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死亡(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四叔,父亲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44

  二

  一个月过后四婶咽下最后一口气。

  四婶死的茬口不对。那一年下半年,村子里推行火葬,四婶算是死后赶上的头一个人。前前后后在淮河两岸的村庄里铺天盖地推行火葬好多年。这么些村庄属于不同的行政区域,有的村子推行早,有的村子推行晚。有的村子推一推,停一停,再推一推。有的村子推行火葬落实在表面,村子里的死人没有一个去火化。比如说,我大爷所在的村子就是这样子。那一年,我大爷病重,家人不愿我大爷火葬,一切按照土葬准备着。我大爷的一副棺材准备好,我大爷的一套老衣准备好。我大爷死的那一天天黑过后,我们一大家子人围过去,家人挖坑(墓坑),家人抬重(棺材),半夜三更静悄悄地把我大爷葬下土。我大爷七十多岁,原本是老喜丧。按照此地风俗,家人该请两班唢呐热热闹闹地吹一吹,闺女该扯开嗓子悲悲切切地哭一哭,亲家邻家该去敞开肚皮热汤热水地吃一顿。所有这些老规矩旧习俗都作废。天黑天明,一夜过去,家人悄无声息地葬下我大爷,潦潦草草地葬下我大爷。老话说,入土为安。在家人的想法里,相比邻村那些火化的人,我大爷一个全尸葬下土算是幸运的了。就算我大爷的丧事办得再潦草,家人都不会觉得遗憾,想必我大爷也不会觉得遗憾吧。

  家人操办我大爷的丧事,动静再小,左邻右舍总会知道。左邻右舍不去跟村干部说,村干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村干部装作不知道,乡干部就不知道,乡里的那辆运尸车就停止不会动。反过来说,左邻右舍知道,去跟村里的干部说,村干部不敢隐瞒,上报乡政府,乡干部指示那辆运尸车,它就不能停止不动了。此可谓,民不告官不究,民若告官必究。

  这样一说,我大爷死后能够静悄悄地土葬,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左邻右舍装作不知道,紧闭上嘴巴不去乱说话。套用我父亲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村子里不能出孬人,出恶人,出歹人,出不是货的人,出不是熊的人。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推行火化,都有一个奖励措施,就是谁举报谁得钱。在我舅舅的村子里,就遇见这么一件事。一个人死后土葬,有人举报到乡里,乡干部带着一干人到墓地,扒开尸体,浇上汽油,连棺材一起焚烧。从此之后,舅舅的村子里再有死人,家人就不敢冒险土葬,只能去火化。那一年,舅舅死,家人就是这么处置的。舅舅和大爷他们两个村子的情况大致差不多,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家是同门同宗同姓,剩下的百分之二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面对相同的火化政策,大爷的村子和舅舅的村子相差这么大说明什么呢?舅舅村子里那个丧尽天良的举报人,是报私仇,还是图钱财?我坚信一个让死人不安的时代,肯定是一个有缺陷的时代;一个让死人不安的村庄,肯定不是一个好村庄。

  四婶的棺材没打之前,四叔就召集家人商讨她的后事。中心议题就是,四婶死后是火葬还是土葬。四叔的儿子闺女听四叔的,我听父亲的。也就是说我们一大家子人的核心人物,只有四叔和父亲,我们小一辈人缺少发言权。在大河湾村,四婶带头第一个火葬,家人不甘心。四婶死后土葬,家人害怕担风险。万一像舅舅的村子那样,出现一个丧尽天良的孬人,跑去报告村干部,或者干脆一个电话打给乡政府,就算四婶埋下土,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与其走到不堪设想的那一步,不如早早地去火化。前些天村干部听说四婶病危,就带着两百块钱慰问金过来看四婶。在我们大河湾村,过去哪里会有村干部带钱上门看望病人这样的好事。当着四叔的面,村干部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村干部说,乡里抓火葬抓得紧,不要给我们村委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村干部先礼后兵地等着,等着四婶咽气,等着四婶去火葬。

