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帕克尔和密西西比 最后的人流诊所

  • 来源:海外文摘
  • 关键字:人流,密西西比,犯罪,手术
  • 发布时间:2015-05-15 09:21

  威利·帕克尔是美国密西西比州最后一位仍然实施人流手术的诊所医生,被人称为“恶魔”,他工作的诊所被称为“死亡工厂”。曾经,帕克尔也认为人流是一种死罪,然而最终他决定不顾死亡的威胁,帮助那些无助的女人们。

  威利·帕克尔坐在美国密西西比州首府杰克逊的参议院大厅中,突然有人问他,他已经结束了多少还未成熟的生命。帕克尔穿着深色西装和白衬衫,扎着领结,他想留下一个好印象,想让别人看到,他并不是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是个魔鬼。虽然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帕克尔还是思考了一会儿,大声地计算出:每周几十,每月100多,大概4年。“怎么都有几千吧!”最后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那之后,参议院大厅里变得人声鼎沸。人们从长凳上跳起来,目瞪口呆地大叫着“凶手!恶魔!黑鬼!”并用憎恶的语气重复他的名字“帕克尔!”在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他看着人们扭曲的脸上显示出来的憎恨和愤怒,只是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早就习惯了这种愤怒的人。

  最后的人流诊所

  在第一次来到密西西比首府杰克逊前,帕克尔就知道,在这里他会树敌众多,难赢朋友。在美国这一虔诚信仰基督教的州,很多人都会认为他是冷血的杀手,一个该进监狱的罪犯。他也知道,他面临着多么可怕的谋杀威胁,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决定。

  每周一早上,他就在市北的一栋被很多人称为“死亡工厂”的粉红色平房中工作。这栋不比单户住宅大多少的一层建筑物,位于一个管理规范、有干净整齐的门前花园、屋顶飘扬着美国国旗的住宅区中,房主是帕克尔的老熟人。两年前,房主将之改造得如同堡垒,以便保护住户不受袭击,但又不能像故意藏起来一样太过不起眼,于是为它刷上艳丽的颜色。它得引人注目,成为决定来到这里的每个女人的避难所。

  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杰克逊女性健康救助组织”,看着是个骄傲的名字,实际上这里却只是一家简单的私人诊所。但是“救助组织”这样的名号并不夸张,因为在密西西比州,女人们结束怀孕的可能性并不多。她们可能要驱车数百公里,越过州界到达路易斯安那州、德克萨斯州、密苏里州或俄克拉何马州。而在密西西比州,只有这个小小的地方还能为她们提供帮助。威利·帕克尔留着灰白胡子,声音低沉,是个强壮的男人。他是密西西比最后一位还实施人流手术的诊所医生。

  某个工作日,帕克尔踏进候诊室,一间摆放着塑料椅的无窗房间,坏空调在墙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帕克尔关上门,看到15张充满恐惧的脸。椅子不够,有些人蹲在油地毡上,双手抱膝,因紧张而颤抖。穿着彩色衬衣的纤瘦女孩辛达刚满18岁,来年将高中毕业。19岁的菲尔丽莎有时会喝下水道清洁剂,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而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21岁的伊维特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无法想象要如何面对这即将到来的第三个。

  所有这些女人都有着深色皮肤,很多几乎还是小女孩,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她们来自格林维尔、哈蒂斯堡、格林纳达等城市,来自这个联邦州的各个遥远小城和偏僻乡村,乘坐公交车或火车,经历疲劳而昂贵的旅途来到这里,是因为帕克尔可以帮助她们。但是现在,看到高大而强壮的他站在面前,她们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如同罪犯一样深深低下头盯着地面。

  辛达说,她的父母禁止她来找他。菲尔丽莎说,她每天早上都向上帝祈祷,不想做错什么。伊维特说,她从自己的教区得知,人不该杀生。帕克尔熟悉所有这些句子,这种充满害怕和羞愧的眼神。他和这些女人说,有权做出决定的只有她们自己,而不是她们的父母,也不是她们的教堂,更不是州政府或国家。“我也不是你们的法官,我帮助你们,是因为你们需要我的帮助。”他说。

