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里的富士山

　　一位曾经在日本留过学的朋友说，他的住处几经变更，有一点一直保留，就是浴室里一定要有浴缸，这样才能舒舒服服地泡澡。说来也奇怪，在日本这个生活节奏总体来说非常快的国家，泡澡这一慢悠悠的活动却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而且占据了甚为重要的地位。

　　而占地面积不大、功能看似单一的澡堂里，也另有乾坤。澡堂画师就是澡堂里的秘密之一。

　　现年33岁的田中两年前正式出师，成为独立的钱汤绘师（“钱汤”即日式澡堂、浴场）。至此，田中已经在日式浴场的墙壁前悉心学习了12年，却还是这一鲜为人知的行业里资历最浅的从业者。

　　浴场文化是和佛教一道传入日本的，结果，佛教没能完全在日本站住脚，作为延伸的浴场却实实在在地延续了下来。在佛教初传入日本时，沐浴是积攒功德、洗去污垢的日课，在那个每家每户没有独立浴室，也没有专门场所供民众洗澡的时代，人们成群结队地前往寺院里的浴堂洗浴，更看重的是洗澡这一行为的精神意义。

　　此后，洗澡自然地向世俗化的方向转化，作为庶民休憩场所的钱汤就慢慢发展起来，成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一直保留到现在。

　　钱汤里的壁画，可以看作是浴场精神性的苏醒。1912年，在东京经营浴场的东由松，出于让到钱汤沐浴的孩子们更加高兴的愿望，邀请绘师川越广四郎在钱汤的墙壁上作画。川越是静冈县人，他提笔能想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富士山（在关于到底从哪里才能看到最美的富士山的争论中，静冈县始终占有一席之地），于是第一幅钱汤壁画的内容就这样被决定了。

　　说到底，在钱汤墙壁上绘制富士山刚开始只是川越广四郎的个人选择，远不至于上升到约定俗成的程度。要说约定俗成，钱汤壁画倒是有几种不能画的禁忌物：会掉落的红叶、西沉的夕阳以及会赶走客人的猴子（“猴子”在日语里和表示离开的词语同音）。钱汤壁画的内容后来几乎都是富士山，大概有这样两个原因，一是拥有壁画的钱汤只局限于东京及其周边地区，在东京，到处都是从全国各地来讨生活的人，要说最能引起全国人民共鸣的景象，自然要数圣山富士山了。当然，为了避免出现在静冈县群众经常光顾的澡堂里出现从山梨县视角看到的富士山壁画的这种惨事，钱汤绘师常常会选择以虚构的视角来创作壁画，比如把钱汤所在地周围的景象和富士山画到一幅墙绘里，或者把新日本的若干标志如东京塔之类的画进去。这既是新创作的尝试，也是谁都不得罪的良方。

　　顺带一提，由于“夕阳禁忌”的原则，现在能在钱汤里看到的富士山基本上都是晴空下的蓝白色调，“红富士”非常少见。现在绘有“红富士”的钱汤只有区区几个，而壁画也都被解释为朝阳映照下的富士山，在避免触犯禁忌的同时，又增加了好意头。

　　绘制富士山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壁画和澡堂一起，创造了一种如同身临其境的入浴体验。不少钱汤把日式的浴槽置于富士山壁画的正下方，人们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沐浴，沉醉在氤氲缭绕的水汽中，一抬头就能看见巍峨的富士山，不由得产生一种身在圣山、清流及肌的极乐感受。

　　广告公司从钱汤壁画里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他们把壁画和浴槽之间的狭窄墙面划分成一个一个的广告位，并为每家钱汤寻找愿意成为其广告主的附近商户，将商户的信息绘制在这些广告位上。所以在钱汤壁画最火热的时期（约1965年前后），钱汤绘师都是广告公司的雇员，而钱汤的经营者非但不需要为壁画的绘制和修缮付费，反而还能因为提供了广告位而赚取一定的佣金。钱汤绘师每年还会为壁画做一次修补，并更换新的广告，这项服务自然也是免费的。钱汤绘师获得的收入与其说来自那些形态不一的富士山，不如说来自品类齐备的底部广告。

　　1968年，东京及其周边地区的钱汤数量达到了历史顶点的2687家，现在，还有719家。而这其中还保留着传统壁画的钱汤数量，只有大约3成。

　　当年风风光光的广告代理公司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家家户户都可以在家入浴，底部广告位也早已被智能手机取代。而钱汤绘师的数量，也从极盛期的数十人减少到如今的三人：年逾七旬的丸山清人和中岛盛夫，还有上文提到的刚刚从中岛那里学成出师的田中。

　　没有广告代理公司为依托，钱汤绘师成了完完全全的手艺人。但最能为其带来收入的广告既已失去，绘师的生计就全看钱汤经营者们的想法了。为了节省开支，许多钱汤或是选择不再保留壁画，或是选择换用几乎不会老化的瓷砖壁画。而那些保留传统壁画的钱汤里，坚持一年一修的更是寥寥无几。

　　说起来，在极富“职人精神”的日本，钱汤绘师这样稀罕的职业在实际作业时看上去却非常普通，甚至说是简陋也不过分。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钱汤绘师并没有特殊的工具，所用的颜料也很普通，为了控制成本，绘师甚至会只买特定的几种颜色，并用它们调配出其他需要的颜色。除此之外，画具是普通的画具，脚手架和建筑工人使用的脚手架并没有区别……

　　但一个看起来如此简单、平常的行业，却有它自己的原则和坚守。“3年绘空（天空），10年绘松，圣山富士，一生之功”，通过这句话，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已经拥有12年学徒和从业经验的田中只是个前路漫漫的新人。

　　富士山被纳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时，日本的一家杂志特别采访了中岛盛夫这个几乎和富士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我很喜欢钱汤，却很少去那些有自己画作的钱汤，因为去了就忍不住想修改自己画的富士山，因为画富士山是一生的事情啊。”这是中岛盛夫的回答。

　　文_hay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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