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部落(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部落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48

  一

  时间如林中的秋叶,一片一片被秋风吹落着;痛苦却像渔网一般一下网住了我。

  尤日卡失踪快一个月了仍杳无音讯,那个谜一样的女人,是我心口的一把猎刀,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二

  在大兴安岭深处的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部落,尤日卡有着一个特殊的家庭。这个家族的男人们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名萨满,他们治愈过的病人不计其数。然而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有的是去寻觅驯鹿时失踪的,有的是去打猎时失踪的,也有去拾柴火时失踪的,总之,他们都是在林子里神秘失踪的。乌日娜姨妈告诉我:“在敖鲁古雅杜拉尔·氏家族所有失踪的男人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五十岁,他们个个英俊潇洒,能骑善射,但谁都没能逃脱自己的悲剧命运,或许这就是这个家族的劫数吧。”

  尤日卡的父亲拉吉米从三十岁开始一直有病,总是得一些莫名其妙的病。“乌力楞”﹙有血缘关系的氏族家庭﹚的人都说他是因拒绝当萨满传承人才不得安宁的,但他却执迷不悟,不肯就范。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拉吉米,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是不辞辛劳地采摘各种药材,用父辈们留下来的祖传秘方给自己配药。每次拉吉米熬药时,独臂大侠总是皱着眉头对我们说:“你们闻闻,我哥又开始烀猪食了,我哥宁可天天烀猪食也不愿当萨满传承人,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的一只胳膊是在一次打猎中被黑熊撕下来的,幸亏我父亲眼疾手快,一枪击毙了那头疯狂的黑熊,使他幸免于难。因而,拉吉米兄弟非常感激我父亲,总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并称我父亲为神枪手酋长。“你哥怎么想的只有你嫂子一个人知道,你去问你嫂子呗。”乌日娜姨妈笑道。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大嫂。“我才不问她呢。”独臂大侠嘟哝了一句便匆匆走了。忍俊不禁的我们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拉吉米的身体随着天气转暖而日趋好转时,他却在一个雾气昭昭的清晨去晨猎时,被同伴误伤致死。

  在狩猎活动中发生误伤事件不是偶然的,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起这样的悲剧。因而尤日卡仇恨的不只是那个误伤者,还有她的那双手,是她千针万线制作而成的那个带着两个长耳朵的鹿皮帽子引来了杀身之祸,当时她还为自己的别出心裁暗暗得意了好几天,没成想,恰恰就是这顶带着两个耳朵的帽子成为父亲被人误伤的罪魁祸首。尤日卡后悔莫及,内疚和自责之情犹如弥漫在大兴安岭上空的浓雾,笼罩了尤日卡的心头……

  按照传统习俗,横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营地的,因而拉吉米的灵柩被停放在乌力楞前的林子里。第三天,在族人为拉吉米举行风葬仪式时,尤日卡望着父亲那像一棵桦树般被高高挂起的尸体,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难以释怀的她为了惩罚自己的“罪恶之手”,毅然把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尤日卡的举动使在场的人们瞠目结舌,惊恐万状,如同身后的那群驯鹿。尤日卡的母亲伊莉娅吓得晕厥了过去,在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伊莉娅时,乌日娜姨妈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敷着尤日卡的手,并用自制的草药涂上包好。望着尤日卡因痛苦而变成怪石般的小脸,大家心里都为刚满十三岁的尤日卡捏着一把汗,生怕她的手变成残疾或整个人从此疯掉。然而几天之后,当尤日卡轻轻揭开手上的纱布时却发现,她的手竟完好无损。乌日娜姨妈不禁感叹道:“这鬼丫头难道是火神的女儿吗?瞧她那双多才多艺的细长小手,居然还像个白白嫩嫩的手掌参,啧啧啧。”

  误伤尤日卡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涂莫日根。父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枪手,捕猎过很多猎物,是部落里最有威望的酋长。那天不知为什么,父亲居然连人和动物都分不清。面对我们的冷嘲热讽和伊莉娅的拳打脚踢,父亲也不辩解和躲避,而是像一个木偶般跪在拉吉米尸体前任凭伊莉娅随意发泄。“你这混蛋,你这该死的,你赔我的拉吉米,赔我的拉吉米……”伊莉娅边号啕大哭边打骂我父亲,把他抓得满脸开花,直到她像林中腐烂的物体般瘫倒在地。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去打猎。没有再去打猎的父亲,终日边喝闷酒边抽烟,好像烟是他的下酒菜。在烟雾缭绕中父亲不断地唉声叹气,不停地在“斜仁柱”(用二十几棵松木作为立柱,用桦树皮或兽皮做围子的简易住所)里走来走去,那副寝食难安、失魂落魄的样子,如同正在戒毒的吸毒者。

  那段时间,就连我家那条跟着父亲叱咤风云的都尔波(四眼猎犬)也变得像父亲一样无精打采,它总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斜仁柱门口,用巴巴的眼神望着父亲发呆。有一次,它用嘴把父亲的猎枪叼到了父亲手里。又有一次,它居然用嘴咬着父亲的衣襟,一直把父亲领进了林子里,百感交集的父亲抱着都尔波的头不禁潸然泪下……

  对于鄂温克猎人而言,驯鹿、猎犬和猎枪是他们的“三件宝”,他们离不开自己的“三件宝”,就像母亲离不开孩子、男人离不开女人和酒一样。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十三岁时我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小猎手。什么“飞打嘴,站打腿”、“天浮蘑菇云,暴雨即来临”、“避虎逃下山,避蛇跑转弯”等等,猎人父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灌输了打猎的知识和野外生存的本领。

