才的思路,宪秀只知道她儿子在省城的银行上班,但并不知道还有要转正这回事。除了自己家的人,村里谁还都不知道,远在东圩的宪秀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心里踏实下来之后,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镇定与硬朗:“也不常去,去多了儿子也不耐烦。一个月最多一两趟,给他做顿饭,”她伸出一只手来当抹布,把老苗面前茶几上刚才嗑的一小堆瓜子皮扫下来,扫到另一只手里攥着,“没成家,其实还是孩子,跟上学的时候一样,花钱都吃不到好的。以前在县里读高中,考大学那一阵子,我还专门在县城边上租了房子,一天三顿送饭给他。现在,四婶你们不收我房租,还管饭吃,我哪能还要你们工资?”老苗这时又把那张脸就事论事地板起来了:“怎么还叫婶?让芬你这人就是喜欢瞎客气。叫老苗。儿子那边,你该去就去,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工资呢,我们该付还是照付。一千五。”

  按照宋让芬的想法,本来是打算在工资的问题上做做文章。当然一分不要是不可能,尽量少要一点。对方在钱的方面欠了自己的,她心里就多几分底气。现在倒好,人家不仅一分钱不欠,还反过来送了个人情给你。一下子被动了。因为被动了,宋让芬就觉得有点泄气,也有点委屈。说得不好听,自己一张热脸贴的是人家的冷屁股。

  就算不沾着那点亲,毕竟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一家人吃过的那条河里的水,老费也是吃过的。以前他们家老顾去北京做建筑工,别说一个村了,就是一个县的,一个地区的,在外面碰着了,都要递上一根烟,见面三分亲。到了你老苗这里倒好,硬贴都贴不上去。我出钱雇人,你干活出力,就这么简单。其余的,免谈。

  另一头的老费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时在家里见着老费的时候很有限,大都是在饭桌上,时间和地点都很固定。老费话不多。跟老苗和牛牛的话都不多,更别提她宋让芬了。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在他面前提一下儿子。不爱说话的老费跟很会说话的老苗一样,也是铁板一块。

  以前只知道老费是局长,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副局长。宋让芬记得很早以前村里人提到老费就是费局长费局长的了,没想到现在还是局长,而且还是副的,而且马上就要退休了。

  这些,都是听对门那家的保姆说的。对门住的也是一个副局长,跟老费在一个部门。

  同样都是副局长家的保姆,但是宋让芬觉得自己跟人家站在一起一比,就显出差距来了。对门的保姆姓蔡,看上去比自己要小很多,问属相的时候对方告诉她属龙。她也属龙。宋让芬还以为对方是自己后面的那条龙,没想到居然是同一条龙。

  人家就是显得年轻。也不全在穿戴上,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告诉她,她绝对不会想到她跟自己一样也是做保姆的。那天上午她到小区外面的干洗店里取一套老费的西服,她正好也在,刚干洗完的衣服平平整整地摊在膝盖上,跟柜台里面的人聊天。见她进门,眯着眼对她一截截笑出来。宋让芬当时还不认识她,只是觉得有些面熟,以为是老费或者老苗的什么熟人,就回应了一个幅度更大的笑。西服拎在手里,才发现钱夹子没带,忘在早上刚换下来的另一条裤子里。干洗店客气,说回头再说,她坚持要回去拿,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老蔡已经把钱掏出来了。

  这才算正式认识了。

  其实两个人见过几次面,在菜场,可能小区里也碰上过,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主要是宋让芬没把对方跟自己联系在一起。老蔡说,你第一天来我就知道了。宋让芬着实有些意外,老蔡笑着说,那天你是拿拳头敲的门吧?全楼道都能听见。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上了楼梯。两个人一起结伴回来。宋让芬马上回屋取了钱,到对门家里还给老蔡。就老蔡一个人在家,非要她进去坐一坐,两条胳膊一起拽她的一条胳膊。门还没进,又在老蔡面前出了一次洋相。

  老蔡叫她换鞋,她猝不及防。脚已经迈进去一只了,触了电一样赶忙缩回来。没这个习惯,老费家进门时没这道程序。但对门有,进门得先把脚上硬底的鞋脱下来,换上软底的拖鞋。对门家里是木地板,比老费家的地板砖娇贵。踩惯了石头的脚踩在木头上,人就像从地上到了船上,前面几步都没走好。

  沙发也是木头的,硬邦邦到处硌人。这样的沙发怎么能叫沙发呢,沙发应该是软的,屁股坐下去立刻陷进去一半,就像老费家的沙发。老费家的沙发她也是经常坐的,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闲下没事了,她会坐在沙发上看看客厅的电视。她想着要为自己也为老费家挽回一点面子,故意嫌弃似的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说,还是费局长家的沙发坐着舒服,这不能叫沙发,这就是我们农村的椅子。老蔡已经沏好了茶,两只手端着走过来:“费局长家的沙发我来的时候就买了,一直都没换过。这是前年才买的新沙发,连这茶几是一套。猜猜多少钱?”

