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观(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世界观
  • 发布时间:2013-09-11 10:06

  飞向长崎的波音飞机冲上云端后二十四年,也是春天,我在一张世界地形图上标出自己此生属于的世界。它是地理的,也是能出发并抵达的心灵世界。

  经过二十多年的洲际旅行,那曲曲折折的道路,巡回往复的旅程,长长短短的独处,我想自己大约当真爱远方。

  小时候,我很喜欢去江边的锚地和码头,我父亲带我去远洋船上玩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像夏天敞开窗子的房间那样微风荡漾。

  我喜欢看到空荡荡的码头上,孤独竖立着粗壮的铁柱,大船靠岸,缆绳会紧紧绕在铁柱上面。那样的情形总能在我心里激起某种孤独而愉悦的感情,我想那是我能感受到的向往之情。

  在我的幼年,远洋船还是蒸汽船,粗壮的烟囱上常常拖着一条浓白色的烟。进港时,大船总是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旗帜,有些是旗语,有些是国旗。我记得,我知道不同的国家有自己的国旗,而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国家,这样的初级世界地理,就是那些在黄浦江上缓缓航行的大船带给我的,以及身旁散发着白树油醒脑气味父亲的指点。

  在蒸汽轮的远洋船上,总能看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奇怪文字。船长和他的同事们总穿着讲究的白色制服,制服上饰有金色的流苏,他们身上有种胡桃夹子般的隆重,遥远和神秘,好像从远方来的人能得到奖励。他们会说起大海上的风浪,澳洲海面上飞起的鱼,和非洲海岸线上的海盗小船,都是神奇的事。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在那些风尘仆仆的大船上,找到了一个辽阔的世界。我青少年时代身处中国近代最为封闭和严酷的时代,但这些大船,给予我对世界热烈的向往。因为那封闭日常生活的陪衬,世界成了一个神话般的地方,遥不可及,但向往终不能抹杀。

  这些年来,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做持续二十年的长途旅行,并不疲倦?这个时间,一个孩子都长大成人,许多婚姻已宣告结束,我还在旅行。

  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地理大发现时代的遗风。但我知道,我就是非常喜欢动身去远方,像大船那样发出一声粗壮的汽笛声,是蒸汽大船的那种沉重而有力的声音,接着,喷射出一股遮天蔽日的黑烟,出发。这就是我此生最喜欢的事。地球上的水连成一片,碧波荡漾,那是何等的自由,像水那样清波荡漾,去看世界。

  2008年5月的傍晚,我从上海世博会的浦西区,去浦东区。那晚,有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他们演出清一色的美国音乐《波吉与贝丝》《星条旗永不落》,还有格什温。我乘坐在敞开窗子,因而灌满了黄昏温和晚风的穿梭巴士里。世博的浦东展区,都是各个国家的国家展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沙盘演绎的世界地图,从美国到澳大利亚,只需要走一刻钟的路。然而它们一个是灰色的不锈钢建筑,另一个则是充满金属锈渍的铁皮建筑,趣味上截然不同。

  我遥遥见到沙特阿拉伯馆的月亮形浅色建筑,那里总是站满了排队等待的人,等待着去看用720°的银幕展现的阿拉伯风光和历史。突然,我看到有一片浮动的洁白的东西,好像云朵一样。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队穿着白袍、戴着白头巾的阿拉伯男子,他们正在一棵树下会合,然后向黄浦江的方向移动。

  他们好像一朵天上的云那样移动着。

  我从未想到过,在黄浦江边上,能看到这么多穿白色长袍的阿拉伯男子。

  我发现自己的心突然欢快地跳了起来,我喜欢眼前的场景。

  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想要在这一站就下车,我要去近处看看那些白衣男人,然后尾随他们去江边。

  在缓缓开动的车窗前,我看到了卡塔尔馆淡褐色的外墙,那是沙漠的颜色,然后,看到五颜六色的韩国馆外墙,那就是一个亚洲小国家想要让别人千万注意自己的姿态,接着,是不平衡的灰色建筑维系着逻辑上巧妙的平衡的德国馆,以及如一个梦中的蒲公英种子般的英国馆,它没有传统的英国元素,但能在那个蒲公英身上看到海事时代以来,英国从香料开始对世界的扩张,直至对各种文化创造性融合的巨大创造力。旁边的卢森堡馆静静站着,宣称自己“小即是美”。

