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是大叔(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大叔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29

  她这样端着说话的时候,确实像一个严肃的女教师。

  我没响。

  她说,你弟结婚,我们总要送一份彩礼给女方家,人家对房子也没作要求,我和你爸想送给她家6万块钱,我们凑了4万块了,你这个当姐姐的能不能拿个2万块。

  我脑袋左侧好像在痛,从下午开始就在痛,我说,我没这么多钱呀。

  我妈说,如果有,算我和你爸借的好不好,如果你说真的没有,那也就算了。

  她起身拿过那个包,她走到门旁时又回头看看我的小屋,好像想打破这难过的空气,她说,这里很好看的,哪天叫你爸爸来,他一定很高兴你这么会过日子了。

  我把我妈送到门外,她再也没提钱,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感觉自从我搬出家门后她其实有变化。她往前走,从她的背影看得出她是多么失望。

  我们一直往前走,夜晚的风拂过脸庞,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大叔,我是大叔,别在乎难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九

  我穿着我弟的那件咖啡色外套,打着伞,像只陀螺一样旋遍了城市的许多地方,寻找兼职的工作,还是没有什么眉目。

  星期五的下午,我们公司团委组织年轻员工和一家IT企业的员工联欢。地点在我们楼下的多功能厅。

  这活动其实就是集体相亲。

  我找了个借口说有个广告文案急着交稿,就没下楼去。

  哪想到季小芳从楼下噔噔噔地上来,她环视办公室,然后噔噔噔地过来一把拉着我,嚷嚷:王若兰,去啊,活动要开始了,他们来了好多人。

  我不知她是什么心理。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太极品。

  好吧,就相信她的天真吧。事实上最近我们在走廊上迎面而遇时她都主动招呼我,而以前她从不这样。

  我想也可能是她和李帅看我不走也就认了我的倔,也可能是我越来越发自内心地视他们空气状,让他们少了不自在。娜娜说得没错,等你真正不在乎了,别人也可能就放下了。

  我指着电脑说,我这个文案比较赶。

  她睁大了眼睛,对我笑道,若兰,你得支持我的新工作。

  她最近成了公司的团委书记。她用手理了理我蓬了的头发,她说,走吧,说不定能认识有趣的人。

  季小芳领着一个男生过来。我说,我不会跳舞。她说,那么咱们一起聊聊天。

  后来,她一个个地领着他们过来。我发现一个下午她好像所有的关注点都聚在我这边,这几乎让我产生她是为我安排这个活动的错觉。

  这场景应该说是相当雷人。

  她这是有病,还是显示她的大度没心眼?

  她再想体现她这个新科团委书记对别人的关心,也不应该来操心我。

  我让我自己在心里像大叔一样朗声而笑,我看着那些闪烁的彩灯,说,你对我真好。

  这妞居然甜甜地笑了。她说,这些都不错的,理科男噢,谢耳朵不是很有趣吗?

  在这多功能厅里,你一眼看过来,可能要差点以为她这个下午成了我的闺蜜。

  我看到了吴莺莺她们古怪的眼神。我相信她们多半认为季小芳在装,当了团委书记要摆大气了,OMG,主动从以前的情敌下手,主动去解这个结。她以为她是女神?

  只有我后来看到她伸手去端杯子时微颤的手指,才知道她也在紧张呢。我想可能她真的是为了我好起来,当然也为了她自己隐约的不安,她这骄女习惯了强势,认为没有什么是自己搞不定的,没有什么是别人不可原谅的,所以非得拉那些男孩到我面前来。当然,除了我,可能没人不认为她在做戏。

  这么想着,我突然对她有了奇怪的怜悯。人要周围人对自己有那么完美的感觉干吗?

  也可能我过去也多少有些类似,但现在我可不是了,反正垃圾好了,邋遢大叔好了,低到尘埃里了也就不累了。

  今天的那些理科男显然对我没什么兴趣。说真的,我对自己灰不溜秋的样子也没兴趣。所以我心想,谢耳朵们,难为你们在我这个大叔面前喝了这么多水。

  活动结束的时候,没有谁和我对上眼,但没想到季小芳盯上了我。

  所以现在她经常要逛进我们办公室来,穿过走道,来到我的桌边,她在我边上大呼小叫地找事和我讨论,好像她要一口气和我热络起来。

  这在办公室里有多怪。当然,像她这样的小妞,别人从来就认为她任性得有资本,所以也就归为另类吧。

  有一天,我终于告诉她很多事已经过去了,没必要……

  我话还没说完,她瞟了我一眼,我立马知道她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果然她嘟哝:我这么觍着脸走近你,其实也是有心理压力的,当然不走近也会有压力。

  她说,你知道吗,有一天下班后我和李帅在四川大厦的白兰餐厅吃饭,透过窗户看到你拉着一麻袋什么东西走过去,穿着男款衣服,真的像个打工妹……

  我笑了一下,说,麻袋里是布。

  我说,我就是打工妹啊。

  她瞅着我说,我就是在那一刻想帮你的,是我不好,但我真的好喜欢他。

  我多少感动了一下。但我随即摁掉了它。我心想,好啦好啦,我已经走出来了,你可能已经感觉到了吧,你没感觉到的是你自己可能还没走出来。

  看着她精致的妆容,我突然觉得人的感觉怎么尽是颠三倒四。我在心里说,姐是大叔,不玩闲愁,对于你们,姐还是离远点好,过去了的东西都要PASS。

  我告诉她,其实不用想太多,更不用为我想太多,否则太累了。我自己家里的事多得都来不及应接了,更来不及钻过去的牛角尖,所以你也别想太多了,只要你好过了,我在这里自然就会好过一些,我这么说,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感觉自己像大叔一样豪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想,这什么世道啊,怎么我落败了还要反过来宽慰她们这些斗士?

