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命(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恋爱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20

  序曲

  “真是傻大粗啊。从头到尾就只听见枪声砰砰砰,根本不用动脑子。”他们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结论,为此笑得很快活。走出放映厅,穿过长长的、幽暗的离场通道,没坐商场的直达电梯,从九楼到一楼,一层一层往下转。电梯和电梯之间,摆满了各种物品。她翻过一只猩红色手包的吊牌看了一眼,笑着问他,“你猜多少钱?”他说五十?她笑着让他看,五百都不止!他则翻看了一件衬衫的吊牌,她说两百?他哈哈笑着告诉她,差个零!他们几乎迷上了这游戏。每次,价格都要比猜的高出很多。高出越多,他们就笑得越快活。“哎呀,这地方真是不能待了。”她大口喘息着,“电梯和电梯之间,非要走上这么一段路,路边非要摆上这些东西,还让不让人活啊?”他笑着说,“所以才把楼修得这么高嘛,想不开了很方便。”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夜色降临了。商业区被一团红光笼罩着,各种闪亮的店招争先恐后朝他们扑来。暑气散去后,风吹在身上,比白天凉爽多了。他们拉着手走出大楼,穿过红灯,穿过人群,踩着悬铃木大团大团的影子,朝学校走去。

  “你在那楼里待过吗?”卢丽心指了指校园里耸立的三十多层的标志性大楼。

  傅恒抬头望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导师的办公室就在二十八楼,他不常到学校,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我,让我到那儿去吹吹空调看看书。”

  “你还有钥匙么?”卢丽心拽了拽傅恒的袖子。

  “没有了。快毕业时,我把钥匙给了师弟……你不会真想不开吧?”傅恒调侃道。他听到卢丽心轻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前面是红灯。他们站着等红灯。不一时,数字开始闪了,傅恒盯着数字,默默地跟着数:“十……九……八……”

  傅恒眼角的余光扫到,卢丽心一直仰头望着高楼。

  “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上海应该挺漂亮的吧?”

  “要不,我带你到二十楼坐坐?那有个咖啡馆。你去过的……”

  “不用了吧?挺贵的,进门坐下,至少也得几十块钱……”卢丽心挽了傅恒的手,微笑着,左侧嘴角露出白玉米般的小小的龅牙。

  他想起来,上次他这么提议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已经是两年前了。

  他们是异地恋。第一次见面,就约在学校的这栋楼前。他坐在草坪边的椅子上,想象着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看过她的照片,五官精致,嘴角微微上扬,有种不易接近的感觉。他心里是有点儿忐忑的。待她出现时,他吃了一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打扮成熟的女人拖着硕大的旅行箱,径直朝他走来。就是她。她的模样和照片上的似乎略有出入,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是不变的。“有你这样接人的吗?”她瞟了他一眼,有点儿不高兴地说。他解嘲似的笑笑,感觉她更难接近了。

  “天气这么好,我想带你到草地上坐坐……”他支吾着。

  她没再说话,两手抱着,目光在四周逡巡,好一会儿,才挨着他坐下。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腰硬邦邦的,她直直地望着前方。阳光耀眼,草地上有着绿色的火苗。慢慢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她看他一眼,把头靠在他肩上。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那么待在一起的。她太符合他曾经对恋人的想象了,朴素、勤奋、懂得生活的艰辛,更重要的,和他有着同样的事业。他真后悔没有早点儿遇见她,早点儿和她在一起。后来,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说之前的恋爱都不是恋爱,只有遇到他,才知道爱是怎样的,这样的爱是她多年的梦想。然而,后来一切都毁掉了。是他先毁了她的梦想,接着,他的梦想也毁了。他们仇人似的相互砍斫,终于,两人都伤痕累累,走到穷途末路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怎么了?”她晃了晃他的手。

  “这都嫌贵,还跑来看电影啊?”他回过神,朝她笑笑。

  “那不同嘛!你不是说……”卢丽心笑了一下,不说了,身子朝傅恒靠了靠。

  路过一家书店,已经打烊了,落地玻璃窗上贴着几张宣传册页,宣传的都是去年的旧书了。傅恒凑近玻璃窗,朝里张了张,“我还以为他们早关门大吉了。”

  “回到学校附近,你会想起以前的事儿么?”卢丽心站在他身后问。

  “还好……”傅恒顿了一下,瞅着窗玻璃里映出的卢丽心,路上的车亮着灯,从她细瘦的身体里穿过。“总要往前走,不能老想以前。”

  傅恒怕热,额头渗出了汗水,卢丽心却觉得夜正凉爽。走到他们去过三四次的那家小饭店,已经八点了。店里人不多。菜上来了,他们慢慢地吃着,很少说话。他们旁边,几个没事做的店员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有个男店员带来了三四岁的儿子。另外几个女店员围绕着小孩。“这是什么颜色?”一个女店员指着还没启封的七喜。小孩摇摆着身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瓶子。“白色!”店员们都笑起来。“绿色!”男店员纠正道。女店员又指了指头顶的灯笼。灯笼里有一只亮着的白炽灯,映得灯笼通红。大家都仰着头看灯笼,小孩摇摆着,伸出手指了指那灯笼,笃定地答道:“白色!”店员们笑得更畅快了。有个女店员笑道:“你儿子真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是白色。”做父亲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拉了拉小孩的手,佯嗔道:“傻呀你,怎么还是白色!记住了,这是红色!”

  卢丽心也仰着头,盯着灯笼看,水红的灯光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这是什么颜色?”

  “我又不是你儿子……”傅恒咕囔了一句。

  “我就想要个儿子,一张白纸的儿子……”卢丽心淡淡一笑,低下头继续扒饭。

  吃好了,卢丽心抢着埋单。“说好了,我请你的嘛。”傅恒略微争了一下,就不争了,看着卢丽心掏出一百块钱纸币,递给了服务员。“这家便宜多了,上次那家,一份猪蹄就六十多,我们这顿也不过六十多。”傅恒淡淡笑了一下。

  到地铁站去,还得走二十来分钟。他们手拉着手,走得很慢。走了四五分钟,绕到了学校的侧门边,傅恒略一迟疑,走了进去。卢丽心没问一声,也跟了进去。校门口的保安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如果我们探头探脑的,肯定会被拦下,只要装得若无其事,谁也不会来问什么。”傅恒说着,指了指草坪上一座小型的雕塑--两个抽象的涂成靛蓝色的苗条女子拉着手仰望星空。“读研的时候,好多次喝完酒,我和一班哥们常到这雕塑前坐坐。有一次,一个哥们儿过生日,趁着酒劲,还搭讪过一个韩国女孩儿。”

