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是大叔(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大叔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27

  一

  大清早的电梯里没别人,空寂、闪亮。

  我像是被扔到了这四壁包围着镜子的空间中。

  微蓬的头发,松松垮垮的灰色运动衣,肩膀上挂着双肩包宽宽的带子,把衣服勒得歪歪斜斜,宽阔的裤管灰中发黑。这样子没任何赏心悦目之处,甚至随意得不像一个女孩。

  如果你也刚好走进电梯,猛一眼你可能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叔。

  事实上,在这幢公司大楼里,我的同事在背后给我起的绰号就是“大叔”。她们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她们不知道的是我觉得这绰号挺逗的。

  就宛若大叔了吧。

  大叔又怎么了?你们妩媚去吧,升职去吧,我想歇歇了。我对着空中笑了一下。当然,如果知道接下去的一天会发生什么,我肯定不可能笑。

  出了电梯,经过走廊拐角时,我听见楼梯间有什么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李帅和季小芳正在灯光暗淡的楼道口拥抱着亲吻。季小芳的手伸在李帅的衬衣里。

  我慌忙转头,但还是无法忽略他们仍然缠绕在一起的双腿。还有,李帅突然抬头瞥见了我的眼神。惊慌、尴尬、愧疚。我熟悉这样的眼神,就像我总是假装它们像空气一样。

  我听见自己的鞋跟在走廊上发出烦躁的声响。当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时,我认为自己已淡定下来。

  你知道吗,这个李帅半年前是我的男朋友。

  而这个楼梯间曾经是我俩的小秘密。“拐角的小清晨”,他甚至给它起了名。那时候每天早上来单位我们都在这里飞快地亲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李帅打电话过来,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在走廊最顶端的总裁办,两个月前他被提拔到了那里,成了总裁助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估计他瞅准了总裁庞天龙出去开会这阵儿才电话我过去。

  他装模作样把一份报表给我,让我转交给市场部的邢海涛主管。

  然后他说,你最近还好吗?

  我说,还行吧。

  他说,你脸色挺灰的,应该让自己快乐起来。

  我笑道,还快乐的。

  他说,有些事我会帮你的,你我永远是朋友,你说对不对,朋友不一定就是有缘分,缘尽了,也是有温暖的。

  我笑起来了,像个大叔一样粗糙。我心想,不就是刚才看到你俩缠绵了,我还没过不了这关,你倒想解脱自己的障碍了。

  李帅接着叹了口气,他说,可能我们还是走得远点好,这样会轻松点。

  他说,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你就难过,我看到你越来越灰不溜秋就难过,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很纠结。

  他说,我都不知道每天在这楼里照面,这以后怎么办吧。无论是我还是小芳都觉得不是滋味,其实我真的想走,想离开这里,但你也看到了,现在我在公司正处于上升阶段,我喜欢这份事业,我真的很纠结,其实我真的很想走。

  他的暗示我明白。

  我知道这是他今天找我要说的重点。虽然他绕着圈子,但我懂。他不想放弃这里的平台,季小芳她爸是副省长,小芳当然不会走,所以剩下该走的就是我了。

  只是我的嘴巴还无法不倔强。我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福”字,用尽量慢的语速说,不开心的人自然会走,但谁不开心,够不够到走的这个程度,那点往事值不值得这么隆重对待,这都有待确认,何况,这里只是我的一只饭碗。

  我重复道,这里只是一只饭碗。

  他在我的视线里就有些乱了。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一边去接电话,一边嘟哝着对我说:以后好不好当然会与我有关系,我分管你们这一块呢。

  他那张英俊的、我曾经朝思暮想的脸,在远离我之后,常会有这样瞬间陌生了的感觉。也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悲催,从留恋到怨恨只隔了一个台阶。我想,你在威胁我吗?

  于是等他放下电话,我说,那可要你关照了,多谢你以后关照我。

  他的脸红了。他本性老实软弱,这一点他改不了。

  于是我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我来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别生气,好像还是生气了。

  到下午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突然眼睛里有了水。这阵子眼泪这东西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来临,我想这是怎么了?

  我要不要走?去哪儿?凭什么劝我走?但是如果我不走,窝在这里,那不是活该了让自己难受。但要走,一下子去哪儿找个工作?

  办公室里人人都在忙。我盯着电脑掩饰自己这一天憋到此刻的悲伤。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正在千娇百媚地打电话。她对那头说,请我吃饭吧,手机摇一摇,我发现离我最近的刚好是你,你过来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王若兰,你是大叔,大叔对今天的事应该是无所谓的。因为大叔对别人对自己都是看透的。

  所以我劝自己别想了,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翅膀下吧,暂时不想。

  二

  在莺莺燕燕的办公室里,我到底是从哪一天起像个大叔了呢?

  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好像有一段日子了。

  在我办公桌的台历上,4月1日那天的格子里被我用很淡的铅笔写了一句:“不想引人注意。”所以我估计应该是今年春天前后的事。而再前面的那个冬季,李帅因为新来的季小芳的黏乎,和我分手了。

  至于我衣着越来越随意、松垮,被他们背地里笑为“大叔”,好像也是这个春天。

  最初是有天早上,我弟把他那件穿了好多天的灰卡其外套放在椅子上,说,姐,你有空帮我洗一下吧。

  那天早晨有点冷,我急着去上班,原想去衣橱拿件风衣,突然懒了,伸手拿起我弟那件“灰卡其”披上,心想反正挤地铁。

  结果这宽大的衣服被我穿了一整天,它松松垮垮的样子,很舒服。我在单位里进来出去,发现它挺好的。我穿了整整三个星期,那阵子又老是下雨,洗了也晒不干。

  一个人的变化,有时候究其原因可能很微妙,甚至连自己都不一定想得清,反正我越来越喜欢披挂我弟的衣服了。这些衣服好像也适合我,不怕皱,不用小心打理,连穿几天甚至一个月都是一个样。棉棉的灰调调,不引人注目,适合屋里屋外的天气,也适合心情。

