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是大叔(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大叔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36

  他说,他让我问,我都问了一个上午了,没太多人肯定地说去还是不去。真烦人啊。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这宝宝怎么了,管别人去不去的,这事其实很明白,这屋里的人大多会去。

  我说,他们都会去的,除了我。

  他说,为什么?

  我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我觉得他真的纯到了极品,我打字:按惯例,我即使去了,也会被拦在外头,因为有闹场的风险。

  他像个笨蛋,一点幽默感都没,他回:今天不会的。

  我差点崩了,回他一句:不去,有那么多人去,不缺我的。

  他说,哪有那么多人,好多人都找借口,在观望呢。

  我一愣,说,不会吧,她是副省长的女儿呀。

  他回:怎么你不知道啊,前两天有消息传过来,说季小芳的爸爸出了点问题,在查。

  我愣住了,说真的,我现在基本与这类消息绝缘,除了没心情留意飞短流长,也没人和我说这些。

  我说,那又怎么样,只是小道消息吧。

  他说,办婚宴的酒店他们是早就订好了的,现在她爸突然出这样的事,她担心我们这里的人今晚可能都不去了。而桌数都订好了,所以让我帮着确定一下人数,好调整,否则到时场面尴尬。

  我有点回不过神来,因为这事比较突然。虽然我知道在官场这样平地起风雷的事见多不怪。

  我说,反正不管别人去不去,我是不去的。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季小芳李帅说去,这事真的难办了。

  他从电脑前转过头,看着我,做了个怪脸。

  我坐在办公桌前发愣,我想,这人间的事怎么都仿佛梦游。

  我想着季小芳去年刚来那些天里自己的局促,我想着李帅恍惚的眼神,想着自己拖着一大袋零头布从四川大厦前经过,季小芳透过玻璃窗看着我……

  方格棋的背影一直在忙碌着,一个下午他都在QQ、电话、短信。他真的热心,肯帮忙,但这真是一个极品的忙,所以估计现在还是没确定到底多少人去。因为你问别人,别人还真的没想好。

  他的背影一直在晃动,压着嗓门在电话里一个个地问:晚上你去不去?

  他像没头苍蝇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让我心烦了。

  我想,如果换成几天前,他们一定会像赶集一样地涌去了。但现在却像突遭暴雨阻隔,人真的太雷了。当然,也可能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再好命的人也不可能永远只得到,而不需要承受。

  这么想着,方格棋在前面为季小芳到处打探着的背影竟让我也有些焦虑,因为人数再不确定下来,晚上一桌桌空出来真的会比较难堪。

  办公室里人人忙着,没人说这事,但他们暧昧的神色都说明他们在应对着方格棋的打探。我突然有些想笑,真他妈的腻歪,不就是个婚礼吗,也可能,在这一堆人里只有我的脸是明朗的,轻松的,因为我是明确不去的。明明白白。

  我给方格棋的QQ发了一句:定下人数了吗?

  他回头压低声音说,还没哪,好像不太妙。

  看得出他的为难。他的脸都涨红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没什么人去。

  下班后,我把几个楼层的垃圾袋收起来,放进一楼清洁间,就看见方格棋拖着一只大纸箱正穿过大厅,那纸箱太长,不好搬。他看见我对我笑道,这是部门送的礼物。

  给新郎新娘的?

  他放下纸箱,一摊手说,是的,是婴儿车,今晚大家都有事,没几个人去,部门里前些天买的婴儿车由我送去。我是代表。

  我帮方格棋把纸箱的另一头提起来,往车库走。我帮他把箱子抬上他那辆车的后备厢。他一手撑着车门,说,干脆,一起去吧。

  我逗他,我不能去的,我可能会不舒服的,你怎么不知道啊?

  这大宝宝居然坏笑,说,那今晚你肯定不会。

  他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说,说不定你还有扳回来的感觉呢。

  我一边走开一边对这小毛孩说,去死吧,姐不是这样的人。

  他见我生气了,忙拉住我的背包带,说,开玩笑呢,我是代表部门去,你也可以不代表你,而只代表部门,那不就没障碍了。

  我笑道,我们这么差的,能代表部门吗?

  他说,也对,我们这两个差生居然代表了部门。

  我说,我不能去的,如果我去了,我可以说我没扳回来的感觉,但没准别人以为我有,好像我是去看戏的,这事也不爽。

  他说,你黏黏乎乎,从没见你这么黏乎过。

  我像大叔一样狠拍了下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不是早说不去了吗,也只有你这么笨,老缠着我问这傻问题,你可不可以乖巧点?

