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哭了

　　奶奶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的心肠比铁还硬。老街人把奶奶传得神乎其神，说奶奶出生时很平静，没啼哭一声，没落一滴眼泪。

　　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是最小的一个。父亲未过百天，爷爷就撒手西去。爷爷得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急病，临死时，爷爷攥着奶奶的手不放，眼睛睁得大大的，奶奶没有惊慌、没有落泪，反而很平静地说：“孩子他爹，你放心走吧，我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听了奶奶这句话，爷爷才闭上了双眼。

　　奶奶说到做到，她用勤劳和坚韧把三个孩子一天天看大。期间受的苦三天三夜说不完，再苦再难，奶奶没低声下气求过人，没有一丝一毫出格的行为。说起奶奶的人品，老街人无不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

　　50年代初，我大伯决意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本以为奶奶会不高兴，没想到奶奶得知消息后却说：“老大懂事儿，知道报答国家了，我一万个乐意。”说这话不久，前方就传来噩耗，大伯在战斗中拉响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那年，大伯19岁，媳妇还没娶进门。很多老街人都哭了，他们流着眼泪劝慰奶奶，奶奶却没掉一滴泪，奶奶说：“老大做得对，宁死不当俘虏兵，要我也得这样做。”

　　奶奶所面临的打击还不止这些。1957年，村里要翻盖小学，二伯自告奋勇义务上山采石。在一次排哑炮时二伯被炸飞了，现场惨不忍睹。当时，我的小堂妹玲玲刚满两岁。二伯五七刚过，二大娘就改嫁到邻村谢木匠家。奶奶抱着小堂妹，就像面对二伯尸体时那样，只是鼻子抽搐了两下，自言自语说道：“乖玲玲，不要哭，不要闹，别人不要奶奶要。”奶奶硬是把玲玲抚养成大姑娘，直到给玲玲找到称心如意的人家，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到了八十年代末，老街人们的日子逐渐好转起来。看着围在身边团团转的孙子孙女，奶奶每天乐得脸上开了花。

　　一天傍晚，姨奶奶家的表大爷慌慌张张来到我家。他是我姨奶奶唯一的儿子，比我父亲大两岁。我很喜欢这个表大爷，前些年我小的时候，他来时总给我带些瓜果桃李，这些东西对农村孩子而言简直是美味极品。听奶奶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姨奶奶没少给我家资助柴米油盐，不是姨奶奶，我们全家不一定能挺过来。奶奶常对我们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姨奶家对咱家的大恩谁都不能忘，有条件了要好好孝敬你姨奶。”

　　改革开放后，表大爷自个儿开了个小煤窑，钱挣得像流水。每次到我家来，他都会带一些贵重物品。这一次，他却是空手来的。表大爷进屋后，一头扎在奶奶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哭了好大一会儿后，又起身把自己关进了奶奶的卧室。

　　奶奶卧室里的灯一晚上都亮着，奶奶一直陪在表大爷身边，说了一夜知心话。第二天一早，表大爷早早起床，喝了一碗奶奶煮的鸡蛋面。两人一块儿步行到村东头的公路上，坐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

　　夕阳西下时，奶奶回来了，是独自一人回来的。奶奶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卧室，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奶奶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哭泣，也是我所听到的最痛心、最摧人肺腑的哭泣。

　　后来才知道，表大爷私自经营的煤矿出了事。表大爷本来想逃避，可在奶奶劝说下，最终选择到公安局投案自首。

　　山东 郭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