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油(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指甲油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05

  她漫不经心的一个停顿,侧过脸来看着严月,感叹地说,可惜不巧的是,这个小女孩是个同性恋,她喜好用手表达性爱的暗示,激发起你儿子大脑中枢神经所有兴奋神经元来关注自己的手,幻想通过修饰自己的手来取悦于他的女友,再加上恋物,真是雪上加霜,等于是给自己已经扭曲的心灵上又系上一根打上结的绳子……严月,杰生现在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既不能碰也不能打了。

  张敏注意到严月的嘴唇有些发抖,便话锋一转,安慰她:别人的事情头顶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原谅我话讲得这么直白,其实,对付杰生的病症,你在网上可能也查阅过,治疗方法五花八门,什么森田疗法,系统脱敏,厌恶疗法等等,都说能治愈,可绕来绕去,患者无一例外要靠药物来安神镇定,西药副作用太大,面部灼热,心跳加快,思维和记忆不同程度受到损坏,反应迟钝,最可怕是时间长了,对药物有严重的依赖。我们这里患者80%以上都是靠大剂量的药物维持半年后又来复诊,循环往复,所以我的专家门诊一直很热闹,这也是国内至少是这里目前心理治疗发展的现状,当然治好的也有,那是患者不断靠自身毅力和增强认知能力最终战胜心魔,内心力量强大了,一切迎刃而解。

  张敏无奈地笑笑,看似漫不经心的几句话,让严月体味到话语背后隐藏着一种深刻的冷酷,这也含蓄地再次告诉她这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病除根很难。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供电局楼顶的广告屏,赵本山和范冰冰依旧那么灿烂微笑地看着她。许久,她下意识地问:我是不是这两天买机票回纽约呢?张敏未置可否,忽然打断她:听说你和童仁杰离婚了?严月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过脸:你也知道了?张敏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她:我们在美国有那么多同学,都是家乡人,现在是信息社会,不过也不算什么,她缓和语气,岔开话说,我要问你的是离婚对孩子有没有影响呢?

  严月不敢看她的眼睛,苦笑着反问:你这是给我儿子看病还是打探我的隐私?张敏笑着摇摇头,看来你对我的职业不了解,你以为我愿意吗,这么多年所有的患者把苦水都倒给我,我的苦水倒给谁呢?没听说过心理医生也有自杀的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时候我用《圣经》来排遣自己的苦闷,我关心的不是你的隐私,而是很奇怪孩子为什么对我染了指甲油的手是那么冲动,控制不住自己,他恋物的欲望是那么不可遏制,既然你警告过他,至少在他潜意识里也算纠正了一次他的欲望,他后来真的没碰过你的东西吗?

  严月屏住呼吸,让自己的意念集中在眼前的黑暗中,片刻之后,像是下了决心,低沉地说:怎么说呢,其实本来我也没想带他回来,就是觉得对不起他,算是抱最后一丝希望吧,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孩子的病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张敏微微点头,抱着双臂,非常安静地望着她,又一辆公交车从身边驰过。

  说来话长,童仁杰当时就想出国,我反对,可他拿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的理由来压我。我那时在制药厂,效益不好,他中级职称也没评上,在家打了一段时间冷战,最后我妥协了。来美国是李东写的推荐信,联系的学校。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拖家带小没有优势啊,一切重新开始,李东也是在我们住地下室的时候从硅谷跑到纽约来的,在我们眼里,他算是发达了,在曼哈顿双子楼有1000平米的写字间,9·11以后,保险公司赔了几千万美元,他跟我们解释说回纽约想在这里开公司。如果说李东干的一件别有用心的事,那就是帮助童仁杰进了IBM公司,让他去了旧金山,远离了我和杰生。

  严月微眯着眼睛,有些犹豫地继续说:在纽约的那几年,李东一直在和他的法国老婆闹离婚,我不清楚是不是我的原因,他一直对我们很关照,童仁杰不在家,经常来看我们,杰生和他处得也很融洽,在孩子考大学最关键的时候,实际上童仁杰没起到父亲的作用,倒是李东利用人脉关系帮孩子进了哥大,甚至在孩子心理病这个问题上他都竭尽全力,关于他你也知道,我们有过漫长的恋爱经历,当时分手一方面因为我父亲反对,另一方面他觉得我太保守,来美国后我发现他的确是个敢冒险和接受挑战的男人,也让我重新看他。她凄凉地一笑,目光和张敏相遇,又躲闪开了,我们的事最终还是被杰生觉察到了,除了对我冷淡他没有任何反应,看得出他很痛苦,一边是挚爱的父亲,另一边是帮助他进入美国名校的李东。

  那时我们在长岛买了别墅,童仁杰不在家,杰生每个星期从学校回家一次,经常能见到我和李东,很有礼貌地打个招呼就没话了,我找他谈了一次话,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想和父亲离婚,我很意外,心虚地说怎么可能呢,我和李东叔叔只是朋友而已,Dad和妈妈永远是你的亲人,我们分开了只会伤害你。儿子说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是伤害了他,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心一沉,便不客气地反驳,可你也伤害了妈妈,因为你那么做不是正常的性心理,妈妈的爱是纯洁的,是没有性的内容懂吗?