  四叔说话吞吞吐吐,嘴上说让一大家子人坐下来商讨四婶死后是火葬还是不火葬。其实四叔早已把基调定下来--四婶死后只能火葬不能土葬。四叔说,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担心个什么,还不是顾着几个孩子吗?四叔家的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头低下。四叔埋怨四婶说,她要是早半年死也省去这许多麻烦事。一个人不能选择生的时辰,难道就能选择死的时辰吗?父亲倒是想出一个看似可行,实则根本不可行的办法。父亲的办法是,四婶咽气后连夜装车偷着运往四婶的娘家村里埋。父亲说的这个办法,四叔连话茬子都没有搭,觉得根本就没有商讨的必要。四婶死后真能葬在她的娘家吗?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姓都改成夫家的了,怎么还能回娘家安葬呢?父亲知道自个说一说只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他自个一辈子做出的哪一件事跳出过规定的条条框框?我问四叔,四婶火化后还准备棺材埋坟吗?四叔回答说,还得棺材,还得埋坟。我问,这不是多花钱吗?四叔说,多折腾一招还能不多花钱。

  回到家,夜里睡床上睡不着,我反复自个问自个,自个答自个。

  问:推行火葬有什么益处?

  答:省地、省钱,简化礼节。

  问:实际上呢?

  答:费钱、费事,更加繁琐。

  问:村人喜欢火葬吗?

  答:人人心里抵触。

  问:那何为民心呢?

  答:不知道。

  四婶死后最终还是火化掉。四婶穿戴整齐躺在棺材里,在家待了一天一夜。堂妹花钱请一班吹鼓响手,铆足劲地吹奏起来。唢呐里长出来许多花花草草,飞禽走兽,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有《百鸟朝凤》的极乐图景,有《纤夫的爱》的世俗画面,有《大悲苦》的感伤场景,有《鲤鱼冲浪》的奋进场面。四婶是喜丧,唢呐什么样的曲子都能吹,越热闹越好,越有气氛越好。四叔的家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送四婶火化,就是要热热闹闹地送四婶下土。十月初的夜还残留着一丝暑气,村人拥挤过来,一层围一层像是纳凉消暑。夜深人静,唢呐在音箱的纵容下,高亢着,嘹亮着,传播得很远、很远。村干部跑来说,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吧?四叔也觉得铺张得够脸面,说歇下就歇下吧。吹鼓响手一停,村人一散,四叔家安静下来。我们堂兄弟是不能随便走开的。四婶的棺材下面铺着一层麦秸草,这一夜我们就睡在棺材下面。名曰:暖棺。

  四婶死的这一天特别好记,是我们国家第一次申办奥运会失利的日子。举国沮丧,正好暗合了四婶死后的悲伤。村人不大关心什么奥运不奥运,什么申办成功不成功。在他们看来,不如四婶死得有动静,不如唢呐吹奏得动人心。反过来说,要是那一天中国申办奥运会成功了呢?我想这个相对偏远闭塞的村落,一样不会有人举杯畅饮,一样不会有人放鞭炮庆祝。大河湾村游离于这件国家大事之外。在大河湾村人的心目中,四婶的丧事更值得关注,唢呐声更容易引起共鸣。不管村人,还是我们家人,都从唢呐声中品味出一丝无奈。那就是四婶必须火化,火化后才能入土为安。

  一夜过去,火葬场的车说早上七点钟来就七点钟来。这是村干部打电话早已经联系好的。村干部说火葬场有照顾,四婶去不用排队,优先火化。四婶活了一辈子,一介草民,事事没有特殊过,临终却优先一回。只是不知道四婶的灵魂是否应承这件事。家人、亲戚绕棺材一圈,瞧四婶最后一眼,猛然间哭声大振不止。家人与四婶见最后一面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村干部制止说,好了,好了,火葬场的车回去还有事呢!火葬场的车回去有什么事?还不是继续拉死人!从车上下来两个大男人,一律白手套,一律白帽子,一律白大褂,一律白口罩。看不清他俩的嘴脸,看不清他俩的表情,真像阎王爷派过来的两个小鬼。一块白色塑料布,头头脸脸裹上四婶全身,四婶就被抬上灵车。村委会有一辆工具车跟着一起去,车厢里放上长条板凳,一班吹鼓响手吹吹打打坐上去。我没有跟车去火葬场,四婶火化过后还回来。四婶走后,一口棺材空在家里怎样处理?家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第一点。有人说,棺材应该继续放在屋里,等候四婶的骨灰回头。有人说,棺材应该放在门外,等候四婶的骨灰回头。土葬有一套礼法,上千年不变,火葬怎么办,四婶是头一个,谁都不知道怎么办。说四婶去火葬场,回头是骨灰,骨灰也是四婶,是不能再进家门的。因而,棺材不能再放在屋里。争执的第二点。棺材放门外,是放在院子里,还是放在坟地里?四婶的骨灰没有回来,一口空棺材怎么进坟地呢?这礼数怎么理都理不顺。最后一口空棺材只能放在院子里,等候四婶骨灰回头,一并去坟地下葬。

