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重逢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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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留学生,爱情,圣诞节
  • 发布时间:2015-07-18 09:46

  穷得连快乐都没有的沮丧青春

  2006年美国纽约,中国留学生彭葛原和季苍,同住在老城区一座破败公寓的地下室。同是漂洋过海,年纪相仿,却鲜少有来往。时间都用来多看一页书,多打一份工;手头拮据得吃一顿肉都要下一番狠心。不如做个冷漠的人,看上去拒人千里,无欲则刚。谁要这青春。这一无所有,穷得连快乐都没有的沮丧青春。

  纽约的冬天那么漫长,总是大雪覆地,地下室的气窗只和地面齐平,雪大的时候这唯一的一处光亮就被掩盖了。季苍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们像是一只只藏起来的小松鼠,吃着少得可怜的食物,等待春天到来。趴在气窗边向外看,远远看到葛原走过来,他的步子总是快的,像一只大号松鼠。松鼠啪一下摔了一跤,站起来掸掉雪钻进树洞来。

  在一楼的公用厨房季苍遇到他,葛原善意地提醒:“外面地上很滑,你待会去打工的时候走路留点神。”说完,他准备回房。手里提着一壶烧开的热水,季苍知道那就是他的晚饭,可能只是一块干得发硬的面包,或者一包泡面,狼吞虎咽吃完,再灌一大杯热水。

  他们是普通的交情,那天季苍却挽留了他,“我待会做好吃的,你要一起吃点吗?草头圈子爱吃不?就是大肠,炒得油汪汪的。”葛原吞了一下口水。

  草头圈子是上海的老式菜,圈子就是大肠,草头在祖国大江南北的田头俯拾皆是,草头铺底,红烧的圈子盖在上面,又有肉香,又解油腻。季苍的奶奶是上海人,她耳濡目染学了几招,在美国,外国人不爱吃大肠这类内脏,所以价格便宜。那天葛原只觉得那道菜香气诱人,香得好像吃了一大碗红烧肉。

  大概太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两个人都吃出了一点乡愁,又有一些心慌,好像身边的人就是在这个荒凉世界里能抓住的唯一的、温暖的事物。

  他们被渺小伤害,也被渺小安慰

  那一年圣诞节他们两个人一起过,在超市里买了一瓶便宜的干白,又狠心切了大块火腿,喜气洋洋地举杯,在季苍的房间里席地而坐,大快朵颐。她是潮汕人,从家里带来的几棵水仙球一直养在瓷盆里,入冬后渐渐开了,此时室内有淡淡的香气。

  葛原深深嗅了一口这冷香,笑着说:“你真是什么都能带来啊。还带了什么好东西?”还带了茶叶,大质山的凤凰单枞。他们潮汕人嗜茶如命,又生性悠闲,一锅粥能煮一个上午,一壶茶能喝一个下午。多好的日子,偏偏自己要跑出来。微醉的季苍傻傻地问:“我这么辛辛苦苦跑到南半球,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葛原顿了顿,说:“为了明天。季苍,为了我们的远大前程。”

  他们扬手,又干了一杯。

  日子因为多了这样一个人而有了一些暖意。有时深夜葛原会去季苍打工的中国餐馆接她,一起走两个街区,回他们的松鼠洞。每一次都会经过一家甜品店的后门,这个时候季苍会大口大口地吸气,把空气中烤面包的香气吸进来,那里的面包实在太香,也实在太贵。

  这个深夜,甜品店的后门开着,几个工人在搬运面粉、糖霜等原材料。远远看过去,糖霜如雪,连空气都是甜的。两个人就这样停下了脚步,葛原吻了季苍,她的嘴唇上黏着糖霜,异常甜蜜。

  因为爱情,也因为生计,两个人住在了一起,剩下的房租开销用来改善伙食。那个小小的厨房在那一年成为季苍幸福的小天地。而葛原也从未闻过那么香的饭菜,那香气里包含着盛大的平静而卑微的生活气息,由柴米油盐构成的熨帖,叫人无限安慰。他们被渺小伤害,也被渺小安慰。

  从这一年冬天到下一年冬天,季苍躺在葛原怀里,地下室没有暖气,那片窄窄的气窗透着雪光。冬日里阳光都是冷的,泛着白,很吝啬地透过这灰败的窗,短短地照进来这一刻。季苍在那稍纵即逝的阳光里向葛原回忆她的家乡,那里有一个渡口叫停弦渡。传说司马相如曾经来过那里,在等候船夫之际,拨弄起琴弦来。船来,弦断,渡去,那么干净利落。

  季苍说:“我们快要回去了吧。真好。”

  只这么一小会儿,那吝啬的阳光已经消失了。葛原在心里想着别的一些事,季苍说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附和。当季苍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睛时,他捏了捏她的手,“季苍,如果有机会,我想回报你。”

  季苍其实很傻,察觉不到一些很明显的地方;但这个时候季苍又特别聪明,听得出葛原的弦外之音。没有同样厚度的爱去回应的时候,才会想到要回报。

  像浪花的手,或者破碎的脸

  2008年,季苍回国,未衣锦,甚至有些落魄。葛原向她坦白,他出来以后就没有打算回去。在他的家乡还有一个拿每月工资资助他念书的女朋友,约定等他在美国找到工作就接她过来。为了这渺茫的约定,他们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他对季苍说对不起。季苍拦下了他的话:“你不用回报我。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葛原送他去机场,两个人心里都难受,有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季苍红了眼睛,脱下羽绒外套,拿出不多不少的一沓美金。她塞进葛原的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钱财匮乏的年纪,如果感情可以用钱来表达,那么季苍就是倾家荡产。