  但是母亲是儿子最早的性启蒙老师,连弗洛伊德也这么认为,杰生固执地和我争辩了许多,又说我现在这么做才是真正伤害了他和Dad,他狠狠看了我一眼,巧妙地转变了话题,我没话了,知道无法和他继续交流,便生气没理睬他,儿子也赌气不出声,最后像是妥协了,轻轻地搂住我,真诚地说,妈咪,我真的很爱你和Dad,我希望你们好,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以前的做法,我不会告诉Dad的。他的眼神诡异而明亮,我身体一抖,忽然意识到他所说的两个希望是什么意思了。

  严月闭上眼睛,长舒口气。

  什么意思呢?张敏不动声色地问。

  和萨拉分手前后,他忽然不分场合和时间看自己的手,而且又开始动我的衣物了。严月咬紧嘴唇,空洞的眼睛望着远处星火闪烁的镜湖湖面,我们等于是做了一笔交易,我没有再制止他,他也遵守了诺言,可我内心受的煎熬和压力太大了……严月深深低下头,我找到李东坚决要求分手,但他太固执太胆大了,他只说了一句话,除非你们全家回中国他才放弃。

  童仁杰直到李东死都不知道我和李东的关系,还是我主动坦白要求离婚的,我说对不起他,可他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从一开始他就是个配角,唯一痛心的是没能管好儿子,他哭了,和儿子感情很深,坚决反对我带儿子回来治病,美国是世界上治疗心理疾病最发达的国家,回中国只有加重病情。他挺想得开,据说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小留学生,现在又把弟妹一家人从农村老家办到这里来了,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对我而言,现在只有儿子。她叹口气,儿子多次要求我复婚,我拒绝了,心已经麻木了,怎么能回到过去呢。

  还是老话,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张敏望着开来的公交车说,随着孩子年龄增长,认知能力强化,情况会有变化的,我们这里也有不治而愈的病例,她拍了拍严月的肩膀,由衷地说,老同学,你也别过于背包袱,顺其自然,孩子今后路很长,这算什么呢,一定要把他推到生活的漩涡里,接受各种刺激,有个理论在美国叫做积极思维,其实这种积极思维理论融合了各种技术,美国很多人又叫Life transformation(重塑生命),也有人称它self-growth(自我成长),美国所有书店里都有这类书的专柜,目前中国还没有开展这个理论的研究。

  严月打断她:美国人现在很迷信中药,这次我也是下了决心回来找你的。她眼里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张敏沉吟了一下,说,我进修了两年学中医临床,几千年的《黄帝内经》作为中医理论,我连皮毛都没摸到,只翻了几页临床治疗的《金匮要略》和《伤寒论》,那也是走马观花,你这几服中药还是我们精神病院的专家门诊开的,怎么说呢,精神疾患的病人按中医讲是人体的阳气虚弱,造成风寒暑湿侵入病体,你要我深讲也没这个本事,张敏抱歉地笑笑,你在美国打电话给我,我就讲过不要抱希望值太高,信则有,不信则无。总之,美国的心理治疗水平还是世界一流的,我还是希望你给他读一些美国心理学家写的书,认知水平会提高的,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女儿已经被浙江大学录取了,是保送的,留学的事暂时摆一摆吧,以后肯定会麻烦你的。张敏温婉地一笑,算是拒绝了。

  严月有点意外,张敏的眼神里有种陌生的东西,她一时没有领悟过来,前面的话算是总结还是宽慰已经无所谓了,委婉拒绝是否意味儿子的病很严重,张敏无法承受如此重托,只好借故推辞掉这份对别人来讲是个难得的人情。严月无法判别,只好不自然地点点头,嘴里不停地说有什么事她一定尽力,和儿子的病没关系,可心底涌出阵阵难言的酸楚。她是一直看着张敏乘坐的公交车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七

  预感不幸应验了。回到酒店一推开门,屋里铺满银色的月光,严月猛地闻到一股异样的腥味,顺着气味她摸到儿子的床头,儿子侧身蜷缩在床中央,依旧是熟悉的睡姿,头枕着右胳膊,粗壮的手臂半悬挂在床沿,覆盖在床沿雪白的床单上浸染了一大块暗褐色的血迹,他眼睛微合,半张着嘴,喉结不时微微滑动一下。她眼前一黑,抖抖地坐在地上。

  还是在第一次割腕处,刀口切得不深,用的是客房配的削苹果刀,像是刚切开的伤口,没流多少血,送到镜湖边的二院急诊室,输血输液,加上缝了两针,前后一个小时不到。儿子被推进观察室,严月一直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不停地按手机,总是不清楚打给谁,慌了半天,犹豫了半天,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才意识到必须先问问张敏,拨过去心急火燎一讲,张敏果断地让她马上将儿子转院到第四精神病医院观察治疗,她有同学在那里,条件不错,至少可以缓解孩子目前的病状。

  张敏还在电话那头介绍医院的硬件设施和护理条件,严月握着手机的胳膊慢慢从耳旁垂落下来,眼前浮现出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画面:一群穿条格病服的人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目光呆滞,有的还口吃,涎着口水,龇牙咧嘴,调笑着相互打闹,还有电击捆绑镜头……再望一眼儿子平静单纯熟睡的面孔,她不停做了几口深呼吸,调整了下情绪,先拨给童仁杰,话还没说完,他立即打断她,让他们立马飞回来,带着怒气责备她说早就给他们联系了HMHC(马萨诸塞心理健康中心)。她放下电话,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也没说得太严重,让他们别来,母亲接的电话,停顿了半天,才哦哦说知道了。

  杰生醒来睁开眼,见母亲坐在床头,表情竭力显得轻松,拧了下他鼻子。他神情有些迷糊,顿了一下,明白似的头扭到一边,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严月轻轻凑到儿子跟前,想说点什么,可实在说不出口,所有的表白都是苍白无力的,只好说出了院就回美国,儿子扭过脸,好半天,问了一句他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严月有些震惊,第一次听到儿子承认自己有病,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疾病患者思维混乱,从不认定自己有病,她无法回答,只好忍住伤感,梳理着儿子剃得像钢针样的小平头,沉默。病床前挂着的大电视正播放西藏风情专题片,成群的牦牛在奔跑,她脑子里忽然跳出李万道的那只牦牛鼓,心里感慨也不知老人怎么样了,走之前一定要打个招呼。

