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擦力(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摩擦力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11

  车开出地下车库,宋青芽立马发现,这个早晨稳妥不了了。她没想到雾气那么大,早知道就提前二十分钟出门了。米苏打不慌不忙的,床上赖了五分钟,早餐磨蹭了十分钟,临出门才想起还有本书没装进书包里。她不好催,闷声不响地等。等两人弄稳妥坐进车里,已经六点四十分了。

  车仿佛被包裹在一团蚕茧里,雾气还在不断地吐丝裹茧。车窗没几秒就蒙上了薄薄的茧壳。车只能一点一点往前蹭。宋青芽不能保证二十分钟内顺利开到两公里以外的学校,她有些心慌,从后视镜里瞧米苏打,他依然眉头半展不展的,薄嘴唇抿得紧紧,眼睛里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在与眼前的一切较劲。

  宋青芽咬咬牙,将车速提到二十五码,不敢再提了,近旁的行道树都像一抹抹朦胧的灰影。

  忽地,茫茫白雾中横窜过一道凌厉的暗影,宋青芽一个激灵,急刹车,胸口撞在方向盘上,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腔。恍一恍神,好像是一条狗。这大雾天的,路上连个人影、车影都没有,哪来的野狗。真是越急越添乱,宋青芽咬一咬牙,挂挡,抬离合器,松刹车,车又徐徐往前开起来。

  米苏打的头重重地撞在椅背上,但他没吭声。宋青芽看表,六点五十三分,肯定赶不上了,心内反而松弛下来,望一望后视镜,“苏打,迟到了老师会怎样,要不要你爸给老师打个电话?”米苏打懒洋洋地“嗯”一声,这一声让人听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后果严重还是不严重。宋青芽等了一刻,咬一咬牙,拿出手机给米加山打电话。万一米苏打因为迟到被老师批评,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电话通了,费翔这个老男人唱得无休无止,“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无人接听。宋青芽按下重拨键,心里的焦急被歌声越撩越旺。前天说回没回,昨天说回也没回,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回,他难道不知她这边什么状况,还不急着回来救场?

  “有人!”米苏打一声叫,宋青芽一惊,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轮猛烈地摩擦地面,划一道弧线停在了路边。

  “什么?”宋青芽的耳朵里灌满“你就像那一把火”的高潮部分,她有些茫然地扭过头问米苏打,米苏打已经一声不响地下了车。车一直开得平稳,不像撞上了什么呀,宋青芽推开车门,雾气立刻扑涌而上,她闻到了一股寒冽的尘埃的气息。

  雾茫茫一片。车后约五米的地方有团灰影子,宋青芽走过去,只见米苏打微微佝偻着身子,他的脚下有团红乎乎的东西。再走近些,地上躺着一个人,宋青芽心尖一紧,尖叫被她拼命拦在了嗓子眼里。天啦,难道真撞了人?可是,车……

  她扑到那团红色面前,是个头顶只剩几根稀疏头发的老人,这几根头发湿耷耷地贴在头皮上,透过顽皮流窜的雾气,她看见发丝下有一个肿起的包块。老人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根拐杖斜戳在离老人头部三米来远的地方。浓烈的尘埃的气息塞满了她的鼻腔、口腔,雾气还在不断往里奔涌。雾气浓得让人回不过气来。

  米苏打也蹲下身来。她求助似的看一看他,眼里带了疑问,“是我的车撞倒他?”可是米苏打不看她,眉头依然半展不展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宋青芽小心翼翼地拿手指触一触老人,“大爷,大爷,您怎么啦,您有什么不舒服吗?”老人一声不吭,宋青芽不得不拿手托起他的脸部,老人双目紧闭,脸色像雾气一样浮白,但是还有呼吸。

  宋青芽抬头望望路的东头,雾蒙蒙一片。再扭头看看路的西头,依然雾蒙蒙一片。这可怎么办啊?她急得想哭,可是,可是当着米苏打她不能哭,她得想办法。

  电话响了,是米加山。谢天谢地,他终于来电话了!宋青芽一手托着老人的脸,一手颤抖着按下接听器,急促而简短地将眼前的情况转述给米加山,“马上拨打120,记住在120来之前不要挪动老人,将他的领口松开,尽量让他保持呼吸通畅……”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宋青芽已经冷静下来,她认真分析了现场,老人躺卧的位置紧贴着马路牙子,而她的车离马路牙子至少有两米的距离,只是在急刹车的过程中,她下意识地往右打了方向盘,车才沿一道弧线停在路边,车轮摩擦地面的痕迹应该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她察看过了,老人除了头部那个红肿的包块,身上没有明显的撞痕,衣服显得很干净,也没有擦痕。她还询问了米苏打,“你是什么时候看见老人的,我们的车没有撞上老人吧?”米苏打略皱一皱眉头,语气里带了惯有的不耐烦,“我也没注意,你不在给我爸打电话吗,就瞥见一抹红影子从窗外晃过去,再回头看时,就发现那红影子倒在了地上。”

  “可是,我们的车没有撞上他……”宋青芽认真地看着他,他却不看她,目光虚虚地浮在雾气之上。宋青芽在心里叹一口气,将自己的围巾枕在老人的头下,将车上的一件外套盖在老人身上,又拉着米苏打在现场比划了半天。米苏打没有多话,表情如常,似乎这么严重的状况与他毫无关系。

  世界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宋青芽感觉嗓子眼和胸腔越来越胀痛。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有那么一刻,她后悔拨打了120,她完全可以逃,她确信自己没有撞到老人,她与老人的倒地昏迷无关。这一片茫茫白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一切,她完全可以逃,又有谁知道她到过现场?可是,可是她不能在米苏打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而且,而且老人是一条生命,他还在呼吸。怎么能逃?

  急速闪烁的红灯终于在七点三十六分出现在了世界的尽头,划破茫茫白雾而来。

  医护人员果断地对老人进行了处理,临抬上车,一人拉住了宋青芽,“你一起去下医院。”“我,我不认识这位老人,我们只是开车路过……”“老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去。已经通知了110。”“他,他还要上学,已经晚了一个小时……”“他在前面学校吗,我们可以带他到学校,但是你,必须跟我们走。”

  宋青芽回头看看米苏打,她也不知道这一眼包含了什么,希望他帮她辩解两句,证明她的无辜,或者强调由她送他去学校的重要性?总之她希望他开口,仿佛只要他一开口,就可以拯救她出这困境。可是,米苏打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任雾气在他的身前身后漂浮。

