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艘船沉入海底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偷渡,新移民,香港
  • 发布时间:2015-07-18 12:16

  新移民

  吴淞珍第一次见到“鸭灵号”的时候,陈嘉良因为找不到红色的颜料而焦躁。9 岁的吴淞珍跟着父母,连夜坐小船到香港不久。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词叫“偷渡”,坐在抱着小木桶狂吐的母亲身边,她觉得这里的海港比起上海的漂亮得多,而且没有腥臭味,能住一辈子就好。

  “新移民”这个名字,在刚来的日子里让人觉得好奇和兴奋,然而很快却一棍棒打死你所有的幻想。父亲脱去了国民党副官的军装,藏于床底小木箱,去了茶餐厅做事。刚开始放不下面子,加上粤语不流畅,总被人嘲笑,在节奏嘛儿快的茶餐厅总是做错事被骂。一直养尊处优的母亲则给附近的人缝缝洗洗,帮补一点家用。

  他们的家安在海港边的一条陋巷内。狭窄的小巷内住着三四户人家。一个帐篷,两张木床,两幅蚊帐,便是他们的家。她家没有完善的煮食用具,只是用石头和纸皮盖着一个大铁皮桶,一切起居饮食尽在于此。所以吴淞珍很羡慕巷尾的陈嘉良,因为他家的木床边不仅有藤架用来做衣柜,板边还有块小木板做他的书桌。她穿着上海带来的花裙子蹲在陈嘉良的书桌旁看他画了半天,口水有点不受控制地涎了一滴到地上,再回弹到唇边。她用力咽了咽,开口问:“这是什么鱼?”

  “鱼”这个词让陈嘉良也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但是他很快又鄙视这位没眼光的北妹:“那不是鱼,它叫鸭灵号。鸭,灵,号,系一部船,OK?”

  1952年,香港老大街的长城电影公司,门前海报会教你O唔OK。

  挂念

  陋巷的尽头是码头。

  陈嘉良比她大几岁,他家比她家早来香港。据说他家刚来时,因为携带了不少资金,以至还能过上不错的生活,陈嘉良甚至短暂地去上过学。但时间一长,坐吃山空,就穷困潦倒下来,从酒店沦落到公寓,再到路边板屋。据说,陈嘉良一家来香港之前,父亲是一位知名画家。但在50年代的香港,作画并不是能满足一家三口吃饱饭的行当。大陆南下的文人,多因对当时的大陆新政权不理解才出走的,而他们的大多数人,在香港都艰于谋生。

  因为穷,陈嘉良和吴淞珍都没有去上学。除了跟着其他小孩去海边捡煤球,吴淞珍就是跟着陈嘉良的尾巴,去码头看他画画。

  天蓝水清,故地浓情。可能自幼受父亲熏陶,陈嘉良的画功甚是了得——至少,吴淞珍觉得比起隔壁巷的朱阿甘、方小辉用煤球在地上画的猪头牛嘴来说,顺眼多了。吴淞珍可以站在陈嘉良身旁看他画半天,偶尔抬眼看远一点,跟着他的目光望一艘在维多利亚港上像鸭子一样匍匐的中式帆船。那艘船扬着鲜红色的帆在海里进进出出,船上阿叔阿姆弯着身子抛网撒网,收帆起帆。

  陈嘉良告诉吴淞珍,那艘酷似鸭子的新船叫做鸭灵号,“我妈话,那只船系我三舅公的堂表弟的舅仔个仔整噶。睇睇边日,我问问船家,和你上船去耍耍咯。”

  陈嘉良用带着南粤某地的口音跟她说。吴淞珍听得似懂非懂,只用力点点头。

  大春婶说陈嘉良是个“老人精”。星夜点点时,才十三四岁的他站在码头边,双手插着裤袋直笔笔地吹风,或在沙地上不知比划着啥,写了擦,擦了写,活脱脱电影海报里伤感的汉子。后来吴淞珍偷偷描下了他写的那几个字,以一粒猪油膏的代价向街口钟表佬的儿子请教,知道那几个字读作“赵翠花”。