  半晌午,大虎怀抱四婶的骨灰回来。大虎是长子,四婶的丧事,事事都是他上前。村委会的工具车送到村头停下来。为什么不把四婶的骨灰送回家?村干部考虑问题是有分寸的。四婶火化后还要入棺下土,村干部是知道的。不入棺,不入土,骨灰盒放哪里?四婶火葬与政策相符,火葬后再入棺下土与政策相悖。村干部没办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婶的骨灰没进家门,直接放进棺材里,等候午后的黄道吉时下土为安。四婶的娘家人从那个侉地方过来老老少少十几口子,看见棺材里孤零零地放着骨灰盒,一双双眼睛里汪满泪水。一个舅舅辈分的人说这要不是形势逼的,人放棺材里安葬多排场呀。四婶的一口棺材,料粗木圆,他们是满意的。他们不满意的是四婶火化,不满意嘴上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惋惜。民不能抗官,官定下来的事,是对是错,是好是歹,老百姓都是不能多心多虑的。做一个过安稳日子的老百姓,只能做顺民,不能做逆民。父亲和四叔担心四婶火化,她的娘家人会说一些不好听的闲话,其实他们一句闲话都没有说。

  吃罢中午饭,吹鼓响手就携带家伙离开村子。吹鼓响手不送四婶下土,也是村干部的意思。村干部说,吹吹打打送棺材下土影响不好。这顿晌午饭,村干部没在四叔家吃,觉得吃不下这顿饭。村干部一脸愧色,反复跟四叔强调说,这件事乡里抓得紧,村里没有法子呀。四叔塞给这个村干部两条烟,他先不要,四叔硬塞给她,他就要了。这个跑来跑去的村干部跟我同一个辈分,嘴里也是“四婶”长、“四婶”短地喊着死去的四婶。村委会派他来协调这件事,就是考虑到他跟我们家同一个姓,这样一来不会出大乱子。村委会不怕出大乱子,可一旦出大乱子对谁都不好。这两天,这个村干部像一个二鬼子,见着我们家的大人孩子一律点头哈腰,一律谦行恭让。他的一副形象跟往常判若两人,好多年过去我都忘不掉。

  挨傍晚,四婶的棺材出大门,前往四婶最终的所在地。一路上,村人出家门燃一堆柴火迎候着。火能阻止四婶的灵魂上身进门。有一个与四婶年龄相仿的妇女,抬衣袖擦着眼泪说,这才多大的年岁呀,比我还小月份呢。我们一大群子子孙孙走在四婶的棺材前面,头上的白孝布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引领着四婶的棺材一步一步往前走……

  四婶的坟埋在村西头的一片土岗上,斜冲着淮河。在这里四婶不会孤单,时时能听见淮河的浪滔声。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母亲和四婶同是葬在村西头,母亲的坟在南一边,四婶的坟在北一边,这一南一北中间隔着一个小东庄,就有差不多一里地的距离了。四婶活着时,没有提出来死后跟母亲葬在同一块地里。我们家人不好硬性地做主这么做。事后我想,即便四婶这样子提出来,母亲在那一边会怎么想,还是不知道。看来母亲和四婶的最终归宿也只能这样了。愿母亲和四婶在那一边安息吧。

  三

  四婶一死,把四叔一个人撇在人世间。最初四叔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都不适应,半夜里一觉醒过来,摸着空落落的一半床,“嘤嘤嘤”地哭起来。四叔的几个孩子心里烦,跟四叔说,一大家子人的日子都不过了,我们整天都在家里哭?四婶病前病后四个月,从夏天到秋天,几个孩子都丢松手上的事,围绕着四婶转。四婶死,家人还活着就得吃喝拉撒,就得油盐酱醋,就得各做各的一份事情,各担各的一份责任。几个孩子见四叔一天天在家里哭,心里能不急,心里能够安?