  救护车在学校门口停下,将米苏打送进混沌的白雾之中。他头也没回,迅速地变淡、变淡,与白雾融为了一体。

  车门无声地合上,阻断了雾气的进入。可宋青芽的心里依然满布了尘埃的气息,她沮丧地绞扭着双手,拼命压抑着嗓子眼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她对这个老人一无所知,对即将到来的境况不知所措,老人就躺在离她咫尺的地方,意义不明地双目紧闭,鼻子里插了氧气管,手上吊了点滴。他仿佛是被一场大雾突兀地送来,送进了她本就复杂难名的生活。

  昨天的晚饭,宋青芽做得很精心,西红柿烧牛腩,特地照着网上的菜谱,一丝不苟地做下来,还有肉末炒青豌豆,先用开水焯一遍,再下热锅炒,那豆子还带着清甜,蒸了鸡蛋羹,温水化蛋,惦着火候,盈盈嫩嫩的一盏。

  可是,米苏打寡淡着表情往嘴里填塞,三下两下就撂了筷子,仿佛眼前根本没她这个人。往日有米加山填充在餐桌一角,还不觉得气氛有多诡异尴尬,宋青芽没指望看到米苏打的笑脸或听到他的赞美,他不说话,她在讪讪地说了两句后就住了嘴。两人无声地夹菜,扒饭,吞咽,喝水,每一个动作都摩擦得空气“嚓啦”作响。

  米苏打搁下碗筷,迅速消失在卧室门后,宋青芽忍不住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已经是第五天了,两人的状况没有丝毫改进,尤其在精心准备了这么一桌菜之后,她已不抱什么热望了,只盼着米加山快点回来,让她早点结束这份尴尬。

  在厨房收拾时,她听见米苏打走出来,在客厅用座机打电话。和米加山。两人似乎在说一道题目,什么一个长方块上面搁一个小长方块,宋青芽起初以为是数学题,仔细一听不是,米苏打反反复复说着“摩擦力”。宋青芽知道,他们的物理课正在学摩擦力,这一节内容似乎让米苏打十分纠结。

  米苏打的声音很大,什么如果用力拉动上面的小长方块,可不可以一起拉动下面的长方块,之中存在哪几种摩擦力,大长方块与桌面之间的摩擦力是忽略还是加入计算,小长方块与大长方块之间的摩擦力等于哪几种力之和或差……听声音,两人讨论热烈。宋青芽能想见米加山在电话那头娓娓分析的样子,米苏打也像是“活”了过来。这就是让宋青芽气闷的地方,米苏打一和米加山说话就表情正常了,而对她,永远是一副爱理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

  从她和他见第一面时,就是这样。起初,宋青芽以为是青春期男孩的害羞或故作姿态,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她问过米加山,“苏打是不是怪你离开了他妈妈,然后将这份怨怪转移到我身上?”米加山不以为然,“我和他妈妈是我和他妈妈的事,我们是我们的事,怎么搅和到一块儿?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这样,见到漂亮的女性心里想看,眼睛却不敢看,还要拼命装酷,我看啦,这小子也是这毛病,过两年顺了就好了。”

  宋青芽并不这么认为,可她没有办法,她对米苏打示好,给他买衣服买手机买书买自行车买游戏机,米苏打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好在冷淡是冷淡,米苏打对她却没有刻意伤害的举动。这也让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得以保持微妙的平衡,度过了况味复杂的一年。

  宋青芽是在即将迈入二十八周岁门槛那年,认识米加山的。她来自鄂西北颇有神秘色彩的大山深处的一个小镇,木鱼镇。自小跟着养妈在漫山的茶园里长大,采茶、炒茶、揉茶……她都是一把好手,可她偏偏对装茶的瓷器更感兴趣,考学又偏偏考进了千年瓷都--景德镇。课余的大部分时光,都被她抛洒在瓷器店和窑场里了,她自己也仿佛被塞进时间之窑的一件坯具,在不被人注意的空间里发生着缓慢而惊人的窑变。大学四年加上读研三年,瓷一直是她秘不示人的爱好,在同学眼里她很神秘,除了必须出现的场合,常常不见她的踪影。而她不是在瓷器店打工,就是躲在郊外一个窑场里,跟着一个年逾花甲的师傅画瓷、烧瓷、研瓷,数年时光在瓷的光影里倏忽而过。在窑场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存放着她的瓷器作品,成功的、不成功的,手法生涩的、纯熟的,技法传统的、创变的,完整的、不完整的……这里收存了她与瓷数年间的耳鬓厮磨,由表里两隔到丝丝入扣。

  当一个人将心力一点不余地支付给一样事物时,她就没有心力顾及其他了。宋青芽这个在旁人看来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的女子,莫名其妙地被生活搁置成了一个“剩女”。二十八岁的单身女子在城市,还不算多么突兀,背景置换成鄂西北大山深处的小镇,这已是相当糟糕的年纪,镇上许多和宋青芽同龄的女人,孩子都绕膝跑了。养爸养妈明里暗里催促,宋青芽从瓷的光影中恍过神来,身边的好多同学都名花有主或步入围城了,而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尚不稳定,常年租房而居,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唯有对瓷的一腔热爱。难道真的和触感冰冷的瓷耳鬓厮磨一生?这反问让宋青芽惊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

  米加山是听行家介绍,摸去那个窑场的。许多名家发展轨迹不一,但溯流而上,居然都与这个偏居一隅的窑场有过交集。传说,窑场年逾花甲的师傅手里,收存有许多名家尚嫌青涩时的瓷作。那时的名家们还资历不足、几无名气、囊中羞涩,窑场师傅以留瓷成全的方式帮他们烧窑,减免了不少费用,兼带着指点他们一二。有人成名后不屑于再提起这段局促时光,也有人对窑场师傅念念不忘,依然会送自己的瓷作来烧制。这也是这个偏僻窑场得以窑火不断的原因。

  米加山就是冲着传说中的青涩之作而来。在他看来,有眼光的投资人不能只盯住“现在时”,还要把握“过去时”,任何名家的成长都是一条漫长的轨迹,收藏便是逆时间而上的追溯之道。

  师傅有师傅的固执,他不认这些青涩之作的价值几何,有多少升值空间,在他眼里,这些瓷只是纪念的载体,是关于过往岁月的印迹。任凭米加山说破嘴皮子,他也不肯松口。米加山转念想打通窑场师傅身边的关节,找一丝松动基座的可能,比如那个时常出现在窑场师傅身边的女人,一点不像这窑场里的工人,也不像送瓷来烧的人,不言不语的,却又显得与这师傅十分熟稔。米加山猜想她也许是师傅的女儿,或某位亲戚。

  宋青芽走出窑场没多久,就感觉后面有一阵风疾驰而来。一辆越野吉普车裹着尘灰开过去,突然慢下来,车内人摇下车窗,“你好,我带你进城吧。”宋青芽不看那人,摇一摇头。“不进城的话,也可以带你一段,这里走到大路还远呢。”宋青芽再摇一摇头。