  宋让芬连续猜了三次,都被老蔡否定了,差得太远。老蔡伸开自己的巴掌,五个指头全用上了。宋让芬大吃了一惊,后背烫着了一样一下躲开老远,屁股底下居然压了一座金山。

  宋让芬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家。都是副局长,但副局长跟副局长还是不一样。刚到老费家的时候,觉得老费家已经不得了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不光是沙发和地板,还有对面的电视音响,头顶上的灯,茶几上的茶具、水果、烟缸,老费家里该有的也都有,但跟人家比,处处都差了那么一点档次,就像自己跟现在坐在对面的老蔡。

  她问老蔡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老蔡看了她一眼,伸出来两个手指头。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这个数字,还是让宋让芬心里止不住打了个趔趄,那股本能的自尊心像被崴了一下的脚脖子。倒不全是多几百少几百的问题,自己原本也不是图这个才来的。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凭什么呢,都是副局长家的保姆。

  两根指头刚收回去,老蔡接着又说:“一年三个节,端午、中秋、过年,一个节还有两千。这是额外的,郭局长儿子给。”郭局长就是老蔡当保姆这家的局长。

  “儿子还给钱?”

  “年节的时候过来看爹妈顺带给。他自己的保姆一份,也有我一份,”说到这,老蔡有意把声调向下压了压,眉眼中也挂上了几分神秘,“儿子有钱,比老子还有钱。老郭儿子一个月上不了几天班,单位里照样发着工资,自己在外面做家具生意。家里车都买了两辆了。”

  老费也有个儿子,但老费的儿子却从来没给过她钱,端午已经过去了,估计后面的中秋和过年也没戏。虽然都是副局长的儿子,但儿子跟儿子差别很大,老费的儿子自己都顾不过来,买辆车还得朝他爹妈伸手。她前些日子还在饭桌上听到小费跟老费商量买车的事情。人家两辆都开回家了,他的车还停在嘴上。

  宋让芬酸溜溜地叹了口气:“老蔡,你的命好。”

  老蔡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本来想也问一问对方的,用不着问了。看得出来对方虽然人实诚,却也是个要面子的,该炫耀的也炫耀过了,剩下的便还是以安慰为主,“让芬也不是你的命就不好,看怎么比,再不济毕竟也是局长家。关键还是在苗大姐这人。你来的时间短,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关键还是苗大姐。”

  宋让芬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苗大姐呢,这人你也不能说她不好,但就是有点那个。用我们的话讲,跟谁都五六不沾的,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的那种。其实费局长人倒还过得去,关键有一个苗大姐在里头,别人想贴乎都贴乎不上。有件事局里的人都知道,费局长刚到局里那年,局里有一个职工到家里来看望费局长,送了两条鱼,晚上做饭的时候才发现一条鱼的肚子里塞了一沓钞票。当时费局长正好在外面出差,苗大姐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局里,守在传达室门口盯着从大门进来的人,一个一个地过,终于找着了那个送鱼的,硬是把钞票给人家塞了回去,还让人家当场数清楚看少没少。现在也是一样,我们都知道的,一到八月十五、快过年那几天,费局长家晚上客厅里灯都不点,谁敲门也不开。都知道费局长怕老婆,没办法,当年找苗大姐的时候,费局长还是刚毕业的穷小子,家又是农村的,人穷志就短,几十年了都没翻过身来。我听郭局长他们说到费局长,都是这个意思,说费局长吃亏就吃亏在太听女人的话,女人的话有的是要听,但不能什么都听,把自己搞得孤家寡人一个。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吃不开。副局长干了七八年,一直干到了退休,儿子买房还要从银行贷款,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咱远的不说,你就看人家郭局长,看人家那些关系朋友,比他还晚来局里好几年,这眼看马上又要升。儿子开公司,钱该怎么挣怎么挣,自己的官也没耽误当。现在这个社会就得像郭局长那样。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那样的人吃不开。在位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现在知道了,马上要退了,人走茶凉--让芬你喝茶呀。”

  宋让芬端起刚才老蔡给她泡的那杯茶抿了一口,已经放了一会了,有点凉了。心比茶还凉。老苗已经那样了,本来还想能指望指望老费。这样的老费,叫人怎么敢指望得上呢。

  那杯茶喝完之后宋让芬和老蔡就成了知己了,说了那么多交底的话,想不知己都不行。再在外面碰上,眉眼里就都多了不少热气,停下来说两句话,老蔡有时也咬咬她的耳朵。也奇怪,熟识了之后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好像比以前也多了,有事没事就能碰上。凭直觉觉得老蔡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而且对老费一家还难得的见多识广,宋让芬犹豫着是不是把儿子的事情跟老蔡说一说,听听对方的看法和判断。但是很快,她就不打算说了,没必要说了,老蔡的看法和判断也没必要听了,自己已经摆在那了,她眼见为实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先是买车的事情。

  以前就听他们说起过,这次是老话重提。之前听一家人饭桌上的那话里话外,去年就打算要买了,一直没买成,老两口不想买。老费单位有公车,自己再买一辆是多余,也是浪费。要买的是小费媳妇。周围不少人都买了,家里没有人当局长的小两口出门都开上了车,只有她跟小费每次还挤公交。这次决心比之前都要大。正好有一个机会,自己一个科室的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在一家公司里管事的朋友,他们公司每年都以奖励员工的名义搞几台内部购车,个人能少出将近四分之一。人家答应了,可以帮忙代购一辆,要求也不多,就一个,想请费局长吃顿饭,也没说有什么事情麻烦局长,就是一起坐一坐、吃个饭,认识一下。小费媳妇那天下班回来特地去了趟菜场,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个老费最爱吃的酱爆猪心,话也是看着老费的脸色一点点往外说的。还是不行。儿媳妇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之后老费的筷子就没再碰过那盘猪心,“再说吧,等等看再说。”