  其实,四叔的内心这样消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处,就是心甘情愿、顺顺当当地把四婶火化掉。四婶没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全尸埋进棺材里,四叔觉得愧对这个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四叔决定火化四婶,从客观上来说,有无数条辩护的理由,就算四叔主观上执意不火化四婶,村干部时时刻刻地盯着,恐怕不走这么一条路,想绕都绕不过去。现在的问题是,四叔在四婶下葬过后,不去说客观上的原因,只去说主观上的原因。四婶的肉体消亡,灵魂留下来,盘绕在四叔的眼前,盘绕进四叔的头脑。就算四婶的灵魂不说一句话,四叔也觉得无时无刻不在谴责他。谴责四叔怎么会同意把她火化掉,谴责四叔怎么会连一丝抗争都没有。不说行动上的抗争,哪怕思想上抗争也不见。就这样,四叔被四婶灵魂的谴责压垮,或者说被自个内心的自责压垮。夜深人静,四叔实在承受不住,也有辩解的时候。四叔跟四婶说,我这么做都是为着二孩子一家子呀?就算我不往外说,你也是明白的呀!

  四叔的二儿子,名字叫大兔。四叔的大儿子属虎,叫大虎;二儿子属兔,自然叫大兔。大兔结婚十年,跟老婆先后生四个孩子。四个都是丫头,一个男孩没见着。头一个丫头留下自家养,第二个丫头抱给大姑养,第三个丫头留下自家养,第四个丫头抱给二姑养。大姑、二姑都是大兔老婆那一边的亲戚,不是我们家这一边的亲戚。一连好几年,大兔带着老婆孩子东躲西藏,没有一个固定的所在,像是黄宏、宋丹丹《超生游击队》的一个现实版本。过年过节不见回来,不要说村干部找不着他们在哪里,就连四叔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大兔带着老婆孩子东躲西藏的目的,就是想生一个儿子。四婶病重想见一见二儿子,四叔七拐八拐地打电话找着大兔。大兔白天不敢进村,半夜三更偷偷地进村看两眼四婶。大兔来得不是时候,四婶在床上睡着了。四婶就像死了,平静地躺在床上,不见一丝动静,不见一丝呼吸。就像那一趟我去看四婶一个样。大兔喊,娘,娘,我来看你了。大兔的声音有些大,四叔制止住。四叔说,不要打扰你娘。四叔应该摇晃醒四婶,让他们娘俩说上几句话,四叔却不让大兔这么做,原因是四婶安安静静地睡一小会不易在,四叔不去打扰四婶,也不允许别人去打扰四婶。四叔拉大兔去一边问情况。

  大兔说,老婆快生产,这一次肯定是男孩子。

  四叔问,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大兔说,我托人花钱B超过。

  四叔说,那你就快回去伺候二儿子媳妇,你娘这一边还有他们呢。

  “他们”就是指其他几个孩子。大兔再看一眼睡在床上跟死差不多的四婶,一头钻进夜色里。

  第二趟大兔半夜潜回家,四婶醒在床上。四婶是人醒着,头脑开始犯糊涂,分不清张三和李四,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大兔说,娘,我回家看你来了。四婶问,你是大毛吧?大兔说,我是大兔,不是大毛。四婶说,大毛说来看四婶,真来看四婶啦。大兔说,娘,你仔细地看一看我是谁,我跟你说我是大兔、大兔、大兔!四叔说大兔,你娘说你是大毛,你就当一回大毛,你娘的脑子犯浑,你的脑子也犯浑?四婶仔仔细细地瞧大兔。四婶说,四婶天天在心里惦记着你,你说来看四婶怎么不来看四婶呢?大兔说,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四婶说,你来看四婶就好,再不来就看不见四婶了。大兔说,从今往后我天天来看你。四婶拉起大兔的手,摩挲一番说,大毛的手心好暖和。

  四婶死后,大兔还是老样子,半夜过来见四婶。四婶第二天就要火化,第三趟大兔见到一个真正死去的四婶。四婶下葬在傍晚,大兔没敢再露面。村人知道大兔带着老婆躲藏在外面生孩子,却没有一个村人问一问,就像四婶从来没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大兔不送四婶下土,依旧是四叔安排的。在四叔的想法里,确保大兔老婆万无一失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比什么都要紧。生与死,四叔选择生。现在与将来,四叔选择将来。大兔老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将来。

  或许四叔这一系列选择都不算错。--大兔没有送四婶下土不算错,四婶死后火化不算错。那么错在哪里呢?错就错在四叔没事找事,内心不该纠结吗?

