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奥斯威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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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6-20 18:12
一
这是8月的早晨,阳光灿烂的波兰南方。我乘坐从克拉科夫开出的火车前往奥斯威辛。
60公里,开了2个多小时,车速不快,窗外是连绵的田野和森林。青松、白桦、高大的橡木,还有很多野苹果树,树上果实累累,熟透了就随风掉落。
不时有废弃的铁轨和锈蚀的桥梁出现,有的很快消失,有的转个弯,伸向黑森森的林莽深处。
70多年前,这条铁路线可不像现在这般寥落。
它曾经是欧洲最繁忙的运输线,承载着迁徙并“最后处理”犹太民族的重任。短短几年,蒸汽机牵引闷罐车,源源不断地输送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
到达终点,车上的人被驱赶到站台上,被集中、分拣、调配,然后消失在站台上,再也没能离开。
孩子带着心爱的玩具,妇女不舍得丢下口红、首饰、梳子、发夹、高跟鞋,各种牌子的鞋油和鞋刷。男人照例带着饭盒,各式各样的饭盒。
几十年后,我看见了这些器物,它们填满了一个个房间。
都是很大的房间,比标准教室还大,这些东西从地面一直堆积到接近天花板,不再分属于不同的主人。
这是个爱整洁的民族,男人总是把皮鞋尽可能擦亮,就算落难潦倒,也要尽量西装革履;女人们没有了化妆品,她们就刺破手指,挤出鲜血,涂抹在脸颊、嘴唇上,让自己显现出貌似健康的气色来。赛璐珞的梳子当然也用不着了,她们漂亮的长发将被剃掉,据说是为了卫生。
我后来知道,在奥斯威辛,头发是很好的原材料,低碳、环保、供应充足,可以编织成美丽柔软的地毯,在柏林、慕尼黑、法兰克福的高档商店出售,满足上流德意志主妇的需求。
我见到堆满巨大房间的长发,还没来得及编织,就那样如山地堆积着,数以吨计。
天知道女人们用自己的头发为别的女人编织地毯时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她们只是机械地劳作,麻木到不再思考,抑或她们更愿意选择去相信—直到最后的某个深夜,她们赤身裸体地被驱赶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拥挤在永不会喷水的莲蓬头下,她们也宁愿相信,只是去冲个普通的澡。
不是吗?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有人和善地告诉她们,叠好自己的衣物,记住放置地点,如果时间充裕,她们甚至还会领到一小块肥皂。
我有时想,这样的欺骗,虽然是为了屠杀能够顺利进行,但也算一种“关怀”吧。大家都装着不知道真相,彼此瞒着,不去说破,把一个残酷的事实遮蔽得尽可能天衣无缝,直到灯光熄灭,厚实的铁门紧紧关闭。
二
几乎没有反抗,亦很少有人成功逃亡。在奥斯威辛,400万人就这样人间蒸发。5年时间,仅有700多人尝试越狱,而成功者,不过区区300来人。
生前不停劳作,食物和水的供给被压缩至最低限度。有军医为他们定期体检,淘汰已经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的人,不让他们白白耗费资源。真正做到了“各尽所能,按劳活命”。如果不是战争后期,苏军快速推进,仓促撤退的奥斯威辛管理方来不及善后,完成“最后处理”,真相几乎就要被掩盖,而世人所看到的,也不过是葱郁莽苍的大森林。甚至到今天,也依然有人著书立说,试图推翻有关奥斯威辛的一切。
一批又一批人到来、消逝,留下再也用不着的物品。
分拣行李的人都很内行,他们腾空箱笼,仔细检查衣服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补丁,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离家的时候,尽管被事先告知只能携带极其有限的财物,人们还是尽可能地在身上夹带现金、钻石、家传的首饰、怀表、婚戒……
这是个善于理财的民族,几千年来颠沛流离,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从《出埃及记》开始,他们就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鉴定珠宝的人很专业。他们坐在长长的厚橡木桌子前,戴上专门的目镜,不停地忙碌,就像从前在任何一家珠宝店工作时那样,内行,认真,敬业。
“Arbeit macht frei”(劳动带来自由),奥斯威辛的大门上高高镶嵌着如此鼓舞人心的口号,类似“以厂为家”“厂衰我耻”之类的企业文化。
就是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过正常了,以至于连集中营附近的居民对此都一无无知。
即便是我,在灿烂阳光下穿行其中的时候,也有疑惑: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工厂”吗?