  我看到来自北欧的街头艺人,正在瑞典馆前面盛装表演。

  我心中既惦记着云似的那队白袍男人,也惦记春日湿润的余晖下,脸上画着一滴大大的黑色眼泪的瑞典小丑,还有意大利馆里那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好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小孩。有一刻,我真想放弃晚上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就在这里闲逛。但我实际上也惦记费城交响乐团的演出。他们第一次来中国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看他们在简陋老旧的剧场里演出,眼中充满泪水,好像一个弃儿终于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召唤。

  在那时,我体会到自己心中有一种感情非常热烈,原来,我非常爱世界,爱一个敞开的、多样的世界。

  因为这种感情总是被召唤,总是受到诱惑,所以我不得不经常旅行。

  在黄浦江畔的傍晚,我意识到关于自己的两点:第一,我热烈地爱着整个世界,而不是某一个地方,哪怕它是我故乡。第二,也许我真的不那么热爱上海,它无所不在的商业气味常常让我喘不上气来,但实际上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我对世界的爱,来自于它的熏陶。当世界博览会在黄浦江畔开幕,我为它高兴和安慰--这是一个热爱世界、追逐远方的城市,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合适举办世界博览会的城市了。

  我常常为自己感到幸运。在我还年轻时,我所处的时代恰好给了我长途旅行的机会,那些旅行,让我认定自己的生活有过一些完美的时刻。如果我早生三十年,我将不得不在禁锢和恐惧中度过自己一生中最适合做长途旅行的时光。如果我早生三个世纪,我将一生不能单独在世界上旅行。如果我晚生三十年,也许没有禁锢时代的对比,在旅途上对自由的感受不会像现在这么强烈。如果我晚生三个世纪,我一定无法享受慢火车的旅行,它是我身心最为认同的旅行方式。

  我永远都会记得,就在我的少年时代,在上海收听短波还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行。如今,我从一个收听短波都是死罪的时代走来,走到现在,能以自己的旅行感受制作一辑个人的世界地图册了。中学时代的地理课上,我美丽的地理老师将一大张世界地图打开,用一根教鞭将它高高撑起,挂在黑板上方的洋钉上,蓝色拉线喇叭盒子的下方。较之多年前那张在春风里猎猎作响的厚纸片,如今我的世界地图是个更富有意义的世界。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我能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梦想,那些通常藏在心里的东西,都一一平铺在地球的表面,也用一颗颗星星标出,那是我的世界的地理标志。

  那是我的世界观。

  制作一辑世界地图册,这可是我个人在此生经历过的最大奇迹。在我拥有第一本私人护照,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旅行时,我总以为这就是此生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了,即使是良辰美景,心中也总是难免感伤。我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制造属于自己的一本世界地图册,旅行让我能望得辽远,想得细密,理解人生的遗憾,与这世界的好处。

  一、自然的神性,造物的指纹

  一个北冰洋边上奇寒的清晨,新奥列松岛上的极地科考队联合食堂里,在此越冬的科学家们正三三两两吃着早餐。经过一整个极地的冬天,他们的脸色都像新发的豆芽一样。那是早晨九点多钟,极夜刚刚过去,阳光在地平线下反射上来,天空中有种混合四射的光线,好像书房里向天花板打上去的灯光一样。

  突然一片冰雪蓝白色的国王海湾里出现了沉重的绯红色,接着,天空中出现了一只白色大鸟,它上下翻飞。在两座雪山之间的缝隙里,突然迸发出一团灿烂的金光。金光刹那唤醒了寂静的海湾,白雪变成金黄色的,蓝色的浮冰变成绯红色的,海面上升起一层白色薄雾,安徒生童话中神秘的巫婆的大锅,就有这样的白烟。金光正在慢慢变长,划过整个天空。然后,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下挣扎着出来了。