  有次,我甚至把我爸的一件工装当作我弟的了,也穿了它好几天。我妈到处找它,后来发现被我穿来上班了。

  办公室里的他们看我日益成“大叔样”,多半认为我因为李帅移情别恋副省长女儿季小芳受了刺激,所以变成了一个灰心的人。

  我承认他们想得没错。

  我承认是因为难过所以没有心情。

  我还承认是比较后的沮丧。虽然有些事迟离开还不如早离开会少些心痛,但我承认人与人的比较横在那里,人就会沮丧。

  所以我现在最想悄悄熬过去。像所有不得意的“办公室大叔”一样,不受关注地混过去。

  一个星期后,部门主管邢海涛通知我将“汽车品牌营销业务”让给方格棋。邢海涛的理由是这一块需要拓展,所以需要出差,所以需要男生去挑担。但他的眼神分明告诉了我他的无奈。

  我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当然,所有的理由都足够上台面。

  我了解李帅,也了解季小芳的能干和果断。只要我在这里,每天我都在提醒人们他的功利和她的横刀夺爱。这就是我的存在感。

  少了“汽车”业务,意味着我每月少了一大块奖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告诉我该走了。

  我是该走了,因为这样太累了。

  不过是一只饭碗而已,在这里已经付出了情绪,如果还需要付出小鸡肚肠,那够了,走吧。

  我拿出名片册,一张张地翻看,以前打过交道的公司中哪家可以去试试。

  交友不慎啊。我28岁了,在这里干了6年,到如今这尴尬年纪又要求职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我妈。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严肃,她让我四点之前回到家。她说有事要和我谈谈。

  三

  我向部门主管邢海涛请了假,直奔地铁站。

  站在车厢的过道里,风从窗子上刷刷地过去,在站台与站台的明暗之间,我想着我妈那张焦躁的脸。我想不出她这么急匆匆要我赶回家是想和我谈什么重大问题。

  本来此刻距离下班时间,也只不过差了一两个钟头而已。我妈是急性子,凡事她都有一堆理由,但总是装成另一个理由,顺带将主题拔得很高,其实也不就是个小人物嘛,是打哪儿觉得需要这样的高度?所以每当我妈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在方滨站下车,我家在文苑新村。那是一个建于九十年代初的小区,是我爸单位分的房子。爸妈、我和弟弟住在那儿。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没有弟弟,我弟当年出生的时候尚属于计生初期,所以超生了。

  在我们这个心事重重的家里,这个弟弟一直是我的安慰。他从小就跟在我的后面,像我的尾巴。爸妈宠的是他,而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怜惜我这个姐姐。

  妈妈看我进门,就告诉我弟弟和他女朋友等会儿过来吃晚饭。

  她说,让你早一个钟头回来,是有些贴心话想对你说,不想让他们听到。

  我妈的脸色难得带着点犹豫,但她的话还是很果断地奔向主题。她说,你弟没上过大学,能找到这么个女朋友不容易,他们想十月结婚,但是没有婚房啊。

  我说,十月?

  我妈说,这不算早,是你晚了。

  她的嘴边习惯性地掠过意味深长的笑,我能感觉她在刺我。她的脾气总是没好过,好像这世界都在欠她。她说,结婚得有房子,这女孩没提出要独立的新房已经算是懂事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他们把新房先安在这里。这年头要买房没有个两三百万,看都不敢去看。我们现在哪买得起。

  我妈指了一下我现在住的那小间,说,先安在这里,对那女孩也是委屈。

  我懂她的意思。我的头很热,我想,那么我去哪住?

  我说,你想让我住出去?

  我妈说,不是我赶你,对这个弟弟你也该照顾照顾,他这事耽搁了的话,后面会拖到哪年哪月去都不知道,这年头的女孩实际得多。

  她的眼睛盯着我,她嘴里说着“这年头”、“这年头”的时候好像是忧心忡忡的战略家。她说,你也该疼疼你这个弟弟了。

  她说,你找对象的事不是我催你,催你也不会听的,不要怪我心肠硬,我心里也不好受的,但小鸟大了就得离开鸟巢,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激励,生活有时候就是要逼的。

  我心想,你们被逼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逼出什么,只逼出了一堆焦虑和每天我们自己人的争吵。

  我看着她焦躁的脸,我听见玻璃窗户上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粉蝶在扑腾。我妈说,这也是为你好,一天天在这家里呆着,有什么开心的,到外面去交朋友吧,我们是讲唯物主义的,厮守在一起最后啥也解决不了,只有心烦。

  她说的都没错,她“唯物主义”的脸没让我产生一丝多愁善感,我说,走就走,你别说大道理了。

  我妈说,不是大道理,是求你,求你为弟弟做点事。

  我心里就很难受,我笑道,你不用求我,哪有妈求女儿的。

  我妈说,我不求你们,你们什么事有知有觉?

  我知道她其实还想吵一架,这样才能压住她的烦恼和宣泄她对自己对我对这世界的失望。

  我的头都快炸了,也许彼此刺伤才能果断割舍,我说,不就是让我住出去吗。如果我有办法早就住出去了,你想让我最快什么时候住出去?

  她压根没听我在说什么,她在说她自己的逻辑,她说,这很正常,如果他们搬进来,你这个当姐姐的还住在这里,你不觉得没趣,我都觉得丢脸了。

  我说,我不会让你丢脸的,我现在就走好了。

  我冲进我的房间。我从床下拉出行李箱。我从衣柜里挑选衣服,我拿了些内衣,也拿了些我弟、我爸的“大叔衣”,我心里说了声“借用了”,姐住到外面去没时间打理,它们合适。我把它们丢进箱子。

  我一边找要带去的东西,一边打量着这个我住了二十年的房间,我想多少年以后我会记住这样的荒谬吗?