  虽然没看车上人,但宋青芽知道他就是那个来窑场找师傅买存品的人。宋青芽有幸见过那些存品,大多技艺还不圆熟,但有股拙拙的生猛之气、生动之息,师傅说换一种欣赏眼光,这些作品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的成熟之作,是真正靠内在驱动的作品,只是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早年的作品。师傅也说过,这个收藏人有眼光,只是他不会卖这些存品,舍不得。每一件存品里,存放的其实都是属于自己的时光。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宋青芽看着扬尘而去的吉普车,有些同情地想。她理解师傅,就像她自己存的那些瓷作,很多可算是失败之作,她却舍不得丢。很多人的身体里其实都卧伏着一个吝啬而固执的收藏者。一旦迷于收藏,就难逃执念。宋青芽觉得这个男人还会再来窑场。

  果然,米加山又来了,而且成了窑场的常客,还经常介绍生意过来。偶尔有朋友需要装饰酒店、宾馆、办公室的瓷板画、瓷瓶,他就介绍给师傅。一来二去,他知道师傅画瓷的手艺不赖,只是名气不响,而师傅身边那个叫宋青芽的女人,也会画瓷,笔底颇有灵气。更关键的,这里的瓷烧得好,少有废品。

  宋青芽属慢热之人,像瓷。而米加山聪明地未用猛火,徐徐升温,直到炙热。米加山的聪明更在于他有耐心,不是追而是等,等瓷器自身发生窑变,生出光泽和异彩。人的初衷往往会随时间发生悄然的变异,当米加山已经搁下觊觎师傅存品的念头时,他对这偏僻的窑场渐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感,而宋青芽对这个男人也有了一种情感依赖。除了养爸和师傅,这是第三个让她在情感上生出依赖感的男人,尽管她对他的一切还所知甚少。

  这时的米加山离异两年,相处过两个女人,但都没有将她们带到米苏打面前,觉得还不到那个程度。一度,米加山不能确定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再结婚,所有的婚姻是否都是一样的变异过程,万般形态不离其宗?加上初恋,宋青芽是他走近的第五个女人。这时的米加山已有了足够的阅历,他发现看似同样拥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女人,其实是不一样的,就像被送进同一窑的瓷器,烧出的质感会不一样,发生的窑变也会不一样。宋青芽散发出的气息,是他喜欢的。离婚后相处的两个女人,也长得不赖,也算得优秀,却不是他喜欢的气息,她们陷入这尘世太深。气息这东西,没法说通透,却又如影随形,左右着人的情感暗钮。

  米加山与宋青芽第一次吃饭,是在窑场与师傅一起,三个人。与宋青芽第一次在城里餐厅吃饭,是在认识一年后,两个人。与宋青芽第一次在家里吃饭,是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候,三个人。

  前一天,米加山就和米苏打说了,明天会有客人来。米苏打“嗯”一声,没有追问。米加山忙了一下午,黄昏时分满屋子氤氲着香喷喷的热气,米苏打忍不住跑进餐厅,“爸,什么菜这么香?”揭开锅盖抓起筷子想捞,被米加山拦住了。“爸,谁啊,这么郑重其事?”米苏打一撇嘴,笑得顽皮。“等会你就知道了,记住喽,对客人要礼貌……”米苏打不作回应,捻一颗蜜汁芸豆扔进嘴,窜回了卧室。

  米加山在楼下等宋青芽时,特地打电话让米苏打等会儿开门,他忘了带钥匙。可门铃响后,门还是沉默地紧闭了三分钟,米加山不得不拨打米苏打的电话,他听见电话就在门后咫尺的地方响。这小子凑着猫眼还没看够?

  门终于“啪”一声开了,只开了一条缝。推门进去,门后没有人。这小子搞什么鬼?米加山在心里嘀咕。他已经提前对宋青芽介绍过米苏打了,宋青芽还细心地给米苏打买了两本韩寒的书。本以为会是温馨的见面,被这小子搞砸了。米加山故作镇定地招呼宋青芽坐下,去敲米苏打卧室的门,“苏打,出来吃饭。”带了几分讨好的温和。里面传出懒洋洋的一声,“就来--”

  两人在餐桌边坐好,红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米苏打还没出现。米加山不得不仰起脖子,“苏打,吃饭!”这次带了几分克制的严厉。米苏打这才甩着手臂出来了,鞋底“嗤啦嗤啦”摩擦着地面,一来就将头埋在电火锅上,“真香,什么好菜啊爸?”

  “客人来了也不知道打招呼,这是宋阿姨。”米加山尴尬地冲宋青芽笑一笑,宋青芽也安慰似的冲他笑了一笑。米苏打懒洋洋地坐下来,依然不看宋青芽,嘴里滚出几个混沌的音节,“宋阿姨好。”“这孩子,大概做了一下午作业,饿坏了。”“我在玩电脑。”米苏打拿起筷子在火锅里捞起来,捞得兴师动众,捞得风生水起,眼睛不看宋青芽,也不看米加山。

  米加山无奈,只好冲宋青芽再笑一笑,带了几分歉意。宋青芽面带浅笑,表情自然。米苏打自顾吃菜,也不和他们搭话,临了打个硕壮的饱嗝,“我吃饱了。”拿手抚着肚子进了自己的卧室。米苏打消失后,餐桌的气氛才陡然一变,米加山放松下来,“不好意思啊,这孩子,让我惯坏了。”“没事。”宋青芽淡淡说,又是一笑。

  离开前宋青芽才将买的书拿给米苏打,算是告辞。米加山盯着米苏打,“谢谢阿姨。”“谢谢阿姨--”米苏打像含着枚热汤圆在舌尖上翻滚。等米加山送了宋青芽回来,发现书躺在卧室的地上,他心里窝一团气,想往外撒,可看着米苏打灯光下的背影,弯下腰将书捡起来搁在了桌上。

  米加山知道米苏打有自己的反抗方式。还是在他和米苏打妈妈闹离婚的时候,米苏打每天看似平平静静地上学、放学,在他们相互间的冷战、争吵、敌视、厌倦、辱骂、戳戮中穿过去穿过来,仿佛视若无睹。可中考前一周的考试,他考了个总分100分,不是一门功课100分,而是所有的功课加起来100分。要知道,从初一开始,米苏打就一直在这所重点学校的尖子班的前五名之内,从来没出过年级前二十名。

  老师将米加山叫到学校,几份卷子摆在他面前,每张卷子上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偏偏最后、也往往是最难的那道题,米苏打完美地解答出来了。卷面书写整洁、干净。

  米加山将这些试卷带回家,摆在米苏打妈妈面前。两个人长久地无语。这张试卷提前结束了两人“中国式离婚”的曲折进程,他们悄悄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但相约将假象维持到米苏打中考之后。离婚之后的两人,反而平和了。终于,米苏打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高中,米加山和他妈妈暗暗舒了一口气,商量决定由米加山来告诉米苏打真相。

  米加山做了种种设想,也想好了种种对策,但让他意外的是,米苏打显得很平静,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米加山并不放心,暗中观察,发现米苏打是真的没有太在意,对于他妈妈搬离这个家,对于父子两人并不周全的生活,他显得十分习惯,成绩也十分稳定,甚至偶尔还会和米加山开开玩笑。而米加山因为离婚的关系,总觉得对孩子有一份歉疚,对他也少了父亲的严厉,多了朋友似的随和。一次,年关,父子俩面对面喝了不少啤酒,米苏打显然喝多了,状态很嗨,米加山冷不丁地问他,“对于我和你妈离婚,你真的不介意?”