  赵翠花。猪都知道那是一个女生的名字。吴淞珍搜寻了附近三巷七栋的少年,除了三街有一个胖成猪的同龄女子叫孙翠花,没发现哪个名翠花姓赵。

  吴淞珍很泄气,那个被陈嘉良挂念的女子,一定在他的故乡。她一定貌美如花,笑似落霞。吴淞珍用清水搓着自己黝黑的皮肤,第一次有种被深深挫败的感觉。

  彩数

  鸭灵号的枣红色帆像极了母亲的红旗袍。

  趁母亲外出给人送衣服的空当,吴淞珍从床底拖出小木箱,取出母亲的红旗袍和高跟鞋穿上,脸上抹了两点胭脂,在小巷里婀娜地走。“阿囡,俾你妈知道打死你!”大春婶在剥葱,见到吴淞珍的“作死”,又好气又好笑地警告。

  “阿囡,大个女去参选香港小姐,做真正的香港人!”伙头叔摇着大葵扇,笑眯眯地看着吴淞珍笑。“你教坏细路!”大春婶把葱皮葱壳扔向伙头叔,站起身抖抖肥大的屁股,走去巷尾倒垃圾。伙头叔提起大铁皮桶跟在她身后。

  见大春婶和伙头叔走远,吴淞珍放下了提着长长旗袍的右手,歪着身子,双手交叉放在刚刚发育的胸前,故作高傲地对着墙壁说:“我觉得我地有必要好好倾一倾。”没错,刚刚上映的电影《曼波女郎》,葛兰就是这样跟陈厚说话的。

  陈厚和陈嘉良也不过是差了两个字。吴淞珍无数次幻想,长大后她要这样美艳动人地对陈嘉良说出那句酷得不得了的台词。可今天她有点等不及。

  吴淞珍14岁,亲眼看着孙翠花由父母做主,嫁了一个比她还像猪的老男人,悲戚戚去了屯门。她去布厂做杂工,跟在一群小姐妹身后,听她们唧唧喳喳悲情地讨论:女人终要一嫁,嫁大肥佬、金鱼佬还是胡须佬,得看“彩数”——“我妈话,人地俾得起礼金就要嫁。”

  这个“彩数”,真让人伤感。

  那天陈嘉良没看到她漂亮得像葛兰的一面,她却被一群刚好路过的男工友嘲笑为“鬼头珍”。他们边笑边走远后,吴淞珍摸着不小心崴掉的脚,躲在大春婶家的木板后嘤嘤哭了。

  她摸到了伙头叔藏在床底的电影宣传单,1957年的葛兰漂亮得像一个妖精。

  母亲已经不止一次跟她提过,水嘁婶的七表弟在中环开电车。那个有着万民敬仰职业的男人吴淞珍偷偷见过,约三十岁,凶神恶煞,长着一绺胡子,以至她有点担心他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容易沾上菜汁。

  陈嘉良始终没有带她上过鸭灵号“去耍”。估计他对“三舅公的堂表弟的舅仔个仔”也解释不清这薄得如丝的亲戚味儿。一年前,18岁的陈嘉良去了上水跟老师傅学修遮补烂鞋,吃住在那边,不常回来陋巷。吴淞珍曾经转了几趟电车,偷偷去看他。他坐在街边,大腿上铺一块垫布,嘴里咬着线团,细心地帮一个女子的高跟鞋上鞋。

  她在拐角处看了他半天,计算他每补一只烂鞋可以赚到多少钱。

  而她自己的工钱也早就偷偷攒下,等攒够了,她就穿起母亲的旗袍去找他。她做梦都渴望陈嘉良来拯救她。

  她甚至“无耻”地想好了对白。这个“无耻”让她自己羞愧,但是跟胡须佬相比又不觉得那么难以启齿:陈嘉良,呢度系三千七百蚊,你可唔可以摞住去同我妈讲,你要同我结婚?