  他古怪地瞅了我一眼,点头说,对的对的,左右都为难,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他老三老四的样子,好像瞅到我的心理障碍里去,这让我不爽。我想,屁,他真的觉得姐还在在乎他俩?

  车库里没别人,我向他飞起一脚,轻踢了一下他的手臂,我说,去死吧,大叔我可没那么腻歪,一个个都那么腻歪,不就是个婚礼吗,去就去,不就捧个场吗,我不代表部门,我代表搬运工,帮你抬箱子去的。

  二十三

  我和方格棋来到世纪大酒店的时候,季小芳和李帅正站在门口迎宾。

  雪白婚纱黑色西装,鲜花环绕,他们像一对光彩照人的瓷人。

  但周围稀疏的来客和空气中那种惶惑,能让人感觉到今晚的尴尬。

  我和方格棋抬着那只装婴儿车的纸箱子,可笑地过去了。我们放下箱子,拱手,祝贺。

  季小芳好像吃了一惊,她伸手搂我的肩。

  她说,啊,你来了,谢谢你,姐姐。

  她的眼泪好像都快要出来了。这让我心里突然很软。我说,我当然得来,来道个喜很好啊。

  我担心她的眼泪会花了妆容,忙转身握了下李帅的手。一下子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不知他看着我会不会觉得我有翻盘的感觉。随他怎么觉得吧,我还真没这个心思。我在心里对他说,好好过吧。

  即使是一坨垃圾也要好好过,其实我对自己对我弟我爸也这样说过。

  李帅看着我的眼神,说明我想多了,他笑着说,谢谢你,小芳也谢谢你……

  今天的酒宴异常冷清,三十八桌,但许多桌子空了一半还多。我和方格棋吃了一整桌。我们往盘子里夹了许多菜,像两个饿鬼。

  没人在说季小芳她爸的事,一句都没有,但好像人人都在眼神里交流个不停,所以挺怪的。主持人拿着话筒在台上卖力地说着笑话,大厅里不时发出笑声,但这笑声总不持久,像没有发作的感冒,微冒了个头,就消退了。

  倒是菜的热气慢慢弥漫开来,给周围增加了许多暖意。许多人就躲藏在这热气里。方格棋低着头很专注地把半条鱼拆开,塞进嘴里,再小心地吐出刺来。我知道这个大宝宝在为李帅季小芳难堪。我们单位来的人寥若晨星。他问我,小芳给公司拉来了那么多业务,他们忘记了?

  新郎新娘来敬酒时,我装豪放一口喝掉了。然后就有些晕。有那么一刻看着这硬撑的场面,我不知自己坐在哪里。

  终于,主持人也词穷了,他说,现在我们请哪位上来为新郎新娘献歌一首。

  一下子没人回应。他说,好,那我先唱一首吧,《天天想你》。

  结果他连唱了三首,下面还是没人要上来的意思。

  主持人把手里的一只毛绒玩具举起来,说咱们玩个抛绣球吧,抛到哪桌,哪桌派代表上来唱歌,好不好?

  他就把那只玩具熊丢下来,结果砸中了一位小朋友。小朋友尖声说,我不唱歌我不唱歌。小朋友把那只熊一丢,熊就直直地往我们这里飞过来。方格棋正用筷子夹龙虾面,熊弹到了他的肩膀上。主持人跃下了台,到了跟前。他拉起方格棋,说,是位帅哥,帅哥唱首什么歌?方格棋手足无措,说,我不会唱啊。

  主持人哪肯放过他,正好找个人逗,拖点时间。主持人说,要不讲个笑话也行。方格棋把话筒往我手里推,说,她会唱,她会唱,那我和她一起唱好了。

  主持人向四周挥动手里的毛绒熊,涨红了脸说,鼓掌,大家给点掌声鼓励。

  他就推着方格棋和我往台上去。我本来就晕,被一起哄,发现自己已站到了台上。灯光刷地照过来,场子一下子静了,许多眼睛愣愣地盯着我们。

  我懵了,我想,要我干什么,唱歌,有没搞错。

  主持人说,帅哥和美女是一对吗?

  方格棋笑弯腰,说,同事同事。

  主持人问我,唱首什么歌,《最炫民族风》行吗?