  有一年暑假父亲领我去打猎时,我的猎枪怎么都找不到了。我和父亲找了两天,终于在柴火底下找到了那支父亲给我的宝贝猎枪。

  “哈哈,咱家猎枪哪是普通猎枪,而是会走路、会玩捉迷藏的神枪呢!”父亲边擦拭猎枪边调侃道。

  “不要带小兔子去打猎好吗?我求求你了。”母亲苦苦哀求父亲。我是属兔的,终日又像兔子般又蹦又跳的总也不消停,乌力楞的人索性给我起了个小兔子的外号。

  “不打猎还算是个男人么,有我呢,你就把心放回到肺叶里去吧。”父亲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斜仁柱。身后传来母亲沉重的叹息声。随着那山一样沉重的叹息声,我仿佛望见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向了父亲。我刚要用枪托去打,那可恶的东西却消失不见了。无言的恐惧像那只毛茸茸的手一样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喘不上气来,如同犯了哮喘病的老翁。

  “怎么了儿子?”父亲停下脚步奇怪地问道。

  “没,没事。”我勉强挤出一副笑脸。这时,我远远地望见有一只狍子正在小溪边狂饮。“啾”的一声枪响,那只傻狍子应声倒地。父亲真是名不虚传!我不禁肃然起敬起来。或许是父亲的枪法鼓舞了我,激发了我的灵感吧,我轻而易举地打了三只灰鼠。望着我第一次猎获的猎物,父亲很是高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饶有兴致地唱起了“赞达仁”。父亲那荡气回肠的长调,随着大山而凝重,随着林涛而呼啸,随着山泉而蜿蜒。盘旋在兴安岭上空的鸟群们忘记了飞翔,滑落到树枝上为父亲伴奏;林子里相互撕咬角逐的野兽们停止了格斗凝神静听,陶醉在父亲的天籁之声中。我牵着驮有战利品的驯鹿,随着那缠绵、悠扬的长调很有节奏地前行着。忽然发现左前方有一棵粗壮的倒木如一条蟒蛇般横卧在林间。父亲走过去瞧了瞧,非常确定地告诉我:“不是被雷击的。”我们闷闷不乐地走着,在不到一百米处又发现一棵又粗又高的百年古松倒在了路边,树上还刻有醒目的山神白那查头像。我们立刻跪拜在山神树前祷告,请求白那查不要怪罪我们这些无能的守林人。父亲叫我骑着鹿,火速回家带爬犁过来,他自己则留下来守候。待我急三火四地返回来后,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棵百年古松装上了爬犁。“谁会这样胆大包天连白那查都敢砍倒呢?”刚满十一岁的我不禁自言自语。“还不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伐木贼,白那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父亲边骂边进林子里寻找伐木贼的车。

  父亲刚离开不一会儿,雄鹿便受了惊,受惊的雄鹿像疯牛一样狂奔乱跳起来,我紧紧抓住缰绳试图把它制服,结果连人带爬犁都翻进了沟里,那棵硕大的松木顺势压在了我的大腿上。闻讯赶来的父亲,用尽全力也没能搬动那棵粗壮的松木,无奈之下父亲把爬犁卸下来,扬鞭策鹿向乌里楞飞驰而去。

  尽管雄鹿的速度风驰电掣,心急如焚的父亲还是觉得它慢得像一头怀孕的母牛,于是父亲索性跳下雄鹿,向乌里楞一路狂奔……结果雄鹿跑进乌里楞半小时后,父亲才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跑进了乌里楞。母亲顾不得耻笑父亲,火急火燎地跟着猎人们赶到现场。“哦哦,我可怜的儿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忧心如焚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我失声痛哭。

  “额妮﹙母亲﹚,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痛。”我强颜欢笑地边说边把母亲凌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在母亲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大家终于把那棵百年古松从沟里抬了出来,然而,硕大松木挤压下的我竟然安然无恙,大腿只有轻微的红肿。这让在场的猎人们十分惊奇。母亲连忙跪拜在白那查面前跟小鸡啄米似的磕起了响头:“多谢保佑,多谢保佑……”

  我们准备返回时却与伐木贼的马车不期而遇,得知事情败露的伐木贼们慌慌张张地掉转车头往回跑。“站住”,父亲大吼一声率领几个猎人追了上去,前边的马车跑得飞快,猎人们紧追不放,如同演绎日本电影《追捕》,既紧张又刺激。崎岖山路上尘土飞扬,人欢马叫,路边的野兔、灰鼠惊得四处乱窜。可是追了一个多小时,仍毫无进展。精疲力竭的父亲不得不命令前面的猎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坐在车后边的人弄下来当“舌头”。年轻猎手费尽周折,终于不负众望地用神鞭把那人如套马一样给套了下来,其余两个惊魂未定的家伙,回头瞅了瞅自己倒霉的同伴,便不管不顾地溜之大吉。对伐木贼深恶痛绝的猎人们劈头盖脸地打了那个伐木贼一顿,然后把他五花大绑绑在了鹿舍门口,准备天亮后送到派出所处理。

  第二天,当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去看热闹时却发现伐木贼已经不翼而飞。

  “啊!难道这家伙长翅膀了吗?”

