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八大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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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0-25 10:25

  一

  魏晋时代涌现出了许多名士,现在知名度最高的是所谓“竹林七贤”,这与其中的嵇康(叔夜)、阮籍(嗣宗)、向秀(子期)三位乃是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颇有作品流传至今很有些关系;其余四位:山涛、王戎、刘伶、阮咸亦皆非等闲之辈。他们的故事都很多。在竹林名士稍前及同时,则有“正始三大名士”:何晏(平叔)、王弼(辅嗣)和夏侯玄(太初),他们都是思想家、理论家,著作甚丰,影响甚大,在哲学史、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参见拙文《正始三大名士》,《书品》2016年第3辑)。到此后的西晋(东晋人称之为“中朝”),又陆续出现了“八大名士”,他们是:裴楷、乐广、王衍、庾敳、王承、阮瞻、卫玠、谢鲲。这些人著作甚少,甚至根本没有,现在已不太知名,甚至较少为人所知了,而在当时名气极大,乃是近乎明星的公众人物。三阶段的名士加起来一共十八位。

  以上这份十八人名单的历来在东晋人袁宏(彦伯)的专著《名士传》中。《世说新语·文学》载:“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这份将有关人物经典化之名单的首创权应属于谢安。谢安当过宰相,也是东晋最大的名士;袁宏文史哲皆通,著作等身,亦属一流名士。由他们提出的名单自然很有权威性。可惜袁氏《名士传》今已不传,只知道这么一份名单。以下试就八位中朝名士略加述评。

  二

  裴楷(字叔则,生卒年不详),河东闻喜(今属山西省)人,魏冀州刺史裴徽之子、晋司空裴秀从弟。《晋书》卷三十五本传载:

  楷明悟有识量,弱冠知名,尤精《老》、《易》,少与王戎齐名。锺会荐之于文帝(即司马昭),辟相国掾,迁尚书郎。贾充改定律令,以楷为定科郎。事毕,诏楷于御前执读,平议当否。楷善宣吐,左右属目,听者忘倦。武帝为抚军,妙选僚采,以楷为参军事,吏部郎缺,文帝问其人于锺会,会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皆其选也。”于是以楷为吏部郎。

  似此,则其声誉不在老资格的竹林名士王戎之下。裴楷如此少小知名,应当同他的家学渊源有关,其父裴徽就是一位对于哲学思辨很有兴趣很有水平的官员。据《世说新语·文学》载,是裴徽早年任吏部郎时首先发现了哲学天才王弼。《文学》篇又载:“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徽)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此公的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裴楷高列为中朝“八大名士”之首,除了他的年辈较长之外,还因为他有着相当全面的优势:学识、外表、辞令、气量、眼光等,皆高于流俗甚远。其中的颜值这一条,在那时很受重视,本传称:

  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谓之“玉人”,又称“见裴叔则如近玉山,照暎人也”。

  史书中关于魏晋名士的记载,往往会说起他们的仪表之美,其他时代似乎没有对男性外表如此高度重视的。

  乐广(字彦辅,?~304),南阳淯阳(今河南南阳)人,童年时代即已获得正始名士夏侯玄的赏识,后又得到裴楷的提携,“致之于宰府”。他后来官做得很大,曾代王戎为尚书令。他又是著名的玄学家,“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世说新语·文学》曾记录过他的一个著名故事:

  客问乐令“旨(指)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又因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这里来客与主人乐广讨论先秦名家的一个理论命题,乐广顺手用麈尾作道具简要地演示了一下就讲清了深奥难懂的问题。按《庄子·天下篇》里列举惠施、公孙龙等人的命题,有下列多种——

  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物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如此等等。这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说法,在名家那里都能讲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名家非常注意区分局部与全体,或曰特殊与一般,所以某一具体车轮的某一部分碾在地上之某一处是可以说的,“轮蹍地”则不能成立。看东西除了要用眼睛以外,还需要其他条件,例如光线、精神等等,单是目则不见。用指头指着某物叫人看,指头不必老是指着它,也不必与所指者直接相连,即使这样,被指之物仍然在那里——这就叫作“指不至,物不绝”。