  米苏打愣了一下,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坚定地摇了摇,“我最怕的是你们争吵,冷战,彼此辱骂,那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消失,他妈的,我对自己说,我这辈子都不要像你们这样!”

  那是米加山第一次听见米苏打骂人,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米苏打的杯子里斟上酒,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宋青芽重新坐进110警车时,两腿还在止不住地打抖。雾气还没散尽,像化了一段时间的雪,白中夹了隐约斑驳的污色。

  车里还残留着冲鼻的酒臭。她不由自主地拿一只手捂住嘴鼻,按出米加山的号码。费翔唱得如火如荼,可是电话没有人接。那个满脸涨红的男人还在不停嘴地嚷嚷,好像这雾气只是粉笔灰,他挥舞几下手臂、嚷嚷几嗓门就可以将事实涂改掉。

  幸好她的车停在原地,地上的擦痕可以证明她的清白。可是男人强词夺理,说即便不是车子直接撞到老人,也可能是撞到了拐杖,将没有防备的老人带倒了,头部触地导致昏迷不醒。要不好端端、健健康康的一个老人,怎么会趴到地上,这是雾不是雪,人难道会被软乎乎的雾绊倒……

  任宋青芽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坚持自个儿的判断。他嘴里喷出的酒臭浓得雾气都化不开,宋青芽被熏得太阳穴一个劲地跳疼,那个看起来面相憨憨的胖脸警察不知是被他吵晕了,还是被熏晕了,竟然也开始认同他的推断。就是拐杖会向外伸,也不至于伸出那么远吧?况且她的车根本没撞上任何东西,连一下明显的震动都没有……如果这时米加山在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也许,他说几句,打个电话,事情就解决了。可是现在、现在她被困在这蚕丝般的大雾里,惊慌失措,束手无策。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有证人!”脑子里丁零一下,颤抖顿时停止了,宋青芽深吸一口气,“我、我家孩子,早上和我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

  “多大?”胖脸警察问得冷静。“十四岁。”宋青芽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了,她怎么早没想到这个。

  “孩子?你家孩子!那你们还不是串通一气,警察,这孩子的话不能信,你想想……”

  胖脸警察将手上的文件夹举起来,挡住了男人的脸,“按规定,直系亲属的证词不能采信,况且孩子才十四岁。”“可是,警察同志,您一定要调查清楚,不能听信一面之辞,当时就我和孩子……”“可是……”“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可不可以?”话冲口而出,连宋青芽自己都吓了一跳。

  胖脸警察最终答应会去询问米苏打,但他的话不能作为证词,只能作为调查分析的参考,帮助他们分析事故原因、还原事故现场。男人提出要求,询问可以,但必须避开宋青芽,而且是马上去问,以免宋青芽和孩子“串供”。

  宋青芽到“素瓷馆”时,步行街上还没几个人影。这大雾天气,逛街的人肯定少。她心不在焉地开门,心不在焉地拿着抹布抹这擦那,心不在焉地整理物品,差点将一个青花瓷瓶失手摔碎。男人和女人赶到医院时,老人还在昏迷中,医生要求做头部CT检查,女人急着去交钱,男人不许,逼着宋青芽去交钱,一口咬定她是肇事者。宋青芽找警察,警察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们先协商解决。生命事大,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就更说不清楚了,宋青芽只好去交钱。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警察带着她和男人一起去现场,女人留在医院照顾老人。男人一口咬定责任在她,他盯着警察作记录,临了,拿手指冲她一点,“我丈老头的事你要负责到底!你那店在步行街是吧,我去那里找你分分钟的事。”

  米加山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难道一点不关心她的麻烦是否解决了?宋青芽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爆炸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米加山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神经、他整个人都仿佛电光火石中的那块石头,正经受着力道凶猛的切割。铡砣飞速转动,“哗哗”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将这个凌乱而空旷的车间填得满满的,满得每个人都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米加山这次本来只是跟朋友来看看,长长见识的,没想到一口气没含住,脚一探出去,立马陷到了腰那儿,想抽身都抽不动了。赌石,以前他听人说过,像讲传奇故事,一瞬间的决定,可能狠赚上百万,也可能与数十万擦肩而过。人的骨子里是否都隐藏着一个赌徒,只待时机成熟就会现出原形。米加山身体里的赌徒就被这趟云南之行给唤醒了。

  朋友先出手,挑的两方石头都不大,居然都有翠,只是这翠有大有小,其中一方石的翠只是狭薄的一层,另一方石的翠却窝在心子里,仿佛半抹八卦的形状,旁边还有零星的小翠面。翠隐藏在石头的身体内部,即使手里有专门的探测工具,也不能准确窥破内中一二。这才有了赌石一说。与其说赌的是眼光,莫如说赌的是运气。朋友说这一趟看来运势不错,借着这势头,咱再挑一个玩玩。

  挑中的这方石块头巨大,朋友觊觎多时了,看品相似乎肚子里有货,花五百多块钱买的电筒看不到那么深,也看不了那么真,一窥之下恍惚有翠飘过,再欲捕捉时又不见了,但就是这恍惚飘过的一抹翠,仿佛勾魂的手指,勾出了人身体里的赌徒。石头开价高,高得吓退了不少人,物主说如今像这么大的整石不多了,且品相好得出奇,准定有货,他囤在手里还不舍得出手呢。

  朋友自忖手中资金不足,邀米加山搭把手。米加山在这块石头跟前转了十多个来回,拿着电筒探看了不下百回,他似乎也看见了翠,还不只一抹,朋友说有的可能只是串皮翠,浅表的一点点,但这个大家伙看起来肚子里是有货的,我看好它,但主意得你拿,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石头先浅表地剖了一刀,果不其然,没多深就见了翠。只可惜这翠不大,比鹌鹑蛋还小了一圈,但它的能量是巨大的,米加山兴奋得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刀剖出来,落了空,啥也没有。朋友安慰说,这很正常,放心,现在还只是浅表的,下一刀我们略往深里剖一点。第二刀、第三刀……刀刀逼心,又零星露出两三块小翠,但期待中的大面积的翠却始终不肯出现,希望复失望,心情起起落落,一时火烹一时冰淬。行程一拖再拖,原本方正的一块大石已经被剖出了无数个棱面,朋友耐不住了,这每一刀的费用不菲啊,他决定铤而走险,居中直剖一刀。