  “屁翅膀,肯定有人给放跑啦。”

  “是谁?难道他吃了豹子胆不要小命了吗?”顷刻间大家你瞧我、我瞧你地相互发问、相互猜疑着,但谁都不能确定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把大家费尽周折抓获的伐木贼给放跑了。在诸多凌乱的模糊脚印里,只有我分辨得出那双与众不同的鞋印。这双鞋印十分清晰,分明是清晨留下的。可我怎么都想不通,一个爱惜树木如爱惜自己手指一般,对伐木贼深恶痛觉的她,为什么冒着风险把那家伙放跑?莫非她爱上了那个可恶的伐木贼抑或她不忍心枉送那年轻人的大好年华?鬼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虽然我很生气,但也不敢声张,生怕别人知道。

  三

  生活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使鹿鄂温克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做饭和取暖用的柴火,必须是枯枝或倒木,即使捡不着枯枝的日子,也不能损伤活性树木,更不能乱砍乱伐。

  记得我和尤日卡是从七岁开始拾柴火的,每次去拾柴火时,喜爱大自然的我们总是连蹦带跳地唱着山歌进林子里。尤日卡吟唱的林区小调,犹如叩击大兴安岭心腹的一溪山泉,缓缓地给原始森林注入新鲜血液,使它们变得更加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林海因我们的歌唱而被赋予了灵气,我们因林涛的渲染而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身披绿绒长袍的老槐树边吹口哨边摇头晃脑地召唤我们,仿佛在为我们演奏森林进行曲。被自然景色和尤日卡的歌声迷醉的我,展开双臂伸向天宇,感觉自己欲飞欲舞,正酣畅淋漓地吸吮着朦朦胧胧的甜蜜而神秘的味道。这时,正忘情歌唱的尤日卡被一堆杂草给绊倒了,一只鞋掉在了草丛里。我帮她捡鞋时发现,她用鹿筋线在鞋底绣了个大大的翅膀,不用问我也能听见尤日卡那小脑瓜里的思想像笼中鸟般上下扑腾的声音。

  “我说小孔雀啊,你打算飞哪儿去啊?”

  “哦,乌日娜舅妈不是说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吗,北京还有毛主席和天安门呢,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到天安门上去留个影。”尤日卡说这话时那双激流河一般蓝盈盈的眼睛里注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北京?北京在哪儿啊,北京离咱们敖鲁古雅远不远?”

  “远着呢,足有几千里。”

  “嘿,等我长出翅膀,一定带你飞到北京去。”

  “鸡年都没到呢,小兔子还能长出翅膀吗?”

  “我是谁啊,管他鸡年还是马年,我都能长出翅膀。”

  “好啦好啦,你别把天给吹破啦。其实那天堂一样的地方我已经去过很多次啦。”尤日卡笑道。

  “哈哈,是做梦去的吧,在梦里我还变成山鹰遨游太空了呢,原来那神奇的太空是棉花做的。”我和尤日卡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疯话。

  “我说小孔雀呀,你不用着急,等我长大了一定带你周游世界,不过你长大以后可不许嫁给别人啊。”我和尤日卡同年同月同日分别降临在兴安深处的两个猎人家里。我们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吓跑了野兔、野鹿,惊飞了树上的喜鹊和乌鸦。所不同的是:我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从斜仁柱的排气孔里直射进来的、像萨满的铜镜一般闪闪发光的金太阳,而尤日卡望见的却是水一般银光闪闪的蓝月亮。于是正为我们的降临而兴奋不已的两位父亲,趁酒兴为我们订下了娃娃亲。

  “去去去,真不害臊。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不跟你玩啦。”尤日卡满脸绯红地狠狠打了我一拳就像孔雀一样飞走了,而我却一下躺倒在层层落叶铺就的床上傻笑着,犹如躺在桦树皮摇篮车上,在大自然母亲的摇篮曲中做着美梦的婴孩。那年我刚满七岁。从那以后,北京成为我心中一颗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时时照耀和温暖着我童年的梦境。

  有一次,我帮尤日卡拾柴火时,不小心把一根小树枝给折断了。“瞧你这只小兔子,总是这么兔头兔脑的。”尤日卡边埋怨边捡起那棵树枝轻轻触摸着,好像我弄坏了她的什么宝贝似的,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深感委屈的我心不在焉地去捡另一根枯枝时不慎又折断了一根树枝,当我用怯怯的目光搜寻尤日卡时,她正用雏鹰般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我,足足瞪了我一分钟,瞪得我就像那棵被折断的树枝一般颤颤巍巍,而尤日卡却不管不顾地径直走了,且几天都没有搭理我。从那以后我再去拾柴火时,总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折断树枝,即便没有尤日卡在身边,我也感觉尤日卡好像有千里眼能够望见我似的。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尤日卡再也不敢大喊大叫地叫我陪她拾柴火了,而是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模仿飞龙鸟的叫声,然后悄悄进林子里等我。

  那时的我几乎成为尤日卡的保镖,我不允许任何男生接近尤日卡,如果有人不听我的警告继续软磨硬泡,我会毫不客气地用武力解决,好像尤日卡是我的私有财产似的。林区的孩子有使不完的蛮劲,我还是部落里的摔跤冠军呢。对于这类事情,我想尤日卡一定是略知一二的,但她从未抱怨过我。

  无论是在乌力楞里还是在学校,我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尤日卡发呆,每次被她发现,我都会面红耳赤地慌忙低下头玩弄自己的手指头。虽然我对这一切懵然无知,但我感觉有一只喜鹊跑进我的心房里飞来飞去,我很想把它捉住,却怎么都捉不住。

  然而自从发生误伤事件之后,尤日卡再去拾柴火时,不再让我给她当保镖了。她那双激流河一样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再也不是温柔的光芒,而是像冷泉般的冷眼寒光。有一次,尤日卡居然找我表哥塔斯额陪她去拾柴火。望着塔斯额汉奸一样的丑恶嘴脸,深陷妒忌之河的我,恨不得一枪把他干掉。

  第二天,我把塔斯额骗进林子里后,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他两拳。“你……你这死兔子凭什么打我?”塔斯额龇牙咧嘴地伸了伸他那细长脖子。“凭什么,就凭你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围着尤日卡转悠。”说罢,我又给了他一拳。塔斯额也不示弱,跟我动起手来。我们如同两只为争夺母鹿的公鹿一般进行了一番决斗,身单力薄的塔斯额哪里是我的对手,我狠狠修理了他一番,直到他连连求饶,保证自己再也不给尤日卡当保镖为止。