  儿媳妇看老苗。老苗倒一点也不含糊,脸上的那些条条框框竖得笔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凭什么白白送给你几万块钱?想买车我们自己正经买,买不起好的就买便宜一点的。”

  到底还是没买。公公这头油盐不进,自己没脸跟人张口,脸都挂在家里了。那之后两天小费媳妇嘴上就张罗着要找装修公司,说要把自己的那套房子装修装修,搬过去住。小费自己也买了一套房子,宽敞倒也宽敞,就是位置有点偏,离老费家和单位公交车都得坐一个多小时。钥匙已经拿了快两年了,一直都没提出来搬过去,现在提出来了,明显是有赌气的成分。本来一起住,图的一个是方便,另一个就是省钱,“其实算算吧,一起住也省不下几个钱。”类似的话在饭桌上提了两三次,每次老费和老苗都不吭声,对小两口倒无所谓,关键是舍不得牛牛,牛牛一生下来就在家里,已经习惯了他在眼皮子底下。不吭声但是也不松口。其实宋让芬也看出来了,小费媳妇也不是真心打算搬出去,但就是一次一次要捅一捅老两口的这个软肋。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这件事,让人泄气归泄气,但还没至于让宋让芬彻底心凉绝望。毕竟离儿子的事情还有点远,而且性质是另外一种,也不能完全拿来和儿子的事情放在一起比。只能说明老费老苗人胆子小了点,脑筋死板了点。为老费老苗开脱,其实还是安慰自己。其实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没关系,很快,又来了一下。

  星期一,老费老苗那天都在家。那两口子是吃过晚饭以后到家里来的,天还没黑。应该是老苗那头的亲戚,进门张嘴就叫老苗三姐。没想到老苗在农村也有亲戚。宋让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门没关,伸伸头就能瞥见,听得也八九不离十。也是为了儿子的事情。儿子去年刚从北京当兵回来,想安排到区里开车,去的单位正好是老费他们的垂直下属,自己已经搭上线了,求老费这头再帮忙打打招呼。男的张口闭口北京,两根烟的工夫不下十次,好像儿子在北京当兵就能给人少添麻烦。还是心眼太实。心眼不实也不能两双手都空着来,让人家一看就警觉了,有了思想准备。果然口袋里的信封刚掏出来一半,就被老苗的手及时地伸过去一把摁住了。老苗的脸板得像一块铁:你也别往外拿了,都说了,肯定不行。男的手上的力气肯定比三姐大,但是不敢完全使出来,被老苗脸上的那块铁镇住了,人站起来半截又坐了回去。“刚才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找老费不管用,这事他说了不算。还要让我们讲几遍?”刚才老费原话就是这个,现在老苗又把它强调了一遍。男的嘴上已经没了力气,但信封还是硬撑着要往外拿。一个硬要拿,另一个使劲推,老苗突然开口喊宋让芬:让芬!来开门,送客人了。宋让芬提上鞋出来的时候,老苗人已经站起来了,对方只好也跟着站起来,口袋里的信封终究还是没掏出来,脸上的表情就像烧过一遍的稻茬地。人已经出门了,头又回过来,目光隔着宋让芬找到了老苗,口气里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三姐,别人都那么说我还不信,今天才算知道了。你八成都忘了吧,小时候你也吃过我娘的奶。”

  宋让芬洗茶杯和烟缸的时候听见老费说:“这人我见过,前年咱们回去临走往车上塞绿豆的好像就是他。”老苗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了,站在那里,头扭过来一半,后背上很沉地叹了口气:“以后咱们也少回去,爹妈都不在了,还回的什么家。”看见宋让芬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顺便交待了她一句,“让芬,你认得这两个人了吧?下次再有人来,你在门镜里看见是他们,门就不要开了。”

  确实是亲戚,宋让芬在里面听到老苗叫那个女人弟妹,至少比自己跟老费的关系要近。一瓢凉水结结实实地泼进了心里。她不由自主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不由自主地心灰意冷。人家论关系,比自己近,手上还拿着信封上门,都这样。更何况她两手空空、八竿子打不着的宋让芬!

  指望越少,日子反而过得越轻快,不觉得就已经够了半年了。短袖褂子进的门,现在羽绒服都上了身。半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几件衣服轮一遍也就过来了。自己在老费家待了半年,儿子在银行也又拖了半年,说得出口了,也该说出口了。

  宋让芬打算回去一趟。腊月初九,二姐家的小惠出阁,在村里摆席。小惠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辈子就出这么一回阁,她这个当老姨的当然应该到场。正好赶上周末,儿子也要回去。

  来了半年,跟儿子就见过两三回面。离得倒是近,出门坐公交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儿子上班的银行,但是很少去。说的是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随时都可以去,但宋让芬很克制。自己就那么一说,人家也是就那么一说。

  儿子把希望全都放在老费这头了。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自己排在队伍里的那个数目还是抬不起头。宋让芬小心避让着儿子目光里的热切,不敢照实说,不忍心,两个月娘俩才见这么一次。但也不能说得太满,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也给儿子留后路。“老费呢,两口子人还是蛮不错的,就是老费现在快退休了,不知道说话还管不管用。”抬眼是儿子的嘴巴,刚塞进去的一块肉眼看嚼不动了,赶紧又补上一句,“快退了,这毕竟不是还没退嘛。”