  我说,我不会唱。

  主持人看着我说,我和你们一起唱。

  我说,我不会唱。

  主持人说,那么我们唱《数鸭子》吧,“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我说,我不会唱。

  场子更静了,我发现自己好像很严肃。这个发现显然也被场下的人发现了,他们看着我,好像难堪地看着这空气在凝固、冷却。这让我局促起来,并且觉得很不妥。

  主持人好像想放我一马,他把注意力转向方格棋。只是方格棋这小子不太乖巧,他居然对我说,要不你给他们表演几个擒拿动作。

  众目睽睽下的冷场,让人无法忍受,我好像站在冷气里了。台下投过来的那一大片发愣的眼神在为这场面尴尬。这冷气好像因我而生。我想,要不就做几个动作赶紧下去吧。于是我提脚,踢了几个旋转的连环腿,我见方格棋站在一边傻看着,就一挥掌到他胳膊上,一个扭转,把他的手臂给反绞了一下,随后放下。

  我听到主持人的起哄和四下一片笑声。主持人见气氛上来了,哪肯轻易放过这机会,他说,哇,好酷好酷。他挤眉弄眼地问下面:我认为今晚有一个人最需要学的就是这一招,你们说谁啊?

  下面居然异口同声地笑道:新娘子,新娘子。

  主持人笑歪道,对啦,以后老公不乖的话,大有用场哪,有请新娘学艺。

  于是,新娘子和新郎就被一堆人推上了台。

  我其实已经走到台下了,被主持人一把截住。我回头看见季小芳在台上笑弯了腰,她向我招手。四起的笑声,让今晚难得的热闹不忍收场。那些冲着我而来的掌声让我上了台。我面对季小芳比划了几个拳姿。主持人笑道,新娘子学一下学一下。

  季小芳依我的动作,笑着举拳头往李帅身上去。主持人说,不对不对,这绣花拳头太软啦,舍不得了是不是,心疼了是不是,看看人家怎么使的。

  说话间,李帅像沙袋一样被主持人推到了我的跟前。主持人说,给新娘子示范一下,擒拿术,说不定今晚就有用呢。

  下面笑声一片。我也差点笑软了腰,心想,好逗,这别不是让我闹场吧?

  我看着李帅在台上那愣样,就故意绕着他空踢了几个连环腿,他避闪之间,我伸手攥扭了他的右手,下面笑声涌来,冲到了屋顶上,我突然起意在他的手腕上拧了一下,用了点劲的。

  他扭头看我,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朝我点头,低语着什么,由于四下笑声一片,我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可能是“打吧打吧”。我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一如所有奔放的大叔。这真的超逗。

  我和季小芳李帅在台上闹了一会儿,主持人显然把我当作了活宝和救星,他把话筒递到了我的嘴边,把毛绒熊递到了我的手里,他说这是给我的奖品。他说,还有什么绝招还有什么绝招?要不你也教一教现场所有人?

  这愈发逗了。下面的人都在笑,这使婚礼像它该有的热闹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些“人来疯”了,我说,要不我教大家一个动作吧。

  我做了一个运掌的架式,下面有人站起来学,我把掌推出去,下面的人也推出去,稀稀拉拉的。主持人显然嫌这缺少娱乐性,他夸张地叫起来,哇,这个太难,有没有更简单的,更有用的?

  更简单的?我想了一下,说,要不我教大家“健康大步走”吧。

  主持人说,好,健康大步走,大步走啊。

  我举起双手,向空中伸展手臂。我说,深呼吸,仰头,向前迈步。

  我一边走,一边说,每天这么走半小时,百病不生,健康人生。

  下面好些人也站起来,笑着向天花板伸展手臂。我说,大家跟着我,向前这样走。

  我在台上从左边走向右边。我看见台下的人举着双手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空地上走。