  铡砣初与石头相触时,石头仿佛在拼力拒绝,整个屋子都剧烈地震动起来。待进入一分后,噪声渐渐平稳下来,火花四溅,灼得人眼睛生疼,可米加山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道还未全然打开的裂隙,全然忘记了千里之外宋青芽面临的困局。

  米苏打被班主任叫出教室时,离放学只剩下十分钟了。于是,很多学生目睹了一个警察和一个红脸膛男子与他谈话的一幕。

  老师的眼神制止了很多学生好奇的脚步,但不能阻挡他们好奇的目光和猜想。红脸膛男子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让人感觉似乎他的巴掌随时会落在米苏打的身上、脸上。在胖警察和高大男子的映衬下,米苏打半埋着头,看起来弱不禁风,全然没有了平时傲视他人、不可一世的模样。有学生故意发出了尖啸声,米苏打眼睛没朝这边看,但他的脸慢慢红了,直红到了脖子根,眉毛也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胖警察嘴里仿佛安了个弹簧,而红脸膛男子也没说过一句完整的条理清楚的话,似乎他的很多话都被手臂给挥舞掉了,这让米苏打弄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来找他的原因。开始他还感觉自己有义务配合,毕竟他离开的时候那个老人还昏迷不醒,不知有没生命危险,可是放学铃很快响了,无数的目光击打在他身上,他开始对男人不完整的表达和警察不清楚的问话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同学会怎么看这一幕,会不会以为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印象中,还是前年有外校的孩子找来学校打群架,警察在校园里出现过。当他知道是宋青芽的提议,让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出现在校园时,他终于爆发了。不是电光火石般的爆发,而是将爆发紧紧地按捺在身体里,凭什么,这个女人,让他忍受这样的侮辱,就为了让她自己解脱吗?况且,他是真的不清楚当时的情况,红影子一划而过,等他回头时,老人已经趴在地上了。至于车身有没有震动,他没有注意到,似乎没有,又似乎有轻微的一下。为什么她没感觉到?她不是在给我爸打电话吗……

  宋青芽给米苏打发来短信时,他已经坐在教室里了。宋青芽让他中午在学校附近吃点东西,而她接到医院的电话,需要马上过去一趟,不能赶回家给他做饭了。米苏打简短地回了个“好”。他竭力不去想这件事,这是她的事,与他无关。

  老人头部有出血点,是撞击所致还是自身血管破裂,医生似乎更倾向于后者,但男人不停挥舞的手臂,携带着一股生猛的气息,让医生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了。“这个,我们也说不准,现在关键是怎么治,保守治疗还是马上手术,得你们拿主意……”

  女人详细打听两种方案的利弊,男人却没有耐心,一个劲地催宋青芽交钱,护士又拿来了一叠单据,这检查那检查,这药那药,加起来破五千了。宋青芽像被押解的犯人,走在男人的前面,她已经不那么慌乱了,但是心很空,整个人都仿佛是空的,并不属于她,她只是机械地做着男人要求她的,刷卡,交费,签字,交费,签字。某一个瞬间,她恍惚以为是电话响了,掏出来,不是,手机屏幕无辜地映出她的脸。

  等到坐下来,宋青芽才觉得两腿酸软,面皮发紧。通向手术室的走廊,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女人、男人。女人递过来一瓶水,似乎带了歉意,“真是麻烦……”话没说完,被男人一伸胳臂拦住了,“瞎啰嗦什么,孩子还在家等着呢,你回去给他做饭。”“我打电话给邻居张姨了,让她叫冬儿去她家吃饭。”

  窗外的雾色散得差不多了,阳光似乎想挣出来,却还被残留的丝缕裹缚着,恍惚不清。空荡荡的枝桠衬着白亮的底,像尖利的棘刺。

  宋青芽靠住椅背,紧绷的身体在慢慢松软、回温。想想这个上午乱糟糟的一切,感觉像一个埋在雾中的梦,却又那么残酷地真实着。一股热流直奔眼眶,宋青芽掏出手机,盯视一刻,按下了米加山的电话。

  宋青芽一离开,女人和男人就在住院部门外吵了起来。今天,女人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男人说这些话,她快被这些话憋疯了。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的车撞的,你不能冤枉人家,你也知道爸最近一直说头疼,今儿一早……”男人习惯性地挥舞着他的胳膊,声音开始还克制,渐渐地就不管不顾地拔高了,“你有病啊你!你知不知道爸这个手术得花多少钱,这还没到24小时呢,已经一万三了,一万三呀,你就等着看那数字噌噌往上涨吧。我是为了自个儿吗,我还不是为了爸好,开得起宝马的人,有钱!你没看那女人,刷卡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不过是他们身上的一根毫毛罢了,对于我们,可就是整个家底。如果拿不出钱,这医院能给爸治吗,将爸半死不活地抬回去?就算不是那人的车给撞的,就算是爸自个儿发病的,不正好赶了巧,咱们就趁便给爸把病治好,这可是老天开眼,送上门来的好事啊!”

  男人的话密不透风,女人想插言,“可是……我们……这……”她的声音刚出口,就被男人给挥舞散了。她干脆噤了声,埋下了头,两根手指在衣襟前绞动。

  “现在,我们就是要一口咬定是这个女人肇事,老天成全,那么大的雾,路上没别人,就她和一个孩子,那孩子也说了没看清楚,警察现在是倾向于我们的判断,情况对我们很有利……你听我的,不要再啰里啰嗦了,理直气壮地向她要钱!”

  “我们来做一个题。”宋青芽不容米苏打反驳,在纸上刷刷地画起来,一条直线、一个圆点、一个长方形、一道弧线。

  “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条直线是人行道边缘,这个圆点是老人,这个是我的车,这个是刹车时留在地面上的摩擦痕。我在现场测量过,当时我的车行驶时离人行道大概有两米远,也就是离老人至少有一米多,因为雾大,车开得很慢,就算老人的拐杖比他的身体外移了一点,”宋青芽在圆点的旁边,再画一个点,“离我的车轮还有近一米,我怎么可能撞到它?”