  突然,儿子想起什么,央求她想见见那个指甲店的小姑娘Ling。“为什么呢?”她不好拒绝,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儿子问母亲是不是还记得父亲经常哼的那首老歌Stony,他在手机里下了歌,想请她听,严月一愣,点点头,当然记得,一首怀旧伤感的乡村歌曲。Stony和他们当年住的石溪镇同音同名,儿子说听到歌曲旋律马上会想起小时候的事,上次他推荐过这首歌给Ling。他似乎来了兴趣,把手机的耳麦塞进严月的耳朵里:我用着简单的方式爱着你,那段时光没人能够体会,就像珍贵的宝石永是那样……

  没想到严祖同和吴慧琴来了,手里拎着保温饭盒,几十天没见父母,严月还是很意外和恐慌,生怕那天晚上的冲突重演,而且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郁闷,甚至是怨恨。从回到家他们一直没好脸色,不管不问,现在跑来做样子。她心里堵得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打了个招呼,默默地看着儿子不出声。

  吴慧琴把手里的保温饭盒递给女儿,叮嘱她炖了排骨海带汤,清火解热,趁热给杰生吃,说着小心翼翼地在孙子床边坐下,凑近他的脸,大气不敢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杰生侧过脸,抬起右胳膊,整个身体挪到床的另一侧,敌意的目光扫了外公外婆一眼,没吭声,气氛尴尬沉闷。吴慧琴回望了一下严祖同,老头始终铁青着脸,站着冲窗外发呆。淅淅沥沥下着梅雨,下得人心更烦。她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儿说话。

  姆妈,这里空调效果差,热死了,你和爸回家吧。严月涩涩地说着,把排骨汤盛进病房配的饭盆里。你们什么时候回家?老头子转过身,终于发话了,目光直逼女儿。我已经让童仁杰订了21号的机票。严月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平静地说。

  还要再待一个星期?侬还嫌不够乱!严祖同目光如炬,语气几乎是恶狠狠的。

  吃完这个疗程的中药就回去。女儿捋了捋额前的汗湿头发,不卑不亢地回应着。你在敷衍我,我问你,童仁杰是不是换了电话,我们打过去老是关机,你们在搞什么鬼?老头子恼羞成怒地逼近女儿,吴慧琴赶紧冲他使了个眼色,一把拽住他。

  爸,您就当我们离开了中国,我们并没有妨碍您,总要给我们自己选择该做什么吧。女儿的火终于冒了上来,针锋相对。再不回家你儿子命要送在这里!严祖同几乎要吼了。

  老严,你怎么这样啊,大人小孩都弄成这样,你怎么一点不省心哪。吴慧琴又气又恼,连推带搡拉着严祖同往门外走。你就别瞎掺和了老太婆,严祖同猛地推开吴慧琴的手,细瘦的胳膊指着严月,瞪着红眼睛吼,你们两个人书都念到封皮上去了,脑子挖塌了(脑袋坏了),童仁杰只顾自己快活,把小孩耽误了。严月两眼发直,脸色苍白,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无法辨别父亲那句只顾自己快活是什么意思,怔怔地望着两人在门口推来搡去,胃部突然涌起一阵阵颤栗,恶心得直想吐。

  又是杰生,眼光像熊熊烧灼的火球,闪电般一声大叫,Get out(滚出去)!快速拔掉左手腕上的输液针头,端起盛排骨汤的饭盆,连汤带盆猛地朝门口掼去,严月神经质般一把抱住儿子,敏捷得像豹子一样攥住儿子的双手,回过头带着哭音声嘶力竭地冲父母喊:快走啊你们!话音刚落,几个护士闻声冲进门,见状马上明白似的护住了两个老人。

  严月不停地搂着儿子,声音发颤地劝慰儿子:Honey(宝贝),妈妈不是答应你了吗,那个Ling你不是准备打电话吗,你那么着急?她不停地转移话题,因为身边一个护工在清扫地上的油渍汤水,眼睛却偷偷地瞟向他们,另外两个护士正在帮儿子重新在胳膊上找静脉输液,谢天谢地儿子还算配合。也许是司空见惯,这样的突发事情太平常,又是个割腕的人,情绪失控是自然的事,面无表情的护士调整了一下塑料管药液的滴速,关掉电视,冷冷地说了一句:请你们声音小点,隔壁还有个心衰的病人。说完带上门走了。

  一切平息下来,杰生重新靠在床上,忽然问:妈咪,我今天吃药了吗,我没感觉到手在抖。严月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心神不安地说可能是吃了中药的缘故吧,今天的确没吃从美国带回来的药。她神色憔悴地苦笑笑,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控制住,当然就不需要吃药了。

  本来我也忍住了,可是我忍受不了Grandpa对你的不友善。儿子脸上露出极其愤懑的神色,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心理可能是出了问题。

  那妈妈问你,今天为什么能控制住自己?儿子低下头:周围都是陌生人,I feel shame(我觉得羞耻),我不想让你受到别人的耻笑,而且刚才那个护士讲还有个心脏不好的人要死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

  严月哆嗦着嘴唇,不知是意外还是震惊,这是儿子第一次承认自己有病,她努力克制内心的震撼,平静地问:那为什么要割腕伤害自己呢?你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没想到这么做不是也伤害妈妈吗,你不知道你现在就是妈妈唯一的亲人吗?严月声音变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Dad?儿子不紧不慢地问,严月一下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他,就这么沉默着,时间似乎凝固了。