  十

  娜娜说他们单位需要一个兼职的英语笔译,有一批资料需要翻译,稿费挺高的,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决定去他们单位试译一下。我先回小屋换了条裙子,随后从抽屉里找了个发带,把头发编了一下。抽屉角落里有一支口红,可能已经过期了吧。我旋开它,对着镜子涂着。

  我已经有多久没穿裙子没涂口红了?镜子里的自己反而有些陌生了,我好像不太习惯了。

  我在娜娜他们公司的人力资源部试译了几段文字,顺利过关。我拿着一厚叠资料,到娜娜办公室想向她说声“BYE”。

  娜娜看着我的裙子,说,哦,终于又穿裙子,又成大美女了。

  她这么大声说话,办公室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因为够不够美,而是因为这裙子。我说过我记不清有多久没穿裙子了,给娜娜这么一说,好像被窥出了今天它担负着什么用途似的。

  娜娜说,这么急回去,不在这儿一起吃晚饭?

  我说,我还有事呢。

  我坐地铁到了华山街。我在泰丰大厦楼下,拨了一个电话。

  小郑老板在。他在电话里说,啊,兰兰啊,快上来,快上来。

  我坐电梯到21楼,义乌小老板小郑站在都宝贸易公司的前台,冲着我笑。

  他说,难得,难得,到我办公室去坐坐。

  我向他一晃手里的资料袋,说,刚路过这里,来看看你。

  小郑老板个子不高,修身西装,精干的板刷头,眼睛小而有神。他笑容可掬地指给我看他办公室里收藏的各种石头,书柜里他刚自费出版的书,桌上他正给我泡的普洱。

  他指着一块白石头,说是刚从新疆搞来的,让我猜猜多少钱?

  我说,我不懂,很贵吧。

  他说,120万,算便宜的。

  我指着他的那些东西,说:很儒商的感觉。

  他看着我笑,说,叫你来,你又不来。

  我装傻说,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他哈哈笑,他这么笑的时候神色有些豪情。他说,来来来,喝点普洱,暖胃的。

  这小郑老板是我大前年在一个中小企业年会上认识的。我们认识了以后,他电话不断地约我,先是劝我去他公司当总经理助理,也就是他的助理,后来又说不来也行,你们这样的大公司,你怎么会来,但我真的想和你交朋友,只是交朋友。

  这当时让李帅非常不快。

  李帅最不快的是有一个周末,小郑居然开着辆保时捷到了我们楼下,说带我们去玩。

  他在楼下打电话给我说,男朋友?带上带上,一起去啊,我也看看是怎样的一个男朋友。

  我说,我要去他家见他爸妈。

  他只得悻悻而去。

  当别人欣赏你的时候,你再不喜欢也不会对他有太不好的感觉。而李帅悄悄地摸了小郑老板的底,说,他在义乌是有老婆的。李帅由此对我气鼓鼓的,好像我有多大的错。

  那时候我喜欢李帅对我生气的样子,因为这说明他在乎我。

  至于小郑老板是否有老婆,有了老婆以后是否还可以这样在外面对别人表达喜欢,我管不着,因为这不关我的事,因为我掌握得了自己,并且与他疏远。至于别人喜欢你,总是开心的事,只要自己不落进乱线团中,只要不让自己烦起来,对于一个喜欢你的人,你未必讨嫌得起来。

  我喝了一口茶。我想,总得开口了,就像大叔一样开口吧。

  我说,小郑老板,今天还真的有点事来找你,不是来拉你做广告哦。

  他一挑眉毛,眯眼而笑,说,兰兰你还记得让我做事,说明觉得我是哥们,我高兴哪。

  我硬着头皮说,我弟要结婚了,我得给他送份礼。

  他笑语,总不是想从这里捡块石头过去。

  我说,那么珍贵的,谁敢捡,想向你借个2万块钱,年底的时候还,本来不用借,我的股票被套了。

  他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他说,这么点小钱,还要说什么理由,借你5万块好啦,啥时还随你。

  我慌忙说,不用,不用,2万块就行了。

  他摇着我的手,说,这么个美女,还需要借钱,钱送上门来才不算亏待,真的是很雷的事。

  我的脸颊很烫,我在心里呼唤:大叔,大叔的状态去哪了?

  小郑老板让财务把钱拿过来。我拿过那个装了2万块钱的大信封,就想着赶紧回家去。他约我吃了饭再走。我不好意思推辞,因为才拿了他的钱。

  结果他开车带我去了“豪庭五号”的露台餐厅。面对红酒、江风和对岸的灯火,我一直在走神,想着待会儿回家怎么和爸妈说这钱。小郑老板一直在说着什么,好像说什么要投资拍电影了,好像说他们那里最近热这个产业集资啦洗钱啦,他甚至说可以和导演谈谈让我去演个女二号、三号。我说,没做梦吧,我有这么样的魅力?你没觉得我像大叔吗?

  大叔?他嘴都张开了。他说,你没在说我像大叔吧?

  我说,你青年才俊呢,儒商呀。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说,我是还年轻着呢,当然,我可比不上那些小白脸,我知道你们喜欢小白脸,但要知道做生意的哪有心里不沧桑的。

  晚上九点半,小郑老板把我送到了文苑新村大门口。我向他道谢。他摇下玻璃窗,向我摇手说,兰兰,谢谢你才对,一起聊了一个晚上,很美好的晚上。

  我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伸手出来握我的手,说,我可没读过大学,和你们这样的气质女孩打交道,都不知说什么了,但开心,今天开心。

  我看着他的车开走,就赶紧回家。

  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爸爸坐在阴影里,电视机亮着。妈妈没在家。

  我问:她去哪儿了?

  爸爸说他不知道。他长吁短叹着嘀咕他身体不好,管不了我们的事了。

  我把装钱的信封放在餐桌上,我说,这钱是我从朋友那儿借的,给弟弟结婚先拿去用吧。

  爸爸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幽暗的灯光照着他削瘦的脸,他对我说,你其实也不要管这些了,你自己去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否则以后会像你妈一样劳碌命,我猜她可能去你舅舅家借钱了。

  我说,那么我先回去了,晚了地铁就没班车了。

  砰--,我把门带上,像急着把忧愁关在身后,不让它随我而走。

  十一

  接下来的两周,小郑老板隔三差五地电话过来约我吃饭、泡吧、喝茶。

  看我对吃饭没什么兴趣,他甚至设计去看后街男孩演唱会,看星云大师书法展……

  我去过两三次后,就在一个晚上给他发了条短信,想把话说死。

  我说自己工作忙,最近又在翻译一批外文资料,家里事也多,借他的钱一定在年底还他,希望和他像普通的好朋友一样,不是他不好,而是自己当下没有这样的心情,也不想这样的活法,很对不起。