  无论尤日卡怎么恨我,我都毫不气馁,更没有放弃,而是一如既往地等待她。每次等她像孔雀一样飞进林子里之后,我这护花使者总是默默地跟随其后,如同一条忠实的猎犬。有时望见她的爬犁被雪壳子卡住或爬不去上坡时,我就像一名刚从森林公园游玩归来的游客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给她帮忙,然后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当然,我别有用心、一成不变的做法好像被尤日卡觉察到了。有一次,她好像故意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我,而我竟然没有勇气赶上去,反倒以系鞋带为由,停滞不前。

  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尤日卡拾枯枝时,忽听“哎呀”一声,尤日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尤日卡身边时,她的脚脖子一点一点地红肿了起来,转瞬间肿得像一棵白桦树一般。“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蛇咬伤的?”我急切地问。尤日卡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显得很紧张很不确定的样子。“不好!”我不顾尤日卡的强烈反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脚脖子不管不顾地用嘴吸了起来,把里边的血水全部吸出来了,然后一路飞跑地把她送回了家。得知尤日卡是被蛇咬伤之后伊莉娅慌慌张张地拿出两包面药给尤日卡喝了一包,给我也喝了一包,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尤日卡清理着伤口。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劳累抑或是毒素在我身上开始蔓延,我忽然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我踉踉跄跄地回家,倒头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已经中午时分了,母亲正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额妮,您别哭啊,我没事,就我这公鹿一样的身板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尤日卡怎么样啦?”我急切地问道。

  “还公鹿呢,你就像病猫一样已经昏睡一天一夜啦,要是你再不醒来我也不想活啦……伊莉娅告诉我,已经给你喝了解毒药,叫我放心。可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谁知她给你喝的药灵不灵呢?真是急死人啦。幸亏万能的玛鲁神灵保佑,啧啧啧……尤日卡没事,今天早上她还来看过你呢。”母亲泪眼婆娑地触摸着我的头说道。

  “真的?”我高兴地胡乱为母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便一下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去见尤日卡。虽然这件事情尤日卡没有表示感谢,但从她那浪花朵朵的眼神里我终于感到了一丝温暖,那种温暖如春风暖阳般温暖了我一个冬天。从那以后我再去她家送东西时,尤日卡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是叫我捉摸不透。

  四

  有一天凌晨,我蒙蒙眬眬间发现父亲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野生鹿茸拿出来瞧一瞧便夹在腋窝里走了。“父亲这么早要去干什么呢,是上镇里去卖鹿茸吗?”我因好奇悄悄打开门缝偷看起来。只见父亲像做贼一般把那几只野生鹿茸偷偷放到了尤日卡家的斜仁柱门口,然后竟倒退着回来了,生怕被人发现。我立刻钻进自己的狍皮被子里,装睡起来。自从发生误伤事件之后,不知如何谢罪的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做着补偿。我大哥猎获的猎物,父亲总是挑最好的肉,叫我给尤日卡她们家送过去,并且把最好的兽皮入水浸泡后,取出阴干,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铲刮,直至柔软如布之后,再叫我给尤日卡家送过去,以此谢罪。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多余的财富为尤日卡一家补偿。虽然我们生活在遍地黄金的兴安深处,但我们遵从俭朴的生活态度,人人唾弃盲目砍伐和滥杀野生动物的可耻行为,遵从种群自然繁衍的平稳节律,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和谐共处。

  虽然我们一如既往地关照尤日卡一家,但有限的资助对相依为命的尤日卡母女几个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每逢山花烂漫的时节,尤日卡总是背着比她自己还高的铁锹,跟母亲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挖一种叫龙胆草的中草药,晒干了一公斤能卖几元钱。

  那段日子,我们家的东西总是频频被盗,开始是日用品,接着就是比较值钱的东西,如衣裤、兽皮等,且毫无线索,手脚干净利索,如同一名惯犯作案似的。接着我家驯鹿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来了个集体闹“革命”,连吐带拉的,个个痛得站立不起来,把“奥荣”﹙刻有驯鹿头型的护鹿神﹚挂在驯鹿脖子上,也无济于事,根本起不到免疫除病的作用。心急如焚的我们连喂草药带打针地折腾好些天才好不容易把它们治愈。

  过了不到两个月,我家的驯鹿总是悄无声息、莫名其妙地死掉,死得特别凄惨、恐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看了叫人心碎。这接二连三的怪事,令我们束手无策、忧心如焚。“哼,真有母狼的心和猎豹的胆,就冲我们来,干吗拿不会说话的牲口出气?”我们气愤之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伊莉娅,怀疑是她下的毒,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仇人。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不惹是生非,跟猎民点的亲戚们更是互助互乐,关系处得十分和谐、融洽。我的哥哥认为,这件事情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后患无穷。父亲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伊莉娅是一个直筒子性格的女人,决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尤其做不出伤害驯鹿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父亲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当我们坚决否认后,父亲却霸气十足地喊叫了起来:“没烧火的烟筒能冒烟吗?就算是伊莉娅又能怎么样?难道几头驯鹿的命比人命值钱吗?以后小心谨慎就是。”话虽如此,但视驯鹿为兄弟的我们,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父亲虽然嘴硬,但也无法排除伊莉娅的嫌疑:一是因为她家是邻居,有作案条件;二是因为我们是她们的仇家,有理由进行报复;三是因为伊莉娅曾坐在斜仁柱门口恶声恶气地指桑骂槐过。有一次还像巫婆似的发出过歹毒的咒语。难道果真是伊莉娅不依不饶、趁机报复么?毕竟是杀夫之仇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父亲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不能自拔。