  某客不理解“指不至”的意思,乐广以麈尾为道具演示给他看,拿麈尾敲敲几案,这就是让你注意这几案;敲两下又将麈尾举起来,离开(“去”)几案——这就是所谓“指不至”,而其所指之物也就是几案仍在原处,这就是所谓“不绝”。于是客乃悟服,“指”无须抵达所指之物并与之合而为一,所以它完全可以离开其物。

  以此理推之,为了达到某一目的而采用某一手段,在目的达到以后,那手段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取消了,“指不至,物不绝”亦犹此意。这与道家所说的“得鱼忘筌”、玄学家所说的“得意忘言”,都是可以相通的道理。

  魏晋名士说话,非常讲究简明扼要意味深长,如果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只要有这么一个弱点就根本不可能成为名士。《晋书·乐广传》载:“王衍自言‘与人语甚简至,及见广,便觉己之烦。’其为识者所叹美如此。”只有把道理想得很透彻,说话才可能极其简明有味。

  乐广名言甚多,《世说新语》一书中多有记载。魏晋是高度重视口头表达的时代,文章可以不写甚至不大会写,言谈一定要有水平。没有几句名言而欲成为名士,那是很困难的。

  王衍(字夷甫,256~311),琅琊临沂(今属山东省)人,“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从弟。琅邪王氏是魏晋时代著名的高门,而出生于高门对一位名士来说极其重要,寒门子弟欲成为名士很难很难,一方面是因为不容易得到充分而良好的教育,另一方面则是在官场和清谈场里缺少人脉资源。

  王衍门第高华,更以精研玄理、长于玄谈获得极高的声誉,《晋书》卷四十三本传云: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为非,著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仿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

  王衍不仅清谈水平很高,而且颇有雅量,风度极好。他同裴頠(逸民)对玄学看法很不同,曾经深谈过,不甚分胜负。“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想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王衍对持不同意见者很尊重,此是大家风度。

  西晋若干名士派高官跟王衍一样,身居高位,不做实事,是后来被斥为“清谈误国”的一批代表人物。《晋书》本传载,中原大乱后,王衍成了石勒的俘虏——

  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耶!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使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到临死之际,王衍也认识到他们的清谈浮虚误国误己。但到这时候才觉醒,已经太晚太晚了。

  庾敳(字子嵩,262~311),颍川鄢陵(今属河南省)人。颍川庾氏是著名的高门,本是儒学世家,从庾敳开始由儒入玄,他“自谓是老庄之徒”,在西晋末年天下多故的时候,一方面参东海王司马越军事,具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一方面又完全是一派名士姿态,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晋书》本传说他“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犹贾谊之《鵩鸟》也”。

  《意赋》大讲了一通存亡均齐的道家大道理:

  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

  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

  物咸定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

  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

  且安有寿之与夭兮,或者情横多恋。

  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忘其情愿。

  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唯质所建。

  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

  纵驱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

  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

  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毫锋之半。

  飘摇玄旷之域兮,深莫畅而靡玩。

  兀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

  赋本来一向是“体物”的,而这里却完全是说理,而且说的完全是玄学的道理。这是一篇不折不扣的玄言赋。玄学的抽象道理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文学文本,并且贯穿其始终,还是头一次。

  哲理如此大举进入辞赋必然给其他文体带来重大的刺激,玄言诗的日趋繁荣与此不无关系。两汉以至魏晋时代,赋乃是文体的中心,其他文体例如诗歌往往致力于向赋取经,学习它的题材、手法、风格;玄言诗与玄言赋也就很自然地有着莫大的关系,产生了“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这样同时共生的情形,可惜这一点长期以来似乎被文学史家们忽略了。

  王承(字安期,生卒年不详),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魏司空王昶之孙、晋汝南内史王湛之子。太原王氏是魏晋有数的高门之一,几个分支都人才济济。王承早有盛誉,后来较早南渡,在两晋之交的政坛上发挥过很大作用。《晋书》卷七十五本传称颂他:

  清虚寡欲,无所修尚。言理辩物,但明其指要而不饰文辞,有识者服其约而能通。弱冠知名。太尉王衍雅贵异之,比南阳乐广焉。

  ……及至建邺,为元帝镇东府从事中郎,甚见优礼。承少有重誉,而推诚接物,尽弘恕之理,故众咸亲爱焉。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