  别离

  听布厂的小姐妹说,为了配合中环填海,中环天星码头和皇后码头要被搬迁至爱丁堡广场。小姐妹们约好下午收了工就一起去皇后码头看热闹,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到佳艺电视的帅哥主持人。

  这天早上,吴淞珍照常起床去上班,经过陈嘉良父母家的时候,发现空无一物,连床板都不见了。偌大的黑色水缸只剩了半缸水。问大春婶和伙头叔,他们毫不知情。那天吴淞珍罕有地旷了工,倒腾了几趟电车去上水。补鞋师傅咽着口水瞟着吴淞珍因为奔跑而一起一伏喘气的胸脯,说陈嘉良昨天辞了工。

  关于陈嘉良一家的去向,后来街坊们说得很玄乎。有人说他父亲是反共画家,被抓起来了;有人说他父亲的一幅画在英国佬那里卖了天价,于是一家人静悄悄搬去了元朗,“跟我们这些死穷鬼撇清关系”;也有人说,他们一家想偷渡去南洋,半路船只失事全淹死了。

  吴淞珍坐在维多利亚港的水边,一遍遍看着红色的鸭灵号来来回回。听,有风声,海的声音,和船的声音。斜阳里,她把脚上那双黑色的布鞋使劲扔进了水里。

  唉,天长日久,原来这就是别离。

  岁月

  五十年后,吴淞珍做了别人的外婆。她无意中在外孙女的教科书上看到一帧老照片,维多利亚港密密麻麻的高楼下,水波天光之间,荡着一艘红帆张扬的木造渔船,浪随帆影,美不胜收。她想起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要带她上鸭灵号“去耍”,但是一直没有兑现。

  她的父母很厚道,最后没有强迫她嫁给胡须佬。吴淞珍后来嫁了一个做面包的师傅。在香喷喷的烘焙房里,面包师傅总是偷偷攒下一点面粉,做菠萝包给吴淞珍和他们的孩子们吃。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吴淞珍一直能享受来自面粉的浓香,腻腻甜甜。

  当然,因为岁月会把人变得更好,而不是更苦。后来的状态也许不是最好,但也没有多差。

  吴淞珍后来住过屯门,住过青山,住过元朗,住过油麻地,但是她总是会想起维多利亚港旁边那条狭窄脏乱的陋巷。维多利亚港被越填越窄,在沧海成桑田的物是人非的年代,有人忆苦思甜,也有人抚今追昔。而后来一直被香港旅游发展局用作推广香港的渔船鸭灵号,几经易手,在潮起潮落间与香港并肩同行逾六十载,然后,落得个沉没香港仔码头的惨淡下场。

  鸭灵号

  2015年4月,在深水埗颐养天年的吴淞珍这天看到新闻,一位从事游艇买卖的年轻人辗转买下了“鸭灵号”,并把它从海底里捞了上来。年轻人说,他要到珠海以高价找老师傅修复,希望尽量保留其原貌,包括枣色帆布、柚木和响铃,以及写有“DUKLING ICON OF HONG KONG”字眼的铜牌。新闻说,“鸭灵号历史展”将在香港时代广场开幕。

  吴淞珍摘下老花眼镜,眼睛湿润了。也许不久之后的“鸭灵号”复航,她应该能拄着拐杖到达现场。她想亲眼再看一看、摸一摸本以为湮灭在岁月里的枣色帆布。如果运气好的,说不定会在那里遇见陈嘉良。

  如果他尚在世上。

  多年来,只有在吴淞珍的梦里,陈嘉良的结局才是温暖而美满的。她不止一万次想,他是回故乡找赵翠花了。因为唯有这样,才让那段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感情,变得有意义。

  文_叶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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