  “无人流州”

  密西西比州实施人流手术的医生数量从来没有很多。在这个有着300万居民的美国最贫穷和最信教的州中,教堂的数量是学校的3倍。在这里,关于人流的讨论几十年来一直绵延不绝。曾经,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组成的“神的军队”在地方上流窜,一个个城市地游走,追踪接受人流手术的女性,还向诊所纵火。在那样糟糕的时期,像帕克尔这样的医生必须时刻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避免在街道上被射杀。直到今天,这种危险仍然存在。

  密西西比州政府也将“驱逐人流手术出境”作为目标。在杰克逊,在每三个街道拐角处就有一个能看到写有红色字体的“无人流州”几个字的海报。共和党人将它们遍地张贴,为不能将“禁止人流”写入法律而愤怒。政府一再颁发新规定,试图借力出台各种限制规定让人流绝迹,有些是关于行医许可的,有些是关于诊所大小的,或是其门前停车位数量的。密西西比曾有十几个小小的人流诊所,如今全部关门了,因为它们不再能够满足行医的必要条件,只有杰克逊的这栋粉红色建筑仍然幸存了下来。

  威利·帕克尔的门诊室是一个墙壁光秃秃的小房间,不比一个储藏室大多少。他面前的写字桌上堆积着几米高的文件夹和文件,每周都变得更多,因为每周前来的女性都更多。帕克尔说,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黑人,家境贫寒,很少有人中学毕业。这位医生说起候诊室里的病人时,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不知道是否还能长期为她们提供帮助。

  去年夏天7月的那个下午,他在州政府大厅中感受到来自民众的愤怒。他们骂他凶手和魔鬼。可是问题在于,如果政府将这最后一个人流诊所也关闭掉,那些女人还能何去何从?帕克尔说,只有少数女人可以承担去往别的联邦州寻求帮助的费用,政府不能置这些女公民于不顾。然而,大厅中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这些。他们认为,帕克尔只是想杀死无助的婴儿来盈利。

  他熟识这样的句子,他每周都听到这些话。白天,当辛达、菲尔丽莎和伊维特恐惧地等候着他,为接受手术做准备时,帕克尔坐在他办公室的写字台后,讲述着他在杰克逊的第一个工作日,那些人流反对者们向他发出死亡威胁。他说起密西西比州州长做出的让像帕克尔这样的医生“金盆洗手”的承诺,以及虔诚信教的当地报纸。就在不久前,其读者还将他称为“密西西比州最大的敌人”。

  说起这些的时候,帕克尔表现得非常冷静,声音中很少有任何波动。51岁的他履行着医生的义务——帮助病人,却被侮辱,受到威胁。他可能会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但是他说:“我可以理解这里的人们对我的仇恨,毕竟我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一样,在同样信教的环境中长大,也曾认为人流是死罪。”

  从接生医生到人流医生

  1963年6月的一个早晨,当威利·帕克尔出生在亚拉巴马州时,人流在美国大多数地方都是被禁止的,在那之后10年都是如此。帕克尔是6个孩子中的老五。他的母亲,一位虔诚的浸礼会信徒独自抚养他们长大,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帕克尔说,他们一家生活在痛苦的贫穷中,住在一栋没有水电的小房子里,但是他的教区照顾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帕克尔每周日都去做礼拜,12岁时成为侍祭,14岁时每晚都读《圣经》,16岁时就能背诵很多《圣经》章节。

  帕克尔在学校成绩也很好,他想做成点什么。他的朋友去参军,成为士兵,很快就开始赚钱了。帕克尔想的却不是钱,而是教堂教会了他什么:生命的神圣,以及不杀生的戒律。他决定不拿起武器,而是成为一名医生。他向哈佛大学递交了申请。他的家人没有钱让他上大学,但是他获得了奖学金。哈佛列了一张表,表明哪些学生是他们最想要的,威利·帕克尔的名字非常靠前。这个来自亚拉巴马州贫民区的男孩上了精英大学。帕克尔说,他从未质疑过自己的信仰,每周六早上他都在宿舍楼里一个个宿舍地分发印有《圣经》章节的传单,宣扬上帝的话语。