  他回了条,说,人是为自己生活的,很多事别想得太多,当一个女人老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一无所有,只有悔恨自己。

  我想什么意思啊,他居然玩哲理了。

  我回了条,说,正因为不想太多,所以不想麻烦自己和别人,呵呵,到老了悔恨自己应该比让别人悔恨自己要好啊。

  他又回了很多条,一句话,他喜欢我,所以他不会退的。

  我开始头痛和后悔了。

  接下来,他居然到我办公楼下来等我了。我在楼上让吴莺莺接电话,让她对他说,若兰出差去了。

  有一个晚上,我加班回来,突然看见他从冬青树的后面站了出来。我想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他堵着我,说,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要跟我走的。

  我发现他醉乎乎的。他伸手来拉我的胳膊,他说,走,今天你得跟我走,我不要你那2万块钱了,但今晚你得跟我走。

  我推了他一把,我说,不就2万块钱吗,你别搞得太让人丢脸,情分都没了。

  他说,你这样,哪还有什么情分,很不够意思的。

  他说,有多少女学生想跟我,我都瞧不上。

  他说,给你一月1万块总可以了吧。

  他的眼睛里有迷糊和精明,我不知道他是真醉了还是在装。

  我说,我不想那样的活法,你把我当什么样了。

  他呵呵笑道,你比她们好,所以一月2万块行不行,先一年吧。

  我说,你再在这儿胡搅蛮缠,我要报警了。

  他嘿嘿一笑,他说,我借你钱,你倒要让警察来抓我,你有没有良心?

  我差点要吐了。我差点朝他脑门上飞起一脚。我想,那天我怎么会想到向他借钱的,真他妈倒霉。

  干什么?干什么?

  我听到娜娜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这天晚上,还真幸亏娜娜来我这儿取那批外文资料。她出现的时候,小郑正拉扯着我。

  娜娜冲过来,劈开小郑的手,冲着他说,干什么?

  我说,我借了他2万块钱,他在这儿堵我,要让我跟他走。他可能以为我用2万块钱把自己卖了。

  娜娜打开自己的包,取出一张银行卡,向小郑晃着,说,妈的,老子马上去刷2万块出来。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攥着他,转身到旁边的工商银行自助柜员机刷了一叠钱出来,她递给他,说,听着,今晚只能刷这么些,明天老娘给你送来。

  小郑调头就走,他向我再次丢下那句话:呵,当你人老珠黄还穷着的时候,只能怨你自己想不开。

  这天晚上,娜娜没回去,她和我坐在小屋的地板上,陪了我一夜。

  我这时候才真正觉得后怕。

  娜娜说,向男人借钱哪有这么好借的,有什么是不需要回报的,就怕晚一分钟他们都不肯的。

  我有些走神,想着最近的这些事想吐。

  我说,娜娜,可能真是这样,每当我想像个女人靠一下男的时候,必然落荒而败,惨不忍睹,所以,只能靠自己像大叔一样了。

  像大叔?她笑道,你在单位里的绰号不就叫大叔吗?

  我说,如果真是大叔就好了,哪会遇上刚才那样的堵截。

  十二

  快下班的时候,邢海涛主管打电话过来,通知我晚上有个应酬。

  他说,今年省里的中小企业创新峰会想委托给我们公司承办,今天晚上科技局、企业局的领导约我们谈合作框架,你帮助记录一下,也帮助一起设计论坛的创意环节。

  他说除了他和我之外,王安全副主管也一起去。

  因为要去见客人,我去洗手间换了件收腰的白衬衣。总不能太邋遢地去,我用水沾了小梳子,整理自己的头发,额头那边的一缕总是倔强地翘起来,因为太长时间没打理了。我只好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又有点眼生了,像个大学生。

  回来路过邢海涛的办公室门口时,看见他正坐在里面看书。

  在这个部门里,主管邢海涛其实对我不错,在我情绪低落的那个冬天,他可没像别的头儿那样婆妈地来做个什么思想工作,他甚至好像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但我能感觉到这一年他对我悄悄的关照。

  比如今天,我知道他让我参与这个中小企业创新峰会项目,其实就是想让我有多一点业务,多一点收入。

  邢海涛是个寡言内向的人,52岁,线条硬朗的脸总是习惯地略皱着眉头,而目光却温和恬淡。

  当他皱着眉微笑着向我们点头时,他的眼神里依然有淡淡的距离。如果你稍稍留意他,你就会发现他常在悄悄走神。你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你好像感觉得到他行将发出的叹息,当然这也可能是你的错觉,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叹息。

  他毕业于北大,在这个岗位上已待了20年还不见上升的动静,甚至让小伙子李帅都超到前面去了,据说这归因于他淡若水的书卷气。

  我相信他自己对这些已无所谓了。他那种“风不动他不动,风动他也不动”的宁静,在公司一大片性急冲冲的人中间气质挺独特,蛮有味道的,当然这是我的感觉。

  这样的中年人,是真正的洞悉了世事的大叔吧。我该向他学吗?

  晚上的应酬在四季海洋酒店。邢海涛主管、王安全副主管与对方谈得不错,确定了论坛时间、邀请嘉宾的人选方向,以及主题。

  基本上轮不到我说话,我用笔记本记录着要点。王安全爱喝酒,渐渐地他和对方的一位处长拼起酒来。

  到后来王安全的脸像红透了的番茄,他把一只杯子放到我的面前,说,你也敬敬他们吧。

  我端起酒杯,起身敬了他们几位。王安全说,这不算,要一人一杯。

  我笑道,我酒量不行,这样喝,记下来的字可能明天都认不出来了。

  王安全说,你不记也没事,我们都记在脑子里啦,今天就喝酒,来来来。

  他对那位处长说,我们的美女喝一杯,你得喝两杯,好事成双。

  这王安全早些年是公司总裁庞天龙的驾驶员,身材粗壮,说话很直,并且他好像很得意自己的粗放风格。他把“庞总”、“庞总”挂在嘴上,是要让你知道他是庞天龙的小兄弟。

  我喝了三杯后,觉得胃里不舒服,就去了洗手间。我对着水池,想吐出来。

  一下子又吐不出来,我抚着胃部,定一定神。我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王安全突然进来了。我想,这是女厕所呀,他是不是喝糊涂了。

  我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腰。我看见镜子里王安全那像猪腰子一样的脸贴在我的后颈上。

  我说,你干吗?

