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在近代西方世俗化进程中的复归

  在近代西方世俗化进程中,基督教在卸载其社会管理功能的同时,深入心性领域不断加强其宗教功能,彰显其神圣价值与世俗价值,确立作为基本人生观的宗教本质,从而实现向宗教的复归。基督教在这个复归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功能,巩固与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形成一种发展的宗教观,逐步走向理智与成熟。

  “世俗化”(Secularization)是西方宗教社会学的重要概念。从词源来看,世俗化一词的拉丁语词根saeculum本身就意思含混,它既可以表示一段长距离的时间跨度,也可以指魔鬼撒旦统治下的此世。因此,“世俗化”可以在两种意义上来使用:一,形容在现代社会发生的某种变化;二,指一个漫长的社会变化过程。

  尽管世俗化源于何时并无定论,但把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看作世俗化进程的里程碑是公认的,并且其间所发生的各种社会变化也是可以进行客观描述的,比如美国学者拉里·席纳尔(Shiner,Larry)在题为“经验研究中的世俗化概念”一文中便列举了六种可概括为“世俗化”的社会变化。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变化都与宗教相关,因此“世俗化”还常常被看作是与宗教之未来密切相关的问题,围绕基督教的兴衰产生大量争论,导致对世俗化的态度出现分歧。

  无论“兴”还是“衰”都是对基督教之未来的片面评价,因为从基督教的不同方面来看,世俗化既会产生消极影响也会带来积极作用,于是基督教在西方社会世俗化过程中便拥有衰落与复兴并存的双重境遇。一方面,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不断卸载它的社会管理功能;另一方面,基督教深入心性领域不断加强其宗教功能,凸显其宗教本质,从而实现向宗教的复归。基督教在这个复归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功能,巩固与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形成一种发展的宗教观,逐步走向理智与成熟。

  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加强了自身的宗教功能

  所谓“宗教功能”,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认为它在于调节个人信仰与社会公共价值之间的平衡,即通过宗教价值影响个体确立其基本“命运”的选择,这种命运选择构成个体生存的意义系统。[2-P471]在世俗化过程中,基督教的“宗教功能”具体化为两方面:第一,基督教以其超验性质使人保持对现实世界的警觉,以批判的态度对待社会发展,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社会发展的良好态势;第二,基督教以其丰富的教义思想为现代社会提供精神资源,促进世俗社会的发展。凭借这些宗教功能,基督教在世俗社会中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影响。

  尽管宗教功能是基督教所固有的,但是在世俗化进程中得到了加强。被世俗化了的基督教是这样一种状况:首先,它被剥夺了社会管理功能,亦不再担当知识的解释者,由原来社会的中心转变成了一种边缘现象,并遁入私人领域,被私人化了;其次,其教义思想日益尘世化,关注个人现实生活;最后,教派多元化,且呈现相互竞争的局面。这些状况使基督教加强了对于个体的影响,宗教私人化的结果是使基督教被信徒非强制性地、自愿地接受,教派多元化同样意味着过去可以由权威强加的宗教传统,现在不得不进入“市场”供信徒自由选择。于是在现代化社会中,基督教虽然丧失了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地位,但经过个体的自主选择,其“实在性”又在个体意识中得到体现,“个人事实上在自己的主观意识内,在自身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发现’了宗教。”[1-P177]而基督教一旦进入个体的内心,必将深刻影响他的心理和行为,尽显其宗教功能。

  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本质得以凸显

  赵敦华教授在谈到宗教本质问题时,曾指出基督教是神圣价值与世俗价值相结合的基本人生观。在中世纪,基督教还以社会管理者和知识解释者的面貌出现,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基督教在这些方面的实践漏洞百出,最终不得不将这些权力转交给社会。然而,作为一种基本的人生观和人生态度,基督教一直在人心中具有影响力,并且当世俗化剥夺了它的政治权力和知识解释权之后,更明确了它是一种“人生观”的本质,从而专心经营安慰与希望。

  首先,基督教是具有神圣价值的人生观,其价值系统具有绝对性和普遍性。在基督教体系中,道德义务与道德责任作为神对人的要求被体认为人生真正的价值,并且必须被加以承认和实践。这种神圣命令在塑造人生态度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例如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自由”、“平等”的教义思想与现实的政治追求之间,都反映了神圣命令对人行为的影响力。

  神圣命令之所以可能对人产生影响,并且影响如此之深,来源于“神圣”感所导致的既畏惧又向往的宗教意识。奥托指出神秘感是一种二元结构性质的东西,一方面是畏惧感,即崇拜者在某一个至高无上的超绝者面前所产生的那种战战兢兢,自惭形秽,卑微渺小的神秘感受,另一方面则是“神往感”,指的是尽管崇拜者在这个超绝者面前胆怯万分,无比畏惧,“但同时又总要情不自禁地转向它,甚至还要使之变成他自身的东西”[3-P31]。这种既畏惧又神往的感受就是宗教意识的深层结构,它不仅造就了人的处境,使人意识到自己在世界之中的地位和价值,而且为人类活动提供了动力和目标。奥托对“神圣”的分析,揭示了宗教是一种基本的人生观,而且是一种“神圣”的人生观。