28幢排列整齐的两层红砖楼房,有编号,木头门窗,宽宽的走廊,房间里甚至有取暖的火炉。楼与楼之间间距适宜,显然经过精心设计。道路规划得很好,沙石路面,笔直、宽阔、平整,两边有高大的白杨树。
如果没有外围的电网、岗楼,以及带有粗大烟囱的低矮平房和众多先入为主的印象,你会以为这里就是一所兵营、学校,最多认为是劳教所,总之不容易和死亡、焚尸炉、毒气室一类的词语联系起来。
三
一小群一小群的参观者,按语种划分,在解说员的带领下,分批进入开放的楼房。
我加入的是德语团,所以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没关系,在奥斯威辛,语言不再重要。
贴满一面面墙壁的照片,附有简单的个人信息说明。奥斯威辛注重档案管理,人们进入此处的时间和死亡的时间都被非常精准地记录下来,待的时间最短的人当天即被处死,长的以周和月计算,但很少有超过一年的。
巨量的实物,除了前述的,还有成堆的齐克隆B(化学药剂,被纳粹用来进行大屠杀)空罐,成吨的眼镜架,成千上万的搪瓷水壶,各种质地的行李箱,包括今人熟悉的带着大大的“LV”字样的。还有残障人士的义肢,各种尺寸的腿或者手臂,金属和木头的都有。孩子们的玩具,洋娃娃、汽车、小熊。成年男子刮胡子的泡沫刷。各种尺码的鞋子,从靴子到凉鞋,有的上面打满补丁……
林林总总,了无生气,又都在用你能懂得的方式,悄悄诉说。
所有的参观者都放轻了脚步,人们不再随意交谈,只是默默驻足,仔细观看,轻轻走动。
人们仿佛怕惊醒什么,神情也似乎都有些歉疚。
在奥斯威辛,你不会微笑,即使阳光明亮,还是有一大团无形的乌云,沉甸甸压在心头。在奥斯威辛,你不能待太久,即使是8月,天气炎热,汗水浸湿衣服,胸中依然冰冷一片。
奥斯威辛是一个不容易面对又无法回避的难题,长久地拷问着人类的认知和良心。
在这里,没有谁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无辜的。
在地理角度上,奥斯威辛在波兰;从哲学层面讲,奥斯威辛可以在人类世界的任何地点;而在时间意义上,它可以出现在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它是毒性强烈的菌类,喜爱黑暗环境,怕太阳直晒,只要温度水分适宜,其生长速度惊人。东欧、卢旺达、波黑、印尼……都曾出现它的魅影。它是随时可能还魂的僵尸,无孔不入的异形,它擅长潜伏,可以伪装成各种冠冕堂皇的“主义”,一旦感染,繁殖很快,难以根除。除了时刻警惕,启蒙人民,对专制独裁防微杜渐,筑牢法制民主、公开透明的社会基础,别无良策。
四
必须得承认,在奥斯威辛,我也感受不到被囚禁的人们曾经的愤怒。
满目所见,只是哀戚的面容和无奈的眼神。一个不幸的民族,从选举权被剥夺开始,到婚姻、财产、教育、旅行、居住等权利被剥夺,再到必须佩戴特殊标记,人身自由被一点点限制,一寸寸挤压,直至完全失去。自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之后,暴行升级,迫害加速,醒悟早、有能力的人选择离开,到世界各地包括中国的上海避难。而绝大多数人逃无可逃,只有心存侥幸,接受并逐渐习惯自己的命运。人们就这样一步步走上通往奥斯威辛的道路。
这是犹太人的悲剧,也是古往今来,世界上许多民族的悲剧。
我欣赏德国牧师马丁·尼莫拉的一首短诗: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是痛彻心肩的忏悔,也是醒世的警钟。数百万无辜的犹太人以生命的代价告诫世人,失去自由就失去了一切。
也有困惑。
在奥斯威辛,我找到真相了吗?看到的、听到的,大门、岗楼、铁丝网、毒气室、焚尸炉,一切都确凿无疑,一切又都很恍惚。
70多年前,惨烈的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一个民族要花如此大的力气,毫无怜悯之心地消灭另外一个民族?发泄,掠夺,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走火入魔,集权政治登峰造极的必然后果?
伴随众多解密的史料,说法和解释很多,但是至今仍然没有一种理由,能够充分解释这样彻底完全的灭绝人性。在我心中,崇尚理性、喜爱古典音乐、擅长逻辑思维,长于机械制造、精密仪器加工,沉默自律又温文尔雅的日耳曼民族,也仍然是一个谜。
一个匪夷所思的谜。
对谜底的猜测,让人心头发冷。
火车启动,奥斯威辛渐渐后退,隐没在黄昏柔暗的光影里。我松口气,开始认真品咂自由的滋味。
车窗外,是2015年静穆的森林。
文_格桑亚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