  “你不也一样?还记得三年前吧,你用那么笨的方法和我搭讪……”卢丽心笑着。

  “是够笨的……”傅恒自嘲地笑笑。

  离开雕塑,拐上了一条小路,路边有几丛石榴树,都开着花,有黄的,红的,单瓣的,重瓣的。傅恒给卢丽心摘了一朵红色重瓣的。

  “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榴花。”卢丽心又惊又喜。

  “我老家后院就有一棵将近三层楼高的石榴树。南方热得快,石榴树春天就开花。整个春天,我和弟弟常在树下捡石榴花玩,感觉石榴花像小小的炮仗……”

  “有那么高的石榴树?”卢丽心拉开挎包的拉链,把两朵石榴花放进包里。“小时候,我爸种了一棵石榴树,是种在花盆里的,一到冬天,就得搬进屋。一年能结十多个石榴,我们就很高兴了。”

  傅恒带着卢丽心拐来拐去,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有个小小的凉亭。通往凉亭的路完全被两侧的石榴树枝遮没了。他们挡开树枝,走到了凉亭中。水汽扑面而来。傅恒面朝着水,在暗红色的木椅上坐下。卢丽心在他右边坐下,他往左边挪了挪,她也往左边挪了挪。

  窄窄的湖面亮一块儿暗一块儿。暗的是树影,湖边围了一圈矮矮的云南黄馨,草地上还有柳树、香樟。树影使得湖水缄默、深沉,仿佛藏着什么秘密。在秘密表层,点缀着一片片塑料般的荷叶。总是三五片聚在一起,可见是新种的,还没生发开。傅恒不记得读书时这湖里有荷花,但他莫名地撒了谎:“这儿漂亮吧?你想象一下,过上一阵子,荷花开了,晚上坐这儿乘凉多好。”

  “我都没怎么见过荷叶,我是个小北方……”卢丽心眼睛亮亮的,微笑着。

  傅恒笑了一下,“小北方”是傅恒给卢丽心起的绰号。“我老家那儿荷花就多了,村子外面有大片荷花田……”他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上初中了才在公园里见过荷花……”卢丽心叹息。

  有东西接连从湖面掠过,如同两只黑眼睛,迅疾得来不及朝湖面投下目光。

  “蝙蝠!”傅恒喊。

  “啊!看见了……”卢丽心轻喊。她和傅恒说过,她从未见过蝙蝠。“可它什么样啊,看不清。它会咬人吗?”

  “不会啊,我小时候有一次牙疼,睡在麦堆边,发现了一个黑黑的老鼠一样的小东西,和它玩儿了老半天,牙疼都忘了。后来,它忽地飞了,才知道是蝙蝠。”

  “你还敢和它玩?!”

  “就软软的毛茸茸的,没什么。”他心里生出一丝烦恶的情绪。没什么意思。

  对面湖边,一大排云南黄馨宛如一个个蓬松的大脑袋,中间有个空隙正对着他们,路灯的光刚好打在那儿,愈发衬得两侧的云南黄馨黑黢黢的。一只花猫走过来,卧在空隙处,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只花猫,嗅了嗅先前那只花猫,然后,并排卧在一起。

  “听起来挺有趣,但我还是害怕……小动物我最喜欢猫,小时候养得最多的也是猫。”

  “是么?小时候,我养得最多的是兔子。”

  刹那,一只硕大的灰兔大睁着被怒火烧红的眼睛,从遥远的记忆中飞奔至傅恒眼前。

  “你都没怎么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儿。”她叹了口气。

  “你也没跟我说过。”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我以为你不会想听……”

  “那你想听我说吗?”他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即便隐藏在夜色里,也仍然是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到了许久以后。许久以后,他将会不断回想起这张脸。太阳下的、月色里的、灯光下的、夜色里的这张脸。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心疼和惋惜。

  “我以为你不会想听我说,所以我从没说过。”

  “你总是想当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生硬了,找补说,“那你现在跟我说说。”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抿了嘴唇一下,又抿了嘴唇一下。

  女声

  一

  “我是猫……我是说,我养得最多的是猫。”卢丽心笑了一下--傅恒曾说,她笑起来像猫。和傅恒在一起,她似乎总在微笑,而他,总是沉默寡言。

  “小学三年级时,我养了第一只猫,黑色的。你都不知道那只猫有多乖。每天下午,它都会蹲在院门边的墙头上。我放学回来了,刚走进我家那条巷子,它立马就看见了,冲我喵喵地叫着。我进了院门,它嗖地跳下来,围着我转上两圈,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好好的。然后,它又嗖的一声,跳回墙头去蹲着。等我爸回来了,它再跳下来,等我妈回来了,它再跳下来……要一直等到我们全家都回来了,它才回到屋里。”

  黄黄的灯光打在卢丽心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釉。她盯着湖对面的猫看,猫蹲在那儿,扭头瞅着她。

  “我妈不大喜欢猫,嫌脏。这只猫好像知道我妈的心思,很少走到人身边。我妈对它也就不那么反感了。这样大概过了两年多。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纳凉,它从大门外进来,走到我们跟前的太阳底下,站住不动了,盯着我们看,脑袋扭过来扭过去的。我们一家子正聊天。那天我们聊什么来着?我们难得聊那么开心。哦,是我爸提了副厂长,一上任就为五金厂谈成了一宗大生意。我妈破天荒地买了两个很大的西瓜,猫盯着我们时,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块西瓜。我弟还抠了一小块西瓜扔给它--如果在平时,我爸妈看他这么浪费,肯定会骂的,但那天没有。他们都笑着,看着猫,似乎很期待它吃掉弟弟扔给它的西瓜。但它没吃。只是喵喵地叫了两声。我妈皱着眉说,这猫到哪儿去了?弄了这么一身煤灰。似乎怕我妈责备,它垂下头,转身慢慢往院墙下走。我们没再注意它,继续听我爸讲他对以后生活的畅想。我爸话不多,可那天他说了很多,说要把厂子办得怎样怎样,说我们家的院子以后要怎样修整一下,我们都很高兴地听着,仿佛他讲的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就不见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它。我有些担心。外面有些小孩三天两头欺负小猫小狗,我就到外面去找,没找到。回到家来,才走到我的屋边,就看到了它。

  “站在窗前,落日的光从身后照进屋里,我的影子恰好投在对面的床上,床底下靠外面的地方,有一条暗影和我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正是黑猫。它的身上只剩下一丝丝暖气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那么走到我们跟前看我们一眼。可惜我们谁也没察觉出异样。”