  他嘟哝:抱一抱。

  我拼命挣开,他抱得更紧了,还伸出恶心的舌头贴到我的脸。我狠狠地挣扎,把他往后面推。他突然松开手,拉住我的头发,像疯了一样把我的头往左边的墙上撞,一下两下,我头痛欲裂,我叫唤出来,我听见他在说,看你服不服看你服不服?

  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这是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我狠命一顶右手的手肘,往他胸膛而去,我听到“咚”的一声,我双手扭住他的右手腕,借势反拗他的右手,接着我一抬右腿就给他裆里一膝盖,他被我推搡到了洗脸台的角落里,我咬牙按着他的头,他的脸上显出痛苦,像一块恶心的抹布。

  在拼斗间,我脑子里好像下意识地在说,还记得,还记得,这招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让我和弟弟跟他们厂里的卢冬儿师傅学过武术,那时候我爸就说现在流氓太多,学点有用。

  这时我听到门口有女人惊叫的声音。接着一堆人冲进来了。我被服务员们扶到了我们的包厢。后面的事我就很恍惚。我看见有人用湿毛布捂我的额头,是出血了吧?我看见邢海涛脸色难堪,我听见王安全这个流氓说他喝醉了,不好意思。我听见科技局、企业局的人匆匆散了。

  邢海涛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家。他坐在我的边上,一声不吭。

  车子到了我的小屋楼下,邢海涛把我送到单元门口,他说,不好意思,若兰真的不好意思,今天晚上真的不好意思。

  他的神情在路灯下有些萧瑟,他眼里的歉疚反而让我有些难过,我想我这事让他心烦了。

  我说,没事,没事。

  他说,若兰,好好过,以后找个男朋友,狠狠揍他一顿。

  十三

  白衬衣的领口居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可见那流氓用了多大的力。

  如果不是看着邢海涛左右为难的样子,今天我得去报警。

  我把衣服丢进了角落。我从箱子里翻出我爸的那件灰蓝工装,我把它穿上。像穿上一件盔甲一样地穿上它。像个男人,彻底难看死他们。我对着镜子,握起拳向虚空狠揍了一下,说,去死吧,别惹大叔我。

  第二天上午,我到单位,我发现自己的桌上放着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只新款三星手机。

  我知道是谁放的。那个流氓。我朝盒子里吐了一口唾液。

  趁邢海涛上午去总经办参加例会,我借送报刊,推开邢海涛的办公室门,把盒子放在他的桌上,留了张纸条,说,不知是谁放了这个在我桌上。

  我以为这事过去了。但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就发现单位里有人看着我的眼神在闪闪烁烁。我还听到了窃窃私语。大宝宝方格棋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坐在我的对面,欲言又止的样子,留意我额头的样子,突然让我对他也很生气。

  我知道他们在传昨晚的事。

  我相信邢海涛不会说出来。王安全也不会这么笨。所以可能是司机小马嚼舌头,当然,也有可能是科技局、企业局那边的人把这事传回来了。

  在郁闷中过了几天,我发现王安全这鸟人又抖起来了。他好像没事了一样,他甚至逛到我们办公室来话中有话地说,谁没醉过,醉了谁不傻,醉了谁知道自己在干啥。他朝着天花板哈哈地笑着,他说,醉了的人,甚至会对一只老鼠动情的。

  陈汉民他们跟着笑出了声,更多的人把好奇隐在脸上暧昧的神色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难堪像烟雾一样腾空而起,我想怎么了这事也被当戏看,被八卦了。

  而八卦之后,最受伤害的当然是女人。妈的,被传成我被人骚扰过了,细节很奇葩。真的假的?整座大楼都在打听。没人关心是非,没人在意你是否无辜、难过,流言只在意是否有逗乐的滋味。

  我想,妈的,没报案犯傻了吧。

  我想,妈的,没男朋友,就不能揍他了吗?

  我给我爸打电话,问冬儿爷家在哪里?

  我爸说,好久没联系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如果还在,可能还住在工人新村吧,你找他干吗?

  我说,我突然想起他了。

  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工人新村。那里和好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的梧桐,一样的楼下杂院,只是这些格子楼变得很旧很灰了。

  印象中冬儿爷家在一楼,我一找还真找到了。我从一楼院子门进去,见一个老人穿一袭白绸衫,在紫藤架下给一些盆栽花木浇水,他回头,眯眼看着我,脸色红润,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居然一眼认出我了,他说,嘿,是兰兰吧,这么大了,你爸爸好吗?

  我把带去的糕点放在窗台上。我说,冬儿爷,我来谢谢你。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说下去,但马上不管了,就说出来了:谢谢你,是因为我还真的遇到流氓了。

  冬儿爷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明白我在说啥。他拉过一张竹椅,让我坐,他说,兰兰都这么大了。他指着那株紫藤的水泥架子比了一下手势,说,你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才到这里。

  我突然就哭了。我心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时光的关系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天空还黑着呢,我爸两手搭着我和弟弟的肩膀,在这紫藤下对冬儿爷说,你教教他们,学点武术,这年头外面流氓太多。

  小时候的情景好像与现在离得这么近,但怎么这中间就隔了这么多事儿,这么多没劲的事儿。冬儿爷看着我,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说,兰兰别哭了,你知道吗,你遇到流氓了,这是我最高兴听到的话,这说明我教你的东西还有点用。好多人都这么回来谢我。

  冬儿爷让我先试了试马步,小时候练功也是这么开始的。随后他推了我几把,含笑点头,说,还够稳的。

  他比划着拳,让我以掌挡过,借势探他虚空之域。他说,注意脚步,注意脚步,嗯,还不错。他说,可见什么东西都需要小时候学,小时候学的是不会忘记的。

  他挥动拳,让我注意它可能出击的方向,他说,当它过来时,你的注意力要专注,但不能太专注,否则还是受制于人,你心中要有你自己的东西,别人的节奏不能干扰你自己的谱,这样才能出你自己的招,稳住阵脚,不随势而倒。

  我说,如果别人的动静太强势,只能招架呢?