  显然主持人觉得这是他要的互动了,他很满意这个。他说,大步走,大步走,一起走,一起走呀。

  他跳到了台下,像带头跳兔子舞一样,带着大家绕着桌间走。他们举着手臂,深呼吸,在散发着菜肴气息的空间里深呼吸,绕着桌子排成一长溜,仰头走着。

  我在台上大声说,向上看,深吸一口气,走,走,走……

  老老小小听着我的口令在桌子和过道间穿梭。这一刻真的比较逗。

  二十四

  婚宴结束,方格棋把我送回家。

  车停楼下,他非跟着我往楼上走,说要进去坐坐。我答应了。可能还是因为这场婚礼有些奇葩,让人有想接着聊聊的情绪。

  小窝有好几天没收拾了,有点乱,但他说很温馨。他大咧咧地坐在小沙发上。他说,这灯很好看。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说,这地上的坐垫好看。我说,有点乱。他说,要那么整齐干吗?他往沙发上倒,说很舒服,如果太整齐的话,坐都不敢坐了。

  他喝了一口水,就倒在沙发上,睡下,说,我就从来不喜欢收拾。

  我说,你是男的嘛。

  他欠起身,环顾四周,说这里的色彩搭得很好,像个女孩的房间,可见,什么大叔大叔的,装腔罢了,掩饰不了的女性化,而且是小女孩。

  我就笑,说,哟,还小女孩呢,你别是哄我开心吧。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看了一圈,他回头对我做了个怪脸,说,这里别的都好,就是少了男人。

  我向他的方向飞起一脚,说,要男人干什么?

  他避开,就傻乎乎地没响。

  我就问他,今天下午你非要我去那个婚礼是什么动机?

  他说,你不开心吗?

  我说,还行吧,比原来想的要好过去,其实应该说还高兴的。

  我发现他在观察我的脸。这大宝宝其实还挺有心机的。

  他笑道,看样子我又输了,我原本可能是想看看你别扭软弱的样子。

  我叫起来,我别扭软弱得还不够吗?天天都是。

  他摇头说,但我从来没看到,你好像是刀枪不入的。

  我笑道,我软弱别扭干吗要给你看,万一你真看到了,逃都来不及。

  他突然说自己肚子饿了,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说刚才婚宴上吃了那么多怎么还饿。我拉开冰箱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

  我说,还有一碗肉,原本想今晚烧红烧肉的。

  他就叫起来,好,我喜欢吃红烧肉,红烧肉下面条。

  我说,都几点了?等烧好都要天亮了吧。

  他嚷嚷着要吃红烧肉,他说难得来一次,哪怕天亮了也得吃饱才走呀。

  我笑他,什么富二代,哪有富二代这么好养的?

  经过一个小时的张罗,香喷喷的红烧肉端上了桌。

  窗外夜色已深,那种深更半夜煮东西吃的感觉,有点像小孩子似的偷偷摸摸的兴奋。他真的像个小孩,吃一块,说一声,“太好吃啦”。我这小窝自上次我妈来过后,好久没人来了。这热闹让我也有些喜欢。我煮了一锅面条,还炒了一个青菜,和他分着吃光了。

  他说,已经三点半了,五点钟要和你一起去打扫卫生了,所以不回去了。

  他往沙发上一横,说,借宿了。

  我心想,再这样下去,我哪做得成大叔,非变成哄他、劝他、求他的大妈不可。

  我说,那可不行。

  他居然说,为什么不行?

  我说,你最知道为什么不行。

  他说,你不是绰号大叔吗,我是小哥呀,两哥们,有什么不行的?

  接着他装昏睡过去,故意鼾声如雷。

  我拉了几把,他就是不肯下来。

  二十五

  我承认方格棋有些傻气,比较可爱,但我想和他有点距离。因为和小孩混什么混。

  但他比较黏乎。自从那天半夜在小窝煮红烧肉之后,他就隔三差五在下班之后来敲我的门,说要搭伙。我想他多半把这当娱乐活动了。

  我说,搭什么伙呀。

  我把门推上,去去去,我又不是食堂。他笑着推门,要进来。我把门打开,说,算便宜你,我刚烧了红烧肉,你吃了就走,明天不许来了,你整天混在这里,我都不能找男朋友了。

  他好像才知道我要找男朋友似的,他说,男朋友来,看见我在这里要吃要喝的,会不会觉得我是男朋友?

  我叫起来,哟,你搞得挺明白的,那你还来?

  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一刻真的像我弟。他说,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彼此HAPPY,彼此HAPPY就不孤独了,所以在你找到男朋友之前,让我来这里做客。

  我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多简陋啊。

  他往那张沙发上倒,他蜷在那堆垫子里,像个蚕宝宝,他说,这里与我家比,是有些乱有些杂,但这里很舒服,要那么整齐干吗?