  儿子的意思也是事不宜迟。年前一定得张口,再不张口就晚了。开了春就要报名单。错过了这个村,那就只能再等到明年,明年自己就二十七了。宋让芬一声不吭地听儿子说完,胸口里像有锅正在烧的开水,一团热气慢慢顶上来。她用咬牛肉的力气咬下手里的一口馒头,眼睛狠狠盯着咬过的地方,“就这么定了,说!我回去就说。”

  第三天就回来了。进门的时候很隆重,大包小袋。米是糯米,蛋是自己家养的乌鸡亲自下的。值不了几个钱,城里也不一定人人都稀罕,但手不能空着。

  糯米和鸡蛋之外,还有一只玉坠。回去第二天专门去姮山寺里求的。玉坠单独送给牛牛。前些日子听到老苗在电话里跟一个什么大师金木水火土,想给牛牛的名字里改个字,牛牛体质一直不好,怕是命里缺了点什么。当时她就想到了这个,值点分量,意思也好,同样的价钱换成烟啊酒啊什么的,就拿不出手了。是姮山寺里最好的玉了,指甲盖那么一点大小,花了两头猪的价钱。

  姮山娘娘抵得上十个大师。在他们那里,四里八乡都信姮山娘娘,几乎家家的孩子脖子上都挂着这么一个姮山娘娘。姮山娘娘是他们的保护神和主心骨。自己或者自己家的人有什么要紧的事,想上学的,要上班的,出去做工的,打算娶亲的,准备出远门的,都要去姮山寺里给娘娘烧香,求姮山娘娘保佑。姮山娘娘灵验得很,自己就有切身的体会。当初过门的时候,村里还有一个新媳妇,两家人前后脚办的酒席。两家的婆婆都催着她们去姮山寺里烧炷香。那个新媳妇是从外埠来的,不稀罕什么娘娘,两个人结伴一起去的,半路上那人偷偷溜了去赶庙会。结果回来一年,她生了儿子,对方就生了丫头。

  老苗戴上了平时看报纸的时候才用的老花镜,两根指头像捏粉笔一样把玉坠捏起来,另一根兰花指翘老高。宋让芬话还没说完她就把玉坠放回盒子里去了,眼镜也摘下来,笑了笑,眼角上的鱼尾纹一把收起来再慢慢荡开,“送子观音呐?牛牛才多大。”

  宋让芬马上解释说,不光是送子,姮山娘娘什么都管。功名利禄姻缘前程,都管,还保平安。小顾当年考大学,临考试头几天晚上睡不好,天天晚上做噩梦,她就每天一早一晚到姮山寺里烧香,结果就考上了。

  老苗笑得声音都出来了,把自己的那个意思很耐心地笑完了才开口:“娘娘也不能管保每一个人都生儿子上大学,是吧?”

  宋让芬替自己辩白,也是替姮山娘娘辩白:“那就得看心诚不诚。六表奶心就诚,年纪多大了还让人搀着到寺里去。村里人都说六表奶心是最诚的,要不然怎么能有费局长今天。”六表奶就是费局长的娘。

  还是不肯要,再怎么说也不要。糯米鸡蛋肯收下已经很不错了。“让芬,心意领了,坠子呢,你还是自己留下。我们家不搞这一套名堂,我们不能带牛牛迷信,对吧?挂在脖子上出去叫人笑话。你收起来。”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两只巴掌扶上了腰,表示坐的时间差不多了,需要换个地方走一走。茶几上的姮山娘娘头朝下躺在缎布盒里,敞开的盒子像一只张开了合不拢的嘴。

  宋让芬很是气馁,比刚来时提出不要工资被拒绝了还要气馁。再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次不光是她自己的热脸,还搭上了姮山娘娘,气馁中就夹杂了些屈辱和幽愤。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不迷信,什么不搞那一套,不搞那一套你找大师干什么。如果是电话里的那个什么大师要送牛牛坠子,她肯定二话不说,自己倒贴两头猪也情愿。

  就像秋天里的最后一场风刮过去,枝条上本来就不多的几片叶子也被扫光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了。权当是对儿子的一个交代。

  星期六,她专门到儿子那里去了一趟。商量的结果,事情还是由自己开口来说,但需要儿子在场。娘俩一起上阵,直接登门,张口就提,最好别让对方有思想准备。老费和老苗那样的人,你一撅屁股就知道你要干什么。等他们有了防备,估计儿子连门都进不了。

  星期天上午来的,老费和老苗都在家。都知道宋让芬的儿子上午要来,宋让芬早饭的时候提了一句。儿子来看妈,离得这么近半年了都没来一次,说得过去。

  基本上是预料中的结果。老费先表的态,几乎都没怎么犹豫,嘴巴在茶杯里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就开了口,“这事估计够呛。”茶是宋让芬刚刚给他泡上的,还烫着,老费脸上是一副很艰难的表情,“我跟他们银行平时来往不多,里头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只能帮你问问看。估计够呛。”“肯定够呛,”旁边的老苗及时地开口了,脸冲着老费,话却是对宋让芬说的,“银行这种单位,性质跟你们这些不一样,领导也不能随便想关照谁就关照谁,人家是要讲效益的。你们都别想简单了。”夫唱妇随,很明白了,是拒绝的意思,但是没一口说死,象征性地留了点余地,或者叫面子,毕竟人家儿子在。这个情先领了。

  儿子进门的时候没空着手,头一天晚上特地去了一趟商场,又花了两头猪的价钱。儿子带着两只手上的那些盒盒袋袋进门的时候,老费老苗暂时还没弄清楚它们到底是针对谁的,所以就没好表态,现在挑明了,老苗立刻旗帜鲜明地找到了态度。