  纽约的冬天总是多雪,行人都裹紧外套埋头匆匆赶路。葛原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从未发现纽约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他茫然的背影,在寒冷的雪景里,走成了一个长镜头。

  这长镜头里还有两年,都是各自最苦的时候,却都自觉变成杳无音信的人。季苍在北上广辗转,毫无依靠时女人若还没有钱,心里该是多么慌。季苍觉得那两年,她好像只为一个目标在奋斗,就是不要让自己心慌。一分一厘,赚得都辛苦。而关于葛原,太长时间过去了,刻意忘记了他的联系方式,也忘记了曾经怎样心急如焚地分开一天就想要见到他。只是到午夜梦回,或是凌晨惊醒,那些最脆弱的时候,会朦胧想起他。

  而葛原带着赎罪般的心,拼命存钱,试图实现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诺言。他搬到更简陋的地下室,冬天冷如冰窖;而夏天蚊子又可怕,不通风不能用杀虫剂,满墙都是打蚊子的血,褐红色一片。有一次朦胧醒来,发现墙角的洞口有老鼠在探头,抖着手用报纸搓成球去堵住。那个时候想起季苍,觉得季苍一定会懂他的苦。可是季苍明明也没有跟他一起经历这样的苦。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岁月,明明动荡落魄,现在想来内心却格外安宁。

  一年后他研究生毕业,境遇没有改变多少。女友终于等不及他,在结婚前一晚给他打电话,痛哭流涕。他挂上电话,恍惚很久。

  他不是一个好人,有时优柔,有时长情,有时懦弱,有时又有盲目的决心。他只是一个男人。要找到季苍。下这个决心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些胆怯。的确如此,人这样一个血肉之躯,抓住幸福比忍受痛苦更需百倍勇气。

  最极致的孤单,也不过如此

  人海苍茫,这一找就是两年,葛原对季苍的了解少得可怜,只记得她说过老家在潮州一个县里,迷糊地去找过,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们喜欢一个人,深爱,那么越过深爱之后呢,也不过是人海里相忘,各自怀着荒谬的旧伤口。

  葛原不找了,爱上了喝茶,访茶山,搜罗各地好茶,尤以广东乌龙茶。那时季苍在美国,手里贴着一枚茶壶,那茶叶的味道,他记得。白云苍狗,很多事都会改变,心境也平缓了很多。对季苍的牵挂只放在内心的小角落里。那个角落里的葛原,像固执的老头儿,留着一条晚清的辫子。没有想改变什么,只是想再见故人一面。

  有次在杭州的一个山野小饭馆里吃饭喝酒,席间有一个妩媚的女人,醉了唱起蔡琴的老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他的心动蓦地静了,偃旗息鼓,什么都听懂了,那歌里唱的,什么是破碎的脸,什么是浪花的手,讲的是人心里的一辈子。

  酒后,店主人端来一壶茶,他醉意朦胧地喝,如梦初醒。季苍的味道,那年美国纽约贫穷的味道。“茶是一个老朋友送的。雪片稻花香,是唐宇和妻子一起做的,一年就做这一次冬茶。香味独特吧,明明那么香,闻着却总能让人心里难过起来。”

  他们住在大质山的棋盘村,葛原辗转到的时候,只有唐宇一个人在,季苍外出,还有一天才回来。听说葛原是她在美国时的故友,挽留住下。而那时的季苍,夜宿在青城山的一个道观。临睡前站在走廊上看,偌大的道观里,到处黑沉沉的,只有一个中年道士拎着一盏风灯,前门后门巡视,是这巨大黑暗中唯一亮的人影。季苍凄惶地站在那里,突然明白了在爱里,最极致的孤单也不过如此。

  当晚梦见葛原,梦中大雪,她提着风灯在梨花般白的月光里走下山,见他在那里等他,却是发不出声音,无法相认。季苍醒来,心中难过。

  告别了一切,再不回头

  然而世事婉转沉重至不可说,很多重逢是没有意义的,人这心里装着一辈子就够了。八年后他们的重逢,在这座偏远僻静的茶山,三月的茶山,满山的紫藤和映山红,春色正丰盛。他们能说些什么呢?故事早已被岁月掩埋,你还活着就好。

  季苍说:“我给你泡壶茶吧。”语气是平静的,那种平静,是告别了一切,再不回头。

  送葛原走,出了里屋,在敞亮的天井下站一会。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门框里,倚靠门檐,安静得像两尊佛。有一束阳光渐渐打在他们身上,季苍眼眶微湿。还能有这样一道光,把这么多年的风尘照得干干净净。还爱葛原吗?爱着,但那爱在岁月里只成了永世的牵挂,却再也没有开始的勇气。

  那束阳光转向别处,葛原也就走了。

  那之后的岁月他和季苍再没有关联,像树长年轮一样专心老着自己的年纪。始终是飘飘荡荡,后来漂到北京,也是冬日,朋友请他吃上海私房菜,觥筹交错间,服务员端出一盘草头圈子,他夹了一筷,却五味杂陈。

  只那一瞬,葛原想起前尘往事,想起永无机会报答的季苍,忽然被草头里浓厚的白酒味呛了,咳了几声,抬起头,泪光盈盈。

  文_陆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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