  父亲为了借酒浇愁终日手不离酒,骂不离口,总是没完没了地骂“混蛋混蛋”,也不知是骂别人还是在骂自己,夜夜东倒西歪地拿着酒瓶子守候在鹿舍门口,生怕自己视如儿女的驯鹿再次受到伤害。

  酒本是令人快乐的兴奋剂,而在我父亲这里却变成了发泄痛苦和自残的毒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体质愈来愈弱,不久,我这位神枪手父亲,没有倒在狩猎场上,却倒在了猎场一般沉重的罪恶感里……

  我们家的怪异事件随着父亲的驾鹤仙逝终于平息了下来,而尤日卡家却再次天降横祸。尤日卡中专刚毕业的妹妹塔娜,有一天下午去拾柴火时突然猝死在了林子里,身上毫无遇害迹象,连一个针眼都找不到。既不像自杀又不像遇害,死得非常蹊跷。望着尤日卡抱着塔娜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我的心如针扎般疼痛。尤日卡之所以放弃上大学和当一个史学家的梦想,完全是为了眼前的妹妹啊。塔娜之所以没上高中而是上了中专,也是为了减轻她姐姐的负担。世事难料,生死未卜,谁也没有预料到今天的不幸。乌日娜姨妈说过:生生死死都是由前世注定的,生便是死,死便是生。当杜拉尔·氏家族还没来得及从悲痛的阴霾中走出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尤日卡唯一的叔叔--独臂大侠又离奇失踪了,找了几天仍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唉,已经找了五天都找不到,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找他了,独臂大侠不是说过吗:‘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原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乌日娜姨妈心情沉重地劝说着我们。

  “唉,以后再也没人给咱们捡柴火啦。”姨夫凯斯特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是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独臂大侠失踪前只要不喝醉酒,总是帮我们拾柴火。虽然他清醒的时候不多,但大家都很感念他。

  “但愿他能跑到山神保佑的地方,找到他所向往的幸福生活。”我望着密林深处由衷地祝福他。独臂大侠自从痛失一只胳膊以后,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他终日像幽灵一般捧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地在林子里转悠。乌日娜姨妈为了拯救他,几次提出要给他介绍对象,但都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我才不自找苦吃呢,现在的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独臂大侠硬着舌头说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深感不解的乌日娜姨妈认定了他是在暗恋他大嫂伊莉娅。

  杜拉尔·氏家族这一连串的离奇事件加之我家接二连三的怪异事件,仿佛在冥冥之中被法术无边的仙人或狐狸精随意操纵似的,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笼罩了整个猎民点。原始森林也好像下了一场梅毒雨似的,流淌着黑色的汁液,相互传染、相互折磨着,他们低垂着自己伟岸的头颅,痛苦地挣扎和默默地抗争着,就连那群被誉为“森林之舟”的驯鹿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睁着惊恐不安的大眼睛,时刻提防着,唯恐自己再次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令人恐怖的紧张气息愈演愈烈,使整个兴安岭的神经都处于高度恐慌和紧张状态,仿佛到了晚期的癌症患者随时受到死亡的威胁似的。

  “你们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事件吗?一切的偶然,定有必然因素,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乌日娜姨妈一脸凝重地对我和表哥说道。

  五

  我家的鹿皮袋里装满了各种“玛鲁神”。父亲去世后,母亲天天点燃一炷香,在香火缭绕中祈祷,祈求各路神仙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帮助我们除灾解难。尤其过年的时候,别人都忙着准备人吃的食物,而我家却忙着准备玛鲁神吃的食物,如水果、糕点、鹿头什么的,可我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那些装在鹿皮袋里毫无生命的木偶和兽皮能保佑什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改变了我的观点。那场病来得很突然、很蹊跷,上午还活蹦乱跳的我,下午一下就病倒了,一睁开眼睛我就会头晕目眩,恶心呕吐,好像光是一片火海,而我是一棵枯草。素日里,我是一个最离不开光的人,阳光一消失,我的心就像无根的稻草似的,没缘由地产生一种危机四伏的恐惧感,一点都不像一个男孩子。我的突发性疾病把母亲吓坏了,她认为我一定是在拾柴火的途中冒犯了“舍利”﹙蛇神﹚,于是她首先虔诚地给玛鲁神烧香祷告,然后心急如焚地请来了老萨满为我跳神治病,又是给老萨满点烟又是倒奶茶的,为了治好我,母亲恨不得给他跪下,老萨满叫人把白色驯鹿宰杀作了祭物,然后他穿上了做工精致、挂满铜镜铜铃的萨满服,敲起神鼓,载歌载舞,请神弄法到启明星升起,累得是精疲力竭,把鹿皮萨满服都湿透了,而我却毫无反应。也不知是附体的鬼神道行过高抑或是老萨满的法力不够。心生疑惑的我失望地在请神歌中昏昏欲睡时,一股清凉的冰水缓缓流进了我的体内,我忽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那种寒冷是浸入骨髓的,令我舒服极了,仿佛沙漠里的人一下被山泉浇灌了似的。当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时,不禁眼前一亮,尤日卡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孔雀,你、你怎么来啦?”又惊又喜的我,连忙坐了起来。

  “我是来看你死没死啊。”尤日卡莞尔一笑转身走了,像孔雀一般飞走了,那么地神秘而美丽,随着老萨满那笨重的身体像一袋米面似的重重摔倒在地的同时,我一下坐了起来,又是吃肉,又是喝灌头水,把供品吃得是杯盘狼藉,好像有病的是萨满本人,而不是我。光又恢复了它可亲可爱、温暖明快的颜色,尽情地触摸着我、安抚着我。激动万分的母亲又是给老萨满夹手把肉,又是敬酒的,不知如何谢恩。除我之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尤日卡的到来和离去。虽然有些困惑和惊奇,但一见到尤日卡便心慌意乱的我,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把它当成普通的一页日历一下翻篇了。