  上帝说“要有光。”的话音刚落,太阳就将这天地改变。那是一种无声但却明确无误的欢腾,好像有鼓乐齐鸣。

  长长的金色阳光,从地平线上长长地铺过来,一直铺到食堂的落地窗里,铺到每个人脚下,就像飞机着陆时,地面上一条闪闪发光,一直向前的轨道。那些度过一百天不见阳光的人,苍白浮肿的脸上,好像被惊醒一样,浮现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人们知道自己是自然秩序中的一环,而不是游离于秩序外的统治者,或者说使用者,并不容易。人是个自大的动物,虽然没有一双像狗那样能将一切变小的眼睛,却有一颗自以为是的心。但一个人只要诚实生活,总有一天,会在某一处自然中突然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像小孩子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影子。到这领悟的一刻到来,人就会默默在自然面前站起身来,致敬,心中欢喜而谦卑。他虽然不说什么,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如今终于安顿。

  三三两两散坐在食堂各处的人都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面向初升的朝阳,好像迎接重要人物的到来,光在渊面上运行。

  原来,有了光,世界就焕然一新。

  这样的自然自会呈现出壮丽的神性,在爱尔兰岛海岸线上的陡峭悬崖,在新西兰山蔚蓝的瓦克蒂普湖水,在喜马拉雅山麓,终日被云雾缭绕的雪山,一束阳光突然从天而降,利剑般劈开云雾,雪山高耸,高洁,置身其间的人总会为它的壮丽臣服。有时是它太平洋海岛上,夏天越积越厚的乌云,带着海面上来的水腥气和狂风大雨,有时是它落基山里冬天席卷一切的凛冽暴风雪,有时也是它在放大镜下才能看到的一粒水滴精美的结构,或者是敲开鸡蛋壳,就看得见透明蛋清包裹着的浑圆蛋黄,那是自然呈现出来最简单明了的细胞,或者是古老江南的早春时分,寒风中拂过湖面的柳丝,在冬天颜色深沉的湖面衬托下,突然显现出上面米粒大小的新绿,那就是万物自身令人感动的生命力。这些微小却精密的事物里也有自然的秩序闪烁灵光。

  一个在中美洲云林中的晚上,长满史前的阔叶树的山谷下弥漫上来一团又一团灰白色的云雾,这里的夜色是一团浓黑,当云雾涌上来的时候,连夜空下黑色山崖的轮廓都看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里,能听到百虫呢喃的合唱。那是极宏大的和声,细细分辨,能听到有尖细伶俐的声音,也有含混温柔的声音,有简单的翅膀振动发出的嗡嗡声,也有由薄利的舌头发出的婉转复杂的泠泠声,有夜莺的声音,也有土狼的声音,还有山谷里的古老树种和上千种热带的藤蔓植物在夜间生长摇曳发出的吱嘎声,息索声,龟裂声,以及古老的树根吸取水分发出的吱纽声。从洪荒时代开始,原始森林就夜夜这样唱着夜曲。但是,如今在这里,在那里,再也听不见金色蛤蟆鼓起金色的腹部发出的呱呱声,它们已经消失了。

  地球变暖了,冰雪从地球两端的极地融化,大水涌向世界各地,不光是在水边岌岌可危的威尼斯,也是大洋边谣言喋喋不休的伦敦。哪怕中美洲那远离两极的热带原始森林。林中沉睡千万年的古老细菌随之苏醒,林中开始出现蛙类从未见识过的细菌,细菌进入金色蛤蟆的皮肤,它们大量地得病,死去,直至物种消失。原始森林里发生的变故不为人知,直到夜晚再也听不到它们振动腹部发出的声音。

  如今走到原始森林里,有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活在森林中的阔叶树还在阳光下生长,但要是翻开叶子,常常能看到叶子灰绿色的背面,附着了一种粉红色的霉菌,它们是随着地球温度上升而在云林中流行开来的新霉菌。它们附着在阔叶树的叶子背面,渐渐将叶子腐蚀掉。那是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活得长长远远的古老的树,如今也变得支离破碎了。

  有时人们感受不到造物的世界是完美的自然,当这个世界的一些东西永远消失了,好像叶子开始腐蚀了,一部分只剩下经脉,这世界原先的结构才会被发现,才知道这世界原来是这样精密。

