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香蕉

  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父亲从青海回家乡探亲。路过西宁的时候,他买了一把香蕉,然后坐轮渡,过黄河,挤火车,转汽车,辗转几千里带回家。西宁的天气冷,也许他买的时候香蕉就是冻了的;也许,刚开始香蕉皮还是正常的颜色,但长途辗转之后,娇气的香蕉皮变黑了。反正,看着奶奶从爸爸的灰色皮革大包里掏出那把黑皮子的东西时,我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我本能地知道那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一定非常好吃。

  奶奶在世,二姑母未出阁,家里过着“老伙里”的生活。父亲每次回家,都是先到爷爷奶奶那里报到、请安,把带回来的东西,比如糖果、布料、大米、布票、钱什么的,悉数上交,由奶奶清点发派或支用。僧多粥少,大家闺秀出身的奶奶又讲究礼数,每次分派东西,不仅自家人人有份,连孀居的大奶奶、人丁兴旺的三奶奶家也人人有份。所以,父亲迈进家门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最后分到我们母女头上的物品却十分有限。那次的香蕉,我和母亲、妹妹合着分到了一只。

  奶奶分派东西是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若是布料,一定是奶奶当场用尺子量,一块一块扯开,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从我大娘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喊名字,喊到谁,谁站到她跟前,双手对双手接过去;若是糖块,一定是数好颗数再分,谁也不多一颗,谁也不少一块,以小家为单位领取。其实,这样的分派,一年不会超过两回。一回固定,是每年的除夕夜,分的东西除了花生、瓜子、糖,还有孩子们的压岁钱、大娘和母亲妯娌俩的零花钱;一回不固定,就是我父亲回家探亲的时候,若哪年父亲不回来,就没有那种激动人心的分派仪式了。

  分派仪式给我小小的心灵注入了很牢固的家族观念。比如我对“父亲”的理解,好像他应该先是大家的,然后才有小小一部分是我的,就如同他每次带回来的好东西。而我私下似乎又有一点儿小小的骄傲—奶奶分派的那些东西,那些让大家兴奋、快乐的东西,是我的父亲带回来的。事实上,父亲也确实是先属于“老伙里”,后属于我,或者确切地说属于我们的小家。他不会用甜言蜜语表达什么,而是把自己对家庭所能付出的,无私地交付给自己的双亲,然后由我的爷爷奶奶传递给亲族里的每一个成员。

  这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只香蕉,它被冻过、蹭过,皮已经黑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美味。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坚持认为熟透的香蕉,皮就是黑的,也只有黑香蕉,才拥有成熟的至味。

  文_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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