  我妈还在厅里说她的“唯物主义”,说她对我,对这个家,包括对我前男友李帅的认识和感受,她说她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我也是个没用的人。

  我穿过客厅,到我爸妈房间的书架上去拿我的毕业证、学位证,我想这些东西这阵子会有用。我看见我爸坐在书架那头的藤椅上,在窗帘的阴影里发愣。他嘟哝:我身体也不好,管不了你们的事,我保好我的身体不给你们增加负担就是大事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他退休在家以后,把所有的兴趣都转到了养生上,他拿着本药书坐在窗帘下,透过窗帘缝隙间的光研读、发呆,这一剪影是最近一年他留给我的主要印象。大白天拉什么窗帘?他说楼和楼之间太近了,人家会看到的。看到什么,我们小人物之家有什么看不看的?他无语,又钻进他的书里。

  在我妈的强势面前,这些年他越来越低语,恍若家里的一个影子。

  我拉起行李箱,走到门外,我听见我妈在后面嚷嚷:“又不是现在要你走,更不是今天就叫你走……”

  我下楼,遇上楼上的李婶下班回来,她说,你出差去呀?

  我说,是啊。

  我走到街口,不知道去哪儿。我拖着行李箱走啊走,伤心一路相随。后来我发现我坐在文苑新村对面的湖畔公园里发呆。从这里望过去,文苑新村像一片灰色云层,我家那个凉台上还晒着我昨天洗的衣服,在夕阳里随风飘摇着。

  四

  我拖着行李箱来到城北的雁湾小区,敲开大学同学娜娜的房门。

  来之前我打电话给她,说想过来聊聊。所以,她以为我只是来和她聊天,哪想到我居然带着这么一只大箱子。

  她把箱子往房间里拉,她说,怎么了,这要去哪?

  我说,我没地方住了。

  娜娜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这城里飘,如今租住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

  她短发,一身运动款,像英俊利落的少年。只有我知道她心里的多愁。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探问我的眼神,让我一下子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因为这实在丢脸。

  这真是悲催的一天。我说我妈李帅季小芳这些奇葩全绕上身来了。

  等我说完。娜娜丢给我一支烟,她说,你没地方住了,而且还快要没工作了,并且已经没有男朋友了,所以,你这些天得住在我这里了,对吗?没问题,我收留你吧,谁让我们是老同学。

  她说,咱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随后她一声不吭就去煮面条。

  厨房里的电磁炉在“扑扑”地响,娜娜往面里打两个鸡蛋。瞧着她安静的背影,我知道她正在琢磨着怎么安慰我。煮面的气息让这间小公寓顷刻有了家的感觉。我眼泪都出来了。

  面条在碗里蒸腾着热气,娜娜劝我要想开。

  我说,想开归想开,但我得像你一样去找个出租房,这是当务之急。

  她说,对了,这取决于你是否想开。

  我说,租房有什么想不想得开的?

  她说,别看这间房小,我一个月大半的薪水都花在房租上了,3000元。你想想,如果你要租房,你又要辞职,你的压力在哪里你自己一定明白,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段内两条战线作战,所以,我劝你想得开点,先别辞职!因为你需要那个还算稳定的饭碗,因为你更需要租房的钱。

  我原来是要来诉苦的,后来我发现一晚上我们都在谈要不要辞职这事。

  娜娜的确比我思路清晰。当然,这清晰也未必是什么好滋味。

  按娜娜的意思,滋味算什么,先想开,看透,就什么滋味也没了。如果想不开,即使躲到天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滋味。

  窗外不知哪家的电视机里在唱一支歌:“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我恍惚地听着,仿佛做梦。我吹着热腾腾的面汤,水汽升腾,我希望它一点点蒸发掉我的悲哀。

  娜娜认为我对那段倒霉的爱情还没有真正放下。

  她说,所谓放下,就是当你想起你曾经忍受的难堪和你曾经怨恨的人时,都无所谓了,心如止水,你这才算放下。

  她说,你放下了,别人也会放下,如果是别人现在还没放下,那么我们只能劝自己先放下,无所谓,淡出,咱一无所有,争不过,请你们无视我吧。

  她仰脸大笑,说这权当是一种尊严,无望屌丝的尊严吧。

  她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明白。只是在这窄小公寓的灯光下,她这么说着说着让我有胃痛的感觉。我把碗里的汤都喝下去,肚子里都是水,脑子里就好像空了。

  娜娜递给我一张餐巾纸,她说,李帅和季小芳好了又怎么样,“移情别恋”至少还有了“情和恋”,放今天这还算纯的呢,真正恶心的事你还没遇上过。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月亮在对面楼顶上移动。屋里有娜娜轻微的鼾声,我一直没睡着。李帅、妈妈、弟弟、爸爸、娜娜的脸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想这真是做梦一样的一天。也许这一生还没吃过太多苦,所以现在要吃点苦了。我用手擦了下眼睛,眼睛里已没有了水。

  五

  “去吧。”大清早在地铁站,娜娜向我一扬手。她对我说了声“像大叔一样”,就和她绿色的双肩包一起消失在2号线转角。

  我克制着随时可能涌上来的感伤。娜娜劝我神经要大条点,其实她自己也未必大条。我相信这城里就没几个女孩真是这样的人。别看她们硬朗得像个男人,这其实都是假装着的武器。你明白吗?

  地铁车厢玻璃上映着的我,穿着我弟的浅咖啡色薄棉衣,宽大空荡,像一只袋子,头发有些蓬乱,姐实在没时间和心情打理,它好像迎风而立,倔倔的,不过也还行,譬如酷吧。

  我在地下飞驰,感觉是在直奔那只饭碗--那幢22层办公大楼里靠窗边的那个位子。

  我拉着扶手,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没劲啊,因为我知道我没法给多愁善感留点余地了,我真的得像个大叔无知无觉地坐进那里去,才能应对眼下的头绪。

  地铁在轻微地晃着,我在心里对季小芳说,凭什么让我走,我现在可没地方去呀。

  在我周围,挤满了上班族的脸,它们中至少有一半还没睡醒,另一半好像全在想心事。大清早在想什么呢?想单位里那些厌倦的面孔,想这雷同的一天又得和它们厮守在一起?