  “让芬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小顾你一会走的时候把东西拎回去。”

  儿子没经过老苗的这阵势,拿眼瞅他妈。

  宋让芬赶紧替儿子说,“又没花几个钱,孩子的一点心意,第一次到家里来。买都买了。”

  老苗脸拉得多长,不看宋让芬,目光还是在儿子身上:“小顾你这孩子不懂事,一个月才几个钱?买这些用不着的东西。”

  “真没花什么钱,就是一点心意。”老苗再要张嘴,宋让芬人已经站起来了,伸手到茶几旁把那些盒盒袋袋拎起来,拎起来就径直往对面的小储藏室里走。老苗马上跟着也站了起来,想撵上去又不好撵,转过脸去看老费。刚才那些盒盒袋袋一挑明的时候老费就端起茶杯抬身坐到另一只沙发上去了,离它们八丈远。老费把手上的报纸翻得哗的一声响,头都不抬。这种事一向都是老苗冲在前。宋让芬已经走到储藏室门口了,老苗还是不甘心:“让芬你这样不行。我和你说清楚,东西算孩子孝敬你的,你什么时候回家自己拎回去。”宋让芬头也不回地说:“行行,算我的算我的。”

  她把那些盒盒袋袋找了个显眼的地方一一码好,关上储藏室的门,走出来,心里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像卸掉了一副担子。今天,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能看着儿子出门的时候再把那些东西拎回去,哪怕这个钱白花。钱可以扔,儿子的脸不能扔,再不值钱的脸也不能在她当妈的面前扔。心里一振作嘴上就来了灵感,当着老苗和老费,亮开了嗓门对儿子说:“你中午没什么事吧,没事的话就留在家里吃中午饭。”计划里没有这一项,属于临场发挥。说完拿眼去瞅老苗。儿子不好马上表态,也看老苗。四只眼睛一起看一张脸,老苗只能点头:“小顾中午没事吧,没事的话正好留下一起吃饭。”

  接下来宋让芬进厨房,客厅里剩下老费、老苗、小顾。老苗把电视机打开,遥控器搁在三个人中间的茶几上,还问小顾喝不喝茶、吃不吃水果。虽然是保姆的儿子,毕竟也是客人。然后就站起来准备回卧室去,走的时候不忘叫上老费:“看报纸回书房去看嘛。”老费鼻子里嗯了一声,慢慢收起报纸,刚要起身,瞥见旁边坐着的小顾,突然问一句:“会不会下棋?”小顾问象棋还是围棋。老费说象棋。小顾说下倒是会下,就是下得不好。“那咱们就下一盘。”老费说着就抬起屁股去电视机旁边拿棋盒,老苗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老费!”老费不打自招地说:“下棋归下棋嘛。”

  第一盘菜从厨房端出来时,宋让芬一抬眼瞥见客厅里的老费和儿子,两个人一声不吭,勾着头对坐在茶几两旁。有点眼熟。很多年前儿子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放假回来跟他爸老顾就是这样,爷俩边下棋边等着饭菜上桌。心里没来由地一热。不过这热就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铺展开就掉下去了,宋让芬在心里笑着叹了口气,边叹气边摇头。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老费嘴里的那句“问问看”,就是那么一说,敷衍的话,当不得真,是给她这个当妈的一个面子。自己当了半年多的保姆,也就挣下了这么一点面子。“嗵”,窗户外头冷不丁的一声,“咚”,又一声,不知谁家已经开始放起了鞭炮,离年还早,才腊月二十,小年还没到。现在城里人的炮仗是越放越早了,一个个都等不及似的往年身上冲。两声鞭炮让宋让芬手里正在切着的什么慢了许多。鞭炮已经响了,年也就不远了。过完这个年再回来,就跟老费老苗说一声,自己得回去了,回去就不来了。也该回去了。老顾一个人在家确实吃不消,那么高的血压,既当男人又当女人。自己也是。还是在自己家里自在,手和脚都归自己管,一口痰上来伸头就能往外吐。亲戚们也都得走一走,快过年了,外面打工的、上学的大人孩子估摸也都回来了。

  想到这些,宋让芬心里就升起来另一股温暖,虽然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温暖。不管怎么样,快过年了。日子已经走到了年的鼻子下面,年身上的热气和味道,像一只已经破壳而出的蝉,慢慢地嘹亮起来了。

  计划好了,腊月二十九回家,提前一天。先把老费一家的年安顿好,再回去过自己的年。吃过中午饭去车站坐车,回家正好赶晚饭。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老费一家要去广州过年。