  终于,杰生清了清嗓子,冷眼睃了一下母亲,淡淡地说:因为在Doctor zhang面前看到她的手,我居然跑进卫生间射精了,那么兴奋不能控制,我意识到太可怕了,我只能对自己和别人的手产生幻觉和高潮,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为萨拉的原因,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太绝望了,所以想割腕。

  严月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强烈的狂喜伴着不安直冲脑门,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儿子就像一根弯曲的铁丝终于拧直了一段。为了稳住自己的情绪,她深呼吸了几口,继续问:Baby,中药吃了感觉好些吗?儿子犹犹疑疑地说:I‘m not sure(我不能确定),老是想睡觉,睡得很沉,经常做小时候的梦,醒来觉得一切都很安静,不像以前那么沮丧了,我以前听萨拉说过抽过大麻的人都很安静,从不和别人争斗,就觉得这个世界既可笑又美好。

  严月的心又像是跌进深谷:Then,do you want to touch my things(那么,你还想碰我的衣服吗)?严月的眼光直逼儿子。杰生一愣,慢慢低下头,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句话:I promise I won’t forever(我答应今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母亲不声不响站起身,拎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挎包,径直走到病房门口,将门反锁上,又侧身进了洗手间,不一会走出来,神色肃穆,手里捧着一条玫瑰色的刺绣低腰内裤和一张照片,走到儿子的床头坐下,杰生一眼瞥见母亲放在眼前的东西,全明白过来了,他低下头。

  “听着杰生,妈妈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严月凝视着他,“这是我刚换下来的衣服,it has various odor,and may meet your excitement(上面有各种气味,能满足你的性兴奋),如果你想要这么做,妈妈马上离开,那你的心理又回到从前。”她指着照片,那是刚到美国的第二个夏天,全家人在金门大桥上的合影,当时杰生四岁,穿着从国内买的印着奥特曼的汗衫,有点土气,骑在父亲的脖颈上,一脸的稚气和灿烂。严月把自己的衣物和照片推到儿子跟前,“你从此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杰生移过脸,眼睛冷冷地望着窗外。

  母亲慢慢站起来,声音颤抖:但是妈妈相信你,你已经长大是个男人了,你已经学会辨别了,因为你是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一年级优等生,开学的时候你向我承诺,你要学阿姆哈拉语,要去埃塞俄比亚,去叙利亚采访巴沙尔,你还说要争取获得普利策奖,妈妈为你自豪,为你骄傲,因为你是完美无缺的……

  严月失声痛哭,跌坐在地上,泪水一飙一飙的,顺着眼眶往外涌,所有的委屈、痛苦、郁闷,伴着啜泣声,湿淋淋地飘向窗外低暗的天空。

  八

  杰生又去了赭山公园,连续几天的梅雨,天放晴了,进了公园正门,像进了绿色世界,树木葱茏,极目天舒。周末,到处是人,游乐场轰然作响的过山车呼啸而过,伴着兴奋的尖叫声,震耳欲聋,卖麻辣烫爆米花的,摆地摊卖冷饮看相的,还有拉二胡唱戏的,比镜湖边还热闹。

  杰生边走边四下张望,既好奇又有点拘谨,毕竟在芜湖只待到三岁,对出生地没什么印象,临出国前在赭山顶的赭塔前,父亲抱着他照过一张相片,现在他还保留着。前几天第一次去公园,他一口气爬到山顶,一点没找到儿时的感觉,心里空空的,这次来是因为指甲店的小姑娘Ling来病房看他,送给他一幅水粉画,画的是一棵参天的梧桐树,这棵树长在赭山西麓的翠明园里,画得蛮像的,他想看看。另外过两天回美国了,也算是告个别。来之前严月叮嘱他表达一下谢意,请小姑娘吃个饭。从医院出来杰生像变了个人,经过几番折腾,变得冷静客观多了。严月打电话告诉张敏。张敏正在门诊忙着,就回了一句话:不要乐观,肯定会有反复的,但要坚持。

  小姑娘比明星赵薇长得还水灵,像只麻雀般叽叽喳喳,嘴一刻没闲着,时不时还挽着杰生的胳膊,像个恋人,弄得他很腼腆,躲着她伸长的手,他不好意思地问她为什么这么张扬,她说芜湖小姑娘长得漂亮,脸皮厚,胆子也大,难道你没领教过吗?她歪着脑袋像个小精灵一样咯咯笑了,杰生脸红了。上次在赭塔前Ling趁他没防备在他脸颊上还亲了一下。

  进了翠明园,俨然与世隔绝,绿树成荫,安静得像夜晚。荷花池内,泉水叮咚流淌,上面铺有木板桥,走在上面不觉情趣盎然。杰生有点目不暇接,Ling问他这里像不像纽约的中山公园,杰生纠正说是中央公园,总体感觉不像,那里人少,说话声音低,看书的人不少。小姑娘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探究地望着他,不时地哦哦点头。

  顺着荷花池向西走,终于望见几株梧桐树。Ling告诉他这是她写生的地方,然后,一溜小跑,像只猴子般三下两下攀上其中一棵梧桐树。杰生慢慢跟着走到树根前,抬头眯缝着眼,这棵树的确粗壮、高大,遮天蔽日,枝枝丫丫是那么茂盛、昂扬,枝丫散得庞大葱茏、纵横交错,一簇一簇的墨绿色树叶舒展着,微风一吹,沙沙摇曳,透着沧桑。