  这念头让我不那么孤独。

  一个小女孩站起来给我让座,可能是她看我宽大的外衣以为我是孕妇。我向她摇手,我在心里说:姐可是大叔呢。

  上午我悄悄在网上找出租房。找着找着,就有些恍惚了,因为一年前李帅和我就这样在网上找啊找,那时候我们想买个二手房,准备今年十月结婚。

  李帅和我是一见钟情。

  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看见这个高个男孩站在会议室门口,帮人力资源部梅姨给我们新来的大学生发“员工手册”,他英俊,带着腼腆的笑,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衣的领子亮得耀眼。

  我进了市场部以后,知道他叫李帅。我们同在一个大办公室。他坐在最顶头,他的桌边放了好几盆绿色植物,并且常在换,都是这屋里的女孩往他那儿摆的。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宠儿。

  我发现我的视线总是掠过电脑上方在看他。有时他在说话,有时他在微笑,有时他在生气,他和同事说话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他在说啥。有时候他也向我投来目光,当我们目光相遇时,他微笑着向我摇一摇手。

  有一天他走过我的桌边,递给我一本书。

  他说,这书比较有趣。

  我看书名,《一个深呼吸,让自己慢下来》。

  我翻着书,问,励志书吗,最有趣的是什么?

  他腼腆地笑着,说,书价。

  书价?31.5元。书价有什么好玩的?

  这不是你的生日嘛。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书价,31.5,3月15日。

  三天以后,他才又过来,告诉我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要知道为找这个书价的数字,他可在书店找了两个星期。

  我看着他的白领子,透亮的质地,我好像闻到了淡淡洗衣液的香味。那一刻我觉得他亲近得好像是我的哥哥。

  他轻轻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约我吃个饭。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就成了恋人。

  单位的梅姨说,我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对儿。1米83和1米7,站在一起青春漂亮到可以代言这家公司。

  事情的变化是在去年冬天。季小芳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进了我们部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这女孩活泼可爱,很热辣,是副省长的女儿,不知为什么不去当公务员,而来到了我们这家传媒公司。

  我发现她有事没事总黏着李帅请教。每当看到她又凑到他那儿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里好像有隐约的痛。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小芳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他说,哪会。

  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个人感受不是袒露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包括季小芳的奔放和我的愁绪。没几天工夫,我就发现吴莺莺他们异样的眼神。

  天雷迸裂的场面,发生在李帅生日那天。那天晚上,我和他去格兰餐厅吃饭。突然我听见有人叫了李帅一声。我回头看见季小芳向我们走过来。我脑子嗡的一下。她却兴高采烈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李帅的身边。她说和闺蜜约好一起来坐坐,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在干啥?

  天哪!我们在干啥!我说,李帅今天生日呢。

  哦,生日啊,我怎么不知道。祝生日快乐哦。

  小芳那天穿了件Burberry长款风衣,别着一只白色的KITTY猫发卡,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她一边把玩手里的KITTY猫手机套,一边对我们说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儿--下午在金泰广场买东西居然抽到了2000块钱,所以今晚得败掉一些,这种钱不散不行,不败不行。然后她又谈昨天跟着朋友去见了一位超级网络精英,李帅你猜是谁,马云。她说她还去谈了一笔业务,真的超级好玩。搞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说啥。我说,你的朋友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说,谁知道,可能跑了。她把一只手搁过来,抵在李帅的胸口,让他看她刚买的工艺手镯。她说,你们男生觉得哪一条好看?然后,她把一条腿搁到李帅的腿上,那是一双樱桃红角斗士皮靴,她说,这也是下午买的,你觉得怎么样?李帅的脸红了,一直腼腆地笑。

  她让我成了空气。后来她突然把自己的手臂递过来,我还以为是握手,哪想到她说,你觉得哪款好看,你拿几条去吧!

  在灯光灿烂的格兰餐厅,这妞像一支燃烧的疯蜡烛,意欲压倒一切风头。她对我说没想到今天是李帅生日,今天由她买单吧,一起过吧。

  整整两天,我没理李帅。每当我的目光掠过电脑上方,我总看见他坐在那头在走神。到第三天,我实在忍受不了,我给他短信。他回我,还是那句:你想多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纠结和犹豫中度日如年,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我告诉自己趁早离开可能会少点疼痛,可是我的情绪没听我的使唤。

  到十二月圣诞节那天中午,坐在那头的李帅,用QQ约我去对面的街心花园。平日里中午我们也常去那儿坐坐。

  我到那里的时候,李帅已经在了,他递给我一个冰淇淋。我笑了一下,多冷的天还吃这个。他坐在长椅上看着我吃。看他沉默的样子,我想我是多么喜欢他呀。突然他说,要不我们算了,我们别在一起了。

  我说是因为小芳吗?他说,MAYBE。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个空间。其实这一阵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我的注视之外。

  我没做任何努力。也没让他说理由,因为理由很清楚地摆在那里。权势、财富和上升空间加起来,综合引力大于美丽。更何况季小芳一身名牌包装,也未必不美丽和有范儿。

  我知道是我输了。如果感情趁早抽离,虽也会难过,但因为主动,也许不会输得这么地痛。

  那天我吃着冰淇淋一个人先回办公大楼,走到半路上我又折回去对站在街边的他说,让我拍张照吧。

  他有些发愣,生硬地一笑。他漠然地看着我用手机拍了他一下(后来这张照片就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每当往事纠缠上心,我就点开它,他漠然的表情会给我一击)。

  我吃着冰淇淋往办公楼走,沿街都是圣诞节的灯饰。我想这就是我的冬天吧。

  我穿着件黑色的羽绒服穿过了整个冬天。

  到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就叫我“大叔”了。

  网上那些房子的信息在飞快地滚动。按我现在3000元的月薪,我只能租1500元月租金以下的,这样还能剩下1500元过日子,省着点也许够了。

  我沿着地铁线搜寻我住得起的房子。下班后联系中介去看房。一晃三天过去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小屋。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有一天扭过头来,说,你在找房子?

