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说情话

  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跟这个世界说情话,哪怕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凉、残酷、疯狂。

  这些说情话的人多半都是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年轻人。亦舒说:“恋爱与革命,都必须非常年轻,非常非常年轻。”不论恋爱还是革命,都是跟这个世界讲情话,是对这个世界的相信:我如此待你,必然能够将你撼动。

  我认识的人里,就有一个对世界说情话的年轻人,我们管他叫杨医生。

  杨医生起初不是医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考进医学院才两个月,还不满18岁。杨医生一入校就加入了学生会,希望给同学们办点读书、观影方面的活动。刚巧那段时间我出了新书,朋友们帮我在家门口办了场读书会,我在微博和豆瓣上发了活动通知,杨医生看到后来了现场,等到活动结束,他递了一张纸条过来,邀请我去他们学校举办一场讲座。

  我当场答应了。一个月后,我去他们学校做了一场讲座,讲读书和写作。大半年后,他又联系我给国防生讲电影,讲的是谍战片。其间朋友有演出或者活动,我也喊杨医生来参加,一来二去,就和杨医生成了朋友,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了将近20岁。

  杨医生是甘肃天水人,父亲性格豪爽,母亲性格开朗,父亲做生意欠了钱,每年光是利息就要还很多,但杨医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愁眉不展。他继承了爹妈的性格,温厚爽朗,一个人来到大城市,却一点儿也不怕生,努力锻炼自己,努力寻找能够影响自己的人。他喜欢的电影里,有《死亡诗社》(讲述一位有思想的老师和一群希望突破的学生之间的故事),他时常提到这部电影,主演罗宾·威廉姆斯去世的时候,他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来跟我认识,或许怀着相近的期待吧—找个“船长”,找个能影响他的人。

  事实上,倒是他影响我更多,尤其是在如何看待医生职业这个问题上。说实话,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我对医生这个行业欠缺好感。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代粗糙而狂暴,医生这个职业也不例外。那时候因为母亲常年生病,我时常要和医生打交道,在医院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医生,总体印象欠佳—医生打骂病人是常事,索要红包和礼物就更不用说了。

  杨医生生在新时代,和沉重破败的过去似乎少有瓜葛。他非常勤奋,要学习,要应对学生会的工作,还要读书和看电影,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后来,我看了他写的东西,觉得非常好,建议他多写。正巧他在几次活动中认识了《读者·原创版》的编辑,就开始给杂志写文章,写医院里的趣事,写自己的人生故事,一篇两篇的,稿费竟然也能替他应付一点儿开支。

  临床实习前,他的父亲给他留言:“心爱的儿子,在新的环境里你要用仁爱之心对待每一位患者。医院的任何工作一定要做到精细,不能犯一点儿错误,因为天大的事都没有生命重要;对患者要像亲人一样,用你的爱心、耐心去关爱他们,不能发一点儿脾气。不能把你个人的不愉快带到工作中去。愿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白衣天使。”他的老师送给他一句话:“医学不是神学,但医学赋予了我们神职。”

  进入临床实习,杨医生总算离真正的医生近了,我从他那里了解到的医生故事也越来越多。他当时基本没有休息日,每天上班超过10个小时,连续上班36个小时也是常事。他在外科实习时,有一天,附近的工地发生了群体性事件,300多人被打伤,他刚刚下班,也被叫回科里缝合伤口,一直缝到天亮。又有一天,有病人去世,家属喊来了医闹,七八十个穿黑T恤、戴金链子的汉子同时到了医院,所有男医生都被喊来,严阵以待。

  他的微博上不写这些,只写自己的所思所想。“早8点至今接收的病人有:2岁男孩感染性休克,腹中多一半肠管都变黑了,抢救完昏迷不醒,他长得是那么可爱;未婚中年吸毒女脑干出血,背上文了一整片灿烂夺目的牡丹花;中年男子赴儿子婚宴,酒后摔跤,摔成脑出血,耳蜗血流不止;KTV里跟人起争执的男子,胸口、腹腔被捅3刀,血淋淋跨年……这里是ICU,堪比鬼门关。”

  “‘每当你们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就请重复以下内容: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遗忘的,一切都会解决的’。这是我刚进大学那会儿,摘抄最多的一本书《生活的艺术》里的句子。该书不厚,就一本小册子,作者是法国的安德烈·莫洛亚。”

  我向杨医生求证那些与医院有关的可怕传闻,例如,医生会拼命给你开抗生素,还有如果不给麻醉师红包,他们会故意把药的分量减轻,让你在手术中醒来疼个半死。他大吃一惊,给我详细分析现在的医疗制度,说这些情况基本都是不可能出现的。至少,我们接触到的一线医生,没有机会耍这些幺蛾子。

  毕业后,他去了妇产科医院工作。“粗略算了下,除去双休日,我所在的医院一周至少要做200例人流,一年下来怎么也得有10000例。人流室就是一条流水线,躺下双腿一张,血水一摊,睁开眼,换人,而这仅仅是城市中一家医院的数据。试想,那些进了下水道或被埋入地底的生灵,成了一只只会发光的萤火虫,不爱说话,浮在河面上,远观是一片幽森冥火。”

  因为杨医生,我换了打量医生的目光。有一次去看病,坐诊的女医生时时用手扶腰,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她是挺着大肚子来坐诊的。理解医生,不需要有医生朋友或医生家人,你只需知道,他们必然也是别人的朋友、别人的家人,就已足够。

  我也不再相信“年纪大的医生更有经验、更耐心”的说法。不论是自己去医院,还是给家人求医,我都只找50岁以下的医生。家人动手术,众多医生里,我认定的是一个生于1971年的医生,因为他穿牛仔裤和球鞋,言辞恳切。我还特意加了他的微信,看到他在“朋友圈”转发的歌是Sting的,我知道,他是新人,是能够对世界说情话的人。

  我已经放弃了旧日世界,不再争辩,也不再反对,我全心全意地拥抱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生病依旧是不幸的事,但幸运的是,你可以得到一个像杨医生那样,看过《死亡诗社》《奇鸟行状录》《昨日的世界》的医生的照料。

  他们未必信神或者佛,但他们有信仰。

  他们肯对这个世界说情话。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凶残、多冷酷,只要了解一些金融知识,再关注几个金融账号,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的森严真相。但我们必须要用诗歌、小说、音乐、艺术,对这个世界说情话。情话是热爱,情话是希望,只有不断说情话,才能缓解世界的凶残,或者在凶残之中,给自己引来微弱的光和热。

  所以我珍爱那些说情话的故事,珍爱那些有着说情话气质的歌手或者演员,我也珍爱那些对这个世界说情话的人。

  这个世界,在大火、地震、山洪和杀戮中,还能让人愿意停留下来,就是因为这些说情话的人吧。

  文_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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