  一连好几天,我天天回去陪四叔。四叔的几个孩子离开四叔,我不能离开四叔。四叔的几个孩子厌烦四叔,我不能厌烦四叔。好在我的工作单位离老家只有十来里路远,我下午下班骑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吱吱呀呀”半个小时就能到。脚踏车的车把上挂着一只包,里边装上酒,装上烟,装上菜。酒是孬酒,烟是孬烟,菜是卤菜。到了四叔家,拿出酒,拿出烟,拿出菜,就陪着四叔抽烟喝酒。我跟四叔抽烟就是抽烟,喝酒就是喝酒,很少有话跟四叔说。四叔的心结解不开,我就跟着一起纠结。当四叔面,我抽烟比四叔狠,喝酒比四叔狠。我的一份痛苦比四叔还要大,还要浓,还要深。四叔问我说,你过去不是不抽烟吗?我说,我过去不抽现在抽。四叔问我说,你过去不是不喝酒吗?我说,我过去不喝现在喝。

  四叔说,那我们爷俩就抽烟。

  我说,那我们爷俩就喝酒。

  四叔说,一包烟我俩一人抽一半。

  我说,一瓶酒我们俩一人喝半瓶。

  打开卤菜,打开烟盒,打开酒瓶,我和四叔就一支接一支抽烟,一杯接一杯喝酒。抽烟抽不醉,喝酒喝着喝着我和四叔就醉了。

  我说,我再敬、敬、敬你一杯酒。

  四叔说,你不要敬、敬、敬我。

  我问,我不敬、敬、敬你,我敬、敬、敬谁?

  四叔说,敬死亡。

  我说,我不敬死亡。

  我扔下酒杯“呜呜溜溜”地哭。四叔扔下酒杯“呜呜溜溜”地哭。

  我的一副痛苦形状不是假装出来的。四婶死后,面对四叔的痛苦,我像一个站在河边的人,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就掉下去。母亲突然地死,我没有这样子。面对父亲的痛苦,我没有这样子。我的反常举动,首先遭到妻子的猜疑。妻子怀疑我是四叔和四婶的孩子。母亲活着时,有一次与岳母谈话,话题一说就说到我小时候的事。母亲说我一周来岁的时候,差一点饿死,原因是母亲没有奶水,家里穷也缺少吃的东西。正好那一年,四婶生大虎,四婶的一份奶水给我吃一大半,给大虎吃一小半。这件事,母亲活着的时候,也给我说过。母亲说,那个时候你四婶还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怎么后来变得越来越不是她了呢?也就是那一年,我们家跟四叔家分开住。四婶怎么变得越来越不是她,母亲没跟我说明白。她们老一辈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我也没有必要弄清楚。四婶死后,我连续去看四叔。妻子把我的反常举动向岳母一说,岳母很容易得出我是四叔和四婶亲生孩子的这个荒唐结果。妻子心里有了这样一种猜想,不直接问我,回老家问我父亲。妻子觉得她有责任和义务把我的身世弄清楚。父亲不直接回答是与否,反问我的妻子说,难道你觉得大毛长得不像你娘?“你娘”就是我母亲。妻子摇头说,娘死好多年,我记不得像不像。父亲反问我的妻子说,难道你觉得大毛长得不像我?妻子又点头又摇头说,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不像。父亲说,你看像就是像,你看不像就是不像。

  父亲就是不给妻子一个明确的答案。父亲觉得一个连自家男人身世都怀疑的女人,肯定是头脑出了毛病。父亲觉得他医治不好我妻子头脑里的这个毛病,就不去医治。父亲丢下我妻子,去找我四叔。父亲把我妻子的猜疑向四叔说一遍,问我四叔,我该跟我家的大儿子媳妇怎么去解释这件事?四叔低头不去做辩解,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父亲气哼哼地说四叔,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自家过不安日子,几个孩子个个对你生意见,现在又害得我家相跟着过不安日子。父亲最后给四叔指出两条路,一条是喝药,一条是投河。父亲说,你不想活好办,喝药没钱,从我那里借,大河没盖盖子,投河你自便。

  父亲的一席话,说醒四叔。四叔不敢再待在家里等我去喝酒,只得随手操起一样农具去村外伺候早已荒疏的几分菜园地。四叔不在家等我,父亲在四叔家等我。父亲说,你四叔不在家,我陪你喝酒。

  曹多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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