  Ling边吆喝他上来,边奋力向上继续攀爬。杰生似乎被感染了,噌噌几下爬到她身边坐下。小姑娘抱着树干,利用惯性轻晃一下,树干嘎吱嘎吱地摇动,弄得杰生的身体也跟着摇摆,他有点紧张不安,咯咯的笑声泼洒在树荫间。

  杰生狼狈地抱紧树干,身体僵直,一动不动。也难怪,他们的位置太高了,任何一个轻微的晃动都会出现像荡秋千一样。他只好求饶,Ling不依不饶地说一定要答应她一个条件,他只好点头。她问为什么喜欢那个外国女孩,言下之意,Ling长得也挺好看的。杰生只好说他们青梅竹马。还是老话。Ling不高兴了,又要摇晃身体,杰生轻轻挪动身体,一只脚试着去够另外一根枝杈,想下去,没想到小姑娘速度飞快,轻盈地绷直身体一摆,杰生猛地向后一仰,幸亏眼疾手快,抱住刚才的树桠。他头上直冒冷汗。

  小姑娘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为自己的机敏而自得。杰生恐慌不已,又恼又羞,又不好发作,只好低头不敢喘气。Ling惬意地拢了一下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望着远处的景致,若有所思地说,只有爬树才知道人的手脚并用,以前听历史老师讲过,人类的四肢在进化之前,手脚是不分的。我们画大猩猩的时候,老师也强调猩猩的脚趾和手指一样,主要是为了攀爬树枝,这是动物进化选择的结果,所以嘛,Ling半开玩笑地说,你的那个美国美眉那么喜欢手,也可以讲就是恋足啊,真恶心。

  杰生有点意外,这个连纽约中央公园都不清楚的女孩居然还知道这些东西,他想起上次在外公外婆家看《百里挑一》里的画面,眉头一皱,盯住Ling:我不过是随便讲讲,其实她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哪样?小姑娘调皮一笑,把涂着黑色唇膏的小嘴凑近他的耳边问,杰生本能地歪开头,可心脏像个小兔子在撞跳。“她是喜欢我的手,可也喜欢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杰生像在思索。

  喜欢树?Ling好奇地问。

  杰生点点头:“上次让你画树就是这个原因,她是我的traffic reporter,就是校车预报员的意思,那时每天上学我们都迟到,赶不上校车,她想了个好办法,我们轮流爬到她家的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上,观望离我们四五个街区远的黄色校车开过来需要多少时间,每次校车快到我们街区时,她在树上总是尖着嗓子喊我。轮到我值日,我总是偷懒,身体躲在浓密的树叶背后,不断伸出五个手指提醒她校车还有多远,她坐在自己的房间窗前,必须长时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手。”杰生伸出手,五个手指老练而又漂亮地打出各种数字手语,“从6年级到11年级,她就这么看着我的手势过来的,所以,她熟悉我的每个手指,有时候我手背上蹭的黄油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喜欢你的手,对你手就有了感情。Ling脸上露出不屑和讥笑的神色,你在讲故事骗小朋友吧,上次你还说她喜欢你的手是因为她表白自己是个同性恋,需要用手表达那个--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觉得你要是和那个小美女在一起肯定变态,我们芜湖有句土话,叫屙屎离她三尺(不和她来往),保证你什么毛病也没有了。小姑娘连讽刺带挖苦他,无所谓地晃着脑袋,不理他了。

  杰生冷冷瞥了她一眼:信不信由你,她喜欢我,是从我的手找到感觉的。

  笑话,谁信啊,那你没事看自己的手是怎么回事呢?Ling越来越不耐烦了。

  因为我和她分手了,有时候想象以她的眼光看自己的手,是不是那么好看。

  分手两个字似乎让小姑娘语气缓和下来:那你也喜欢自己的手喽,还是喜欢别的女人的手啊,比如我,她出其不意把自己又白又胖的手端到他眼前。杰生有些尴尬地挪开身体,认真地说:告诉你,我和萨拉一样,喜欢异性的手,并不是真正迷恋,而是喜欢那个人。

  Ling嘲弄地说,搞不懂,你们外国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啊。两人一前一后跳下树,杰生擦擦手上黏糊糊的残叶汁,掏出手机,点出里面的相册框,手指划了一下,跳出一张和萨拉很多年前的合影照片,递给Ling看,照片上两人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很惬意,脚下一片碧绿,天空蓝得看不到一丝云彩。杰生清了下嗓子,耐心地说:我们经常坐在树上看风景,教堂,大学城,日出和日落,打个比方,这张照片就是一幅画,你要整体看这张照片,it can be magic(简直美不可言)。再比如,如果你觉得我很帅,可只盯着我的头或者脸看,那只是局部,就像看我的手一样,它美吗?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一接听是母亲的声音,告诉他在李万道爷爷家里,老爷爷说想见见他,杰生犹豫地说下次吧,他正和Ling在一起,严月只好提醒他早点回家。

  小姑娘见他嘀嘀咕咕用英语讲话,似懂非懂地叹口气:又是个新版本,和你上次讲的一点都不一样,反正我越来越糊涂了,哎,你们美国人是不是假话讲习惯了?