  他说,当你稳住你心里的谱时,你的静也会很强,强并不在于声势,你即使避让,也有让人警觉而留着一手的资本。

  我说,冬儿爷,我们当年练的时候你可没和我们说过这些。

  他笑语,那时候也说过,只是你们还小,不一定懂。

  我给他看我手腕上那天给王安全划伤的印痕。我说,小时候哪想得到外面的世界原来这样。

  世界其实只有一个。他看着我说,无论外面的和里面的,这和打拳出招是一个道理,心里有一套的人,看外界从来都这样,用你的招去应对它,你就会越打越安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干扰你自己的世界。

  我说,冬儿爷你哪天成思想家了?

  他笑道,活到这把年纪,知道道理都是一样的。

  临走的时候,他让我背一个沙袋回家。他说,回去练吧,力量是关键,这我可帮不了你。

  他把我送到门口,像个顽童一样眨了一下眼睛说,这几个星期你再来几次,我再教你点“东风破”,是腿功,以前你们还小,学不了,现在可以学啦。

  三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王安全与我在八楼楼梯间的台阶上相遇,我当时正下去,而他上来。这楼梯间这个时候没人,因为多数人这时都坐电梯去食堂,只有那些吃过饭想借登楼消化消化的人才走这昏暗的楼梯间。我已经注意很久了。

  此刻王安全这流氓故意一左一右地与我同向着让路,其实是在堵我,他仰着那张胖脸嘿嘿地笑着,他伸出手好像是来和我握手,其实是来拧我的胳膊,他说,生气啦,手机还不要。他说,闲着也就闲着,玩玩呗,太装,就是假正经。

  我闪过他的臭手,伸手拎住他的衣领,右脚踢到了他的胸上,他想攥我的衣服,我左脚开弓,他就下去了。他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滑到了转弯平台。我一个步子跃下去,在他想站起来之前就踩上了他的脸。我拎过他的头往地上撞。他身材粗壮,比我力大,他挣扎着抬起身,已经快站起来了,我勾脚踢他的左脚腕,他踉跄了一下,我借势,“东风破”飞快出击,踢在他的肩上,一脚两脚。他倒在地上,嘴里呻吟。我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他嘴还硬呢,他说,妞还有两下,你这是暴力冲击领导,我要报警。

  哈哈哈。我像大叔一样低沉地笑。我从我爸那件工装的大口袋里掏出手机,放给他听录音:

  “闲着也就闲着,玩玩呗,太装,就是假正经。”

  我说,去报警吧,感谢高科技吧,去死吧。

  我狠狠地踩下去,他痛得龇牙咧嘴。我抬起脚,放开他。我一跃而上台阶,从八楼的楼梯口出去。

  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方格棋。

  天哪,他怎么在这里?

  他激动地想向我说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边,说:嘘。

  我说,什么事也没看见,懂不懂?

  他脸激动得通红,他说,懂懂懂懂。

  十四

  王安全整整一星期没在单位露面。

  办公室里的人说他在楼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很厉害,鼻青脸肿的。他们捧着鲜花和水果篮去他家慰问。

  而方格棋这一阵老是回过头来向我挤眼晴。好像我俩之间有多大的秘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坐到我的对面没话找话。这大宝宝这样下去可能会把这事给泄露的。

  有一天我对方格棋说,就把你看到的事当个怪梦吧,我不想让自己被人注意。

  他眼睛睁得老大,他说,我懂我懂我懂,那是他自己的大马趴,只是若兰I服了U。

  他告诉我那天中午他原本是想跟着我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没想到我没坐电梯,而是走楼梯,他就跟着下来了。他问,那是泰拳还是跆拳道?

  我收起我的餐盘,起身而走,我回头低语:难道你也想被我试试?

  他居然格格格地笑起来。

  经冬儿爷一个徒弟的介绍,我在市少年宫找到了一个武术教练的兼职,双休日给小朋友上课,每堂课200元。

  我专教小姑娘。看着天真烂漫的她们跟随着我拳打脚踢的可爱模样,我真想对她们说,姐的经验是,好好学。

  我让她们像男孩子一样挥拳而呼:哈!哈!哈!

  满练功场都是尖细的声音--哈!哈!哈!

  我爸当年带我去冬儿爷家拜师的时候可能做梦都没想到,除了对付流氓,这武术现在还能让我每月挣1500块上课费,解窘迫之急。

  公司的电子公告栏上,贴着一张竞聘通知,策划部、外联部、计财部、人力资源部等五个部门将竞聘五个副主管岗位,年龄杆划到35岁以下。

  一整天办公室里没人议论这事,但相信都在心里琢磨。说实话,这事要是放在一两年前,我虽未必报名,但情绪多少也会随风波动,而现在它则像烟尘一样遥远。

  吴莺莺在打电话,窃窃私语了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回头悄声问我,你去报名吗?

  我低声说,我这大半年做得又不好,业绩都没有,哪有戏啊。

  她眼里含笑说,你以前做得好啊,我们一起去报吧。

  我笑笑,说,这又不是逛街要一起去。

  她说,我问过天龙老总了,他让我去练练胆子,他说这次就是要鼓励年轻骨干,他说像我们年轻人需要的其实不是小乌纱帽而是干活的平台,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我这样的“85后”会给竞聘演讲现场带来活力。

  我说我不是骨干。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说,我也不是,但有了那个平台就是了。

  她说,去报名吧,别那么没用。

  我说,我就是挺没用的。

  她呵呵笑道,谁真的有用,凭什么有的人有了平台就成了骨干,弄不到这平台的就永远只是猪下水。她说,凭什么有了这个平台的人可以待在办公室里指挥人,没这个平台的人得像狗一样到处在外面找骨头。

  她的脸庞燃着火焰。我心想她干吗拉我去啊,多一个人不就多一个对手嘛。又不是一起去抗争什么。

  她自信地瞅着我和这间办公室。我想,也许她拉我去报名是因为知道我不会去,她只是需要把憋了一天的情绪向别人倾诉出来。

  我说家里有事,在楼梯口和她分手,先回家去了,她噔噔上了九楼的人力资源部。

  第二天下午,庞天龙老总让邢海涛通知我、吴莺莺以及另外部门的张娜、丁亚丽、何娟娟五个女孩去总裁办公室开会。

  庞总裁戴着眼镜,一身藏青西装,派头很足。他说,金花,五朵金花,我们单位的五朵金花。

  我们挤坐在那张长条黑沙发上。他说,别那么挤,其他位子也可以坐的。

  我们都没动,说,可以坐,可以坐。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道,你们抱团,不是害怕我吧?