  但从那以后,我和尤日卡的关系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她再遇见我时不再横眉冷对,而是变得很紧张、很不自然,那双蓝盈盈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如老鼠见了猫、兔子见了猎人似的,而我却像一只饥饿的猫头鹰一样时刻窥探着,寻觅着各种天赐良机。

  端午节那天,母亲早早地采完艾蒿回来夹在了我的耳朵上,说是能够辟邪。然而母亲坐下来为我缝补狍皮裤子时却突然病倒了。稍稍动弹或睁开眼睛便会觉得天旋地转,呕吐不止,最后快把黄胆都吐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急得如猴子一般团团转。

  “儿啊,你不用着急,我可能是着凉啦,你去让你姨妈给我煮一碗姜汤喝吧。”母亲闭着眼睛说道。

  姨妈的姜汤毫无效果。母亲继续呕吐不止。“这,这又是冲犯了哪路神仙啊。”这次轮到乌日娜姨妈团团转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忽然就动弹不得啦,感觉整个人都像球一样旋转了起来。”母亲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小兔子,快去把驯鹿套上爬犁,准备上镇医院。”姨妈说。

  “乌日娜,你说我现在连动都不敢动,怎么可能坐几个小时的爬犁呢?我就是吐也会吐死的。”母亲不肯上医院。

  “不上医院怎么办啊,要不我先去请老萨满过来瞧瞧?”见母亲没有反对,姨妈匆匆走了。这时,闻讯赶来的尤日卡不由分说就在母亲的后背上猛捶了起来,边捶边默念着什么。大约捶了二十下,母亲便睁开了眼睛,感觉不再眩晕。过了半个小时,母亲就能上厕所了。“这、这也太神了吧,这鬼丫头到底使用了什么巫术啊,你到底是火神的女儿还是月亮神的女儿啊,你不会真要成为萨满传承人吧?”请老萨满回来的乌日娜姨妈见到这情景惊讶得不得了,她边感叹边捧住尤日卡鹿奶般的小脸蛋打量了起来,好像尤日卡脸上写着什么密码似的。就连老萨满也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尤日卡。

  “啊呀,我的酋长大人,什么萨满不萨满的,您就饶了我吧。”满脸绯红的尤日卡硬是挣脱姨妈的手跑掉了。

  六

  在接踵而至的灾难面前,在母亲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尤日卡没有被灾难所打倒,而是处之泰然,表现得非常顽强。为了照顾和安抚心灵受到重创的母亲,她勇敢地扛起了家族这个沉甸甸的包袱。从此她像一名家庭主妇般忙着洗衣做饭,缝补皮衣皮裤,拾柴火,割草皮,给驯鹿驱虫、喂盐,寻觅驯鹿等家务。驯鹿跟北极熊不同,生养双胞胎的几率微乎其微,然而尤日卡饲养的母鹿,每次生产全部都是双胞胎,且一个比一个膘肥体壮、生龙活虎,熬出来的鹿奶茶甜润可口、香气逼人。驯鹿头上的七叉犄角也与众不同,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一般。这让乌力愣的人们叹为观止,好像尤日卡是法术无边的女神似的。乌日娜姨妈认为:尤日卡是杜拉尔·氏家族的一颗吉祥星,是月亮神的女儿。

  在一个雨后的早晨,尤日卡同一群姐妹们进林子里采木耳、蘑菇时不慎跟伙伴们走散了,一夜未归,这可急坏了乌力楞的人们。我们在新任酋长的指挥下分成三个小组,分别向三个方向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心急如焚的我们甚至把已经灭绝的动物残骸都找出来了,却没能找出尤日卡,好像尤日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有冠心病的伊莉娅急火攻心而昏死了过去,乌日娜姨妈手忙脚乱地抢救了一个小时才把她给抢救了过来。乌力楞的女人们天天轮班看护伊莉娅,生怕这个不幸的家族再次发生意外。过了十五天,在我们忧心忡忡地四处寻觅和期盼,大家都觉得已经凶多吉少的时候,尤日卡手上缠着绷带回来了,如同一个从世外桃源归来的迷路人。

  “嘿,鬼丫头,你终于回来啦,都快急死我们了。”

  “啊呀,尤日卡,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我们都担心死啦。”

  “哈,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这鬼丫头了呢,啧啧啧。”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而尤日卡却笑而不答,宛如一只劫后余生失语的母鹿,这让我们十分困惑。有人认为神秘的尤日卡是被神灵带走的,是神灵附体让她成为了杜拉尔·氏家族的萨满传承人;有人认为秀气的尤日卡是被黑熊抓走做了压寨夫人;也有人担心她会不会被坏人玷污了才被送回来等等,众说纷纭。

  敖鲁古雅的怪异事件随着尤日卡的归来,终于像林中的晨雾一样渐渐散去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尤日卡的行为举止却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每逢满月的夜晚她总是悄悄跑进林子里聆听花草与树木的对话;偷看激流河与山风的拥吻。有时听着听着便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如同下凡的仙女在天籁之音般的自然之声中轻歌曼舞一般。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正当花季的尤日卡,不去采摘五颜六色的野花,反倒采一筐又一筐的蒲公英和苦菊分给乌力楞的人吃,说是能够祛邪败火。到了冬季她又强迫我们用淡盐水漱口和洗鼻子,说是能够预防感冒。说来也怪,只要用尤日卡的盐水漱口和洗鼻子的人,整个冬天都不感冒。只有那些不听话的男人们才感冒发烧。如果部落里有人生病,她会不请自来,不由分说地给病人喝一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药水。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有些危重病人尤日卡却说什么也不肯出面。久而久之大家便得出结论:尤日卡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萨满传承人,只要她出面病人就会起死回生,反之会必死无疑。因而有人感激有人恨,感激她救死扶伤,恨她见死不救。面对他人质疑和困惑的目光,尤日卡不置可否,仍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雏雀一样视若无人地游走在营地之间。

  有一次,我和塔斯额正在下鹿棋时,乌日娜姨妈突然开始腹泻不止,几乎每隔十分钟她都要往外跑,最后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了。“塔斯额,你把痰盂给我准备好。小兔子,你快去找尤日卡吧,我快不行了。”姨妈有气无力地说道。

  尤日卡问明缘由后,进屋就在乌日娜姨妈的脚后跟内侧连敲了十几下,然后把大蒜拍碎后煮了一碗大蒜米粥。乌日娜姨妈喝完粥,去了一趟厕所后便再也没上厕所。

  “尤日卡啊,你怎么知道大蒜米粥能够治疗拉肚子?”