  其次,基督教是具有世俗价值的人生观,宗教实践由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的人来完成。对于人所生存的此岸世界,基督教对它的态度由弃绝到赞赏,在今天基督教已不再将两个世界的对立作为重点来宣扬,而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己任。这一系列的变化表明,基督教日益关注人的世俗生活,是具有世俗价值的宗教人生观。实际上,既然是一种人生观,就不可避免要与人的现实生活相联系,即使是对此岸世界抱弃绝态度的传统基督教也没有完全脱离世俗生活,反而正是这一弃绝态度导致了基督教对世俗社会的全面控制。传统基督教通过教会实现管理社会的功能,也是基督教的世俗价值所在,但是与自宗教改革以来倡导的尘世观相比,后者激励人们积极投身于此世的工作,关注现实问题,对世俗社会的促进作用更大。

  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日益走向理智和成熟

  综观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变化,我们可以发现基督教的发展具有如下趋势:

  第一,从与科学的冲突转向与科学的妥协。基督教与科学妥协最明显的事实莫过于伽利略被教皇保罗二世平反。随着人类理智的进步,科学证明了传统基督教在知识方面的愚昧无知,然而另一方面,基督教不能放弃其信条与教义中的各种非理性因素,因为失去了它们也就使基督教丧失了作为宗教的意义和价值。兼顾二者,基督教所要做的是力图使自己的思想不包含任何公然的自相矛盾、任何对自然理性的违反、任何同我们根据科学或常识而对世界抱有的信念的冲突,只有这样才能使基督教思想在科学世界中是“合理”的,从而获得立足之地。可见,与科学妥协是基督教在现代世界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也是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所作出的最重大的调整。这种调整和转换,对基督教来说具有积极的意义,英国学者怀特海从两方面对此进行了评价:首先,他指出近两个世纪以来,宗教一直处于防守地位,神学家们“把自己描绘成被敌军包围的堡垒的战士”[5-P181],不断地对科学进行防御和攻击,其实这种精神是缺乏信仰的表现,“他们不敢加以修正,因为他们企图逃避责任,不愿把自己的性灵使命和某种个别的幻想斩断联系。”[5-P181]实际上,“宗教是人类某种形式的基本经验的表现,同时宗教思想的这种表现法也不断地在趋于精纯,不断地排除了芜杂的想象。”[5-P181]科学把宗教从不完整的科学中解放出来,从而澄清了自身真正的使命。

  第二,从超脱尘世转向面对现实。在世俗化过程中,基督教越来越努力去解决我们文明的当前情绪使我们注意到那些问题,导致生态神学、人格神学、希望神学等新思潮的产生。实际上,基督教从产生之日起一直在受现实情绪的影响,比如基督教在建立之初不得不适应当时社会的希腊化情绪,在基督教思想中融入了希腊文化;宗教改革时期,新教主义者也充分考虑了当时社会的宗教意识和精神气质,从而改变了传统基督教的信仰观,并赋予世俗生活以神圣性;在现代社会,基督教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并且在方式上出现了与传统基督教不同的特征。传统基督教思想为了保持神学系统的完整性,并不直接讨论现实社会的症结;现代社会的各种神学思潮则直接关注现实问题,其兴趣主旨不再以完善神学体系为中心。系统神学的发展已成为其次,现代神学思潮主要致力于挖掘古老智慧以解决现实问题。在现代社会,现实问题已成为基督教思想的一个生长点,这显示了基督教在现代社会中的积极姿态,并且基督教通过为人们摆脱危机提供出路,也进一步增强了自身的吸引力,获得生机与活力。

  第三,从片面强调伦理价值转向把伦理和信念结合起来。基督教既是一种信念,也事关伦理实践。长期以来,无论大众还是基督教自身都过分强调了基督教的伦理约束力,忽视了信念的感召力,结果使基督教失去对人心的吸引,并被统治阶级加以利用,成为压迫工具,招致怨恨。实际上,“行为是宗教的附产物: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附产物,但却不是主要方面,每一个伟大的宗教宗师都反对把宗教说成只是行为准则的裁定者。”[5-P183]对基督教来说,更为本质、更为重要的是它作为信念对人的感召,使人产生崇拜。宗教信念具有独特特征,“这种东西既处在常川不住的事物之流中,同时又处在事物的外面和后面。这种东西是真实的,但还有待于体现;它是一个渺茫的可能,但又是最伟大的当前事实;它使所有已发生的事情具有一定意义,同时又避开了人们的理解;它拥有的是终极的善,然而又可望不可及;它是终极的真理,然而又是达不到的愿望探求。”[5-P183]宗教信念作用于人心,便使人产生了积极的进取精神,去追求那不可达到的目标,这是宗教崇拜的真实内涵。宗教信念对人的感召是强大的,它使人们不断超越现实,追求美好未来。现在人们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宗教信念所带来的高尚进取心的可贵之处。

  第四,从终极真理转向可发展的真理。基督教在世俗化过程中获得了这样一种发展意识,即基督教思想体系并不体现着终极的、独一无二的真理,而是留有进一步发展的余地。基督教得出这样一种发展观是与基督教自身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分不开的。如前所述,基督教与人类理智和社会现实之间的联系紧密,后者的过程性决定了基督教也是具有发展过程的现象,它必将随着人类理智和社会的发展而不断调整终极的思想体系,更新思想内容。另一方面,就基督教自身的发展来说,“宗教除非能和科学一样面对变化,否则就不能保持旧日权威了。宗教的原则可能是永恒的,表达这些原则的方式则必须不断发展。……假如宗教本是真理的一种完整叙述,这种修改就只是把重点更加精确地表达出来。这种过程是有益的。”[5-P180]发展的宗教观是一种理智、成熟的宗教观,它既是基督教经历了一系列变化之后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也对基督教以后的发展至关重要,它保持着基督教的生命力。

  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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