  被毁坏的世界,也是涨潮时分的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那些进水的古老咖啡馆和湿漉漉的鸽子;也是日夜被关在格子里长大的,伊利诺伊平原大门紧锁的养鸡场里的白羽鸡;也是福岛海岸线上,被封闭的核污染小镇上,春天开得满树满街的古老樱花,粉白色的花朵浑然不知土地和海水都已经致命,仍旧无辜地日夜盛放,优美飘零;也是冬天不再下雪,雪山不再积雪,冰川失去蓝色,变得惨白而肮脏时,东巴人还在玉龙雪山下高唱着世世代代的歌:这是我的家,有白雪红太阳。叫天,天答应了,叫地,地也答应。

  一个在利古里亚古老渔村的晴朗黄昏,在伸向蔚蓝大海的黑色山崖上,是我借住的小房子,阳台向大海伸去,好像悬空在蓝天与碧海之间。黄昏时分,德国北部已经下雪了,阿姆斯特丹伦勃朗故居的房间里,终日都是幽黯的,沉重的阴影在房间四角堆积不去,就像当年伦勃朗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画自己肖像的年代。可这里仍旧阳光明亮,海水中夏季的温暖仍未消褪,所以,还能下海游泳。

  山崖下就是小村子早先的渔码头,现在成了香气四溢的小广场,上面终日摆满桌椅,人们坐在那里喝意大利现磨的喷香咖啡,吃用新鲜青口焗的意大利硬面,吹海风,在墨镜后面端详和欣赏从海水里湿漉漉升起来的身体。山崖上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利古里亚的古老蓝天曾是圣像画家们描绘天堂时参考的颜色,蔚蓝,深广,毫无遗憾的明媚与温柔。山崖下是细波粼湮的大海,古老村镇之间的白色渡船漂浮在蓝海上,渐渐靠上岸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黄昏,在东边天空上的月亮渐渐变得明亮,而西边天空上的太阳渐渐变得金红。月亮缓慢地向上升起,而太阳缓慢地向海平面落去。当我将手臂向两边平伸,一边伸向月亮,一边伸向太阳,能感到自己似乎成为几百年前达·芬奇画过的那个人,均衡地处在一个圆中,似乎是地球和它周围的宇宙组成的那个完美的圆。地球正在缓慢地运行,所以,月亮缓慢地升起,太阳缓慢地落下,日夜交替有序,各有鲜明的美色,一切皆在完美均衡的秩序之中。

  物理学家们总是最先发现并服膺这种世界内在的秩序,所以,被苹果击中的牛顿最后声称,这个世界为造物的世界。

  均衡的世界不光在一片横贯东西的海洋上能看得到,在旧金山植物园路边一朵盛开的郁金香里也看得到。不光在爱荷华城春天长空盘旋的龙卷风涡旋里看得到,在上海夏季台风到来的狂风暴雨中也看得到。在绿山夜晚路边,一条冰凉的小土蛇身上看得到,在清晨从纽伦堡郊外的森林上空,像旗帜一样扬起的褐色鸟群里看得到,在康提郊外收割后留下一垅稻子供养小鸟的稻田里看得到,在长满印度洋边上,农户家后院长满的青色芭乐果,或者长满黄色杨桃,或者长满粉红色莲雾果的大树上看得到,在丛林边缘的大树下眼镜蛇做的土堆上看得到。均衡的世界像一道数学题一样,清晰,周密,永动,令人安心。

  一个在夏威夷海边温暖的中午,戴上面具,咬紧管子,几分钟里就会像鱼一样用嘴呼吸,好像被埋藏在身体深处的某些古老记忆恢复了。然后,下潜到海水里。透过海水的阳光,变成了如森林中穿过树叶与树枝的阳光,是一条条的。海水似乎是可见的空气,具体而又虚无缥缈,波涛像风一样在头顶上掠过,宛如给大风吹散的浮云。海深处有时能见到金色或者白色的庞然大物,那是巨大的珊瑚丛。我见到一个巨大的金色珊瑚丛,我漂浮进去,就像去拜访一座位于焦特布尔的金色城堡,水的浮力令我身体轻盈得像一朵印度沙漠上的淡云。