  我说,是的。

  她说,要不你租我的房子吧。

  她说她在市中心买过一个小公寓,她现在不住那儿(她现在住哪儿她没说,平日里她虽口无遮拦怪咖风情状,但该神秘的部分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笑道,可以便宜点租你,一个嘛是因为可信,另一个嘛是因为想帮帮你。

  她同情的眼神差点让我感动。但我还是按捺下自己的心动。我想,如果租了她的房子,今后她不仅是我的同事,还将是我的房东,不单是我工作的对手,她还得关心我每月赚来的钱是否够她的房租。

  这乱线团不是高手不能玩。

  这与李帅从同事到恋人再变回同事虽不是一回事,但是一个道理。

  在我四处找房的日子里,我一如既往地淡漠着,但事实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比如以前我眼里只有李帅的时候,很少关心这楼里其他人的动静。而眼下因为租房子,突然意识到即使在这一间办公室里,人与人之间也已经阶层纵横了。比如:

  蔡言义的老爸是地产老板,他开的是宝马,剪一个头发要去“宝丽姿”花2000元,一个手包3万元。

  陈汉民是农家子弟,有才而自卑,平日里很省,但又爱装。

  吴莺莺,小龙女,来自小城,家境也未必多好,但行动力强,劳碌命,有意无意地显摆她花钱如水的风格,不知那钱从哪儿来的。

  而那些手里有三四套房的主儿,当他们以决绝的语气说起房价不会跌的时候,当他们以隐约嘲笑的口吻说那些买不起房的人还在做梦跌价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我、陈汉民们一声不吭着心里有多大的郁闷。

  这些点点滴滴,堆积到让你不服时,你就会发现阶层。然后发现自己对未来的焦虑。

  所以即使在一个屋檐下,许多事也别指望大家说到一块去。

  当然,许多事也不可能不因彼此暗示而改变想法。许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该明白了,因为毕竟不是刚毕业那会了。我想李帅是这样,我也会是这样。

  我在网上寻找房源。我口袋里的那点钱,让我的寻找注定不会有多大的惊喜。找着找着,我发现找房其实和找人是一个道理,好的东西不一定是自己的,所以对自己来说,它就不一定是好的,比如李帅。

  这么想,就是一个深呼吸,虽然可能还有些沮丧,但多少也能透口气。透口气之后,就能放自己一马。对,放自己一马。别那么在意。日子还要过下去,别回头,也别比较,等你自己的状态吧。

  梅姨有一天在开水房里对我说了一句,这么漂亮的女孩,本来就应该找个能解决问题的,那个帅哥不配你。

  她说她手边有一个好的,要介绍给我。

  我笑笑,说,我要静一静,透口气,前一阵太累了。

  六

  星期天我去橡树小区看一间小公寓。

  这房子月租1500元,附近有地铁,交通还算方便,只是上下班来回需花1个半小时。

  房东是个老太太,鼻梁上架了副眼镜,犀利的眼神像我妈,说话时一直端着,用一堆道理端着。她告诉我这房看的人可多了,而她只愿意租给大学生,因为她自己也是读过书的人。

  她反复地套我是一个人住还是有人合住的。她告诉我这房只能一个人住,男朋友可不能一起住进来,不作兴这样的,因为人一多社会关系就复杂,她最怕复杂了,房间也会搞得挺乱的,一个人干干净净。我问她房租可不可以再便宜些。她眉毛立了起来,便宜?你看看今年菜场里的小菜涨成啥样了!你们白领赚钱总比我这老太婆来得容易,你们少看两场电影少吃几次肯德基不就都在了,你们多兼两份职不就行了。

  她劈里啪啦发表意见的时候,压根没在意我听没听,我想我又撞上我妈了。我妈对她这一代的女人有一个尖刻的评价,我真想送给她。我妈说,我们这一代活到今天的老太婆没几个好人,防人防了一辈子,哪会对人不厉害的,所以别怪我没什么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损了她一句:防人防了一辈子,也没见你们防出了个什么好果子呀。

  这房东和我妈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我晃晃脑袋就出了那间公寓。我回头对老太太说,等我兼到了职再来找你吧。

  我从网上还看到了一间公寓,在我们公司附近的四川大厦背后的巷子里,面积比橡树小区老太太的那间小,月租2200元。

  下班后,我去那里看看。想不到闹市的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杂乱的天地,若是平时我还真不会转进这里来。这里外围虽杂乱,但那间房间还算整洁。

  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说,十四年前他们第一次买房就买了这里,他们在这里起步过日子,这房子风水还行吧,虽没大富大贵,但这十年还算太平,这已经够好了。

  我环视这雅致的小房间,心想,现在是不是该我在这里起步了?

  这样想着对这屋子居然十分留恋。

  只是他们需要我一次性付清全年的房租,2万6千元。

  窗外的霓虹灯映进屋里,隐约有市井声传来。我知道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我轻声问那妻子:能不能先付半年?

  她摇头说,我们这边按揭了房子也等着用这钱。

  我遗憾地走向门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娜娜。她问我在哪儿,回去吃饭吗?我说,我在看房。她问谈好了吗?我说,没哪,看样子找房不比找男朋友容易。她就在那头笑道,慢慢找吧,这也需要缘分。

  我走到楼道里,我听见那对夫妻在后面叫我,他们说,就先半年吧。

  那妻子后来对我说,主要是看着你这人脸色不太好,好像累坏了。

  他们答应我先缴半年的租金,我就不好意思和他们还价了。这意味着,我3000元的月薪每月只能剩下800元过日子了。

  我想我省点吧,只要先住下来,吃什么穿什么还可以有挤的空间,这里距离单位近,至少交通费就不用了。

  我的银行卡里有8000元的存款,离13000元还差了5000元。

  我在街边给李帅发了个短信,让他方便的时候电话我。

  然后我坐着地铁去娜娜家。一路上手机没有回音。等我到了娜娜楼下,他终于电话过来了。他的声音里有隐约的惶恐,他问我干吗。我相信每一个男孩应对前女友都是这样的腔调。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一起炒股的时候我投了1万块钱在你这边,现在我想取回来了。

  他在那头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不会忘记的,你有一万块钱在我的账户里,当时我们炒那只“宁波银行”,只是现在被深套了,现在取出来损失大了点。

  路灯正在亮起来,一个男孩穿着轮滑从我边上过去。我对着手机说,我只要一万元钱,那是我的。

  他说,我会还你的,你放心好了。

  我说,我现在要用。

  他说,那也别这么急,我会还你的。

  他在那头欲言又止,他多半认为我疑心他会赖掉。我已来不及去感受别人的心思了,我像个大叔一样直率地说,你明天还我,我要去交房租。

  交房租?