  米苏打不看她,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冷不丁地蹦出几个字,声音很轻,“你在打电话。”“你的意思,我打电话时车走歪了?可是我的一只手一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不存在偏向的情况。”她盯视着米苏打的侧影,这孩子的侧影下半部像米加山,上半部像他的妈妈,特别是那双深凹的眼睛,像极了他妈妈。宋青芽很少去看他的眼睛,总感觉那里有另一个女人的目光。

  “你真的觉得是我们的车撞了那个老人?”宋青芽望定米苏打,在“我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老人还没脱离危险,医疗费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我不能平白无故地背负一个伤人性命的罪名。”

  末一句说得又硬又冷。老人从手术室出来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还不知能否平安闯过术后几关。本来男人要求宋青芽请个专业看护,女人制止了,说她可以照顾,而且重症监护室不能随便进人。男人这才作罢,但要求宋青芽将身份证押在他那儿,外加从银行取的一万块钱。宋青芽甚至没有反驳,也未加申辩,她急着赶回家。

  一餐饭吃得寂静无声。宋青芽无声地扒饭,食不知味,米苏打半埋着头,顾自吃着。洗完碗,宋青芽推门走进米苏打的房间,径直坐到书桌边。米苏打有片刻的慌乱,匆忙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抽屉。这房间宋青芽一般只在米苏打上课的时候进来打扫一下,像这样与他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她拿出纸和笔,没有征得米苏打的同意就在纸上画起来。她心里憋了一股气,从中午听到胖脸警察的一番话,看到男子愈发得意的表情时,这气就在她身体里开始积聚。她不明白米苏打为什么要那样说,他真的觉得是她的车撞了老人?

  米苏打有那么一刻后悔过,在心里他其实宁可相信这个女人。回到家,看到她焦虑不堪、竭力隐忍的样子,眼睛下面突然冒出的黑晕,愈发苍白的脸色,让他觉得可怜。但宋青芽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这个从出现在他面前,就没大声说过话、仿佛虚影子一样的女人,突然以一种坚硬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空间里,不容他回避。就像当初父亲突然将她带进他们的生活一样,他有些微的不适和慌乱。他承认宋青芽画的现场符合真实情况,但是,他不愿面对她作出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梗直脖颈,继续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表情。

  “阿姨只是希望你诚实地面对自己。”宋青芽等了漫长的一刻,没能等到任何回答。米苏打听见她的声音有些抖,心里软了一瞬,旋即绷紧了。她为什么要强行进入他的空间,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利?在宋青芽起身走出他的房间时,一声尖细的口哨声没有防备地从米苏打的舌尖冲出,吓了他一跳。

  门锁撞响,米苏打顿时松塌下来,机械地在桌上倒转着钢笔。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恨这个女人,她对他不错,给他买吃的玩的穿的,做他爱吃的菜,陪他打球溜冰划船,可是她成了他父亲的影子,隔在他和父亲之间,也隔断了他母亲回来的路。他刚刚与父亲建立起来的世界因为她再次失去了平衡,父亲陪他的时间少了,和他说话少了,有什么事甚至交给她去为他办,很多次他想说“不”,可是知道说“不”的后果,他只能装作不在乎,慢慢地,他就真的不在乎了,没什么值得在乎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对警察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可他就那样说了,不完全是一时的冲动,甚至是很久以来的预谋,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他上网查了,驾车撞伤人的种种后果以及相应的处罚,她没有肇事逃逸,可能只是赔些医疗费,他要让她吃点苦头。

  手机震动。

  “臭小子,你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吗!”米苏打刚按下免提键,米加山的声音就在房间里炸响了。他慢悠悠地找出耳机,插上,房间里顿时宁静了。再慢悠悠地戴上一只耳塞,将手机音量调小,这样米加山的声音受听多了。他固执地不说话。“臭小子,你在听没有?”

  米苏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在乎米加山是不是听到了。不知为何,米加山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苏打,爸爸这里遇到点事脱不开身,宋阿姨现在很难,很难过,你不要再给她添乱了。我们是一家人……”

  米苏打挂了电话,嘴角升起一抹冷笑,状告得可真快啊。他轻轻打开房门,客厅漆黑一片。猫手猫脚走出去,主卧室门缝里透出一线亮光,他走过时刻意停了停,隐隐听到了抽泣声,并不清晰。他故意开灯,将卫生间的门弄出很大的声响,再出来时,主卧室的灯已经熄了。他快速穿过黑暗而寂静的客厅,重重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米加山的电话一直不通,直打到第七个,才有人接。宋青芽其时正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了。米苏打那声尖细的口哨,仿佛从背后射来的一柄暗器。她回到卧室,扑倒在床,憋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喷薄而出,她竭力压低哭声,反而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绝望。

  嫁给米加山,她犹豫了好久,十四岁的孩子像已经烧成型的瓷。米加山安慰她说人的心不是瓷,是肉,是身体里最柔软的部位。就算是陌生人,都会被真情打动,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一家人。

  可是,瓷比心简单明白。她一直不愿踏入社会,就是害怕面对错综复杂的人,面对纷繁复杂的人心。她曾问过米加山,为什么喜欢她。他说,你的心很干净,很透明。他为她开了“素瓷馆”,卖她做的瓷和他收集来的瓷。在就业艰难的今天,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同学们还在四处寻谋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人堆里拼得伤筋动骨,闯荡得脱胎换骨,而她可以简简单单地与喜欢的瓷相伴,保全一份素心做人。米苏打是她迄今面对的最难的课题。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万全的答案,它们始终像雾一样飘浮在生活的辽阔与细微处。米加山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意味着他们会相互取暖,相互依偎,相互支撑,也意味着他们之间比他人有更多的摩擦。万事万物都处在相互的摩擦中,逃脱不了摩擦的可能,然而,只有贴近的事物才会产生摩擦力,摩擦力会推动彼此,也可能相互阻碍。这是一种奇特的力量。一直以来,米加山夹在她和米苏打中间,靠他的摩擦来带动三人的互动,可是现在……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哽咽着问。“我尽快,这里有点麻烦事绊住了,放心,我会找朋友摆平这件事……”

  第二天,宋青芽打的将米苏打送到学校。她没再问米苏打什么,她知道这孩子也不容易。坐在“素瓷馆”里,她不时地看手机,阿弥陀佛,一直没有响。难道事情真被米加山摆平了?还是不能放心,不知老人情况怎样了,有没渡过医生说的生死关?犹豫再三,她还是拨通了男人的电话。“你电话来得正好,请你来趟医院,再送五千来吧。”男人口气倒客气,只是依然粗重,显得很急。

  “我……”宋青芽刚开口,就被打断了,“医生说得上一种进口药,老人情况不好,在急救,不上这药怕是难过这一关……”宋青芽不敢耽误了,马上去店附近的银行取了钱,打的去医院。

  老人确实在抢救。女人眼睛哭得红肿一片,宋青芽不忍心看,赶紧将钱交给男人,男人转身交给了护士长。

  一阵忙乱,老人终于缓过来了。有护士走过来告诉女人,家属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进去看。宋青芽和女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的手握在了她的手里。女人冲宋青芽艰难地笑一笑,“真是……你是个好人。”