  杰生忽然真诚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之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就是觉得你很真实,所以我也必须真实地对你。

  小姑娘说:是吗?大眼睛一眨,忽然凑到他的耳旁,呢喃了几句,杰生红着脸,有些狼狈,她暧昧地笑了。

  赭山边隔一条马路是老字号店耿福兴,午餐安排在那里。这之前Ling领着杰生沿着山脚转了一下,吃了不少小吃,甜的麻的酸的,肚子塞了不少东西,杰生不解地问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是不停地吃呢,小姑娘吸了一口麻辣粉丝,揶揄地说,不吃干什么,都像你们似的,不是喜欢手就是同性恋什么的,弄得一身病,我还想吃了你呢!她不怀好意地望了他一眼。

  杰生越来越觉得Ling有点肆无忌惮了,有点不安,想早点结束回酒店,在耿福兴只点了一笼小笼包,小姑娘非要点披萨和鸡翅,还要了瓶红酒,杰生拗不过,顺从了,最后两人竟喝了两瓶红酒,晕晕乎乎的,Ling老是咯咯地笑,有意无意望着他,她坚持要送他回酒店,在出租车上她手就不老实了,搂着杰生的脖子耳语。他昏昏沉沉,心里像火烧一样,头重脚轻跨进房间,母亲没回来,Ling顺手把房门反锁上。

  九

  事后杰生又后悔又心慌,很快收拾好床单,两人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空调嗡嗡响着,还是Ling主动握住他的手,摸着腕上刚结的疤痕,诡异地笑笑,说,怎么样,我的方法就是灵吧,算你没骗我,刚才你对我的狠劲像有毛病的人吗?杰生避开她的目光。

  还有,干吗要割腕受这个罪呢?她同情地问。

  杰生不着边际地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正常的情绪,有时候人做事明知道自己错了,但还是那么做,因为一旦不做了会带来痛苦,我这么说可能表达不清楚,人其实很复杂。

  可你的动机让人无法接受呀?小姑娘语气不温不火,像探讨一个问题,又像个老练的警官,步步紧逼。杰生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们家的事你不清楚。

  这对你妈不公平啊!Ling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杰生吓了一跳,简直是一剑封喉,让他窒息。

  “可她对我爸公平吗?对我公平吗?”他声音大起来,忽然觉得失态,“--你走吧!”他有些恼火。“你准备就这样下去?”她还不依不饶地问,杰生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姑娘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熟练点上,吸了几口,夹在兰花指上,无所谓地笑笑,“我才不想管你的破事呢,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她凑近他,“情感陪护,已经陪你一个多月了,该结账了。”她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杰生恍然大悟,他不能理解情感陪护的意思,但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他有些害怕,手微微颤抖地掏出几张美元递给她,她接过数了数,还算满意,走到门口拉开门,早有个长得像保镖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等着,两人对了下眼神,小伙子扭头就走了。

  Ling冲杰生莞尔一笑:真巧,我有个小学同学那天到我店里盘头,顺便讲起她妈正给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病人看病,我一猜就是你,当时我刚套住你,就没告诉她你的事,哎,你要是想让我以后也不告诉她呢,就再给我几张。她盯着他。

  他惊得一身冷汗,母亲讲得对啊,这里真不安全,差点出大事。他摸遍口袋,就剩最后一张,怯怯地递给她。

  天傍黑时严月才回来,脸上挂着收获和愉悦,她告诉儿子从李万道爷爷家出来后,找张敏阿姨又开了100服中药,打的去了禄口机场预先办了托运手续。杰生脸绷得紧紧的,低低地说,纽约又不是没有中医诊所,妈咪,你要一张处方不就行了吗,再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严月脸上堆着笑,凑近儿子坐下:妈咪为你高兴,希望你再巩固一下成果,对了,刚才回酒店时我在那个指甲店门口看到那个Ling了。

  倏忽间,他无法辨别她刚才的话是试探还是讨好,佯装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在你带我去过的耿福兴吃的饭,还喝了红酒,anything else she said(她还说了什么吗)?

  严月站起身,不经意地说:Nothing,我当时坐在出租车里摇下窗户主动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没怎么理我。杰生哦了一声。

  严月走到门口,转过脸微微一笑:后天下午的机票,明天我们去看望李爷爷,他很惦记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杰生没太明白,但他隐约感到她似乎告诉了那个老头这次带他回来的目的,心里很不舒服,嘴里却淡淡地说:Mom,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严月一时怔愕,连忙说,不会的,你要相信自己。他注意到母亲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

  李万道并非特意要见杰生,当严月母子赶到他的住处时,老头已经站在院子里,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见到杰生,老人伸出双臂来了个拥抱,嘴里用英语和他交流。杰生既好奇又拘谨,李万道和外公真是天壤之别,那么和蔼可亲。他情绪慢慢放松下来。

  老头很会制造气氛,天南地北,讲的好像都是纽约文化的核心,杰生只好有礼貌地点头,他不愿扫老人的兴致,他惊叹老头英语讲得那么流畅,甚至用了当下纽约最新潮的俚语,他居然还知道格林威治村还有个第七大道,其中178号是前卫村(Village Vanguard),老板叫Max Gordon,还有蓝点爵士俱乐部什么的。

  严月抱着双臂,微笑着望着两人兴致盎然地你来我往。老人忽然醒悟似的拎起身边的帆布挎包,对严月说:还有两个人我们要照顾呢。老人抖抖索索拉开拉链,掏出几只灰色的透明小塑料包,严月心里惊呼一下,打了个寒颤,全明白了,来之前李万道没告诉她还有这件事,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杰生狐疑地望着老人,老人分别拿出塑料袋递给严月和杰生,缓慢地说,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帮我送送小东和我外孙女吧。说着扬手抖开一包塑料袋口,一团灰雾纷纷扬扬弥散到西边那堵倒墙上。

  杰生伫立着,心思纷杂地望了母亲一眼,见她双手捧着塑料包,默默走到那棵枯干的桑树边,蹲下身,轻轻解开袋口,刚要倒下,李万道开口了:这一袋你自己留着吧,小东出事前给我打电话交代我的,你们的事他很早以前都告诉我了。老人看着严月,又看看杰生,眼里光芒刺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尖,又冷又锋利。