  不久,帕克尔毕业了,成为一名妇科医生。他是年级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很快就在全国各大医院工作了。在帕克尔工作的那些联邦州,例如俄亥俄州、加州和夏威夷州,终止妊娠是非常普遍的手术,但他拒绝做这样的手术。

  如果有女人请求他帮忙打掉孩子,他总是让她回家,或是把她转给其他医生。“我不想在上帝面前做错事,”帕克尔说,“我不想夺走生命,只想赠送生命。”不久他决定负责接生,一共做了20年,迎来了几千个孩子降临人世。这份工作让他满意。

  然而,在2009年5月的圣灵降临节,情况发生了转折。当帕克尔得知他的朋友和曾经的同事乔治·提勒尔被谋杀的消息时,他已经住在芝加哥了。帕克尔曾和提勒尔一起在不同的医院工作过,直到后者搬到南部,获得执业许可成为一名人流诊所医生。那天,提勒尔去威奇托一家教堂做礼拜,一个陌生的基督教复仇者近距离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脑袋。

  帕克尔说,提勒尔的谋杀案对他而言如同一个再生的契机。很快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和在南方工作的医生们交流,了解到那里的女人正遭受日益加重的痛苦。帕克尔听说了宁愿喝松节油或从楼梯上跌落下来,也不愿意生下孩子的怀孕的女孩们。他知道,当地很多分娩的女孩,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看到,密西西比州人流诊所数量最少,性启蒙教育被排除在了学校教育之外,对单亲妈妈的帮助不断减少。他也读到,极少有美国联邦州像这里一样怀孕死亡率如此之高。他想起了美国的那个人流要受罚的时代,一年又一年,成千上万的孕期准妈妈不幸丧命,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们。

  如果今天有人问帕克尔,他这样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一个助产医生,为何最终比美国大部分医生实施的终止妊娠术都要多。帕克尔很少说到自己,而是说起《圣经》:出于仁爱信条,爱周围的人的义务。“我的信仰强迫我作出一个好的基督徒在我的位置上应该作出的决定。”帕克尔说,“他会帮助这些女人,还是会放任她们的痛苦不管?”

  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中,帕克尔和自己的良心做着斗争,最后他决定不再视而不见。他学习人流手术的做法,不久每两周坐上飞机去一次杰克逊出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也有其他定期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用假名工作以保护自己和他们的家人的医生。然而去年春天,就连最后一位同事也放弃了这份工作。只有帕克尔仍然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也就无从谈起需要担心家人的安全了。

  这个工作日,在大清早坐在他候诊室中的病人里,有3人决定不堕胎,其他人决定接受手术。已经是下午了,女人们换上衣服,穿上一件白色衬衣,在帕克尔请她们一个一个进入手术室时露出紧张的表情。当她们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脸色苍白地颤抖着走过诊所走廊时,一个CD机中传出轻柔的音乐。永远都是同一首歌:摇滚歌手汤姆·佩蒂的那首《我不放弃》。“这家诊所的‘所歌’并不是福音音乐,”一名护士说,“它是一首著名的摇滚歌曲。”

  帕克尔做完一场人流手术只需不超过5分钟的时间。他说,对他而言,手术已经变成例行程序了。他将吸出胚胎组织描述为一阵短暂而轻微的嘶嘶声。那一刻,护士们不敢细看,而病人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