  其实就是去疗养,疗养加过年,还可以带家属。局里分到了两个名额,办公室征求各位局长副局长的意见。老费本来是不打算去的,老苗也不想去,光飞机就得坐三四个小时,这辈子从来没把年过到那么远的地方。主要是儿媳妇和牛牛。两个人把小费也拉过去。三比二,少数只好服从多数。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真正让老费铁了心要去,非去不可的,另有原因。那天老费给办公室打电话报名,办公室主任跟他解释说,今年春节的这一批已经报了两个了,局长,还有一个鲁副局长。其实,也没必要非要挤这一趟,反正冬天还长,过完年也可以去,真要想去过年,明年也可以。尽可能地委婉加小心,还是把老费惹恼了。论资格自己是第一副局长,而且自己来局里的时间最早,而且局长和其他两位副局长都比他年轻,而且自己明年六月份就要退休了,要发扬风格也轮不到他。人一恼话就不好听:“你们都定完了还征求我的什么狗屁意见?”办公室也有委屈,但这委屈不能明说。之前征求局长意见的时候,局长确实明确表示说不去,这才问的老费。没想到局长突然临时变卦,又说要去了。局长毕竟是局长,大小王还是得分清的。但是这只小王也惹不起,骂起人来脏字都用上了。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打报告,又申请了一个名额,把老费加进去。这些,宋让芬都是在饭桌上听到的,已经过去两天了,老费的气还没消完,凭什么不去?不该我的,我费某人一分都不沾,该我的我一分也不让。偏得去!没想到平时在家里一贯老绵羊的老费也有炸了毛的时候。不过宋让芬还是不能理解,也觉得有点可笑,白白送到眼前的那些真金白银不要,这一星半点的好处倒一是一二是二地一点不含糊。

  不管怎么样,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一家人都高兴。宋让芬也高兴,自己可以提前几天回家。老费一家小年前一天就走,腊月二十二,小费媳妇把明年的假都用上了。他们前脚一走自己后脚就回家。自己回去得越早,家里的那个年过得就越像样。

  人人都高兴,本来这高兴得跑一大段路,能一直跑到明年去,没想到半道上停下掉了头。临走前,老苗跟儿媳妇在饭桌上出了事。

  出事是早晚,小费媳妇上次鼓起来的那一肚子的怨气一直没找到地方出来,在肚子里的时间越长越壮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抢在了年前头。起因是小区大门口贴的那几张告示。小区里最近发生了两起入室盗窃案,告示上提醒广大居民要注意防盗。两起窃案都是发生在白天,小偷提前踩好了点,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撬锁入室。提醒大家,临近年关这几天,出门时家里最好留人,陌生人敲门尽量也不要开,等等。类似的提醒以前也贴过,临近年关一般都得要防一防贼,贼们也得过年,只是今年比较隆重,已经偷到了自己家门口。老苗看到告示回来后嘴巴就叨唠上了,自己一家人一走就是半个月,过年家里连个人都没有,这不是专门给小偷腾地方么。吃饭前已经叨唠了两次,饭桌上又来了一次。说实话也不能怪老苗,老苗其实也就是那么说说,广州去肯定还是要去,机票都订了。可能是儿媳妇太心切,怕婆婆变卦,一时没管住舌头就说了句不好听的话:

  “好像咱家有多值钱的东西?谁稀罕偷。”

  老苗正在嚼着一口饭的嘴忽然就停了下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嚼,嚼完了才开口,“你是不稀罕,有人稀罕。”然后目标换成老费,“破家还值万贯呢,你们不稀罕我稀罕。你们去,都去吧,该吃吃该玩玩,我一个人在家看家。”

  老费倒实在:“要不去就都不去,反正我也不想去。”

  儿媳妇没料着,有点无辜,本来没那个意思,不明不白地挨了那么一下。也有点窝囊。嘴上一时不好发作,手上的筷子替嘴巴出了头,看见牛牛正伸着勺子拨拉土豆里面的牛肉,没轻没重地在上面就是一敲。口当的一声,牛肉掉在了盘子外面。她瞪着眼看牛牛:“多吃蔬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光吃肉。天天要吃肉,多大的家业天天供你吃肉?”

  老苗盯了儿媳妇一眼:“牛牛妈这种话你可别随便当着孩子面讲。我们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从来也没委屈过牛牛。”

  “是,是,”儿媳妇把脸热起来笑了一声,“是没委屈过,咱们家爷爷是局长,怎么可能受委屈。开家长会的时候人家幼儿园的老师都夸牛牛了,说你看人家牛牛爷爷是局长,上学放学都还是爸爸妈妈骑车来接,你们不要动不动就叫爸爸妈妈开车来接你们,把幼儿园门口都堵成停车场了。”

  话到这里已经拐了弯,矛头指到了什么地方去大家心知肚明。老费脸当时就拉下来了,筷子一扔,抬屁股走人。老苗一个人坐在对面,眼看着脸一块一块地变了颜色,宋让芬突然说:

  “要不我留下看家吧。”

  凭良心说,当时她确实没往那方面去想,没把自己提出来留下看家与老费前几天嘴里的“问问看”往一块联系,没想那么远,也没来得及。就是出于一种本能,眼看着火要烧起来,本能地往上一扑。小费不在,就剩下了她。

  婆媳两个都转过脸来看宋让芬,刚才都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宋让芬。老苗先反应过来,当然是不行:“让芬你别跟着掺和,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回去过你的年。”“真的,要不我就留下,”宋让芬赶紧拽住老苗的目光不放,能拽住一会是一会,“我留下,你们都去广州过年,我来给你们看家。年在哪过不是过。”小费媳妇这时候已经从饭桌前起来了,回身往自己的卧室走,该说的话说了,该出的气也出了,见好就收。宋让芬一直等小费媳妇进了卧室,门关上,自己也站了起来,开始动手收拾碗筷,“不就过个年嘛,在哪过不是过。”

