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冬天

  一

  那年我刚满17岁。秋风萧瑟的季节,我含泪挥别渭北老家,一个人远赴新疆。

  我个矮体瘦,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纸箱,歪着身子,在咸阳火车站长长的月台上挪动,惹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他们的目光里流露着怜惜、困惑的神色—那年月,人们普遍都富有同情心。

  好不容易才挤上绿皮火车,一位陌生的叔叔主动帮我把纸箱接过去,放上高高的行李架。“这么重!”他奇怪地问,“啥东西呀,小兄弟?”从没出过远门的我顿时羞红了脸,小声说:“书。”“书?”他一愣,又问道,“这么多书,往哪儿带?”“新疆。”“啥?新疆?你把这么重的书,带到新疆去……真行啊你!”他因惊讶而提高的声音顿时吸引来满车厢人的目光。那些陌生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使我更加心慌意乱,局促不安。

  “这娃戴着眼镜,一看就像陈景润。”“还在上学吧?爱念书,是个好孩子……”大家七嘴八舌的赞叹,使不安的我有了些许的自信和安慰,不再自卑和羞涩。那年月,人们对喜欢读书的穷孩子普遍都有一种敬佩心理。在慢腾腾的绿皮火车上的四天四夜里,他们皆大吃大喝,打牌、下棋、聊天,我却始终抱着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我的土气、老实和安静,得到的不仅有更多的赞叹,还有大家慷慨大方地递过来的鸡腿、面包和各种好吃的零食。

  车到乌鲁木齐,大家竟然都有点儿难分难舍。那位一路帮我的叔叔和送我美食的大姐,都拍着我的肩膀,鼓励道:“小兄弟,好好读书,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当我拎着这一纸箱沉甸甸的书,又坐了三天两夜的长途汽车,终于来到距乌鲁木齐千里之遥的新家时,早一年到达的母亲既心疼又生气,责备道:“你说这几千里路,把这么多旧书提来干啥?不嫌重啊!”父亲则立刻反驳:“他不带书来咋考大学?”于是,一辈子都不和谐的夫妻俩,又是一顿互不相让的争吵。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小学教师一边翻阅着我带来的书,一边感慨地说:“这孩子这么喜欢读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于是,母亲也不好意思再抱怨我没背些老家的土特产来了。

  二

  那是一个靠近国境线的村庄,村里几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得知我从老家带来不少书,纷纷跑到我家,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口内娃”(当地人对新来者的俗称)套近乎,交朋友。没想到我的这箱破书竟然为我吸引来了这么多朋友,也算是对我的一种心灵慰藉吧!

  正是大雪封路的时节,村里村外阒无一人。冷冽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牛粪和奶茶的味道。牛粪是村里人得以熬过冬天的最价廉物美的燃料,它能把每户人家的火墙烧得滚烫;奶茶是村里人在冬天享用的最美味亦最寻常的饮品,它能让所有的人家都充溢着幸福与祥和。

  这个村庄有百十户人家,兼有十几种南腔北调的口音:甘肃、山东、河南、江苏、四川、福建……我们分属不同的民族:汉族、哈萨克族、蒙古族、维吾尔族、俄罗斯族、回族和达斡尔族……在这个人员构成复杂却生活平静的陌生村庄里,我认识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但是,我认识酒鬼。酒鬼总是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或干脆躺在村前宽阔平坦的公路上。那条公路是此处唯一一条通往县城的路,时有汽车呼啸着奔驰而过,溅起的雪屑在酒鬼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但都不会压到他。对于来来往往的车辆,酒鬼并不生气,但他总以一种迷茫而挑衅的目光,审视着我这个新来的“口内娃”,就像村口那条彪悍凶猛的大黄狗,随时都有扑上来撕咬的可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胆怯的样子从他身旁惶惶而过。“惹不起,躲得起”有时真是弱者最好的保命哲学。我不敢正视酒鬼和大黄狗的眼睛,那目光冷得就像这异乡的雪。我只能一个人落寞地盘桓在村外白茫茫的旷野上,漫无目的地伸长脖子向远方眺望,倾听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而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始终酣睡着,沉默着,死人一样地悄无声息。偶尔,有一辆爬犁吱吱呀呀地跑过,载着一堆穿皮衣戴皮帽的人。他们缩成一团,将刮起的风雪和凄冷的心态,又留在无边的旷野和长远的路上。

  几乎每天,我都要从不比屋外温暖多少的家里出来,散去读书的疲倦和枯燥,呼吸些新鲜空气。有一天,我漫无目的地走呀走,走呀走,数着电线杆子走,走上公路,一直向前,不知不觉就走出十几里路,进了县城。

  当初的所谓县城,只有一个十字街口,七零八落地摆着几栋俄式平房,残破不堪,老旧且丑陋。它们作为商店,跟这漫长的冬季一样清冷。三五成群的黑衣人,轮流着灌同一瓶酒。他们总是喝醉,醉了就满脸通红,张牙舞爪,吓得路人纷纷躲避。商店里的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些货物,空荡荡的房间,呼呼燃烧着一只由大汽油桶改装的铁皮炉子。黑衣人围着烤火,满脸燃烧着兴奋的酒气,身旁扔着一大堆空酒瓶。突然,其中有一个人指着我高声叫嚷:“这是个‘口内娃’,打!”于是,我赶紧逃走,像一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

  我溜出来,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一家新华书店。我大喜过望,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马路。走近一瞧,才发现书店破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我绝望地在街边独行,不时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我更深刻地尝到了背井离乡的孤独和举目无亲的苦涩。

  夜色低沉时,我又顺原路返回。数着电线杆子走啊走,回到家已是夜半时分。好在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碰着,更别说酒鬼和狗了。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吧。

  三

  作为新来的“口内人”,我们一家住在一座四面漏风的土房里。即便只有狭小的两间,也因为缺少足够的燃料,滴水成冰。好心的哈萨克族老乡送来了柴火、煤炭和牛粪块,才使屋里弥漫起一股股奇异的烟香。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做着考大学的美梦。没有电灯,也买不起煤油,只能点廉价的柴油灯。柴油灯火光微弱,烟却又黑又浓,每每熏得我两个鼻孔和嗓子里全是腥臭而浓黑的秽物。为了熬过冬天,逃离村庄,我常常通宵达旦地熬夜,用意志对付寒冷,用浓茶对付困乏。每晚,我都用一只大搪瓷缸子泡满廉价的砖茶,再把它放在黄泥火炉上,困了就喝,喝得肚子里咕噜噜乱叫。我不住地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给冻得皲裂的手哈气。父亲心疼,不住地从睡梦中醒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就这样,我终于熬过了冬天。长达半年之久的寒冬,使我饱尝了生命中的另一种苦难和期待。这苦难和期待,使我离梦想的彼岸愈来愈近。

  冰消雪融的季节,我有幸以补习生的身份坐进了县城中学窗明几净的教室。正是那位看重我喜欢读书的小学老师,在我入校复读过程中帮了不少忙。而那一大纸箱的旧书和老课本,帮我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当年7月我参加高考,虽然以3分之差落榜,却被一所省级重点中专录取。我多舛的命运之舟,在我18岁那年幸运地拐了个弯,驶向了新的航道。

  终于,我要逃离那个陌生而寒冷的村庄,离开牛粪、砖茶、柴油灯和滴水成冰的土屋,走向远方。然而至今,每当一个人独处时,耳旁总响起早已故去的父亲低沉而幽远的劝慰:“夜深了,睡吧!”

  文_西北平原 图/孙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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