  这天,帕克尔听了这种嘶嘶声23次。每次手术后,他都将这些移除的组织带到旁边一个狭窄的房间中,弯着腰在洗漱池中研究它们。有时他能在手中的盘子中看到人类生命的微小迹象。一个胚胎何时成为人类?他何时有生存的权利?自从帕克尔成为医生以来,这些问题就一直折磨着他。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基督徒,他都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他说:“我能够确切知道的是,这个诊所中的女人都是人,因此她们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而这是一种他从未质疑过的权利。但是有段时间,他不想帮助任何女人实现这种权利。“那时,比起作为医生的良知,我更害怕犯罪。”帕克尔说,“但是现在我相信,唯一的罪过就是拒绝在病人需要时提供医学帮助。”他说话语调非常平和、淡泊,如同一个改过自新的人。

  死亡的威胁

  几个月前,他放弃了一份收入颇丰的医院工作和一栋昂贵的公寓,从芝加哥搬回了南部的亚拉巴马州,以便能够更加频繁地去往杰克逊出诊。他称在密西西比的工作为他的“使命”。

  为了履行这一使命,他每周一都打包好行李,坐上一辆老旧的汽车,沿着田地和沼泽行驶400公里一路向西。他说,他从不在杰克逊待不必要的时间,只要能够帮助到尽可能多的女人就可以了,仅仅是今年就有2000多人。

  而他的敌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热烈地讨论:如果帕克尔不在了,会有多少女人生下孩子?不久,帕克尔的私人地址第一次出现在网上,一家基督教网站的经营者们将它公之于众,如同将他置于枪林弹雨之中。几天后,杰克逊刚刚日落,帕克尔离开诊所,想开车回亚拉巴马州,在走向汽车的路上,他发现街上有人等着他。他想起曾收到的死亡威胁,有种不祥的预感。最初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用棒球帽深深遮住脸,以防被人认出来,小心翼翼地从停车场开出车,找了一条通往高速的最短路径。

  看来没有人追踪他。然而不久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帕克尔接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别再来了,否则我们会去找你。”这个陌生人将这句话重复了3遍,然后挂断了电话。帕克尔思考了6天,他该怎么做。第七天他开车回杰克逊,继续他的工作。

  帕克尔说,恐惧让很多像他一样的人无法做正确的事。年轻时,他除了学习《圣经》,也很喜欢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讲话。帕克尔说,现在他常常想起他的话,因为密西西比州的人流之争不仅仅涉及信仰问题,也是肤色问题。

  在杰克逊的诊所前抗议的,主要是中产阶级男人。坐在帕克尔候诊室中的大部分是黑人女人,很多非常贫穷,就算没有孩子也没有未来可言,有了孩子就更甚。对于帕克尔来说,他所争的不仅仅是女人们的自主决定权,还有平等的机会。他相信,在这场战斗中上帝会保护他。尽管如此,每次他离开诊所时,护士们都像要永别一样地和他道别。

  这天晚上,当帕克尔走出诊所后门准备回亚拉巴马州时,夜幕已经降临。他需要驾车5小时才能到家。帕克尔熟练地将车开到高速路上,闷热的空气吹进车窗,在黑暗中路过一座座明亮的教堂。密西西比只是贯穿美国南部的这个巨大的狂热信教地带的心脏。

  帕克尔说,反人流者多年来一直在胜利进军。从西部的俄克拉何马州到东部的佛罗里达州,越来越多的医生放弃了他们的使命,越来越多的人流诊所关门。在比整个法国面积还大的德克萨斯州,几年前就只剩44家人流诊所了,很快将只剩5所。而这些州也正是执行死刑最多的州。帕克尔说,他不相信这里的政府支持生命,“他们只是支持出生”。

  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有点在意。每当他开车行驶在自己家乡的道路上时,一个念头总是挥之不去。他问自己,如果当时的美国没有禁止人流,他的母亲会如何抉择。

  她17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53岁就去世了。她独自养育了6个孩子,一直疾病缠身、憔悴不堪。帕克尔还记得她有多么虔诚,每晚都和他一起祈祷。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勇气来养育他。如果那时候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医生,帕克尔停顿了很久才说,他自己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生。

  克拉斯·雷洛提乌斯/文 李立平/译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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