  “是玛鲁神告诉我的呀,玛鲁神说,快用大蒜去救你伟大的舅妈吧,要不然以后就没人给你讲故事,没人领你们干活了。”

  “好你个鬼丫头。”姨妈哈哈大笑起来。

  七

  深秋的兴安岭宛如仙女的玫瑰园,瞧那像紫烟似云霞、犹如火焰般燃烧的兴安红叶,恰是仙女用各种玫瑰花瓣编织而成的微型小伞子,形态各异、姹紫嫣红。

  林区的夜晚宛如披着神秘色彩的轻纱,默默地拥抱着我,一切都显得那么清丽而自然,幽深而空灵。鹿铃声声踏碎了黑夜的影子,阵阵山风送来沁人心脾的松果清香,我的心也被这种奇异的芳香熏陶着,被自己设想出来的美好未来憧憬着,渴望自己身穿森林一样颜色的军装威风凛凛地回到大兴安岭怀抱的那一天。过几天我就要到北京部队去服役了。为了圆我和尤日卡的梦,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改变尤日卡母亲对我的仇视,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军的道路。临别前的那几个夜晚,我像围猎的猎人一样,在尤日卡的斜仁柱外守候了很久、很久。我多想把她叫出来,诉说自己这些年来对她的爱慕之情和迷恋之苦。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叫出来,我把桦树皮剪开一个口子,含在嘴里模仿傻狍子“哇……哇……”的声音,结果尤日卡没被引出来反倒把猎人给引出来了,吓得我像傻狍子一样仓皇逃跑。临走那天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在部队干出一番成绩,争取早日转干,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回来正式向尤日卡提亲,如果伊莉娅从中作梗,我就把尤日卡偷偷带走。事实上,我做到了,而尤日卡却……因此,每每听到《窗外》这首歌我都特别心酸,如同打翻了的调味瓶。

  紧张的军训结束后,经过几个辗转不眠之夜,我终于鼓足勇气给尤日卡寄了一封信,没成想我的信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而发疯的我,就像一名射击手一般向尤日卡发起了连环炮,我那一个个犹如蟑螂爬行时留下的痕迹一般的文字,恰似那一发发射向尤日卡的子弹。每寄出一封信,我便满怀希望地苦苦等待,足足等待了两年多时间,直到我等得头上都长出了几根白发,也没有等来尤日卡的一张白纸。

  日子如敖鲁古雅的草皮一样日渐积累、老化和剥离着。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提升为排长,也终于有了探亲假。我怀揣一颗喜悦和激动的心情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我的故乡--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意即杨树林茂盛的地方。然而,如今的敖鲁古雅连一片杨树叶都寻不到了,也不知是自然绝迹还是被肆意破坏。想当年这座天然的绿色宝库是鄂温克人的天堂,也是驯鹿的乐园,更是艺术家的摇篮。得天独厚的森林文化给予了鄂温克人特殊的艺术生命,虽然他们没有受到过专业的艺术熏陶,但他们的艺术天分更接近艺术的本真。女人们在制作桦皮篓、桦树皮针线盒等容器时随意在桦树皮上刻画出来的花纹,分外精致,几乎每一件都堪称精美的艺术品。就连孩子们在做游戏时随意用桦树皮撕出来的都是活灵活现的各种小动物。从这个神奇部落里走出过许多像柳芭﹙纪录片《神鹿啊神鹿》的主人公﹚一样的画家和民间艺术家。

  回家当晚,早已按捺不住的我心急如焚地跑到尤日卡家的木刻楞房子时,早已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一座忧伤的空屋和大大的问号。

  令我倾注了无数情感,给予我无数梦幻的尤日卡,如同一只孔雀一般不翼而飞了。我的心也随着这只神奇孔雀远去了,消失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那种失落与切肤之痛,我很难用文字描述,就是此时此刻,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找不出确切的形容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境。

  尤日卡已经结婚的消息,我是从母亲那里获悉的。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她那忧郁的眼神并没有看我,而是望着远处的林子说着,好像她儿子是那片林木似的。

  “虽然那个男孩每次来时总是戴一副墨镜,可你大哥却觉得他有些眼熟,甚至怀疑是那个逃走的伐木贼。”

  “不不,尤日卡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伐木贼呢,不可能的。”虽然我的脸因难过而变成了茄子,但我不容置疑的口气却让母亲很是为难。

  “哪个女孩能够拒绝漂亮男孩的追求呢,那个男孩的确长得蛮漂亮的。”母亲试图说服我,让我对尤日卡死心。

  “就算那个混蛋长得再漂亮、再会花言巧语,尤日卡也绝不可能被他所诱惑的,绝不可能!”痛苦万分的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来。尤日卡之所以嫁给别人,一定是为了报复我和我父亲,这跟漂不漂亮没有关系。如果父亲没有误伤她父亲的话,她绝不可能投入别人的怀抱!虽然我非常怀念父亲,从未怨恨过被负罪感压垮的父亲,但此时此刻的我却忽然怨恨起自己的父亲来了。

