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期

　　大夫说：“出院吧。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日。”

　　秋香明白大夫的话。秋香是乡村医生。秋香擦干眼泪就给哥哥立秋打了电话，把爹接走，准备后事。

　　车子在乡村小路上颠簸。老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车子走到一棵古槐下，老李清醒了许多。

　　老李说：“立秋停停。”

　　秋香看看爹的眼神，感觉是回光返照，怎么忽然来了精神。

　　老李说：“看见槐树，就想起了那件事。”

　　那件事，老李一直念念不忘，也给秋香和立秋讲过多遍。三十年前，这棵槐树锨把粗，丈余高，槐树旁边是生产队的打谷场。那时候，老李是生产队里的“一把好木锨”。有一天，老李头戴羊肚毛巾，哗啦哗啦地扬小麦。中午，槐树旁停下一辆吉普车，走下来一个穿白色的确良短袖的人。的确良给老李打招呼，老李放下木锨，走了过去。

　　“大爷，借个火。”的确良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老李把手伸到裤兜里。

　　“啪啪啪”，几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老李脸上。社员们围过来了，生产队长跑过来了。生产队长点头哈腰，给的确良说好话，赔不是。生产队长指着老李的鼻子，老奶奶祖先的一顿臭骂。原来，的确良是公社书记派来的公社干部，检查麦收防火工作的。

　　今天，老李的故事有了另一个版本。老李说：“那时我兜里没有装洋火，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我知道扬场带火危险。”

　　立秋和秋香，瞪大了眼睛。秋香说：“你咋不给公社干部说明啊？”

　　老李说：“没做错事，挨了打，说出真相，显得更冤、更怂；不愿意给子孙留笑柄，就一直隐瞒真相。”

　　老李一阵咳嗽，又闭上了眼睛。槐树光秃秃的，树旁荒草一片，枯草断茎当风颤抖。

　　车子继续前行，来到村头一个池塘边。老李又清醒了。

　　老李说：“立秋停停。”

　　立秋停下车。立秋和秋香含着眼泪听这段往事。

　　老李说，他不是“闹访”。他是代表群众给乡里反映问题。村子里井水污染了，像马尿一样黄洋洋的，不能喝。造纸厂的排污沟就在井旁流过，这不是向群众水缸里放毒么。去了无数趟，也没结果。

　　有一天，从乡里回来，走到池塘边，被匆匆追来的几个黑衣青年暴打一顿。然后，黑衣青年把老李的脚手绑上扔到池塘里。池塘齐腰深的水里暗藏着半尺高的苇茬子，刺破了老李的屁股。黑衣青年临走骂骂咧咧：“老东西，穷鬼。兜里一个钱也没有。”

　　老李说：“现在，我原谅他们了。”

　　秋香打个寒颤。秋香感觉这是临死前的征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老李说：“原谅他，原谅他们。当差不容易，有时候，上面的任务压下来，不得不那样做。”

　　立秋和秋香泪流满面，老李哽咽着闭上眼睛。

　　车子进了家，老李还在昏睡。院子里一片慌乱，棺材放在柴垛后面，小木匠毛手毛脚地给棺材刷黑漆；灵木床已准备停当，小哑巴正在灵木床上绑秫秸；做寿衣的刘阿婆忙前忙后，脚不连地……

　　老李躺在堂屋隔间的床上，奄奄一息，说话已经很吃力了。

　　老李六七天汤水不进。白天迷迷瞪瞪，傍晚稍有精神，夜里絮絮叨叨，说胡话。

　　老李说，他看见一个黑洞，黑洞的尽头是大门，大门里面是院子。大门两旁各有一个石头狮子，像古装戏里的县衙。狮子后面，各有一个小鬼，手持利刃，青面獠牙。院子里光怪陆离，他爹在推磨，他娘在舂米。院子周边有很多小鬼，立正待命的，匆匆行走的，悠闲聊天的……她娘看到他站在黑洞外面，就给他使眼色、打手势，意思是：门旁的小鬼不可怕，可怕的是院子里的小鬼，尤其是那些面带笑容、捧玫瑰、摇扇子、拿糖葫芦的小鬼，一定要提防。

　　老李经常呻吟：“我不能死去，我要提防小鬼。”

　　村子里老年人都说，老李被小鬼缠住了。秋香是学医的，也不能解释，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半个多月不吃不喝，一直处在弥留期。

　　有时候，老李一阵呜呜呀呀地哭：“我快死的人了，还让俺娘操心。”

　　河南 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