  “那怎么行,年怎么能不回家过?让芬,你先别忙,坐下说会话,”宋让芬瞅了一眼老苗,停下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坐了回去。从没听过老苗这么老的声音,那张脸也是,几分钟的工夫,好像一下往上加了十年。“刚才你都看到了,你也别笑话,家家都有这么一本难念的经。现在你还没体会,等小顾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宋让芬觉得应该找点什么说说,一时找不到,就很大致地笑了笑,表示理解,也表示同情,顺手拿起来桌角上的抹布,在自己面前的一小片桌沿上来回一下一下擦。“让芬,你该回去过年还是回去过年。年哪有一个人过的?老顾他们爷俩还在家,一个年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老苗叹口气,目光抬起来,在宋让芬脸上晃了一下,“其实说起来,让芬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跑这么远来,说是离儿子近,娘俩也没真见过几回。实实在在说,在咱们这个家,挣的那几个钱也不多。”宋让芬胸口里顿时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句句都是实话,但没想到能从老苗的嘴里说出来。心里一热,头脑也跟着一热,本来已经趴了窝的那堆死灰又冒出了火星子,万一呢。说不定这就是娘娘专门给她的一个机会。不行再赌一把。豁出去了!不就是个年么,半年都过来了,也不差最后这个年。

  宋让芬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巴上就勇往直前了:“我留下吧,真的苗大姐。反正回家也是忙,不回去还能落个清闲。在哪还不都一样,农村人过年没那么多讲究。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一家去广州,我留下,在家里过年。就这么定了。”

  一锤定了音。老费一家五口去广州过年,三天后启程。宋让芬留下来看家。年,就在老费家过了。

  宋让芬实心实意,老费和老苗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另外,说实话,一走十几天,家里确实也不能没个人。不光是要防贼,还有每天都得有人伺候的狗狗小帅、鱼缸、阳台上客厅里的花花草草,还有水啊电啊的什么,确实需要一个人。老费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让司机小李过来的,每天人都过来看一看,喂喂鱼,浇浇花,狗直接牵回去喂。但还是不放心,小李自己在家连袜子都不洗的人,指望起来估计也够呛。

  临上飞机头一天晚上,和平常一样,吃过晚饭,宋让芬拾掇完厨房,给老费和老苗热过牛奶,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电视。还是那部抓特务的电视剧,特务是共产党,天天在国民党的眼皮子底下偷这摸那,每天晚上宋让芬都为他捏把汗。今天第二集中间的广告刚一露头,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宋让芬还没来得及坐起来,门就被推开了,是老苗。老苗开门见山,红包就端在手上:“让芬,这个你拿着。过年了,算我们给小顾的。你先替他收着。”宋让芬慌忙站起来,手嘴并用地推。一点准备也没有。老苗坚决得不留余地,硬扎扎的红包一直抵到自己手上。其实她完全可以把红包随手往旁边的床上一撂,却非要宋让芬亲自接过去。宋让芬只好接了,接过去两只手也像老苗那样端着,把红包端在自己和老苗之间。老苗没马上走,还要叮嘱,已经叮嘱过了,又来了一遍:水电、煤气、卫生间的热水器、阳台、窗户、鱼缸、花、小帅、门锁。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刚才的红包上。

  “这里面两千块钱,是另外的,工资是工资。让芬家里过年这些天就交给你了,你多辛苦辛苦。”

  明白了,辛苦费。两千,有点多,应该还包括了之前儿子上门手上拎着的那些,也两清了。你出了人,我给你钱,谁也没欠谁。宋让芬心里又开始发堵,前几天才好不容易刚透出点气,现在又被堵上了。两千块钱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夜,薄薄的二十张,硌得后脑勺疼。

  第二天,提前吃了早饭,一家老少鲜衣亮衫大包小包出门,宋让芬一直送到楼下。小李车已经停在那里了。人多,老费特地从局里要了一辆好几排座位的商务车。老费坐前面,后面依次是老苗、牛牛、小费媳妇,小费最后一个。小费媳妇人进去之后,宋让芬抢步走上去,挡在小费前面,半截身子探进车里,一直藏在羽绒服里的手掏出来往牛牛衣服的口袋里使劲一塞:“过年了,提前给咱们牛牛压岁。”老苗第一个先反应过来:“让芬!你给牛牛压的什么岁?你这人就会瞎客气。”已经晚了,宋让芬人已经出去了,把小费推上车,哗啷一声,后面的半句被关在了车里。

  没等车子发动,宋让芬就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就进了楼道。楼梯上到第一个拐弯的地方,终于听见了车子发动的声音,宋让芬的心里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

  两千块钱原封未动,她又往里面塞了五百。

  人一走更显出房子的大来。本来就大,里里外外七八间,地板都拖一遍得花她个把钟头。房子倒是配得上局长两个字。可能就是因为太大了,才非要让儿子儿媳妇孙子都跟着一起住。

  人多一起住,热闹是热闹。可事情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锅里吃饭,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呢。不知道人家老两口是怎么想的,自己反正是想不通,儿子结了婚还跟父母住在一起,这在他们农村,简直没法想象。以前儿子还说过,等他结了婚在城里买了房子就把她和老顾接来一起住。儿子的孝顺,心领了,如果要让自己跟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除非她要饭。

  老苗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天要不是她在中间拦了那么一把,婆媳两个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动静来。就是现在也难说,看得出来两个人一直都还在心里扳着,那么大的疙瘩怕是一时半会化不开,这个年估计都过不好。来了半年多,宋让芬也大致看清楚了婆媳两个人之间的那些前前后后,俗话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费媳妇肚子里的委屈和窝囊估计存了也有些年头了,不在买车的事上折腾一下早晚也还有别的事。说实话,老苗,再加上老费,也确实有点太那个了,外人也就罢了,对自己家人也这样,换了谁也觉得窝囊,白白背着个好听的名,一点实惠都没有。同情归同情,但是感情上她还是站在老苗这一头,都是有儿子的人,自己儿子也快要娶媳妇了,自己也是马上就要当婆婆的人。老苗毕竟是做老师的,涵养好,要是换了她,你让那人试试看,十个宋让芬在中间也拦不住。