  我们都笑了,吴莺莺笑道,我们是怕你呀。

  庞总裁笑语,这些姑娘。接着他让李帅进来给我们泡茶。

  我正纳闷今天有什么事。他就开口了,他说,叫你们来,是因为看好你们,这次竞聘我希望你们都去试试,用你们的活力给公司增添一点新的色彩,这次竞聘,分管商贸的副省长要来观摹的。

  他说,当然我们不是演给别人看,我们这个公司确实需要年轻人去冲,对于公司未来,我选择相信,相信想象力,相信年轻人。

  李帅把纸水杯递给我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吴莺莺已经在麻辣地撒娇了,她说,反正我是去练练胆子的,对结果我能想得到的,我们是女孩,即使得票高了,也不一定比得过男的,反正我以后要生男孩。

  庞总裁指着她哈哈笑,他说,瞧这丫头讲的,要知道,这年头还是女的好用呢,女干部执行力强,最主要的是我发现女干部忠诚度高。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在电脑上劈里啪啦地打竞职报告。

  自从庞天龙总裁做了我们“五朵金花”的思想工作之后,吴莺莺就不找我商量这事了,因为我成了她的竞争对手。

  我听到她在长吁短叹。还听到她嘀咕:季小芳怎么不要竞聘直接就被任命为副经理了呢?

  我坐在我自己的格子间,对着那张三亚的海景照片深呼吸,我知道我不会去报这个名了。

  虽然我知道万一真的竞聘上了,每个月的奖金和年终奖将比我现在高出两三倍;虽然我知道如果上了,人的状态可能会比现在兴奋一点,但我知道自己还是不会去报这个名。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上。除非天神降临,馅饼砸身。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刚从少年宫回来,手机响了,是一个浑厚的男声,他说,是王若兰吗,我是庞天龙。

  我吃了一惊,连忙说,庞总你好。

  他说他有一份材料留在公司的大堂里,需要现在给他送过去,他人在维海湾区。

  我虽然纳闷他平时一年里和我说过的话基本不超过五句怎么今天直接找我做事,但领导派活总是有他的道理,所以我说,我赶紧去拿,然后送到哪里呢?

  他说,维海湾区唐朝大酒店,倒也没这么急,你晚上送过来好了。

  我去公司,从一楼总台拿了材料袋,穿过大厅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

  我去了街口拐角的理发店,对服务生说,我要剪个头。

  他说,前面还有三位女客,要等的。

  我说,我就理个男孩那样的短发,清爽点,快的。

  他看着我的头发,说,其实你这长度挺好的,就是要烫一下,头发是要打理的,打理就会好的,头发这事可不能懒。

  我说,不是懒,我是练武的,想要干练点。

  晚上八点,庞总裁的司机关月把我送到了唐朝大酒店。他在2808房。我上到28楼,轻轻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他穿着一件浴袍。他笑道,哟,这么短的头发。

  我笑笑。

  他说,进来坐一坐。

  我进门,他看着我笑,他笑的时候有孩子气,这让我放松了点。我看着电视机里正在放“天下好声音”,我说,你也看这个节目。

  他说,年轻人喜欢的,我都喜欢,我怕我不喜欢就老喽。

  我说,你又不老,看着很有气派的。

  他哈哈大笑,起身说给我泡杯茶,他说,长腿妹妹这么说,说明我还能扮嫩。

  他穿着浴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让我不太自在。我想找个什么理由赶紧走呀。

  他把水杯放在我旁边的茶几上,他看着我说,这么短的头发,像个男孩一样。他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笑道,现在的女孩都这么喜欢中性吗,我那女儿就从来不穿裙子,衣服都是牛仔,灰、白和黑。

  他放下手,瞅着我笑,他点着头说,也好,酷酷的,挺不媚俗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媚俗?其实我很没用的。您女儿有您这样懂时尚的爸爸真幸运。

  他摇头,说,想当年读书时我也挺文艺的,现在可能只是个没趣的领导。

  接下来我们都不知说什么,空气中好像有一丝安静的焦躁。

  我站起身,说,我要回去了,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能看出他眼里的失落。我想,他没明确说出来,说明他比王安全要高出一个档次,所以他能做到总裁。

  这年头我可以理解他,理解他这个年纪的人的心思和对青春的渴望。但理解是对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我从小就不是这样教的。我得走了。

  我走到门口,低声说了声,对不起。他把门关上了,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吴莺莺兴高采烈地问我,你去报名了吗?

  她眼里的自信回来了。我想,她知道我不去报名了才问吗?

  我说,我不报了,因为没戏。

  她轻声笑道,干吗这么没用,干吗要想这么多,只要努力了,就会有结果。她说,我就不信我这样白天晚上都在准备会没用,即使没用,在体验上也是有用的。

  她告诉我上个星期天晚上她把演讲稿交给庞天龙总裁看过了,总裁甚至利用晚上时间帮助她修改了,真的太谢谢他了。

  经过竞聘,吴莺莺成了我们部门的副主管,而王安全居然成了主管。原主管邢海涛被调到工会。

  吴莺莺在理整抽屉,从她的背影都能感觉到她的喜悦在溢出来。

  而我,会想到那个星期天的晚上。

  那个晚上可能就是馅饼砸身之夜。可能在今天即使馅饼也需要交换,即使等待馅饼也需要豁得出去,这我都懂,只是我从没想用这样的方式得到,还因为我是大叔,不升职,放自己一马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邢海涛办公室给他送书报的时候,其实是想劝一下他。

  其实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劝,但想到他对我不错,多少要去表示一下的。

  我推开他的门,把当天的报刊放在他的桌上,他从书里抬起头,皱着眉头向我微笑着点头,说,谢谢。

  然后他把头低下继续看书,那一如既往淡淡的距离感,说明他习惯性地不想和别人走得太近,所以明天即使要到别的部门去了也不想交流这事,省得心烦。

  我说,邢老师你在看什么书?