  八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像林区的清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八年后我终于风风光光地再次回到了我的敖鲁古雅。由于从敖鲁古雅到猎民点之间没有长途汽车,我不得不向战友借了他的私家车。我沿着林海边缓缓地行驶在自己熟悉的林间山路上,寻觅着自己儿时的记忆碎片。每次走在故乡的山路上,那种亲近自然的融合感,总是令我莫名地感动,好像灵魂都被感动得漂浮起来。

  为了近距离地体验这久违的感觉,我把车停在路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林子里。我用心聆听着自然界的呼吸声和它的叹息声,忽然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感伤。我和尤日卡拾柴火、吃野果时的欢乐情景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着,流动着,给了我恍然如昨的错觉。可惜儿时的美景和往日的童趣却犹如一曲过时的民间音乐,再也无法还原了。

  我心情郁闷地游荡了很长时间,一路走下来也没有见到以往常见的飞龙鸟和野鸡的踪影。榕树、白桦树和落叶松等林木都在沉思默想,仿佛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并用诡秘的眼神互换眼色,传递着保持静默的信息,好像我是入侵的敌人。

  林子里随处可见裸露的树根,大的如车轱辘,小的也有盆口那么粗。它们流淌着乳白色的液体,仿佛在用自己无声的心泪哭诉着伐木贼的暴行。

  有一只乌鸦忽然“嘎嘎嘎”地在我头上鸣叫起来,我仿佛听见有一哀婉、沧桑的声音在向我控诉,控诉这史无前例的“文革”给原始森林和鸟类等生灵带来的灭顶之灾。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并排站立着的两棵幼树,我望见了自己因折断一根树枝而遭到尤日卡仇视的目光。我阖上眼睛默默地站立了片刻,当我慢慢睁开眼睛时,我的眼球被吸引到幼树旁边那大如磐石的树根上,从树根模糊的纹络里,我望见爷爷正冒着鹅毛大雪像“?”一样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拾柴火的路上,最后化成了一棵树。我心情沉重地轻轻触摸着千疮百孔的树根,如同触摸父亲泣血的伤口和母亲哭泣的脸。我忽然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起来:“老少爷们,你们给我听着,从今以后,我决不允许哪个王八蛋再敢伤害你们,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仅是一名转业军人,更是一名林业人,我一定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保护好大兴安岭的一草一木和所有野生动物,还你们一个宁静祥和的乐园,不然我誓--不--为--人--”我那“人……人……人”的回音,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在大兴安岭深处,久久地……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有多坎坷,但作为一名林业人,我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此时此刻,关于爱、关于人生、关于使命感、关于生态保护等问题像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儿一样在我脑海里跳跃着,飞舞着。眼前这一棵棵风姿绰约、威武挺拔的林木,多像我们可亲可敬的索伦骑士们。可有谁会记得它们华彩背后所隐藏的艰辛与付出呢,又有谁会明白漫长的冬季它们在积蓄什么,孕育什么,等待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新生。它们是“文革”的受害者和见证者,更是我们鄂温克人的守护神。每次面对它们时,我们之间总是有一种隽永的默契和写意的浪漫情怀,而今当我再次面对眼前这片万籁俱寂的原始森林时,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忧伤,难道“一匹猎马一杆枪,獐狍野鹿打不尽”的年代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岁月无情,造化弄人,短短几年时间,我的未婚妻已成为别人的娇妻,而昔日郁郁葱葱的大兴安岭也变得如同八旬老人稀落的头发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大兴安岭是苍天恩赐给使鹿鄂温克人的绿色宝库,如果草尖上没有蜻蜓飞舞,如果林子里没有鸟鸣和野兽的奔跑,自然界将是多么地沉闷和单调,人类社会将会多么地毫无色彩和了无情趣啊!

  为了迎接我的转业归来,我哥杀了一只羊,请来了乌力楞的亲朋好友为我接风洗尘,我们坐在斜仁柱里对酒当歌,纵情欢乐。乌日娜姨妈为了助兴载歌载舞起来:

  哲桂勒

  哲桂勒啊

  雅鲁河的岸边呦

  哲桂勒

  飞来了美丽的古娜吉……

  姨妈那轻盈如激流河水、欢快似林海翻滚的甜美歌声和美妙舞姿如醇酒一样把我们迷醉了,大家情不自禁地纷纷加入到舞蹈的行列中翩翩起舞,小小的斜仁柱里挤得如一锅沸腾的鹿奶粥。我哥在外边点燃了一堆篝火,我们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起了鄂温克人最喜爱的民间舞,我们那“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斗薮龙蛇动”的美妙舞姿和“介温介会愣、介温介会愣”的呼号声溢满激流河两岸。

  我趁乱把有些云山雾罩的姨妈送回了家。

  “我说姨妈啊,您可是有身份的人呢,以后可不能再喝高啦。”

  “不过是个小小的酋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不一样,您可是咱使鹿鄂温克部落里唯一的女酋长啊!”

  “我才不稀罕呢,还不是乌力楞的人强迫我当的。哦,小兔子,你是不是把姨妈当成酒鬼啦?我可从未喝醉酒过,姨妈今天高兴。”

  “没有没有,我知道姨妈高兴。姨妈,那个,我塔斯额表哥是不是已经分配工作啦?”

  “早分啦,被分配到海拉尔市公安局。”

  “表哥真了不起,应届考试就能考上重点大学!”我由衷地赞叹道。

  “少数民族孩子怕吃苦啊,你表哥你还不了解吗,都是让我给逼出来的。”

  “表哥有您这样的母亲,是他的福气啊!”

  “哼,他才不这么想呢,他总是埋怨我给他施加压力。”

  “没有压力,哪儿来的动力啊,他以后会理解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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