  “猫有灵性的,”傅恒说。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可说的。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它还不老啊,不可能是自然死。我一边哭着,一边翻动着它的身体。好久,才在它肚皮的毛丛里发现了三个紫红的血点。摸了摸,每一个血点都有什么东西梗在里面。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傅恒揽着卢丽心的肩。

  “每一个血点里面,都有一根钢针!”卢丽心哽咽着。

  “啊?!”傅恒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找来镊子,才把三根针抽了出来。是用来纳鞋底的、大号的那种针。不可能是大人干的,一定是小孩子干的。是谁干的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邻居的小孩干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爸当上副厂长了,心里不舒服,才使这样的阴招。我妈到门口骂了两句,有两个女人过来安慰了几句,可谁知道她们背地里会不会在笑?没准儿就是她们让自己的小孩干的。那阵子,每次从家门前的小巷走过,我就感觉芒刺在背,好像随时会有人往我身上戳几根针。”

  “这些人……我老家也这样,我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人心里不自在。”

  “我妈本来不喜欢猫的,她为了斗气,就撺掇我再养一只。再养一只!我就不相信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还能得逞!她把话说得恶狠狠的。那年,我刚上初中。初中就在县城里,离我家很近,我仍然每天吃住在家里。很快,我又养了一只猫,通体白色,只尾巴尖儿有一小撮黑毛。是一个男同学送给我的--不是男朋友啊,你别想歪了。他在路边捡的,拿到学校玩儿,我见了很喜欢,他就给我了。第一只猫死后,我其实不大敢再养猫了,心里有了阴影,生怕再养一只又给人弄死。可我知道,如果我和他要那只猫,它也是死路一条。有一次,我见到那男生抓到一只鸟,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把鸟脚从膝盖处割下,抽动脚里的筋,看脚是怎么动的……一想到类似的遭遇也可能落到小猫身上,我怎么受得了?

  “我把猫抱回家那天,真是高兴极了,我想我妈也会很高兴吧,一进门就喊她,让她看猫。可真不凑巧,那天,刚好我爸妈为了什么事吵架,地上散落着碎瓷片。我听见我妈喊了一声:厂里的事重要还是家里的事重要?!我抱着小猫兴冲冲地跑进屋,差点儿划伤了脚。他们看见我,都眼瞪眼,谁也不说话了。我妈打量着我,看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突然地,我妈指着我骂开了,什么成天吃饭不做事啊,就会发疯啊,不好好读书啊,这个家要完蛋了啊。真是劈头盖脸,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骂得呆住了。小猫很瘦弱,似乎知道周围的情形对它不利,簌簌簌抖成一团,使劲儿往我怀里钻。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哐啷啷响了一声,小猫陡然耸起身子,跳到了地上,崴了脚,尖叫着,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跑。不过,那时候它还很小,连院门都没跑出去。”

  卢丽心两手撑在膝盖上,咧开嘴无声地笑:“虽然开局不利,我妈毕竟没怎么干涉我。小猫一天天大了,越来越漂亮,长成了个雪白的绣球。它是我养过的猫里面最机灵的,我写作业时,它会跳到桌上,眼睛亮亮地盯着在纸上滑动的笔尖,偶尔还会快速地伸出前爪碰一下笔尖,又抬头瞅瞅我;我去学校,它会一路把我送到巷子口;我到树下乘凉,它会爬到树上,趴在我头顶的树枝上,看那样子,恨不得变成片树叶给我挡太阳。”

  卢丽心目光落在湖对面的两只猫身上,嘴角微微上扬。

  “养了几年呢,这只?”

  “三年吧……”卢丽心的笑容转瞬即逝。

  “养了一年,我家就搬家了。我这辈子啊,可能都忘不掉那天了。再有两天就中秋节了,天一直阴着。县城里很多人家开始上街买这买那,准备过节了。我家呢,完全没什么过年的心思了。五金厂倒闭了,我爸刚当上厂长不到半年,就下岗了。下岗还是小事,麻烦的是,很多债主找上门来了。我爸对工作特别上心,为了把五金厂支撑下去,借了不少钱,相当一部分是问私人借的。虽说借钱的是五金厂,不是我爸,可人家不管啊,就认定了我爸这个厂长。逼得没办法,爸妈一合计,把院子卖了,到县城南外的郊区买了一个小很多的院子,用倒腾出来的钱还了一部分债。为此,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不停地说,不是要用自己的钱为五金厂还债,只是暂时垫付一下。等以后五金厂卖了,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连本带利把垫的钱拿回来。再说,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是厂里的决定,他是厂长,得为厂里做贡献。我妈就是不同意,一个劲儿说,这院子她住了快二十年了,凭什么为了一个破五金厂搬家?做贡献凭什么单单要她一家做贡献?她无论如何想不通。可想不通归想不通,我爸还是把院子卖了。搬家那天,五金厂好多工人都来帮忙,我妈搬了一把躺椅支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躺着,翘着脚,时而睁眼看看,时而闭了眼装睡,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爸也不管她。我知道,她没破口大骂,已经不错了。来帮忙的人,搬东西时也都默不作声,一个个紧绷着脸。

  “后来,不知道怎么起的头,有人指责我爸不会管理,才导致五金厂倒闭。还有人说,我爸肯定私吞了五金厂的钱,所谓卖房还债,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看。有个人最好笑,看到了白猫,问我爸,家里怎么会养这么名贵的猫。听到这些,我以为我妈会骂人的,可她仍旧那么躺在躺椅上,很得意地冲我爸喊了几句:看看!看看!就再也不吱声了。和我妈比起来,我爸实在是个温和的人,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怒了。他责骂了说闲话的工人,声音很大,话很难听。工人们本来有不少站在他一边,听他那么骂,差不多都改了立场,矛头一致对准了我爸。我爸一米八几的个子,被一群比他矮的人围在中央,人人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朝他指手画脚。他越反抗,激起的愤怒越大。过不多久,我就看到,他两手抱着头蹲了下去。我真怕那些睁圆了眼睛的工人们会打他啊。我想走上去,有个女人拉住了我。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那些人对我爸拳打脚踢的情形。幸好,没有。我爸做了一件事,让他们彻底闭了嘴。他突然怒吼着,两只手拍打着地,使劲儿拍打着。地是泥地,积了一层每天扫都扫不干净的煤灰,煤灰被他拍击得腾起来,罩住了每个人。人人伸手蒙住了口鼻,眯缝了眼睛。我爸继续拍打着,灰尘继续腾起。一下一下地砰砰砰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地在颤动。一圈人呆呆地瞅着我爸,没人再说一句话。我爸两只手的虎口都拍裂了,血和煤灰混杂在一起,黑糊糊地沾满了两只手。工人们沉默着,陆陆续续散了。我爸在地上又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手一挥,对我和弟弟喊道:继续搬!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院门口的躺椅空落落的。我们靠自己搬完了剩下的东西。到新院子布置好了,我才发现,白猫不见了。