  用嘴呼吸,很快让我忘记人类在水下窒息的焦虑,获得了一条鱼般的自由,不必频繁地浮上水面去换气,让我意外获得了游戏的快乐。海深处,一队队、一团团、一条条游来游去的鱼,倒好像是陆地上飞翔的鸟一样。它们见到我这个庞然大物,总是停下好奇地观察一下,然后飞快躲进珊瑚洞里,或者水藻下面。要是我也静止不动,过上一阵,水波平静下来,它们便出来看看,看到我,马上又逃回去躲着。小时候孩子们就是这样玩捉迷藏的,藏在树丛中,藏在楼道的拐角里,藏在父母的大床底下,或者客厅厚重的布幔后。水下随波逐流的我才明白,原来这游戏不光古老,还是整个世界共通的游戏。

  海底的珊瑚就像莱茵河两岸上古老的城堡,我像一朵云般飘过,看到自己投在珊瑚丛里白色沙地上的阴影。珊瑚洞穴里,有条细长的蓝色小鱼沉思般地一动不动,波纹在它四周的沙地上投下镜子反光般异常明亮的光线。它就像小时候的我,在母亲家的院子里,正午时分,一片寂静中,怎么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感觉天空上有云拂过。

  海水下碧蓝无声的世界,让人知道自己这一生也仅仅能到达大千世界的几个角落而已。我在海水深处的波峰里顺势滑翔,又假装自己是美洲天空上那些一动不动依在风锋上的秃鹰。在大海深处,我心中有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安静,顺从,喜乐,它不再紧紧被肌肉和肋骨形成的盔甲包裹着,生怕有什么伤害了它,此刻它像周围的海水那样荡漾着,清凉的,洁净的,微咸,浑然天成。

  如此舒服和自在。

  大概这就是自然给予的精神安慰。要是人不能与自然相融,人的精神就会萎顿,面色苍白,表情紧张,眼睛里的诗意荡然无存,变得呆滞,或者凶狠。

  大海总是清洗人的精神,并安抚浮躁心灵的好地方,全世界的海洋都是精神最温暖的怀抱。不论是北爱尔兰那些长着白色岩石,狂风劲吹的海岸,还是巴厘岛在黄昏时一派壮丽金红的海洋,或者罗德岛旁边洁净的深蓝大西洋,或者阿姆斯特丹城外海面上几近透明的灰色狂涛,以及北极那轻轻摇动蓝色冰山的海水,以及新西兰南岛,最靠近南极的峡湾,由于富有矿物质,那里的海水是蓝绿色的,洁净甘美得震撼人心。

  当茂伊岛的清晨时分,从大海深处涌来一层层辽阔的白色管浪,如风火轮般从天边滚来,它带来的英雄气,就会让颓唐的心一跃而起。而到了镰仓的清晨,静静的浅蓝色大海,好像小孩子用蓝色铅笔画出的大海那样,天真而驯服,做梦都想不到天地之间还有激烈的大浪,而不是现在这样温柔地舔着沙滩。

  新西兰南岛有一条道路,从皇后镇出来后,沿着一条条长长白云就一直向南,穿过大山,穿过蔚蓝的冷水湖,时不时能在公路转弯的地方望见远方山顶上静止不动的冰川,穿过森林时,能在树上看到各种灰绿色的古老苔藓。穿过戈壁时,也能在大石头上看到一大片一大片橘红色的古老苔藓。这条路一直通向岛屿尽头的大海,尽头是一处寂静蔚蓝的峡湾,那里冰凉的海水里,有小企鹅和小海豹。当地人管那条道路,叫世界的地质教室,因为在那里能看到上一个冰河纪留下来的许多古老痕迹,树,苔藓,冰川移动时对岩石的切割留下的陡峭山崖,还有冰川消失后留下的一个个充满古老矿物质的蔚蓝高山湖泊,以及冰河消失后长满黄色长草的山谷。