  像闪电撕破夜空,严月深深低下头,难以言述的不安羞愧,夹杂着恐惧,心一阵痛一阵紧,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竭力想掩饰的真相终于被老人戳穿了,她怕老人当着儿子的面把一腔愤懑的情绪倾泻在自己身上,因为她和这场悲剧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而且老人刻意在她儿子面前揭开事实,已经重重给了她一击,目的很明显,让她在孩子面前心灵上永远背负着一个十字架。

  事已至此,她意识到不能让儿子因此受到任何刺激,他还在恢复期,他是无辜的。她猛地转过脸,没想到杰生的脸上云淡风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盯着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瞳孔里若隐若现射出的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恨的快意。

  她面色阴郁,手捧小袋子,慢慢走到李万道面前,哆嗦着嘴想说些什么,李万道摇摇头,说都过去了,又摆摆手示意杰生过来。杰生扶住红着眼圈的母亲,李万道背起挎包,招呼杰生拎起门口的那只牦牛鼓,他要让母子俩陪他去市里转转,完成李东的遗愿。

  他们去了四褐山、滨江公园、临江大桥,把李东的骨灰分别撒在那里。严月的情绪慢慢好转,似乎忘掉了刚才在凤凰山悲苦的一幕,老人豁达的性格感染了她,想想老人那么坚强乐观,她能做到的只有像个女儿对待父亲一样体恤关爱他,让他在深重的孤独和悲苦中享受一下难得的天伦之乐。所以一路上她不时讲一些往事,比如和李东骑在墙上,摘墙边那棵桑树上的桑果子吃,嘴吃得又黑又紫,结果给罚站。老人开心地笑了。

  李万道始终像逛公园那样随心,走起路来像杰生一样轻快矫健,不时找杰生说话。严月一直在他左右用纸巾给他脸上擦汗、递矿泉水,老头高兴了,搂着严月的肩膀,指着宽阔的江面。帆影憧憧,阳光金灿灿的。严月依偎在老人的胸前,久违的慈爱,没有在父母那里找到,却在这里享受到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不知为什么,杰生从见到李万道那刻起,一直高兴不起来,也许他是由李东的父亲,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到母亲那么亲昵随意地在那个老头面前说笑,挽着老头的胳膊,还在老头耳边说悄悄话,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不通,就是在美国,一个人去世了,亲属朋友开个追思会,表面上大家情绪轻松愉快,但其实悲伤的阴影是无法立刻抹去的。可那个老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是那么陶醉地敲打那面鼓,还示范给他,他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最让他惊恐万分措手不及的是,正在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牦牛鼓边的贝壳和佛珠的时候,老头和母亲好像是商量好的,背着他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老头出其不意地从他眼前慢慢拿过他手里的鼓,那双干枯暗褐色的手,指甲上竟涂满了深红色的指甲油。太猥琐难看了。

  杰生惊骇地站起来,胃一阵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李万道满足地吧唧着干瘪的嘴,一边欣赏着杰生的难受,一边用手指夸张地在他面前晃晃:非洲妇女都是这样击鼓,击打的速度越快,指甲油的颜色会随鼓点节奏跳跃出奇妙的色斑,很好看,记住,这种乐器一定要调整好音调高低,再敲出节奏,它是一种曼丁音乐,节奏感比较强,怎么样孩子,听着像到了非洲部落吧?

  杰生觉得他在自圆其说,但他没有表露出不满。母亲和那个老头的确事先商量过了,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这不过是心理治疗方法里的厌恶疗法,妈咪真是煞费苦心,他注意到她一脸紧张的神色在看自己,他皱着眉说吃了不消化的东西,面色平静。母亲的神色慢慢释然,那是欣慰之中夹杂着一丝欣喜,她一定在想,无论怎样,这次回芜湖治病是有收获的。

  十

  转了大半天回到酒店,杰生心境开朗起来,一边帮着母亲收拾行李,一边环顾住了一个多月的客房,忽然说其实这趟回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觉得这里很安静,很适合生活。严月不解地望着儿子,嗔道:怎么,你不是不想回来吗?这里脏兮兮乱糟糟的。母亲学着儿子不屑一顾的样子摊开手,她今天心情很好。杰生躲闪着眼神,没出声。

  严月带上门,领着儿子去附近的必胜客。坐在藤椅上,母子俩很惬意。斑驳的阳光下,透过窗外的芭蕉叶,杰生指着百米远的楼顶上一块明油油的塑料大棚说:妈咪,那是外公外婆的菜地呢。严月心一沉,刚才她已经背着儿子打了个电话给家里。是父亲接的电话,依旧鼻子哼哼,然后是吴慧琴,声音很温和,好像又受到父亲无言的制止,声音低沉下来,忐忑地问杰生可好。在二院一家人闹崩了后一直没联系。女儿说一切都好,明天的飞机,就不回来了,然后不冷不热的话讲几句,挂了电话。她顺手关掉手机,心里有些惆怅。

  她试探地问他要不给外公外婆打个电话告个别,没想到杰生像早有准备,不容置疑地说想见外公外婆,还要帮他们收拾一下菜地,向他们道歉。严月愣怔下来,一时间各种好的坏的预感和念头纷至沓来,无法判别,但瞬间心里忽然酸酸地热起来。