  “天擦黑时,我妈出现在了新院子里。她神情淡然,默默地整理着满院子杂乱的家具。我问她,有没有看见白猫。她不回答我。我有种预感,她一定知道。被我问急了,她才说,她把白猫装进蛇皮口袋,骑上单车带到城北扔了。我们老家在城西,刚刚搬到了城南,和城北刚好是相反的方向。我妈竟然把白猫给扔那儿去了!我知道后,连吵架都来不及吵,慌忙骑上单车,直冲城北。我骑得太快了,听得到风呜呜地擦着耳朵刮过去。忽然,快骑到一辆轿车旁边时,看到车门打开了。我捏了刹车,但根本来不及。我直直地撞了上去。我脑子里竟然划过一个念头,完了,车门要被我撞坏了。”

  卢丽心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龅牙。

  “那你没撞坏吧?”傅恒表现出了必要的担心。

  “我被弹了出去。想不到车门会有那么大的弹性。自行车摔在了一边,我软瘫在地上,动都动不了,气都憋住了,眼前有黑漆漆的一团东西转来转去。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渐渐才有了意识,喘出了几口气,咳嗽着,流出了眼泪,感觉到右膝上掉了一大块肉。周围有人围了上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的,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女人弯下腰盯着我的脸,说我认识她啊,你不是老卢家的吗?你躺着,我去喊你妈来。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骂道:谁让你喊我妈?谁让你多管闲事!我站起来,摸了摸膝盖,锥心地痛,我没拉开裤腿看。我扶上单车,骑了就走。我看到司机站在车门边,冲我喊:小姑娘,要不要带你去医院?我头也不回,骂了一声:去你妈!哎,真是便宜他了,也没跟他要点医药费。后来,一整个冬天,我的膝盖都是酱紫色的,我没敢告诉家里人,就自己撑着,走路都竭力显得正常。

  “我找遍了城北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白猫的影子。慢慢地,我把搜索范围扩大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找了。好多荒僻的角落,平时我都不敢去的,那天都去了。垃圾堆、矮树丛、水沟我全找遍了,就是没有白猫的影子。天色越来越暗了,风呜呜地吹着,很多人家的灯亮了,我仍骑着车穿行在越来越空荡的巷子里。听得到院墙里的说笑声。可我不能回家,我得找到白猫。直到夜里两点,我把整个县城细细搜罗了三四遍,一无所获后,才不得不回家。你能想象吗?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骑着单车,在那么荒凉的北方小县城里奔了大半夜!”

  “我还真想象不出,北方的小县城是怎样的……北方,我就到过北京。上大学前,我连雪都没见过。”傅恒试着让自己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灰灰的影像,再一细想,那影像就散了。

  “我们县很干旱,草和树都不多,主要产业是煤,小煤窑遍地开花,还有很多焦煤厂。空气里长年累月地浮着煤灰。最夸张的时候,往地上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黑色的小坑,张开嘴笑,就看到两排黑牙。地上、墙上、树上,都积着黑黑的煤灰,连云彩都给染黑了,黑乎乎的像是飞着大群大群的乌鸦。放眼望去,县城就是一部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电影,旧得掉渣。县城里的日子也是。人的眼睛里没有绿色,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

  “真有这么夸张?”傅恒努力按照她描述的想象着,“我们老家可不这样,那儿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天空始终蓝得耀眼,黄昏里,常常有火烧云。我和我弟常常爬到后院的石榴树上看火烧云。”

  傅恒想,以后是不大可能到她老家去了,不管喜不喜欢北方。

  “唉,”卢丽心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回到家里,家里人都睡了,没人找我。他们一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吧,他们就要用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对待我。我和衣躺在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屋子里,蜷缩着身体,哭了。可我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睡梦里,听到噗通一声,我急忙睁开眼睛,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见了白猫!刚刚是它从屋顶跳到窗台上发出的那一声。它怎么可能找过来呢?它从来没到过新家,又隔着那么远的路。我生怕是在做梦,急急奔过去,抱住了它。它被露水打湿了,抱在怀里,有一点暖热,又有一点冰凉。我又哭了,这次是喜极而泣。我抱着白猫一直哭一直哭,忍都忍不住地哭。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积着煤灰的窗玻璃,看得到花盆里那棵石榴树肃立在晨曦中,仅剩的几片叶子血红血红的……”

  泪水从卢丽心的脸颊滑落,傅恒装作没看见,伸手揽住她的腰,她顺势朝他怀里歪了歪,眼睛仍盯着湖对面的两只花猫。它们一直躺在那儿,彼此注视着。

  “白猫能回到我身边,我特别珍惜,常常带着它出去玩儿。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荒废了的五金厂。五金厂倒闭后,厂区一直说要出卖,但一直没卖掉。一方面是工人们始终达不成一致的意见,一方面是买家出的价格偏低。厂区也就一直闲置着,我爸这个短命厂长,就一直守着厂区。

  “我爸四处奔忙,做了许多事,没挣到几个钱不说,还弄坏了身体。有天吃完晚饭,我妈到邻居家去了,我弟和同学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我正收拾碗筷,我爸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我意识到他有什么话要说,且肯定不是什么好的。我就一直低着头做事,不去看他。好一阵子,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仍低着头,盯着两只手。我知道他在努力想着怎么说,只听他说:‘我昨天去医院了,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点儿病。’我转头盯着他,他脸上干干地笑着,很害羞似的,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什么病?’我咬着嘴唇,胸口噎着一口气。‘肾积水……医生说,不严重的。’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努力笑了笑。

  “我爸没把他得病的事儿告诉我妈,也没告诉我弟。他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让他到医院去,他连说,忙过这一阵再说。为了省钱,他从医院开了针水,拿回来自己打。这打针的任务,一下子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不可能在家里,我爸就带着我到了闲置的厂区。我爸的办公室还保留着原样。他经常会去打扫一下,或许是要维持一种五金厂仍然正常运转的假象吧。办公室里很干净,也很单调,是印象里七八十年代的布置,白色石灰墙上贴着列宁和毛主席的半身像,靠墙摆放着一张磨得掉皮的咖啡色人造革沙发;另一面墙边,竖着几只装满废弃文件的铁皮柜子,柜子边是一张压着玻璃的大写字桌。玻璃下压着的全是我爸和朋友们的照片,还有几张是厂里发给他的奖状。