  念头再次跑到儿子身上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还没给儿子打电话。今天是小年。

  小年也是年。电话打过去,碰巧儿子中午没班。宋让芬就让他一会坐车过来,中午做红烧肉,娘俩一起过小年。儿子很谨慎地问了一句,他们走了?前几天宋让芬已经在电话里通知了老顾和儿子自己要在老费家过年的事,只不过没说那么具体。“昨天就走了。”

  儿子满口答应,声音在电话里蹦起来多高。

  第二次登门,跟第一次大不一样。上次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一次想往哪里放就往哪里放,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厨房里的黄瓜拿起来就啃,身子往沙发上一歪,一只脚够到了茶几上。红烧肉先端上了桌,亮汪汪一大盘,叫人眼睛都流口水。锅里还有。还有鸡和鱼,都是打完电话之后才买的。橱柜上还有酒,是好酒,平时在家吃饭的时候老费一高兴自己会给自己倒上一两杯。酒瓶子很厚,不透光,从外面看不出多少。儿子拿起来,摇了摇,最少半瓶。就尝一杯。一杯之后又倒了一杯。再来一杯,最后一杯。第四杯又倒上的时候,宋让芬心里就有点发虚了,做贼心虚的虚。越是不忍心制止儿子,这种感觉越是在心里疯长。电话这时候突然就响了。是老苗。老苗给她报平安,一家人昨天就到了,人很好,广州也很好,就是没个冬天的样子,腊月天街上还到处有人穿短袖。然后问家里。宋让芬一紧张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家里也都好,一切正常,就她一个人在家,什么事都没有。

  老苗提醒她要提高警惕。他们到广州之后才知道,现在南方的小偷都很猖獗,夜里常常爬人家窗户。家里就她一个人,一定要多当心,晚上睡觉要留着灯。白天也一样,尽量少出门,出门的话时间也别太长。辛苦几天,年过完就好了,怕就怕过年之前这几天。

  宋让芬挂掉电话以后,胸口里激烈了一个上午的那股鬼祟就慢慢平息下来了。还是算了。她原本有个打算,还没跟老顾和儿子说,除夕那天,想让爷俩也过来,一家三口一起在老费家过年。还是算了。不该自己的便宜最好还是别占,占了心里也不踏实,还没修炼到那个份上。还是那句话,半年都过来了,也不差最后这个年。

  年,已经爬到了日子的嗓子眼,嘴一张就要出来了。

  以前都是被年拖着走,今年拽都拽不动。好像全世界都在忙,就她一个人闲着。忙了几十个年,年年都没落下,今年却闲下来了,身上和心里有股劲找不到出路。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年抛弃了,也像是被年软禁了起来。

  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也像是自己现在住着的这套大房子一样空荡荡的,怎么努力都塞不满。从早到晚就剩下了三件事可做,吃饭、睡觉、看电视。客厅的大电视现在姓宋了,她还是习惯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小电视。电视上介绍一种叫十字绣的针线活,给你七八种颜色的线,按图纸来,一针一针地绣,既打发时间,绣成了还能裱起来挂在墙上。比画都好看。小区对面的步行街就有一家店,专门卖这个的,她特地去了一趟,挑的是一幅“花好月圆”。

  没什么非出门不可的事就不出门。老苗的电话没规律,有时候白天打来,有时候晚上打来,有时候一天打一个,有时候一天打两个。就是有什么非出门不可的事,她也都在老苗的电话打来之后才出门。得让老苗的每一个电话都有人接。其实也没什么事,每次电话都差不多,都是那几句话。听到她的声音就行,听到她那边心里就踏实了。

  已经是年根底下了,也没什么人到家里来。老费一家走了四天了,一个人还没有。老费还没走的时候,来得就不多,而且来了也没多少实质性内容,嘴上没有,手上也没有。这一走,别人就更有理由不来了。对门老蔡说得没错,老费这样的人,现在吃不开,局长当得怎么样,一到年上就见了分晓。这人还没退,年就成了这样。

  人家对门郭局长家就不一样了。这几天,到对门家的人就像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到姮山寺烧香的一样,一拨又一拨。防盗门一开一关的动静很大,自己在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门开了之后那些热气腾腾的点头哈腰和马屁,这边也能听到。对面的门白天经常响,晚上也经常响。门一响,宋让芬就知道郭局长家又开了一次张。对门一天开门关门的次数估计都快赶上楼下的那家小超市了。不过,人们到超市去,进门时手都是空着的,出来时才拎着东西,而郭局长家正好相反,人进去的时候手里都满满当当,出来的时候手是空的。

  这一拨又一拨,估计郭局长家也能开个超市了。

  这边的门就被敲过一回。那天刚吃过中午饭,宋让芬正在厨房里洗碗,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居然有点激动,手都没擦就跑出来。她拉开里面的门,隔着防盗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三十来岁,圆碌碌的小平头,瘦巴巴的脸上一边一个颧骨拱老高。不认识。宋让芬问他找谁。

  “快过年了,我来看看局长。”

  宋让芬这才注意到那人下面的两只手,都没空着,满满当当。

  宋让芬说,局长不在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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