  她站起身,绕过餐桌,搂住儿子,眼眶有些潮湿:Baby,I‘m proud of you(妈妈为你骄傲)。杰生同样拍拍母亲的肩膀:Mom, trust me, I’m okay(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一大早,母子俩悄悄爬上楼顶,两个老的果然还在弯腰佝背侍弄着菜地,7月初的太阳正热毒,像无数根火针朝身上戳,两人戴着草帽,身上全汗湿了。严祖同低着头喘息着,说拿水来,伸手从后背抓起递过来的水杯,一看是瓶矿泉水,下意识地扭过脸,见外孙和女儿站在他们身边,一副畏惧和惶惶然的样子。严祖同的脸瞬间阴挂下来,带着惊愕和强压住的怒火摆摆手:还回来干什么?莫名其妙!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他猛地一扔手里的矿泉水和铁铲。吴慧琴一把拉住面前的严祖同,厉声说:干什么老头子,这不是你亲生的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哪。老头不吭声了。

  杰生满脸涨红,喉头蠕动了一下,艰难而又拘谨地说:Grandpa,我错了。严月捅了一下儿子,他顺从地跪在两个老人面前,手里拎的冷饮散落一地,两只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嗫嚅着: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已经好了。

  吴慧琴拉起杰生,眼泪顺着汗涔涔的脸潸潸而下,严祖同一动不动像尊木雕泥塑,一脸的复杂,终于,绷紧的愤怒的神经松懈了,他在心里升起一股模糊却强烈的怜爱的情绪,那是一种更深的无法逃避的亲情,像手和心脏一样血脉相连。他摇摇头,哽咽着,颤巍巍地向楼梯口走去。

  严月鼻子也一阵阵发酸,她忍住心酸,吩咐儿子赶紧接过外婆手里一大捆豆角茄子和丝瓜,吴慧琴揩着眼角,苦笑地告诉女儿这是给张来英和几个老年大学书画班的阿姨准备的,中午他们要来吃水饺,正好你们一起吃过中饭再走。

  严月有些犹豫地问爸是不是还生我们的气,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发火就没事了,中午还有那么多阿姨在,你爸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们这一走又不知道猴年马月再回来呢。老人的眼眶又红了。严月让儿子挥着大扫帚先把整个大阳台清扫干净,又把老父亲没施完肥料的地方倒上沤好的烂鱼肠和饼肥,一切收拾完才下楼。

  一进门,张来英几个老太,还有个留山羊胡的老头正在客厅里东扯西拉地说笑,见他们进来,一愣,讪讪地笑着欠起身,点点头。严月依旧含蓄地微笑,和老人们点头打招呼,杰生破天荒地挨个喊着奶奶爷爷好,还主动拎着水瓶给几个老人杯子里续茶。小伙子健硕的身材,穿着印有哥伦比亚大学字母的T恤,让老人们像看外星人一样,除了惊叹就是赞不绝口。吴慧琴把毛巾塞给外孙擦汗,乐呵呵说:他们下午就要坐飞机了,早上还帮我和老严收拾菜地呢。

  噢--真懂事!又是一片赞叹,山羊胡老头说美国的教育就是好,孩子独立自强。严月喜从心来,主动围着老父亲忙上忙下,严祖同开始很拘谨,一想刚才他们都认错了,吃过饭又要走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或许是假意做给客人们看的,父女俩心里关闭的那扇门终于敞开了,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流畅,一问一答,亲昵乖巧,从来没有过的默契,不时还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嗔笑。

  饺子端上来,大家围在一起,侧着身体像一把把茶壶坐在桌边。杰生坐在妈咪身边,眼神一直很沉静,面带敦厚的微笑,像在思索。因为有了他们母子,大家的客套话讲完了,气氛有些拘谨。还是那个山羊胡老头灌了两口啤酒,抹了下嘴边的酒沫,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杰生哥伦比亚大学究竟有多大。

  这一下像渴久了的人找到了甘泉,杰生立刻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相机,翻出在美国的照片和视频,递给爷爷奶奶们看。严月兴致勃勃地指着照片向他们介绍美国的风光和文化,神情和举止透着一种韵致和自豪。她想权当是对牛弹琴也值得。这一次老头老太太们真正从内心被震撼了,望着母子俩说不出地羡慕:乖乖,连白宫里面的办公室都逛过了。杰生瞟了一眼外公外婆,外婆除了笑就是热情地招呼大家吃,严祖同佯装发牢骚:唉,那个地方除了楼高一点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去。可心里像抹了蜜,眼神从来没有过的骄傲、自得和满足。他的话立刻招来所有人带着讨好口吻的反对和奚落。饭桌上的气氛被推向高潮。

  妈咪还在细心地解释,杰生不声不响地起身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出来,双手背在身后,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像端着一盘菜,把两只手伸到圆桌的中央,五指呈扇形分开,上面赫然涂满了红色的指甲油,他大大方方地说:“爷爷奶奶好,这是我妈咪教我涂的指甲油,好不好看?”他拨弄着手指,带着欣赏和满足的口吻说,“这也是美国的文化。”

  蓦地,所有人的目光仿佛冻结在那双突兀的双手上,说笑声突然中断,像琴弦突然断裂。严祖同摇晃着有些坐不稳,被老伴扶住了。

  母子俩是傍晚到的禄口机场,火烧云的霞光映射在候机大厅,杰生肩背挎包,手握行李箱拉杆,黑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依旧是那么英姿勃发。他殷勤地围在母亲左右,忙着排队、过安检、换登机牌,严月始终不说话,面若冰霜。

  一切手续办妥,坐在登机口前的长椅上,严月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望着跑道外起落的飞机,杰生的耳朵里塞着耳麦,随着节奏,身体微微摇动。她掏出手机,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关机,她打算扔掉在芜湖买的手机卡,一转念,想发个短信给张敏告个别,便打开手机,不料屏幕上迅速跳出张敏的一条短信,就五个字:你儿子装病。她盯着手机,嘴唇微微颤抖,转过脸,目光停留在杰生身上。

  李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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