  接着,他真的呼呼睡着了。

  发展到后来,他偷拿我忘在办公桌上的钥匙串,去配了一把小窝的钥匙。

  他自己进出,甚至中午也要去那里蜷在沙发上,歇一下。

  我说,疯狂疯狂,你他妈也太疯狂了,租金你得交一半。

  这大宝宝说,好的好的。

  我说,你自己去租一间豪宅不就行了,非这小破屋干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是差生,就喜欢乱的,自在一些。还有你,和我一样,轻松一派,同类项合并。

  我说,瞧你说的,你都要成心理学家了,还差生呢。

  我说,距离,注意距离,人和人不能没有距离。

  他打了一个哈欠,说,同类项压根没有距离,有距离的根本不是同类项。

  他说,同类项才能扎堆,彼此HAPPY,喂,难道你没觉得我也比较像大叔吗?

  他说他喜欢这里很随便很自由很放松所以很舒服。

  他说他是笨的差的,做不出你们要的文案,也不像他爹那样能干,但他已尽力了,所以他是笨的慢的,所以你们别给他压力好不好。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蜷在我的沙发上像个蚕宝宝的时候,他来讨红烧肉的时候,我看着他其实心里挺软的。虽然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端点,但在这小窝和那个办公室里,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却真的是同类项了。他和我都说不出来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像个落魄大叔或像个认命的差生有什么好甚至像坨垃圾有什么好,但心里有个念头那么强烈:就这样了,别盯着我,让我就这样吧,这样我才好过些,轻松些。

  有一天晚上,当我们两个抱着饭碗,对着电视,吃着大块红烧肉,他突然说,我们这样吃下去,会不会成胖猪的?我说,我也正想着这个问题。

  我们相视而笑。放声大笑。

  二十六

  有天傍晚,我背着包从四川大厦门前经过的时候,被一个女人叫住了。

  她一袭米色套装,领间一条印花丝巾,化着淡淡的妆,风姿绰约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说,不好意思,是若兰吗?

  她五十多岁的样子,矜持地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方格棋的妈妈,冒昧想跟你聊一下。

  她眉目间和方格棋挺像的。她想约我去四川大厦里面的咖啡吧坐坐。她说总听儿子夸奖我如何有才。她的视线有些躲闪,她在小心地选择词句。我想,他妈妈找上门来了,这事可别冤枉我啊。

  我说我家就在这楼的后面,咖啡吧就不去了吧。

  她犹豫着,好像还想客气,其实她一闪而过的眼神告诉我她挺想来我住处看看。

  我带她来到小窝。请她坐在沙发上。沙发一头还搭了只她儿子的背包,不知她发现了没有。

  她环视小窝,那些布艺,那些杂物,包括那杯里的螺蛳,我想她可能觉得可笑。她让我不要泡茶了。她盯着我看了好久,其实一路上她都在悄悄端详。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名校学历,这样的高挑个儿,都是很好的,就是大了,大了四岁。

  其实在路上我已经感觉出来她要说什么了。现在看她愁成这样,我差点笑出来,但没好意思,我就直接说出来了:我可没想和你儿子谈朋友,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找一个小男孩?

  她对我点着头,却没因此放下眉头,虽然她说我这话让她放心了。

  她说,是的,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哪。她说,你比他大,比他懂事……

  我说,阿姨,方格棋只是因为压力比较大,喜欢找我聊聊天而已。

  她看着我,摇摇头说,不是的,他说他要和你在一起。

  我说,他从没这样和我说过。

  她好似难堪地低头笑了笑,她用手摸挲着沙发上那只背包的带子,她好像又在想着遣词造句了,她说,他可能没和你这么说过,但我知道这些天他常来这里……

  我觉得自己脸热了一下,我说,他喜欢来我这里,可能是因为这里比较自在吧。

  她看着我的房间,好像在研究它到底哪里自在了。

  哪里自在?这小窝因为方格棋的混迹,现在一眼看过去有些乱,桌上还放了一包打开了的薯片,一些碎片散在桌面上。墙角有他留下的一堆旧动漫书,不知他是和哪里的书友交换来的,更可笑的是昨晚让他洗的碗,他洗好后就直愣愣地堆在水池边。

  她把那只背包放倒在自己的身边,她说,我们对他期望很高,他爸对他要求很高,家族产业有家族的需要,现在他还不懂事呢,还小。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心想,如果我是他,没准我也会溜的。