  “我爸歪坐在写字桌后的椅子上。我握着注满了药水的注射器,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爸的感觉肯定也是一样吧。第一次打针,我真想扔下注射器逃掉。那一刻,我爸喝醉了酒似的,脸通红着。他又歪了歪身子,终于还是松开了裤带,往下拉了拉裤子,露出了半个屁股。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照得出他屁股上一个个粗大的鸡皮疙瘩。他用指头在上面按压着,低声说,就这儿,你大着胆子,我不怕疼。很奇怪,真的看到父亲露出的身体后,我反倒不害羞了,心里有种很悲壮的感觉。我在父亲身后蹲下,捏着针管,稍微犹豫了一下,擦着我爸的手指压按的地方扎了下去。可一下子就糟了,针头弯了。我爸哎哟了一声。我捏着针筒,脑袋里空荡荡的,盯着我爸屁股上慢慢沁出一大颗饱满的血珠子。换了一个针头,我不敢那么草率地扎下去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扎下去了。我爸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他一再说,没事,不疼,你离得近一些再扎下去。我把针头离得近近的,再次扎进去--可是,根本扎不进去。我爸其实很紧张,肌肉硬得像铁一样。我爸叹了口气,让我再换上新的针头。唉,我声音颤抖着说,爸,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爸一只手捏着裤腰,抬起脸盯着我,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要让我自己打吗?我万般无助地站着,手中的针管越来越沉重,眼里的泪水越积越多。我爸软了声音说,丽心,你帮帮爸爸,再试一次吧,刚才爸爸太紧张了,你扎针时,针管也不能离得太近,要不远不近……我都不清楚,是怎么第三次蹲到我爸身后的,我捏着针管,盯着我爸的身体,再没有一丝丝羞涩,只感到无奈,就像面对着一面无坚不摧的石墙。我大大喘了一口气,稀里糊涂地,针头扎了进去。我爸抖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他咬着牙说,把药水推进去。我镇静着,缓缓地把药水推了进去。时间真是漫长啊,阳光照得药水明晃晃的,明晃晃的药水一点点消失。注射完了,我装作很老练地用酒精棉球按住针尖,拔出针头。我爸再次舒了口气,说,爸爸谢谢你了。那一刻,我再也没能忍住泪水。

  “那段日子,我常看到我爸一只手按着腰,锁着眉头走来走去。家里人只知道他为工作着急,只有我知道,他又犯病了。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我爸才告诉我,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好长时间,我都怀疑他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之后,我很少再看到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的样子。他也没再让我帮他打针。不打针了,我仍旧经常到工厂里去,每次都会带着白猫。

  “仅仅闲置了一年,厂区的很多空地就长满了杂草,其中很大块的地方,长满了牵牛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种子。夏天和秋天,厂区里到处在开花,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都有。我带了白猫到处转悠,白猫一进到牵牛花丛里,就喵喵地叫着,钻来钻去,抓蝴蝶啊追鸟啊,调皮得不行。我追着白猫跑,一边跑一边大笑。在北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牵牛花,后来,也再没见过。”

  “牵牛花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花,南方到处是,不过像你说的那么多,野外也很少见。”傅恒想起小时候也在一座山上见过大片的牵牛花,想说,不知为什么,又没说。

  二

  “那段日子太快活了,简直像是假的。”卢丽心叹息一声。

  “怎么了?”傅恒把她抱得紧一些。

  “五金厂附近原是五金厂工人的住宅区,有人养了鸽子,鸽子常到厂区找吃的,有时候,白猫会追鸽子。你想,鸽子飞得多快啊,白猫哪里能追得上呢?我从没见过白猫追上过。可养鸽子的人并不这么想。有个周末,我和白猫又到厂区里玩儿,我跑累了,就到我爸的办公室去。我在写字桌上做作业,困了,就躺沙发上睡一觉。那天,我躺了一会儿,睡着了,起来继续做作业,要回家了,才下楼找白猫。

  “它总是在楼下玩儿的。那天我没在楼下找到它,就往厂区大门走。有过那么两三次,它会躲在路边的牵牛花丛里,在我经过时,跳出来吓我一跳。我一边走,一边往花丛暗处看,‘咪咪,咪咪’地叫着它,还跟它说,我看到你了,别躲了。突然,我就呆住了。那一刻,我真是呆住了。就在我正前方的路中央,有一小堆白石头,被大太阳晒着,亮闪闪的,像是一小堆白色的火苗。火苗顶端,冒出了一小撮黑烟。我喊了一声,跑过去扒开了石头。正是白猫。那冒出的黑烟,是它黑色的尾巴尖儿。太恶毒了!那些人弄死了白猫,还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扒开石头,一边哭,一边骂。四周阒寂无人,几乎听得到牵牛花在烈日下爬动的声音。我骂了半天,一句回应都没有。太阳落山时,我不得不把白猫埋在了牵牛花丛里。白猫死后,我再也没到过五金厂,不久,听我爸说,厂区被鸽子占领了,牵牛花叶子上,到处是白色的鸽子粪。唉,你想都想不到,世上竟然有那样歹毒的人啊!”卢丽心竭力掩饰着哽咽。

  “也不一定是养鸽子的人弄死的吧?”

  “那你说,会是谁?!”卢丽心挣开傅恒的怀抱。

  傅恒不言语,听着她低低地抽噎,半晌才说:“人心难测……”

  “谁说不是呢?”卢丽心坐直了,“后来,我又养了一只猫。本来,我是再不敢养了,不养,也就不会有伤心。可我一见到那只猫,就喜欢得不得了。它是金色的、毛很长,很小很小,能放在手掌心。我在外婆家的邻居家见到它,外婆家的邻居说,一窝小猫的另外四只公的都有人要了,这只是母猫,没人要。再没人要,小猫就会被扔掉。那它还能有命吗?我左思右想,还是把它抱回了家。可想而知,立即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确实像她说的那样,那年我都高二了,不能再分心了。可我死活不愿意把猫送回去。小猫肯定也不愿被送回去,趁着我们争吵,它藏了起来,怎么喊它,它也不露头。它太小了,连门槛都跨不出去,肯定就在屋里,我和我爸翻箱倒柜,把写字桌挪开才发现了它。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它竟然和一只比它还大的老鼠躺在一起!老鼠看到我们,动也不动,它也是动也不动……最终,小猫没被送回去,而是跟着我爸到农村去了。那时候,五金厂厂区终于卖出去了,卖得并不好。但我爸说,再不卖,估计连那点钱也卖不了了,买家都串通好了,会一致压低价钱。我爸算是彻彻底底没事可做了。他还不满五十,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当然不甘心闲在家里--也不可能闲在家里。整个家都得靠他支撑。我爸我妈千方百计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到县城附近的农村租了几十亩荒山坡,圈起来,养鸡。