  对的,我妈让我在外面租房子住。

  第二天中午,李帅短信约我在公司对面的街心花园见。我过去的时候,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我。

  我打开袋,看了一眼,有两刀人民币。我问,怎么这么多?

  他说,另外那1万块钱算你平时替我花的,我还你。

  我说,这怎么算的?

  他说,这已经算少了,你为我花了不少钱的,谢谢你。

  街边的风吹着一只塑料袋在地上翻卷,初夏的午后,太阳光亮得刺眼。我说过他生性老实。如果现在还是半年前,看着他垂着眼睛说这话,我的眼睛里可能会涌上泪来。而现在我好像已经冷却,并且真的觉得这么说呀说呀有点腻歪费神,我说,这是怎么个算法,1万块钱买我曾经花费了的心思?你别太细腻了,我花的那些钱也为我带来过开心,如果一定要算清,那开心就给算没影了。

  我把一刀钱还给他,我说,别这样细腻了,你越这样我越难离开。

  这话让他像触电一样把钱拿了过去。黑色BurberryT恤格子领口衬得他面容清秀。我转身就走了。我知道他在后面看我。我知道让自己先离人而去,感觉上会比别人先走一步要好。

  我把半年租金交给了那对夫妻。我拿着房间的钥匙,“叮叮叮”地走在那条杂乱的小巷里。小巷上方是被四周高楼几乎遮蔽了的天空,不知从哪家飘来了煎带鱼的味道。我喜欢这像狭长口袋的地方。

  我坐地铁回娜娜那儿去取箱子,我想赶紧搬过来,这样我就有了一个私人空间。

  在娜娜家楼下,我看见我弟弟正在路灯下向我招手。

  他居然骑坐在我的那只大箱子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因为前几天他打电话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回家了,住哪儿。我骗他说我住单位宿舍了,那里比较热闹。

  现在他坐在我的箱子上,脸上有哭笑混合的表情,他说,你们公司哪有什么员工宿舍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他说他把箱子从娜娜那儿搬下来了,就是为了带我回家。他拎起箱子,说,走,回家。

  我说,我不回家。

  他说,我不结婚了,即使结婚也不能让你扫地出门。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爸妈从小就疼你,姐姐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也就这点事,你别掺和了,姐姐这辈子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如果这算是帮忙,姐姐很愿意的,再说我找到房子了。

  他拖着我的箱子不撒手,他说,回家,租房这要花多少钱暂且不说,道理上是我把你赶出了家门,只是为了我结婚。

  我说,快别这么说了,人大了哪有不出家门的,按妈妈的看法,这还是励志呢。

  他说,励志个屁。

  我们像两个傻瓜在路灯下争夺箱子,下班回家的人们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想起小时候弟弟跟在我的后面像个小尾巴,他总是悄悄把爸妈给他买的零食省下一点给我。现在路灯照耀着他拖着箱子的傻样子,我想这真是我的好弟弟,现在我真的心甘情愿为你把房子腾出来,只是为了你。

  于是我说,弟弟别和姐争了,姐现在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事,姐找了一圈房子后太知道在这城市里有个家有多难,弟弟快快把那个女孩找回家吧。

  暮色降临的灰红天空在我们头顶,我弟突然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姐姐面前哭泣。如果这是两个星期前,他这难过的样子会让我想死的心都有,而现在我知道我必须不在意,甚至必须觉得可笑,因为给多愁善感留余地没一点用,它只会干扰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

  于是我听见我像大叔一样冲他大声笑,我说,弟弟,妈妈没和你说过吗,小鸟大了就得离开鸟巢,生活有时候就是要逼迫的,这说得没错。

  我从包里掏出那串钥匙,蹲下身去在他面前晃动。叮叮叮。

  我告诉他其实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到房子了。我说,这意味着我出远门了,其实十八岁就得出远门了,现在出不了远门是因为哪里的房子都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不想出远门,如果永远在家里厮守在一起,只会厮守出忧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喂,弟弟,我看你现在还是和我一起去参观一下我的新居,顺便帮我把这箱子抬过去。

  我骗他房租不算贵,是朋友照顾的。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先离开这个家,以后就轮到你了。

  这么说着说着,我还真的无所谓了,甚至觉得他哭成这样真的有点可笑。文苑新村那个家好像正在飞快地远离,好像坐地铁正在掠过的站台,想着他们还在那里为那些细小的事纠结争吵,真的很远了。

  七

  我从新光小商品市场背回来了一大蛇皮袋的零头棉布。

  我把它们摊在小屋的地板上,一地缤纷,我想象着用它们装饰我的小屋:

  那块粉红小碎花布可以缝成短窗帘和床罩;那块淡黄小格子棉布可以挽成垂帘装饰一整面墙壁,余下的部分铺在小沙发上当垫子进行色彩呼应;小餐桌上用长条的粉色水印棉布当台巾,而那块玫红色的缎子可以折成带花边的灯罩,为房间提亮;地板上摆几个本白亚麻布缝成的坐垫……

  我没钱装修这小屋,只有用布。这些漂亮的零头棉布总共花了我不到200块钱。它们有我想要的色彩,并且有足够的质感。

  我跪在地板上裁剪。我一针一线地把它们缝起来。我以前哪干过这个。好在这不需要裁得多么精确,大致有个轮廓,韵味有了就行。我想象着将它们披挂于四壁时,这里会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小窝。

  足足三个星期,每个夜晚我都在灯下忙碌。这些温软的棉布堆在我的周围,当我坐在地板上穿针引线时,这屋子静出了暖暖的感觉。窗外,隔着一幢四川大厦就是闹市,霓虹灯的折光就在窗边。做女红可能就像阅读,当心静下来的时候,什么都不再想。

  女红有它的功能,这小窝可能也有它的功能。有一天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突然回过头来说,王若兰,我发现你现在说话好慢。

  我真的在变吗?