  他说,庄子的东西,台湾陈鼓应的品评,蛮有意思的。

  我说,我可看不懂。

  他眼神安静,他说,其实也就是一些人生道理。接着他笑了笑:人生的道理,古人都已经说透了。

  我说,可是,能解决今天的烦吗?

  他说,看你怎么看,比如,无用和有用,你自己的有用可能是别人的无用,做个无用的人对别人而言无用,但可能恰好对你自己的心性最有用。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发现他的两鬓有些白发了,他脸上似有似无的忧郁让我怜悯。我说,邢老师,不管怎么评价,你都是有用的,对于我,这一年怎么能说无用呢,我喜欢你这样的心性。

  他居然脸红了,他摇摇手说,哪里哪里。

  他说,反正都在一幢楼里,换一个部门也算不上分开嘛。

  他眼睛看着面前的茶杯,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杯把,低头向书。

  他那样的淡然,让我羡慕到爆,我想,通透的大叔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慰,因为他自成一体,不付出,就将伤害降到零。

  十五

  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在小窝里翻译英文资料。

  我发现那本商贸英语专用词典被忘在办公室里了,就下楼,打着伞去公司拿。

  我打开办公室门,里面黑乎乎的,我准备去揿灯开关,突然发现吴莺莺办公桌上的小灯亮着。

  吴莺莺坐在灯下,无声无息,在黑乎乎的办公室里,像一个影子。

  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我说,莺莺,你怎么不开日光灯啊?

  她没理我。她把头趴在桌上。

  我从我桌上拿起词典,我说,你身体不舒服?

  她突然抬起头,我看见她脸上全是泪水。

  我说,怎么了,你?

  她说,别管我。

  我说,怎么了,你?

  她说,别管我。她说,我完蛋了。

  我连忙放下字典,从我桌上拿起纸巾盒,抽出纸递给她。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腕,说,他潜规则,他违反党纪国法,他很脏,我完蛋了。

  其实我的直觉是赶紧把这纸巾放在她桌上,然后找个借口赶紧走人。我不想听别人的事。因为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今天告诉你,明天可能就后悔了,然后就恨你了。更何况她现在已是我们的副主管了。

  但我哪走得开,她拉着我的手腕,脸上泪水纵横,就像此刻外面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向下流淌,她说,王若兰,我要去告他,他受贿,他拿了我的钱,我怀孕了,他玩够了我,他以权谋私,他说话不算数,大骗子。

  我赶紧奔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在黑乎乎的办公室里,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她说,王若兰,我完了,他潜规则了我,我被潜了,但我爱上了他,我哪想到我居然爱上了他,他把我害惨了。

  她说那天晚上她豁出去了,她甚至给了他3万块钱,他又不缺女人,他等着愿者上钩,他牛B着呢,她还要送钱给他才能得到被潜的机会,他才让她上,她才上了这个小乌纱帽。

  她说,这年头,这些男的怎么都像痿货,甚至连玩“潜”,都得等着女的主动,也可能他们在官场里玩权玩痿了所以要女的主动,也可能是权力让他们牛叉了,知道你会上,所以让你们排队PK。我倒大霉了,是因为我还真的爱上了他。开始我也只是想玩一把,但哪想到我居然喜欢他了,我要他离婚。他骗我先把孩子打了他就和我结婚,但孩子打了以后,他赖了。

  我听出了一身惊悚。我不知说啥,这黑乎乎的屋子,好像隐藏着不为白天所知的秘密,这一眼晃去,有一丝让人心跳的冷意。

  我劝她,想开点,想开点。

  吴莺莺说,我算是想得开的人,但我不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想不开,我会和他没完。

  悲情网文“女员工被潜血泪史”出现在了网络上,轰动了全市,甚至全国。

  说真的,这是我看到的吴莺莺写得最好的文字。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已见多不怪,但没想到它会被描述得这么声情并茂。

  她可能比莫言写得都好,因为那种既恨又爱又怕影响他的前途又自怜自怨的心理没有一个作家能编得出来。

  吴莺莺请假一个月,休养去了。我看着前面空出来的座位,想着唐朝大酒店那个晚上。人生真是一瞬间的事。冬儿爷说得没错,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只有一个。

  我摸了摸我的头发,短短的像一只刺猬。

  我现在知道了,在我走了之后,庞天龙约来了吴莺莺。

  吴莺莺甚至带了钱去,说是给他的竞聘演讲稿修改费,她把它放在桌上。

  十六

  王安全当了我们部门的主管。

  自“楼梯暴揍”之后,他看见我虽是绕着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暗地里东一下西一下地塞给我一双双小鞋。

  如今我轮不到一丁点儿的指定性业务项目。他把原本大家轮流值日的扫地打水等内勤派给我一人。他在部门会议上说,我看王若兰住得近,又是一个人,负担少,可以来得早点,学雷锋嘛……

  我的奖金开始全部门垫底。

  我远远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头猪。这男人怎么比女人还蔫着坏。

  但我是大叔,难道你指望大叔乞求一头猪?!

  公司大楼面向大街的廊柱上,贴了一张招勤杂工的布告,说需要招两名打扫过道和卫生间的女工,月薪1500元。

  我去了分管后勤的吕亮亮副总经理办公室,我说自己每天上班挺早的,我来干吧,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反正我每天来得早,反正我们自己部门的卫生也由我搞,顺便几个楼层的走廊、卫生间一起带着做吧。

  他依然奇怪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说,王若兰,你是在追求进步吧?