  “上大学前,我去过养鸡场两次。第一次是开张那天。家里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和当地的领导吃饭,就在养鸡场的院子里摆了四五张桌子。小猫还认得我,躲在我那桌底下,低声地叫唤着。我搛了鸡肉,随便啃两口就扔给它。它不吃,只是不停地叫唤着,用小脑袋蹭我的鞋。我莫名地很伤心。吃饭时,有好几个人上台讲话,当地一个副乡长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首先,我们要恭喜老卢的养鸡场开张,给我们带来了财路。其次,我们得声明,老卢哪天把养鸡场办砸了,我们是不管的。说完了,嘎嘎地笑了两声。但他这笑说一点不好笑,开张的时候,谁愿意这么说笑呢?我看到我爸绷着脸,勉强笑了一下。那天放了好几挂鞭炮,为了更热闹些吧,男人们还喝了不少酒。好多人不停地敬我爸酒,我爸也不停地敬别人酒。他平时是不喝酒的,常说喝酒容易误事。那天却是来者不拒,他敬别人酒,别人不喝他还不答应。到最后,不仅他醉了,他曾经的几个下属也醉了。尽管如此,我总觉得,那天并不热闹。那地方太让人心酸了,几棵老榆树歪歪斜斜地长着,草很少,都枯黄着,养鸡场边有几间简陋的红砖房,我爸就住在里面。真想象不出,这样的地方能做成什么事。可我爸我妈一直坚持着,境况似乎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不多久就听说,养鸡场开始盈利了。一两个星期,我爸会回家一趟,带回钱,带回鸡肉和鸡蛋。我家的饭桌上从来没出现过那么多鸡肉和鸡蛋。家里有了笑声,也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鸡屎味。我从家里刚回到学校时,总会担心同学知道我家是开养鸡场的,担心他们闻出我身上的鸡屎味儿。”

  “有那么厉害?让我闻闻……”傅恒笑着凑近卢丽心。

  “现在哪里还可能有,”卢丽心笑着推开他,明亮的目光瞬即暗淡了,“可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担心……第二次到养鸡场,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完全变了,变得快认不出来了。浑身金色的毛闪亮着,有一层厚实的光泽,身子有这么长--”卢丽心两手比划着。傅恒估摸,那猫将近有一尺长。

  “养鸡场每天都有碎鸡蛋,那只猫就专门吃碎鸡蛋。我爸很宠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它到鸡圈去找碎鸡蛋。我爸跟我说,他会一路和它说话,它一路静悄悄地跟着,一旦它伸出前爪轻轻地抓挠我爸的脚后跟,肯定是附近有碎鸡蛋了。从来没错过。吃完鸡蛋,它会伸出舌头,舔舔我爸的脚后跟。我想,如果没有碎鸡蛋,我爸也一定会敲碎几个给它吃吧。原来,鸡蛋是这么有营养的东西,竟把它养得那么大!”卢丽心又比划了一下,两只手又隔开了些。傅恒估摸着,那猫足足有一尺半长了。

  “第二次去那天,太阳很好,天气很暖和。养鸡场的一部分鸡是放养的,我在山坡上走过,好几次看到树枝上蹲着鸡,不时还在草丛间看到一窝一窝白亮的鸡蛋。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鸡,母鸡夸张地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起,羽毛被太阳照着,真漂亮。我捡了不少鸡蛋,装满了两个衣兜,还不肯罢休,又在两只手里各攥了两个。走下山坡时,在一棵老榆树下,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斜躺着,两条后腿并在一起。听见我的脚步声,它稍稍撑开眼皮,懒洋洋地觑一眼,又合上了。都没叫一声。它可能认不出我了。不过,我不介意。我就那么握着暖乎乎的鸡蛋,站着,看着它,心里有种奇妙的满足感。它原本那么小那么小,竟然能长到这么大。”卢丽心脸颊通红,快速地说着,再次比划了一下,两只手隔得更开了。傅恒心里发笑,那猫有两尺长了!如此颀长的猫,该成精怪了吧?

  “后来……”卢丽心的情绪一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会也被那些人弄死了吧?”

  “那倒没有……”卢丽心无限惆怅地说。

  “我就说嘛,它好好地待在你爸的养鸡场里,哪里还会出事?”

  卢丽心茫茫然地望着对岸的两只猫,摇了摇头,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摊,大大吐出一口气,说:“我高考没考好,进了离家百十来公里的师范大学--在我们省里都只算得上三流的一所大学。离家得近,但整整一学期,我没回过一次家。我恋爱了,和一个省城来的小男生。哈哈……或许是家里管得太严了,我一离开他们,就想尝一尝自由自在的滋味儿。”

  卢丽心咧开嘴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龅牙。

  “我只顾着谈恋爱,成天昏头昏脑的,什么都忘了,直到放寒假,才想起回家。家里一个人没有,我放下行李后,问了邻居,才知道爸妈都在养鸡场。我决定去找他们。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养鸡场。

  “头天刚下过雪。站在晃晃荡荡、挤挤挨挨、臭烘烘的公交车上,我冷得浑身直发抖。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望出去,熟悉的小县城恍若盖了一张粗糙破旧的白布,没盖住的地方露出了湿答答黑沉沉的煤灰色。真的,那时候我脑袋里立即跳出了一个想法,这小县城就是个死掉的人,一个即便没有死也活不了多久的人。我有些为自己庆幸。不管怎么说,哪怕只离开一百多公里,我也算离开了……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客车倒垃圾似的,把我倒在路边,那儿有一堆矮矮的煤堆,煤堆边有两只精瘦的黄狗在打架。

  “还得走一段山路才能到养鸡场。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块块烂疮疤似的煤灰,新换的白色运动鞋很快染了一圈黑。走到养鸡场,快下午了。太阳探出头了,淡黄的光温吞吞地照在山坡上。太阳光似乎也沾了煤灰,照在什么上面,什么就灰头土脸的。不过两年光景,养鸡场就破败了,篱笆墙大段大段地倾圮了,大门已看不出木色,黑腻腻的。推门进去,就是大片草坡和几间红砖盖的房子。泥地里有一堆堆黑乎乎的积雪,积雪没覆盖到的地方,东一丛西一丛地颤动着枯黄的草。我在鸡舍边找到了爸妈,他们正和几个小贩讨价还价。