  我告诉她,我这边没问题,因为本来就没问题。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纸盒,她递过来,说,一点小礼物,谢谢你工作上对他的关照。

  我推还给她,笑道,我们又不是日本人,还送见面礼。

  她说,是一条围巾,Burberry的,蛮适合你的。

  我向衣柜指了指,笑道,我还真的没衣服可以配它,真的别客气。

  我陪她出门。到楼下,她回头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好似自语:就是大了四岁。

  我装作没听见,心想明天看见方格棋,得狠K他别乱说话。

  她向那头挥手,一辆奔驰过来。

  二十七

  冬天正在来临。风吹在窗户玻璃上,而办公室里依然忙碌一片。

  我在QQ上对方格棋说,别对你爸妈乱说什么。

  他坐在我前面左侧的位子上。他的背影倒是沉静着。他回:我从不和他们说什么。

  我说,我可没让你不和他们说什么,但你别和他们乱说我。

  他说,我可没乱说。

  现在他的背影好像透着胡搅蛮缠的气息。我回:我一大叔,有什么好缠的?

  他说,你没发现我也是大叔一枚吗,我挺喜欢大叔状的,因为自在啊,像一堆干草,蔫着舒服。

  我想笑,说,有什么舒服的?败落着呢,奇葩着呢。

  他回:奇葩?没准这是趋势呢,酷着呢。你没发现吗,这楼里除了你,李娜娜、张宝莲、张春春、陆艺芒等一干女的,混得不怎么的,或者不想混得怎么的,也有大叔化迹象呢?

  我回:OMG,原来你喜欢她们?你口味也太重了!

  他回:MAYBE。问你一个问题,像大叔一样,是因为不想做女孩了,还是做大叔更像女孩本来的面目?

  我回:什么呀,比麻花还绕。

  他回:也可能在今天做个大叔比做个女孩更放松,所以更像女孩。

  我回:啥意思?我不懂。

  他回:你不懂?天哪,你不懂。

  我看了一下他那个可笑的背影,看了一下手表,噢,快下班了。

  我去各楼层整理了一下垃圾袋。随后,回办公室拿了包,回家。方格棋已经走了。

  临近冬天,傍晚时分,天黑得早。四川大厦巷子里有人家在煎带鱼,那咸香诱人无比。

  一家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上,映着我的影子,一个利落的女孩,一身宽大灰衣,脸色沉静着,没有修饰。酷得像大叔一样,是吗?

  “像一堆干草,蔫着舒服”,我想着方格棋刚才的QQ,就想笑。右边金泰广场楼上的LED放着炫丽的广告片。正是下班时间,人人都裹紧衣衫走在风里。从附近写字楼里走出来不少OL(办公室女孩),她们和我一样步履匆匆,我发现她们中的不少人其实也穿得和我这身差不多,灰衣松垮,背一只超大包,宛若大叔。

  我发现这点其实也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这些天甚至下意识地寻找她们,像找同类一样。如果你有空也留意一下,没准你也会看见她们,不修边幅,像大叔一样,我不知她们在心里想什么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正在放自己一马,但我高兴我可不是一个人在逛悠,我甚至想这没准真的像方格棋这小子说的是一种趋势呢。

  走到小窝的楼下,我想起来今天冰箱里没什么菜了。我就转身往巷子口那家超市走过去。

  三十分钟后,当我带着一块五花肉、半个鱼头、一把青菜、一块豆腐和一些土豆,从超市出来,街灯已经亮起来了。我的影子现在落在路的前面,瘦长精干,手中的袋子里装着菜,被灯光拉得很长,像所有披挂着庸常生活风尘的大叔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那幢楼里是我的小窝。我瞅了一眼手里的菜,突然一愣,因为下意识中为方格棋准备了一份,有他爱吃的葱煎土豆和鱼头。我摇摇头。那大宝宝方格棋的脸就好像浮在路灯下。我想他现在在哪里?

  我往楼上我的小窝看了一眼。我想,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闲得没事想彼此HAPPY?仔细想想他的话从来都是模棱两可的,可见他才不傻呢。好友娜娜上周来我这里见过方格棋,她说他聪明着呢。我在楼下抬头又看了一眼三楼我的小窝,我看见厨房的灯突然亮了。我想,这家伙又来了。

  我按了按楼下的门铃,听到他的声音:谁?

  我说,大叔我。

  鲁引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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