  从北极那些将要融化的冰川上归来,我就到了新西兰南岛,去看冰川融化消失后的大地。

  冰雪消失后,留下的原来是这样一个宁静丰饶的大地。

  我在长满长长黄草的山谷里躺下,这里即将进入冬天,草变得干燥而芳香,由于它们长在冰河的旧河床里,它们富有蛋白质。草在阳光下很温暖。大地宁静无声,白云一动不动,远处的大山,有个巨大的U字峡谷,地理书上说,这是典型的冰川运动后留下的地质面貌,冰河入海时,曾在这里挤压并冲撞过。天上总有别处看不到的,又长又扁的白云,常常横跨整个蓝天,那就是冰河融化时升向天空的水分吧。

  我躺在草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安慰,沧海桑田,人生短促,但自然自会生生不息,自新自己。在人的短促生命里,偶尔也能看到自然的永生。亿万年的冰河融化了,消失了,被冰冻了亿万年的苔藓就活了过来。想起它们,就好像想起那种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传说。我躺在那里,好像一块古老的冰躺在它的旧河床里那样顺理成章。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许消失,但人类生命与自然的相伴,也是永恒的。一时,自然的永生和自己生命的短促在我心中引起的不是感伤,而是安心。那是一种生命会前赴后继地与自然相伴的安心,形而上的安心。

  ?

  二、与那些伟大心灵

  一同感知的旧大陆

  波德平原上的卢布林,八世纪的城市。

  寂静的上午,那些鸡肚肠般细小曲折、千回百转的街巷,鞋跟踩上去总是咔哒咔哒响个不停的卵石路面,起伏街巷两边室内总是黯淡的老房子,刷成白色的犹太会堂。辛格笔下肮脏而温暖的十六世纪犹太老城,在寂寥薄阳中若隐若现。穿黑衣的瘦小男孩好像精灵一样在街巷里一闪而过,那是辛格本人在他的童年时代。留着肮脏大胡子的犹太长老,正在餐桌前的烛光里嘟嘟囔囔,那是辛格的祖父。在烛光暗影里一直闪烁不去的犹太鬼魂,那是辛格父亲召唤来的旧影,它们始终为犹太人对世界动荡不宁的感受背书。当他们来到辛格瘦小的背后,那小男孩心中滑稽而悲哀的感受,为这个守旧的平原小城笼罩了一层灵光。

  这里曾经颓唐,温暖,守旧,坚韧,诗意,忧伤,智慧却置身世外,罪恶却时时沉湎于自省与自我救赎之中,这样的生活是一个优秀作家长成精神和肉体的摇篮。

  二十岁时,我读《卢布林的魔术师》。二十五岁时,我翻译《儿童故事集》里的小说,借此学习辛格的用词,因为那些简单的词构成的气氛令我异常着迷。三十岁时,我出发到卢布林旅行,在我心中,那些辛格童年时代的故事就发生在卢布林,书中的海乌姆根本就是个假托的地名。当我有能力去旅行,我就要去找早已在心中存活的世界。书中叫雅夏的魔术师渐渐褪色为牛奶渍般微黄的一团。

  卢布林街上有一棵巨大的杏子树,树下满是熟透跌落下来,摔得稀烂的杏子,满街都散发着杏子发酵的醉意。辛格是否在他的小说里写到这样的街景,我已经忘记,但我想这气味和这棵树在心中引起的悲悯,这就是典型的辛格。

  离卢布林不远处的一个叫德罗戈维奇的小镇,那是个街上有些神秘的肉桂色铺子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个小小戏院,以及一些画了墙画的房子。镇里住着一个神经质却又温柔的生病男人,那是作者的父亲,以及一个曾在星光、街道和神秘夜色里迷醉过的小男孩,那就是作者本人。那本令人难忘的小书,是舒尔茨和他的《肉桂色铺子》。多年之后,我在上海读到这本小书,半个多世纪前,舒尔兹已被德国军官射杀在小镇的街角,我也再不记得自己在波兰各地的旅行中是否经过那个小镇,但随着故事,卢布林的暮色,卢布林老城附近古老街道上那些上午关着门的古老铺子,从玻璃窗外看进去古老的肉桂色护壁板,以及在圆桌上翻起的褐色椅子都回到我眼前,那种哀伤和温暖的感情又回到我心中,由于犹太式的悲悯而变得诗意沉重的平原一隅,杏子树与旧房子里褐色的阴影,成了世界饱含怜悯的一部分。