  我尽力让自己轻巧地笑着说,我住得近,我不是学雷锋,而是这几个月业绩不太好做,我就想顺带做点勤杂活儿,有点收入也好的。

  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脸庞好像在烧,但我想到我这大叔在自己办公室白干也干了,如果有报酬又有什么不可以再多扫几条走廊几个卫生间呢。所以,我劝自己自在点,没什么难为情的。

  吕亮亮点头,说,女工还没招到,现在想要招几个勤快的清洁工也不太容易,你愿意干是好事,但这件事好像有点另类,公司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要不我们给你的报酬多点,2000块钱吧,你做不动的话,要说。

  从第二天起,我5点30分就来到公司,我从七楼扫起。

  我负责6个楼层,加12个洗手间。我一边扫地,一边留意时间,到7点1刻的时候,基本打扫完毕,满头大汗。

  我还能匆匆赶回小窝,吃点泡饭,再来上班。

  到中午的时候,再稍稍给各个洗手间清理一下。下班前,再把6个楼层垃圾桶里的杂物集中起来放在一楼清洁间。

  干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几乎坚持不住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乏味,尤其是早晨听着闹钟响的那一刻,那些过道和洗手间好像劈头盖脸地飞过来,令脑袋晕眩。

  而熬过10天以后,又习惯了。

  我的诀窍是一边用拖把拖着地面,一边像练功一样旋转身体,腾挪脚步。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黑色大理石印花地砖上像云一样地飘移。晨曦从远处的落地窗照到走廊上,水光氤氲的地面,明净照人,大楼里空空荡荡。这不就是晨练吗?哪天请冬儿爷来观摹吧。

  公司有人说我在争取入党,有人说我在赌气,有人在捂嘴而笑。

  听说王安全对别人讲,在我们这里,业绩不好的结果是轮岗,这甚至不需要别人让他轮岗,他自己都会想着调岗的,我可没让她变成扫地大妈,她自己选择的,人不想好就会破罐子破摔的,就会退成垃圾的。

  听说桑达明在议论,竞争力是要靠情商的,我发现名牌大学毕业的好像情商都不咋地,人不折腾哪来竞争力?

  听说陈汉民在讲,哪有这样干的,有干这扫地的心思,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找老公上好。

  我想,得得得,想要能干的尽管去能干好了,喜欢情商的尽管去情商吧,我就垃圾好了,不会折腾,也没啥资本可以交换(即便有那也是我大叔不愿和你们换的),我本就是一穷人家的小孩,做些杂活又不会死的。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打湿了的拖把布上,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路滑行,我突然用《两只老虎》的旋律唱起来:“都是垃圾,都是垃圾,跑得快,跑得快……”走廊里是我的笑声。

  十七

  有一天下班后,我在六楼走廊上把垃圾桶里的杂物收进垃圾袋,忽然听见邢海涛在后面叫了我一声。他拎着包,正准备回家。他走过来,帮我把垃圾袋拎过去。

  我说,邢老师我自己来。

  他说,我顺便下楼。

  我们一起到楼下,我把垃圾袋放进清洁间。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大厅里没走。

  他对我点头,说,这么做,吃得消吗?

  我说,我在家也干家务的。

  他说,是好女孩。

  他留意到了我的头发,微微一笑,摇头说,不过像个男孩子。

  我笑道,挣钱过日子,不像男孩还能像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马路,不知他听见这话没有。他那种瞬间想心事的神色有些缥缈。不知怎么了我突然觉得他很亲切,就像是我的同类。我发现我有些难舍。我看着他穿过马路,往前走,高高的个子拐过街角,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总台拿了公用钥匙,将五楼工会办公室的门打开,我将地板拖了一遍。

  邢海涛的办公桌理得干干净净的,不需要我清理了。于是我把桌子擦了一遍。

  第三天我把一盆绿萝放在他的桌上。我想,他看书眼睛累了的时候,需要点有生气的东西。

  第四天,我把别人给我的一罐红茶放在他的桌上。

  第五天,我在他桌上发现了一盒巧克力。底下压了张纸条:谢谢你的勤快。

  连着几个早晨我忍不住去他的办公室打扫卫生。

  我在那里转着圈,我把他桌上堆着的书一本本拿起来看。《庄子今注今译》,这一本他一直放在最上面,是随时在看吧,应该会看得很仔细。

  我打开他的书柜门,翻看里面的书,《庄子闲吹》《庄子现代版》《庄子浅说》……书柜玻璃门上映着我微笑的影子。

  我在走近一个真正的落魄而淡定的大叔呢,还是想看看他平静如水的奥秘?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我开始从他的书柜里拿书。读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我一本本地拿。我知道这不太好。但我好像控制不住我的好奇。

  我笑着对自己说,这举动可不太像大叔吧。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书柜前看书的时候,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邢海涛拉着个旅行箱站在门口,像他一贯那样略皱着眉头笑着。他说,谢谢你每天帮我搞卫生。

  我吓了一跳,有些语无伦次,说,我看你的书呢。

  他说,我知道,只要你喜欢看,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拿。

  我说,今天你怎么这么早?

  他说,我和老蒋他们要去北京出差,赶早上八点的飞机。等会儿单位小车送我们去机场。

  我的脸还在热着。我拿着那本《庄子的智慧》向他一晃,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老师教过,但没想到从这里拿去看,才好像看明白了点。

  我说的是实话。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懂我想说什么。

  我在看这些书的时候,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想着他也读过这句话,想着他当时可能的感觉。

  这让我有与别人比试阅读的感觉,何况这是一个我喜欢的大叔。有一天我甚至在其中一页中间悄悄写了句话:“不介入就不会输。”哪天我回忆起我在别人的书中偷偷留过言,会觉得很有趣的吧。

  我把书放回书柜,去拿倒在地上的拖把。

  我没话找话,掩饰被他撞见的尴尬。我一边拖地,一边说,邢老师,我看了你这边的书才发现这“无为”不是消极,这“无为”酷就酷在其实很积极,要想“无为”其实需要用力,需要抗拒。

  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他说,我可不想这么多,消遣罢了。

  我知道他在假装。隐藏自己是他的习惯。

  他放下旅行箱,走过来,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说,像你这样年纪的,倒是可以先看这本《庄子浅说》。

  “一个人如何在乱世间处理好关系。小心混迹,远祸自保。”

  “不追求特定的有用;化解对有用之执著;安于自身的条件;珍惜此生,知命乐天。”

  “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邢海涛从北京回来后,我常常去他那里坐坐,聊聊天。

  以前和他在一个部门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想和他聊天的感觉。现在,当我坐在他的对面聊读庄子的感受时,他好像也是开心的。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以前那样渺远了,他好像很奇怪一个女孩怎么对谈这样的东西乐此不疲。他说,想不到你还真看进去了,年轻人看得太通透,可能会旁观,影响付出……

  我说,不付出,就不指望得失,没得失,就不会受伤害。乱世间要做个“废物”也需要雄心,“无为”是要有定力的。

  他看着我,有些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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