  宋青芽不知该说什么,抿紧嘴唇,冲女人摇摇头。女人长长地叹一口气,抽出手来,抹了一把脸。两人长久地静默着,宋青芽扭过头,看见男人在走廊尽头的窗口那儿抽烟,不时地转过头冲这边看看。

  宋青芽的卡上原本有20万,是米加山给她办的。她只取过5万,再没地方花这些钱,就一直存着,有时给米苏打买些东西。米加山的意思,这是给她的嫁妆钱,虽然她无父无母的,可这钱不能少。养爸养妈只肯收5万,他们说这个钱本来不该收的,他们养这些没父没母的孩子不指望得什么好,能将他们平平安安养大成人,就安心了。宋青芽说这钱留给弟弟妹妹,让他们多读点书。养爸养妈只供她到进大学,她靠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和在窑场做瓷、打零工读完大学四年,读研三年更是没要过养爸养妈一分钱。养爸说她是这些孩子里最出息的,平时虽然不言不语,不争不抢,可是他知道她会有出息。

  米加山第一次和她坐火车、转汽车去大山里看养爸养妈,养妈拽着他的手悄悄嘱咐他:“芽儿就托付给你了,她是被弃过一次的人,你可不能再辜负她了。”这话是米加山后来告诉她的,他将她搂在怀里,她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声音仿佛在胸腔里共鸣,“你我都是被弃过一次的人,我们一起好好走完下半辈子。”就是这句话,让她下决心嫁给他。

  昨晚哭过一场,反而将心里的委屈给冲干净了,不管她有没有撞到老人,这钱用在救老人的命上,也许才是用对了地方。这么一想,就不觉得男人恶劣了,反觉出他有些可怜,还有这女人,回回欲言又止的,倒像是有些怜惜她。

  临走,宋青芽特地和男人说:“钱不够了,就和我说,我送钱来。”男人倒愣住了。宋青芽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血丝,今天显然没喝酒,脸色只有黑没有红了。

  刚出医院,接到米加山的电话,说有朋友在插手这事了,应该很快就能解决。宋青芽在电话里不便多解释,只问他那边麻烦可解决了,什么时候回。米加山说会尽快。

  那方大石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石。削下来的每一块碎石,朋友都用电筒反复地探看过了,生怕遗漏下什么。石头没法托运回来,只能就地解决,力求干净彻底。翠像雾气一样飘忽,让人琢磨不定。心里总存了一丝侥幸,也许这一块剖开就有了呢,反正大钱都费了,这点小钱还省什么。

  反正宋青芽的事问题也不大了,米加山拜托的是一个搞刑侦的朋友,打包票说这事好办,已经找到负责这事的警察了,也摸到些情况,让他一百二十个放心。他就真的放下心来,埋头在那堆碎石头里查找“漏网之鱼”。

  老人还在生死线上徘徊。可是,事情忽然倒了个个儿。

  宋青芽接到电话,让她去交警大队一趟。到那儿,男人已经坐在屋里了,看见她,眼神重重地剜了她一下,就扭过头去,再不看她了。这让她的笑容落了空。这两天,她每天都会去两次医院,男人和女人对她都挺客气了,女人还专门留了自己做的米粑给她。

  除了胖脸警察,屋里还有个瘦长脸警察。先是胖脸警察将当天调查的情况向双方说了一下,让宋青芽感到奇怪的是,胖脸警察这次采用了她的分析,车并没有撞到老人,也没有撞上老人的拐杖。老人是由于长期高血压,加上雾天气压高,导致突发性的血管破裂而倒地,与宋青芽的车无关……

  宋青芽一直在看男人的脸。男人的脸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手臂也不挥舞了,撑在腿上,两把大钳子似的。宋青芽忍不住了,“警察同志,虽然我的车没有撞到老人,但是有可能是我的车突然从旁边经过,让老人受到了惊吓……”瘦长脸警察马上截断了她的话,“这个,宋女士,我们经过了细致深入的调查,那位老人这几天一直说头疼,出事那天早上又因为建新房的事,和他,”警察拿手指一指男人,“吵了几句,我们这里有他家邻居的证词,而且,医生也出具了证明,证实老人是脑血管突发性破裂,而非外力撞击所致。”

  瘦长脸警察望着宋青芽的眼神透着几分热切,宋青芽的嘴微微张开来,她扭头看看男人,男人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她再看看瘦长脸警察,后者微笑看着她。这难道是米加山说的“解决”?可是,宋青芽还想努一把力,“我还是应该承担责任的……”她的话再次被瘦长脸警察打断了,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急促,“这个,我们是靠事实说话,实事求是地办理,你不仅不需要承担责任,之前支付的医药费,对方也应退还。”

  男人就是在这时候猛地抬起了头,他的手臂再次挥舞在了空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夸张、用力,“狗屁的实事求是!你们是串通一气!”

  宋青芽惊得跳起来,想向男人解释,又想向警察解释,瘦长脸警察已经一个箭步跨到她身前,将她挡在了身后。她听见男人在咆哮,“你们不要以为收买了几个人就可以编造事实,颠倒黑白,退还?狗屁退还!狗屁警察!……”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冲进屋子,宋青芽不得不退到了靠近门口的墙边。

  几个警察簇拥着男人走向门口,经过宋青芽时,男人忽然奋力啐了一口:“你有本事,臭娘们!我偏不退,偏不退!”

  宋青芽只觉得面上一热,黏黏答答的一团。她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从旁伸过一张餐巾纸,是瘦长脸警察,笑脸亲切:“嫂子,没事,你不要再和对方接触了,这事我们会帮你圆满解决的。”

  宋青芽愣愣望着他,没说出一个字来。

  瘦长脸警察开着她的车将她送回家,一路上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耳,男人依然在她耳边无休无止地咆哮,咆哮。在“素瓷馆”里坐立不安,想想,还是关了门。她的车停在街边,未办理任何手续就被领回了,可是她看着它,感觉是那么陌生。她还是拦了辆的士,去医院。

  男人一看见她就要扑过来,被女人死命拦住了。男人的手臂比在交警大队挥舞得更加猛烈,话语像子弹一样扑过来,“臭娘们,装什么假惺惺的样子,和警察串通一气,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退还,没门!……”

  宋青芽没能说一个字,再次落荒而逃。她的心怦怦直跳。为什么?事情在向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她应该高兴才是,警察证实了她的清白,可她却是那么不安,比撞了人更加不安。

  这一天过得混混沌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宋青芽很想打电话给米加山,可是不知道他的麻烦解决没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终是没打。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她送了米苏打,就开车去医院。