  如果还不够,就晚上去布拉格的犹太老城,去找正在那里游荡的穿黑色短大衣、戴黑色礼帽的瘦弱中年人,他是卡夫卡。他会在暗中引导你拾阶而上,直至城堡的感觉,会一直都在心中叮当作响,世界上最拥挤的墓园就在旁边,城堡的广场上星光滚滚,暗夜里的散步让人变得困惑与脆弱,在这样易于崩溃的敏感中站在城堡的石头围栏旁边看下面拥挤在一起的红瓦屋顶,从各种窗子内泄露出来的灯光,纠缠在哀伤与爱恋之中,那真是非常的卡夫卡。

  或者去柏林的旧街巷,城市中心附近,去找一个戴圆眼镜的中年人,他正在咖啡馆窗边喝着苦咖啡,他是瓦尔特·本雅明。当我在柏林的运河铁桥上走过,看到本雅明书里写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柏林,一张在夏季耀眼阳光照耀下的宽大阳台,想到书里面遮阳帘下明亮而柔和的阳光,和在小藤桌子上闪闪发光的眼镜。阳台还在原处,遮阳帘子正从阳台上方斜斜地拉下来,本雅明书里的世界,那个绝望与希望以犹太人特有的方式交织的世界仍在柏林生存着,我感到自己脸上竟然独自在微笑,那当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从卢布林坐上蒸汽火车一路向南,是座位包着棕红色的人造皮,沉重的玻璃窗子也是可以拉上拉下的那种老式火车,不出几个小时,就能到达一座波西米亚森林深处的小城,画家席勒的故乡克罗姆洛夫,十字军东征时代欧洲的最后一个重要驿站,十一世纪的小镇。他短暂的生命里曾画过些故乡的红顶房子,那些古老的房子紧靠在一起,倒映在伏尔塔瓦河湾的深绿色水色上。他对情爱始终那样渴望,而且饥渴,好像一颗正在滋滋作响,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所以他画的裸体总有正在经历性高潮的潮红,他画的女子总有一双心醉神迷的眼睛,他画的房子,那些静静挨过几个世纪的老房子总是暗波涌动,好像被寂寞久久纠缠的中年人,只求能饮鸩止渴。

  我在那房子前走过,在那房子里度过浓黑深静的一夜又一夜,在有两朵纸做的玫瑰的木桌前默默决定,在门前陌生的足音里想象过一场青春艺术风格式的重逢。克拉姆洛夫那些中世纪留下来的老房子充满席勒式的扭曲,还有扭曲里泛出的潮红。从前在维也纳,即使是已经在二十世纪末,席勒的纪念展上,维也纳还是将展厅的灯光完全调暗,令今天一起聚集在席勒画前的陌生男女不至于在别人的偷窥下,与席勒交流心中块垒。而席勒度过童年的地方,糖串子小店对面的唱片店里,彻夜轻轻播放着《十二平均律》的乐曲。它使席勒的感受不再仅仅是色情的骚乱,也有了那命中注定的激情。

  如果还不够,就去慕尼黑去找一座花园里带着一个石头喷泉的房子,那里面,康定斯基和奥古斯特·马克,以及蓝骑士派的画家们正尝试用各种剧烈或柔和的变形,描绘他们窗外的一条街巷,或者他们窗内的日常生活。在我心目中,在波德平原与阿尔卑斯山脉交会处,那些古老的、荡漾着木刻时钟响亮的滴答声的城堡,那些夏季在深夜仍有人喝苦艾酒,仍有人在响亮接吻的街边小酒馆,夏季敞开的窗前一晃而过的,带有强烈南部口音的德文,它们就是蓝骑士们描述的世界,不再有米开朗琪罗式的伟岸与精准,却有着内心世界的独特体温,和追忆的温柔感情。