  “我爸见到我,脸上有了喜色,说,怎么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回来?拉我走到一边,嗫嚅着,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却只搓着两手,脸上堆满了笑。我盯着他的手看,手很脏,指甲里黑漆漆的,看不出是糠皮还是鸡屎。但我闻得出,我爸浑身都有一股鸡屎味儿。他背光站着,一只手按着腰,微微俯着身子,这让他一米八几的个头看上去矮了一截。我心里一紧,他立马说,没事,只是偶尔疼一下。说着赶紧瞟我妈一眼,说你妈还不知道,你可别和她说。我又急又气,说你这样不行的,有病了就得治,得赶紧到医院去啊。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照旧说,等忙过这一阵再说。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不高兴地说,你这一阵子究竟要多久?!他不答话,近乎讨好地笑着。两鬓花白了,一根根白色的鬓发被阳光照得透亮。

  “我问我爸,养鸡场怎么回事?他还是搓着手,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因为禽流感,养鸡场的鸡死的死,病的病,好的也没人买,虽然政府给了一些补偿,养鸡场还是办不下去了。他说出‘办不下去了’这几个字时,我感觉到了他那种源自内心的衰颓。第一次,我意识到,我爸老了。而且,他服老了。他不再是那个对未来生活有着无限畅想、充满信心的人了。他开始变得对眼前的东西斤斤计较了。他告诉我,死鸡病鸡都深埋了,好的鸡还得卖掉,能换一个钱是一个钱,不然太可惜了。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只能偷偷卖给附近市场上的小商贩们。我说,他们把鸡卖给谁呢?人吃了不会有事吧?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嗫嚅着,这些鸡又没病,哪里就会有什么事。小商贩们知道他们急于把鸡卖出去,一个个都摆出无所谓的架势。这些人,真是他妈的!以前来跟我买鸡,哪个对我不是毕恭毕敬的?现在一个个挑三拣四,成大爷了!他粗鲁地抱怨着,忽地,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皮低了下去,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让你妈给你炒几个鸡蛋。被养鸡场里乌云般的鸡屎味儿包裹着,我哪里还有胃口吃鸡蛋?就撒谎说,吃过了。你们先忙吧,不用管我,我去找猫。实际上,还有个原因,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他们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我爸眼神躲闪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好吧,你四处走走,饿了就回来。我答应着,朝我妈那边看了一眼。自始至终,她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朝我和我爸这边瞅了几眼。沿着草坡间的一条小道往山上走,走到了小山顶,朝山下望去,天是铅灰色的,地上的草都萎黄了,积雪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爸我妈都变得小小的,仍那么站着跟小贩讲价,两边都打着幅度很大的手势,嗓门很响,令清冷的空气有着些微的颤抖。

  “积雪在融化,草叶很湿滑,我好几次差点儿滑倒。树上、草间,看不到鸡也看不到鸡蛋了,只能看到鸡屎的灰白色痕迹。直到日薄西山,我走遍了整片山坡,都没找到那只猫,只好回到山下的小屋。小贩不见了,不知道鸡有没有卖掉。我爸坐在屋前抽烟,我妈坐在旁边择菜。他们都不说话,见我回来,我爸抬起头看了一眼,说回来了?又低下头抽烟了。我妈眼都没抬。我说,那只猫呢?没人回答我。我又问,那只猫呢?到哪儿去了?他们仍不说话,我有些急,说话就失了轻重,说,不会也被你们卖了吧?这话刺激了我妈,她忽地把手上的菠菜朝地上一摔,抬起眼,盯住了我,恶狠狠地说,你爹你娘怎样了你都不问问,就知道那只猫,它是你亲爹亲娘啊?!我怔着,半天说不出话。我爸瞅了我妈一眼,说干吗把气撒孩子身上?我爸告诉我,养鸡场里老鼠很多,我妈要在养鸡场里放老鼠药,我爸反对,怕害了猫,但我妈还是偷偷地放了。她认定那猫只会吃鸡蛋,既不会吃活老鼠,也不会吃死老鼠的。我爸这么一说,我妈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你什么意思?你干吗又把气撒到我身上?我爸大了声音,说,我没说什么啊,你非要吵架不是?两个人也不顾忌我,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

  “那只猫究竟怎样了?”傅恒有些急了。

  “我妈放药后,不到两天,猫就吃了死老鼠,死了。”卢丽心轻描淡写地说。

  “还是死了?”

  “死了。”卢丽心淡淡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就不该养它们……”

  湖对岸,后面来的那只花猫站起来,和另一只花猫鼻子凑鼻子,嗅了嗅,离开了。

  “都说猫有九条命,你的猫死了三次了。”

  “后来我再没养过猫,或许,我的猫就只有三条命吧。”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卢丽心对着湖对面喊:“咪咪,咪咪!”

  剩下的那只花猫纹丝不动。

  “那你爸呢?他现在病好了吗?”

  “不知道啊……”卢丽心摇了摇头,“他那犟脾气,很多事只会自己扛着……”

  “你和你妈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也不是……她人很好,只是因为生活得不容易吧,几乎从来不跟我们说笑。我妈和我出门,从不会牵我的手。每次看到那些牵着手散步的母女,我就羡慕不已。”

  “我家完全不一样。爸妈对我们很宽松,家里总是笑声不断。”小时候的一些片段木头似的浮过傅恒眼前,他对每一个片段微笑着。

  “每次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趣事,我就想,你有多快乐的童年啊。我就没有。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吧。”

  “是么?你这么觉得?”傅恒侧过脸,盯着卢丽心。

  卢丽心端直坐着,两手平放在腿上,眼睛里漾动着点点光亮。

  “你知道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是什么花么?不是石榴花,是大白菜的花。你见过大白菜的花么?北方一到冬天,望出去就是光秃秃的,我们那个小县城,真是死了一样。我小时候,冬天吃的菜基本就是秋末囤积的大白菜。大白菜搁久了,芯子就会开出花来。白色的,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但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开得多么辛苦啊。外面的白菜叶吃掉后,我会留下白菜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罐头瓶里,把罐头瓶放在窗后。太阳一出来,就会照亮白菜花。一整个冬天,白菜花都不会死。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会看着它……你生活在南方,有石榴花,还有别的很多花,北方没有的,我只有白菜花。”