  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些天当我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今晚回去又可以缝缝织织了,心里竟有穿越般的喜悦。

  柔软的棉布装点了我的小屋。现在推开门一眼望去,淡粉淡黄,洁净简约,有点童话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对面墙上垂帘的花纹出神,我发现自己居然在盼着我妈的到来。我想如果她看了这小窝,会怎么想呢?

  我相信她多半会在我面前表现出不屑一顾,但其实她心里也喜欢着呢。

  那垂帘上的花格,像可丽饼上的纹路,奶黄得透出甜味来。我想,如果我现在还和我妈耗着不肯退出家里的那道门,这么些天争执下来,可能早已酸苦尝尽,并且失尽脸面。

  退出吧,先沮丧了,也就先普渡。

  说真的,如果现在让我再住回文苑新村我爹妈那个家去,我还真的不愿意了。更何况,如果现在我没这样一个小窝让我白天在公司里想着下班后可以回去窝在地板上静一会儿,透口气,我可能会觉得办公室那个格子间气闷到无法忍受。

  我妈还没来,娜娜来了。

  她说,治愈系,治愈系,这屋子太彪悍了,赖在你这边借住几天行不行?

  我笑道,治愈系?你说得也太直接了。

  八

  今天上午趁我去洗手间那么一会儿工夫,一个电信公司的客户打到我桌上的电话就被吴莺莺接走了,这单业务也被她千娇百媚地拐了过去。

  见我回来,她扭头给了我一个妩媚的眼风,她说,若兰啊,那人挺逗的,他发现他需要的是我这边的文化创意,他需要有“歌舞秀”的感觉。

  然后她回头,在电脑上啪啪地敲打起方案来。

  她的背影透着劳心的劲儿,我在心里给自己一个深呼吸。

  深呼吸。在这棋盘一样的办公室里,我得时常给自己深呼吸,比如,就对着眼前的某一个视点,笔记本,茶杯……或者,镜框里那张在三亚海边的照片,给自己一个深呼吸吧。这是一种需要不断深化的功力,我相信每个不得志的“办公室大叔”都在悄悄演练哪。

  这是一间很平常的办公室,如果你能从高处看下来,它就像一个棋盘。

  我们坐在一个个小隔间里打键盘、打电话,拉业务,发愣。在这里人与人说不上不融洽,但很多时候我能听到心机和焦虑的声音在角落里滋滋作响。

  而人的处境,在这里据说取决于高深莫测的情商,取决于头儿和你的距离,取决于你豁不豁得出去,还取决于你手里的底牌,比如背景家境……

  在这里,我靠干活养活自己,暂时没什么背景。

  所以,这些年我的状况就像这窗外的天气,有晴天也有阴天。而眼下当然是阴天。阴天里我像个大叔一样,决定放好强的自己一马。这是我对自己的疗伤。

  只是,人在边缘化之后,钱就少了,而我需要钱。

  我听见部门主管邢海涛在批评人。我听见方格棋在叹气。

  这个大男孩叹气是让人同情的事,因为他从来就不该是叹气的人。今天他在叹气,是因为邢主管嫌他没把一个汽车品牌的推广活动文案写出创意来,让他重新设计。他重做了四遍,还是没能过关。

  方格棋坐在我斜对面,即使从他的背影看,也是傻纯傻纯的一个大小孩,就像这屋里难得的阳光,我相信他可能至今还没真正操心过什么。他去年才毕业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他的家境,估计不会太差。因为他用的东西,墨镜、手包、提包、围巾,哪一件都超过我一个月的工资。

  而今天,方格棋在叹气。

  我不是圣人,看他心烦着,我心里当然会有一些快感。谁让你们把“汽车业务”从我这里拿走的。但看着这样一个大宝宝在犯难,我发现自己的快乐也十分有限,因为和他犯什么酸呀,他自己可能还不想做呢,都苦恼成啥了,他又不是吴莺莺,处处与别人争抢、PK。

  快下班的时候,方格棋向我这边转过椅子,他瞅着我说,若兰姐,你说车展活动怎么才有创意?

  我一边整理我的包,一边准备回家,我说,我没什么创意呀,我已经好久没想汽车的事了。

  他就又转回椅子,对着电脑发愣。

  当我拎着包走过他的位子,他抬头嘟哝,你帮我想个主题词好不好?他脸红着,眼睛里有哀求。他向我递过来他那篇悲催的文案。

  我接过纸,点头,说,我拿回去,晚上想一想,明天早上告诉你好吗?

  他说如果今晚不做好这个文案,邢主任也就没办法回家了,因为明天就要去见客户。他站起来,凑近我的耳边说,若兰姐,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不舒服,但这又不是我想要这块业务,要不我和邢主任说去。

  他的眼睛里有与他那张脸不相配的洞悉。我讨厌这样的眼神,哪怕是这大宝宝,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被别人可怜,更何况还让我心软。果然我听见我对他说,别傻了,不就是帮着想个点子嘛。

  我和他在办公室里忙到晚上九点。我将文案重新设计了一遍。等他去隔壁向邢海涛交差的时候,我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学雷锋,要么是在和自己以前的在乎劲儿作战。我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看样子确实没有什么大得了的。

  方格棋兴高采烈地从邢主任办公室回来。他说,过了,过了。

  他和我一起下楼,他说要送我回家。我说,我家就在边上。

  他说,那我得请你去吃晚饭。

  我这才想起还没吃饭呢。我说,算啦,我想回家休息了。

  他说,才九点呢。

  我说,你不用谢我,也就这次帮个忙,下次你得自己做了。

  他像个小孩一样点头:知道,我又不是笨蛋。

  然后他看着我,说,很多事我不说,不是我不懂,其实我都懂。

  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装作没听见转脸看了一眼灰红色的夜空。我向他摆了一下手,说,那么再见了。

  他突然说,若兰,你很酷的,这里算你最酷。

  我说,酷?从没人这么说我过,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

  他伸手拎了拎我的宽衣服,笑道,有点轻摇滚的风格。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格棋端着餐盘,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瞅着我的盘子,说,你在减肥吗,光吃素的了?