  老人的病床空了。她问值班室的护士,护士说刚接班,只知道老人昨晚被家人接走的。“老人度过危险期没有?”护士摇摇头,“不知道。”

  宋青芽一把拽住她的袖子,“麻烦你翻翻病历。”“你去问医生吧,我们不清楚。”宋青芽奔进医生值班室,没有人,问了几个护士,都不知道医生在哪。正是交接班过后,护士们都在忙,没有人耐心搭理她。她软塌塌地走出病房,在住院部门前的草坪上蹲下身来,近在咫尺的草叶上,还挂着透明的露珠。她久久地站不起身来。

  她很想问问警察,男人和女人家住哪儿。可是知道难得到答案。头晕沉沉的,她没有去“素瓷馆”,而是直接回了家,一到家就扑倒在床上。

  电话铃炸响时,宋青芽奋力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她梦见了铺天盖地、浓稠如痰液的大雾,紧紧地紧紧地包裹住她,让她没法呼吸,没法呼喊,没法动弹……电话是米苏打打来的,带着哭腔,“阿姨,救我!”一个粗重的声音截断了他,“你听着……”

  宋青芽脑子里有片刻空白,但是很快,她反应过来:是男人!是他的声音没错。

  她不待男人说下去,“你不要伤害他!我不要钱,不要你退还,还差多少,我都给你,一定给你!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他!千万不要!”

  宋青芽听见一个陌生的尖利的声音在喊。她将嘴凑近电话,拼尽了全力。

  男人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仿佛带着几分鄙夷的笑声,“钱?你以为几个臭钱可以买来一条命吗?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的他!”

  男人不肯给她争辩的机会,挂断了电话。宋青芽捧着电话,回拨,发疯般地回拨,可是无人接听。

  “嘟--嘟--”声一直响着。线路通着。可是无人接听。

  她颤抖着手指拨打米加山的电话,拨打胖脸警察的电话,拨打男人的电话……

  米加山赶最早一班飞机,在深夜抵达。看到宋青芽的一刻,他下意识地调转开目光。

  内心的自责仿佛一只无情粗暴的手改变了这个女人的面容,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可倾斜的角度、呼应的方式、敏捷的程度,都被这一突发事件给改变了。

  迟疑一下,他有些心疼地搂住了宋青芽。宋青芽在他怀里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米加山往这座城市赶的时候,警察已经开始了行动。他们动用最先进的技侦手段,并没有太大难度就确定了米苏打的方位,准确地说是确定了米苏打手机的方位,在城乡接合部一间闲置已久的空屋子里。绑匪居然没有将米苏打的手机关机!可是,警察不能确定米苏打的手机和他本人是否待在一处,也不知道绑匪是否待在那间屋子里。自从宋青芽接到米苏打的电话后,不只米苏打的手机没有再打出电话,连男人的手机也没有任何通话记录,而且关了机。

  空屋和女人,都已经被警方监控。女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常,她在忙着丧事。而空屋木然无声地呆立在野外,没有任何人影出没的迹象。这让警方不敢贸然行动,在没有彻底摸清底细之前,很可能因不当处置导致绑匪狗急跳墙而失去理智撕票的悲剧。他们的策略是等待绑匪先沉不住气,再次主动联系。

  丧事?宋青芽从米加山口中听到这一从警方反馈的消息,眼睛倏地睁大了。丧事?那个家里除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老人和孩子。难道……?

  米加山无心回答她的疑惑,他现在一门心思担忧的是米苏打的安危。万一米苏打有什么不测,他看着眼前这个在一夜之间被险讯折磨得脱了形的女人,心里忽然间一股酸流漫过,渍得五脏六腑生疼。他一遍遍叮嘱朋友,一定让警方高度重视,确保孩子的安全。只要孩子平安,他什么都愿意做。

  市公安局局长特地过问此案,这使得警力调配进一步升级。绑匪迟迟没有消息,夜色一点一点浸透了这座城市。最终,解救行动定在深夜12点进行。屋子四周空旷,白天行动的话,可能还没靠近就会被绑匪发现。行动前,警察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分析了现场的几种可能,并制定了应对措施。

  当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屋子时,屋内一片静谧。一片月光呈三角形斜戳在屋子中央,让这份静谧带上了几分凌厉之气。进入屋内的警察很快发现,米苏打侧身躺在屋角的一张草席上,面部冲墙,双手双脚都被捆住了。屋内不见男人的身影。

  警察屏住呼吸,小心逼近草席边时,听见了米苏打发出的轻微鼾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一位警察才伸手将米苏打拍醒。米苏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仿佛被眼前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

  站在门外等待消息的米加山听见了这声惊呼,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他看见米苏打站在屋子中央,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还未发育完满的身形,他的手脚被几根麻绳捆绑着,这使他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古怪。

  看见米加山,米苏打有片刻迟疑,但还是清晰地叫了一声,“爸。”米加山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米苏打紧紧搂在了怀里。

  解救居然如此轻易,这让警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绑匪毫无经验,白费了他们这么多警力和脑细胞。勘察现场时,有警察注意到,在草席旁靠近米苏打头部的地方,放着几瓶插有吸管的纯净水和几个米粑。

  警察随即赶到男人家里,男人并不在家,女人满面惊恐,最终说出男人去了邻市她父亲的老家,为了老人临终前的几样嘱托。警方连夜奔赴邻市,很快将男人抓获归案。

  米加山接米苏打回家时,米苏打似乎还沉浸在亢奋状态,兀自喋喋不休。他说,男人并没有伤害他,只是用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脚,让他躺在地铺上,实际上即使男人不捆他,他也不打算逃跑,他明白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知道男人不会伤害他,因为男人和他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凶,甚至带了点,米苏打眯起眼睛斟酌了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字眼,带了点忧伤。米苏打还说,女人做的米粑很好吃。男人拿给他的时候,米粑还是暖乎乎的,他太饿了,一口气吃了五个。米加山这个大男人,听到这里不知怎么,再忍不住,眼泪奔突而出,他一个急刹将车停在路边,侧过身将米苏打紧紧地搂住了。这是几个小时之内父子间的第二次拥抱,带着让这个大男孩很不习惯的力度,勒得他几乎呼不过气来,他勉强配合了几秒钟就挣脱了。

  米苏打没有说,实际上他很喜欢这场历险,甚至觉得它还不够刺激,不够过瘾,不够长久。他知道,这话只会让他爸更加伤心。一路上喋喋不休的米苏打,走进家门看见躺倒在床的宋青芽时,忽然噤了声。他似乎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又似乎他该说的已经全都说完了。

  米加山赶制了一面巨大的横幅和一面锦旗,分别送到了主办此案的市局和派出所,并送去了厚厚两叠慰问金。这是一桩功德圆满的案件,各方欢喜,除了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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