  或者去法国找一下达利,他画的时钟面条一样在树杈上软绵绵地挂下来,总是令人想起自己的青春与爱情,也像脱下的内衣一样,带着每个人肢体的形状和体味,被软绵绵地挂到生命之树的树杈上。

  这是一个被伟大的艺术的心灵感受过,并重新描写的世界,比起真实的世界,它因为有了更完美的结构,被人细细体会,小心梳理,精心表达过,变得意义凸现,灵感四溅,那是一个心灵与地理已融会贯通的世界。当你走进那个世界,经过一个喷泉,闻到一股烂杏子散发出的酒气,你也奇迹般地进入一个细腻的心灵世界,这世界内在的结构像水中倒影一样,清晰地出现在你的心中。

  这里出发可以去维也纳,奥匈帝国的伟大首都,现在是被砍去四肢的残破之城。但我们不去。

  虽然那里有茜茜公主的宫殿,保留着她纤细的尸体,并常年展出她的皇冠,也可以在她过去的寝宫里跳华尔兹,但我们不去。那里到处都是她破碎的梦想和她阴郁的眼神。越过维也纳的美泉宫和哈布斯堡家族宫殿,以及皇室婚礼教堂和皇室陵墓,拐弯去布达佩斯。那里的人仍旧爱哈布斯堡王朝殖民时代的伊丽莎白皇后,仍传诵着她留在那里的爱情故事,她城堡附近的森林,那些她形容是金色的树林都还在原处,沐浴在同样金色的阳光里。阳光温暖过她冰凉的身体,缓解了她的抑郁。如今匈牙利早已独立,但伊丽莎白皇后还被人纪念。

  接着我们再去巴伐利亚她的家乡。少年时代每当她忧愁的时候,她就去巴伐利亚森林,与大树在一起。最后去瑞士,在晨雾缭绕的湖边,她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给心脏开一个小口子,让灵魂出来透气。”有人向她后背刺了一刀,刀尖正好划破她的心脏。听说她最后回头看了刺客一眼,惊奇地,然后释然,倒下。她那不得不背负各种责任与体面的生命,这在梦想被摧毁多年仍不得不勉力延续的生命,终于得以结束。生活终于令人失望,但自身却不曾因此走样,不知道是否男人有兴趣这样苛求自己,但这就是一个女人最终想要完成的。

  去寻找曾安慰过她的树林,光线与湖泊,在那里感受她当年从心中舒解出来的,长长久久都没能被人珍惜的爱。按照哈布斯皇室的习惯,她已破损的心脏被取出,封存在维也纳皇家寝陵密室的椭圆大理石罐里。但其实,她的心早已留在森林与湖泊之间,一直都没回维也纳。

  不太能类比,不过,要是不够,可以去巴黎,回到路易十六时代,去见玛利亚·安东尼特。

  或者去小说里的圣彼得堡,在大雪纷飞里去见一头茂盛黑发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正在去彼得堡火车站的路上,准备去死。大雪纷飞,掩盖一切杂乱与肮脏,空气中散发着白雪凛冽逼人的寒意,犹如末日审判般严厉,又如创世纪般的清新,她穿过那样密集的雪,咯吱咯吱走在大雪里,赶去生命的终点。

  因为令人不能忘怀的女人们,这世界上被阳光照射成一团金色的森林,阴霾天空中铺天盖地而下的大雪和被黑色森林环绕,总是静得像镜面般的小湖,年复一年地洋溢着命运本身的气息,那是静止不动的遗憾,与不息不休的期盼。在我年轻时,第一次看到巴伐利亚森林中如金沙般的阳光在林间闪烁时,只为那个年轻女孩找到一个爱她的年轻皇帝而觉得世界都很有希望。后来站在安娜一跃而下的月台上,看肮脏积雪上形迹可疑的脚印,和湿漉漉的宽轨,我看着它们愣神,没什么话可说,也看不见希望似的东西,心中只是发凉。故事能改变人对地理面貌的感受,当故事激发出地理面貌中蕴含着的情感,就像汤里放了盐,世界就变了样。2009年我才见到当年伊丽莎白皇后喜爱的金色树林,在匈牙利。悲哀而灿烂的金色,让我想起她那美丽脸颊上明亮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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