  他穿着一件削瘦的白衬衣,蓝色的牛仔裤,一张阳光的脸,咧嘴笑着,挺赏心悦目的。

  他把头凑过来,低声说,若兰,虽然那文案不错,但其实你我都白忙了一场。

  他说,季小芳昨天上午开会时听邢海涛主任说那家汽车公司营销部的经理难缠,就让他爸找人给这家公司的老总打了电话,结果不光那营销经理甚至连总经理今天一大早都亲自上门,来谈合作了。结果我们连茶都来不及泡,文案都不用看,合作就谈成了,价码也升了3倍,从30万变成了90万元。

  方格棋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地笑着,他嘟哝,早知道这样,邢主任根本不需要什么文案,结果让我还费了你一晚上的时间。

  我把以前的尖刻咽进了心里。换成过去,我可能会说出来:不是不需要文案,而是季小芳就是文案。

  我冲他笑笑,啥都没说,我低头吃那盘青菜。

  他说,但我还得请你吃饭。

  我指了指眼前的餐盘,告诉他,省了吧,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减肥呢。

  他可能以为我心情不好,所以他还在安慰:让你费了劲,最后又没派上用场,真的不好意思。

  我说,你怎么像领导一样说话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派上用场了,可能我还更不爽了。

  他还挺聪明,点头,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实,我还真的没什么意思。若非要说有意思,只能是告诉自己和他一声:别在乎,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她搞得定,就服帖了吧,她好,就算对我们也是好的。

  这句话,到第二天我还真的说出来了,不过说的对象不是方格棋,而是吴莺莺。

  我去收发室的时候,看见吴莺莺正躲在楼梯间的台阶上抽烟。她向我招手说,若兰,那个电信的活动你别怨我了,我也够悲催的。

  她看着我,突然叭嗒地一颗眼泪滑到了脸颊上,挺夸张的。她告诉我,那个电信活动被邢海涛转给了季小芳,说让季小芳牵头,结果她一牵头,对方价码给到了原来的5倍,还签订了长期战略合作协议。

  吴莺莺怨妇一样站在阴影里,精心描过的眼圈糊得像被烟熏了一样,她一定认定了我和季小芳过节深重,所以对我说这些会有共鸣,所以她努努嘴说,小芳这样一来,看样子我们只有喝粥的份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告诉她,换了你是邢主管也会这么干,这也没什么不对,季小芳能从外面把资源拉进来,这是好事,她好,也是我们好,有了她你能喝粥,否则你可能连粥都喝不上,不是说这年头资源是垄断性的吗,你要这么想才会服帖。

  我神色平静,像个大叔一样透彻,还像个大叔一样调侃:你还能跟了她喝粥,我还没法跟呢。

  吴莺莺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有一个世纪没见我了。随后她古怪地跟着我笑了,她说,也是,说得也是的。

  后来我在收发室填快件单的时候,我还在发笑,我想我已经好久没和同事说这么长的话了,没想到一不留神,我居然用我这“大叔生存哲学”劝吴莺莺趴下,服帖,放自己一马,心情才好过。

  我劝她趴下,没想到她趴得更下。

  几天后,我就看见吴莺莺、陈汉民与季小芳亲若兄弟姐妹了,他们以“芳妹、民哥、莺姐”相称,他们配合小芳构成一个团队,创收业绩神一般地一骑绝尘。

  我让自己像大叔一样在心里觉得幽默。

  因为,如果说我自己的趴下更多的还是“无为”,是以无所谓获取静心,那么我承认他们的趴下比我的进取,他们真的跟着她去喝粥了,结果吃上了大白馒头和肉包。

  我懂这样的行动力。因为谁不想活得好啊。而实力是吸聚人缘的磁铁。

  我说这些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我没劲,那是因为我在旁观,还因为我与季小芳的难堪,以及我无法摆脱的书生气。

  求人很难,低头也难,那就算了吧。

  但我真的需要钱。因为六个月以后,我还得再缴1万3千元房租。

  1万3千元。它提醒我每天的开销不能超过30元。于是我作了如下安排:早晚餐自己做;中饭在公司食堂解决,只吃素菜。不买衣服和化妆品,不买零食,买黄瓜和番茄当水果。

  我省出了成就感。但省不是个办法,因为按这样的算盘,生活中就不能有个事。否则,不堪一击。

  我跑去了人才市场,看哪里需要兼职的;我去了中考补习班看他们需不需要英文辅导;我去建筑设计院,看他们需不需要绘图员;我甚至跑去了家门口那家星巴克,问他们要不要星期天的服务生……

  他们都暂时不要,因为这大街上在找饭碗的大学毕业生到处都有。

  我妈说她想过来看看我的住所。

  我从办公楼出来,拐过一个街口,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四川大厦前。她穿着我以前的一条长裙,背着我读书时候买的一个大布包,像是从十年前的地方回来。

  她看到我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也突然想哭。她说,早就想来了,但为你弟结婚的事忙着,你爸身体也不好,我就一直没时间。

  我们沿着巷子往里走,我从一家熟食店买了一块红烧牛肉,准备回去给我妈煮面。

  我妈走进我的房间,说,挺干净的。

  我想象了多少次她脸上将出现的不屑一顾,一直没有出现。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摸着墙上的布帘,说,这多少钱?这些东西是可以还价的。

  我让她放心,我说,我还过价的。

  我给她煮面,把牛肉放进去,又从冰箱里拿了些青菜。

  她吃得额头上汗流下来。她的瘦手臂颤动着,这一刻我发现她真的老了。

  窗外的霓虹光折射到墙角,我问她是不是要回去了,再晚的话,公交车可能会停了。

  她看着我说,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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