  “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总觉得别人的生活才是好的。”傅恒想了想,慢吞吞地说:“知道我小时候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什么花么?除了石榴花,还有一种蒲公英的花。黄色的,也是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

  “嗯?”卢丽心扭头看着他。“那你给我讲讲吧。既然……都这时候了,反正以后……”卢丽心顿了一下,努力咧开嘴笑着,“和我在一起,你成天绷着脸,老不说话……”

  “我哪有……”傅恒绷着脸说,“再说,你每天笑每天说的,我也和你一样,得有多烦!”他意识到什么,住了口,偷偷看她,她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注视着他。

  三

  “这得先从我爸说起。”傅恒咂了一下嘴,“我爸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脸上轮廓分明,脸颊有笑窝,头发浓密刚硬。我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只算中等吧,却是村里第一家买录音机的,也是第一家买电视机的。我小时候,家里常听得到港台流行歌曲。做木活时,我妈有时会给我爸打下手,他们常边干活边唱歌。”傅恒顿了顿,瞅着卢丽心说:“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听我唱过歌么?我小时候唱歌,后来就不唱了,从来不唱。”

  “那是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卢丽心说。

  傅恒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先说我爸吧。现在,我爸是我们老家有名的细工木匠,雕花刻草,样样精通。说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我爸并没有师傅,差不多算是自学成才的。他就年轻时候,跟我舅舅学过几天,能做个板凳啊椅子啊,就到县城一个木工建筑队做事去了。去了,就当了师傅。怎么当上的呢,靠打架。建筑队都是年轻人,木工上懂得都很粗浅,彼此不服气,但又非得有个领头的才行,就商量好,大伙打一架,谁最后胜出,谁就是师傅。我爸就当了师傅。他的很多徒弟比他会的东西多,他就利用师傅的权威,命令徒弟教他。

  “机缘巧合,有个邮局要盖房子,邮局里有人认识我爸,人家问他会不会盖房子,他想都没想,就说会。其实,他哪里会!建筑队没一个人会。他跟大伙一说,大伙都埋怨他,说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们那点儿微末技术,就是骗骗人的,可不能接这么大的活儿。他不管,说难道师傅答应的,能不算数?他就到处去看房子,一进屋就抬了头看屋顶是怎么结构的……几个月后,他真带着建筑队,给邮局盖好了房子。那伙人算是彻底服了他了。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据说那房子还在用。你看,我爸够天才吧?那之后,我爸和他们那一伙人,算是立住脚了,我爸也正式开始木匠生涯了。一年年过去,他们越做越好,知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也有了危机。城里越来越多地盖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了,农村也渐渐时兴用铝合金装修了,木匠的活少了。我爸带的建筑队,因为起步早,有了些名声,一时才没断了活路。但他肯定也担心。

  “还有一件事,嗯……你知道木匠最容易伤到身体什么地方吗?是手。很多木匠的手要么少了几根手指,要么多了几块乌青,至于添几个茧子,那是完全不值得说了。我爸的手是个例外,十多年过去了,我爸的手一直全模全样。我常看到他伸出两只手,向人夸耀,你看我这双手!有几个木匠能有这样一双手?有一双好手的木匠才是好木匠!我和弟弟都特别喜欢听我爸这么说,暗暗模仿着他说话时伸出两只手的动作。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那年我爸三十四五岁,有户人家要娶媳妇,我爸他们赶着装修门面。我爸和他的徒弟兴武用刨木机解木头,兴武很快地拉了一下木头,我爸没注意,右手食指就给刨木机锯掉了半截。兴武唬了一跳,忙到处找断掉的指头,堆得小山样的刨木花和锯木灰里都翻了,没有,劝他快到医院去,他笑笑说,没事没事,把木头解完再去,流这么点儿血就吓到你们了?他胡乱抓了脚下一把锯木灰,往食指断口处一糊,止住了血。‘徒弟们’拗不过他,只好和他继续做事。很快,他们就看到,他的食指又开始流血了,糊上的锯木灰被小溪流一样的血冲掉了。他疼得直咧嘴,却仍旧说,没事没事。我爸往食指上糊了一次又一次锯木灰,淡黄色的锯木灰一次又一次被血浸湿变红,一次又一次被血冲掉。后来,兴武对我妈说,我爸脚下堆着的锯木灰都快全部变红了。解完了木头,我爸仍没立即去医院,他像往常那样,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下,泡了一壶茶,可他的手抖得端不起茶杯了,茶水很快被手指再次涌出的血染红了。食指的骨头像收割后的玉米茬戳了出来。

  “关于断指这一段,我和弟弟一再缠着兴武给我们讲。很快,兴武就发现,我和弟弟并没像他那样在脸上挂满哀痛,我们脸色通红,满是嗜血的兴奋,嘴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兴武忽然停住了,瞪着我和弟弟的眼睛,皱了眉头,挥了挥手,说,去,去!小孩子家!

  “由于处理不当,我爸的整只右手都肿了……在我们刚刚看的那电影里,不要说掉一截手指,就是掉一只手,都算不上多大一回事儿,现实中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爸妈的床在里间,我和弟弟的床在窗边,两张床用一大块印着月季花的布帘隔开。夜里躺下后,有时会听到我爸痛得低低地呻吟。有天晚上,他竟然哭了。我和弟弟都醒着,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一动。那是夏天,听得到窗外的蟋蟀唧唧唧地叫,我和弟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汗珠。我知道,我妈也醒着,她假意咳嗽了一下,也一声不吭。只听见我爸在哭。我爸多要强的人啊,可那会儿,他在哭。我感觉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弟也是这感觉。爸爸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能哭呢!许久,我妈幽幽地说,忍忍吧,别让小孩听见了。就这一句话,哭声即刻止住了。夜愈发静了,只听见窗外的蟋蟀在叫,唧唧唧的。那会儿,我心里失落得要死,爸爸怎么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哭鼻子呢?

  “大概就是这次受伤,直接导致我爸下了改行的决心。他和我妈说,木匠只是他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我妈问他,那你想干什么?他说,开车,开大车。开车当然很威风,还比做木匠挣钱多。我爸要去开车,不光我妈不同意,他的那一伙‘徒弟’也不同意。他们到我家来看我爸时,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师傅走了,大伙还混得下去吗?我爸也不断重复着回答他们,他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师傅,他们可以重新找个师傅。后来,我爸干脆对他们说,木匠快没前途了,大伙儿还是趁早改行吧。他的徒弟们面面相觑,算是明白,他下了死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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