  他的直系后代,在东晋的政局中多有占据要津者。太原王氏不如琅邪王氏那样枝叶繁茂风头十足,但比较肯务实,又很有韧性,后来维持其高门地位的时间相当长。

  阮瞻(字千里,生卒年不详),陈留尉氏(今属河南省)人,“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亦即是阮籍的侄孙。陈留阮氏是魏晋时代的一大名门,人才很多,各有特色,但没有出过级别很高的官员。

  阮瞻早在青年时代就有很高的玄学水平,他最著名的故事是只说了三个字就得到很高评价,被请出来充当高官的僚佐:

  瞻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晋书·阮瞻传》)

  “将无”或写成“将毋”,当时的口语,表示就是如此而不能十分肯定的意思,表达一种委婉的语气。把儒家和老庄打通并结合起来,正是玄学的基本理路。这个所谓“三语掾”的故事,也有记载说发生于阮脩与王衍之间,其详已不可考了。

  阮瞻后来进了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府,为记室参军,“与王承、谢鲲、邓攸俱在越府”,人才一时称盛。司马越乃是八王之乱的最后胜利者,其府吏同后来东晋开始的政局关系很深,出了许多要人,包括一代名相王导。

  阮瞻的弟弟阮孚(字遥集,279?~327)也是知名之士,他以当官不肯做事、终日酣纵著称。阮瞻的侄子阮脩亦为名士,王衍曾给予高度评价,可惜死于乱兵之中。

  卫玠(字叔宝,286~312),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卫恒的儿子,乐广的女婿。长于清谈,且颜值极高,称为“玉人”。他每到一处,总是遭到围观。卫玠最后即死于请谈和围观。《世说新语·文学》载:“卫玠始渡江,见王大将军(敦),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极”是非常疲劳的意思,两位名士忘我地清谈,卫玠已经很吃不消了。《世说新语·容止》又载:“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身体已经很不好的卫玠再遭到围堵追看,终于不起。

  谢鲲(字幼舆,?~322),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陈郡谢氏兴起较晚,但后来大放光芒,谢安为一代名相,贡献不下于王导。陈郡谢氏与琅邪王氏并称“王谢”,代表魏晋士族的最高端。

  谢家在曹魏时地位一般,谢鲲的祖父谢缵、父亲谢衡,官阶都不甚高,而笃守传统。谢鲲虽是名儒之后,却“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虚为鄙俗”,遂成名士。他后来比较早地渡江南下,为谢氏家族在南方的扎根发展打下了基础。

  谢鲲青年时代风流放达,他最著名的故事是“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谢鲲一派名士风度,寄情山水,长于清谈,宅心玄远,而政治上并不糊涂,他曾经多次向王敦进言,希望这位大将军勿为已甚,还是要尊重司马氏皇室。

  史称谢氏家族“自晋以降,雅道相传”,谢家历来重视文学,又一向有热爱自然欣赏山水的审美传统,后来产生了谢灵运、谢庄、谢朓等知名作家。

  三

  以上八位西晋名士的籍贯,不出于今天的河南、山西、山东三省。就其共性而言,当时名士的一般条件有这样几条:

  其一,精读《老子》、《庄子》以及儒家的经典,胸怀宽广,具有相当的玄学素养,但不一定要有什么新的理论创造。能写诗作赋最佳,不写也不要紧。

  其二,必须能说会道,长于清谈。说话要简明中肯,最忌辞费。

  其三,出身名门,外观俊美。有点绯闻八卦倒也无妨,但不宜太出格。

  其四,要有前辈提携,朋友圈里大家互相栽培,共同提高知名度。奖掖后进,争取达成领军地位。对于持不同的意见的人,要有宽容的雅量。当官能做事固然好,不做事亦可。如果只是埋头做事不讲玄学,在当时的观念里乃是俗吏,不可能成为名士。

  以上四条缺一不可。当时名士的长处在此,而问题也在此。当官而不作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一旦形成风气,国家就很危险了。

  顾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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