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女性对命运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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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0-25 10:53
《世说新语》中有一则“雅美”之谈。征西大将军桓温修建江陵城十分壮丽,会同众客出城至江过渡口观望江陵城,曰:“如有题词品评这座城池的人有赏!”客中有位叫顾长康的,抬头评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便将两个婢女送给他。两个活生生的女子转眼易手他人,“雅美”之事是把女人不当人,当物。《金瓶梅》一书被人指责“歧视”妇女,其实这正是尊重现实的结果。正如后人指责苏轼用一侍妾与人换了一匹马,人不如畜。其实苏轼算的是经济账,一个侍妾最多值三十两银子,一匹马最低值七十两银子。我们从《金瓶梅》一书中可以看到,一个丫头的价格最低值四两银子,而西门庆的第六房婆子李瓶儿的一件貂皮大衣就值六十两银子,衣比人贵。妇女的命运只有依附男人才贵,他们自身并不能掌握和决定自己的命运。在男权社会,女性要改变自身的命运非常难。《金瓶梅》里的低层女性,要想对命运博弈,不甘心处在低层的痛苦和被歧视,那便只有两样资本,说得最直接就是“色”和“淫”。前者用来吸引男人,后者用来抓住男人。
《金瓶梅》里的女性,差不多都是对命运不歇的博弈者。李娇儿,低层妓女,她对命运博弈的资本是色相,以色相为资本嫁入豪门。《金瓶梅》里有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如意儿,她的丈夫不想要她了,就把她随便卖掉。女性连人身保障和自主权都没有,怎么能不低贱?怎么能不被歧视?如意儿被卖到西门庆家做奶妈,她唯一能对命运博弈的可能也是以色和淫抓住西门庆,只有被西门庆收入房中做了妾,她才能改变自己不被卖来卖去甚至最终无依无归的命运。《金瓶梅》里的那些低层女性,一个丫头只值四两银子,成年女性也不过值二十两到三十两银子。处在这等地位之下的女性,受“歧视”是难免的。要指责的不是《金瓶梅》的作者,而是那个男权社会。《金瓶梅》中最主要的三个女性——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据说《金瓶梅》一书的书名就是取自这三个人物的人名。这三个人物都是对自身命运的最大博弈者。
潘金莲出身低贱,自幼死了爹,家里太穷,九岁被卖到王招宣府里学弹唱。王招宣死后,家里人又用三十两银子买回来,再转卖给张大户家作使女。张大户是个六十好几的老头,乘老婆串门之机,把金莲唤到房中占用了。因为张大户的老婆吃醋太凶,张大户赌气把潘金莲白送给武大郎。潘金莲被卖过三次,被一个糟老头子占有过,又送人,女人根本就没有“人权”。她和武大的婚姻是对她极大的伤害,她抱怨张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奴端的哪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武大身长五尺,面目丑陋,在潘金莲眼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看着晦气。但他们的婚姻社会伦理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潘金莲是个美貌女子,美貌女子心性都高,美貌对女人来说是天赋的,在婚姻上有资本选择更理想更美满。《金瓶梅》的作者也承认:“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如果不能配个好男人,婚姻不理想,后果难测。
潘金莲对命运的博弈是最突出的,她嫁到了西门家,很爱西门庆,但西门庆家里有六房太太,潘金莲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她不能享受一夫一妻制,别的女人能认,潘金莲偏要强,所以她扭曲了,变成了一个妒妇。潘金莲也追求过幸福,武松是她梦中情人。她第一次见到武松时,就喜欢上了武松,潘金莲如果没嫁武大没有后面那些污点,这样的美人嫁英雄是完全合理的。她以她的美貌有资本追求武松那样的人品。武松虽然在衙门里做事,但不算攀富,可以说是男女相悦。她见到和理想的真正的男人就是武松,但武松是潘金莲不可觊觎的,武松是她小叔,伦理不允许。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被西门庆的大婆子吴月娘赶出了家门,武松假称要娶她,潘金莲幸福得要死,心下暗道:“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这既来了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又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追求幸福。但武松是报仇的,不是娶她的。武松把潘金莲骗出后杀掉了。潘金莲一生都在与命运博弈,结果连命都输掉了。
第二个对命运的最大博弈者是李瓶儿。李瓶儿同样出身低贱,因为做过大明府梁中书的侍妾,便有了一点“背景”。李瓶儿和潘金莲一样,以淫著称。淫可以说是她对命运博弈的武器,只有色还不够。她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出路就是脱离那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花子虚。花子虚是个什么鸟人?成日“眠花卧柳不顾家事”,十足的败家子。李瓶儿初识西门庆,向西门庆诉苦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她被西门庆的伪装和殷勤体贴而迷惑,以为那才是正经的可投身依靠的男人。潘金莲、李瓶儿皆以色相和淫为武器对命运进行博弈。她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在生存和婚姻幸福上博弈一把,除了色相和淫,没有别的资本。李瓶儿实际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她对命运的博弈非常艰难,要不是花子虚短命,第一回合她很难博赢。她能嫁到西门之家,可以说是对命运博弈的一次成功,但偏偏遇到了潘金莲这个克星。潘金莲时刻都在对命运进行博弈,李瓶儿为西门庆添丁生子(取名官哥儿)得宠,李瓶儿成了潘金莲博弈的对手。李瓶儿对命运的博弈撞上了潘氏,结果输得非常惨。同住一个屋檐下,潘金莲整日指桑骂槐,李瓶儿气不敢出,一味忍气吞声,暗自垂泪。自从李瓶儿生子后,潘金莲就豢养了一只叫“雪贼”的雪狮子猫,成天用红绸裹着生肉喂它,有一日放进李瓶儿屋内,“雪贼”见炕上躺的穿着红肚兜的官哥儿,以为是食物,腾跃抓扑,把个官哥儿吓得魂飞魄散,一命呜呼。李瓶儿遭丧子之痛,又遭遇潘金莲辱骂,忍气生疾,命归黄泉。这就是她对命运博弈的最终结果。
第三个对命运博弈者是庞春梅。庞春梅是西门家十六两银子买的丫鬟。出身低贱。在《红楼梦》里我们见过那个对命运博弈的丫鬟晴雯,败得非常惨。庞春梅虽然丫头出身,但心高气傲,偏不服输。她博弈的资本同样是色和淫,除此她再没有任何资本。在《金瓶梅》里,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都是以淫“臭名昭著”,实则都是她们对命运博弈的撒手锏。庞春梅在西门庆家只是一个通房丫鬟,虽然心高气傲,不甘于人下,但没有博弈的资格,她对命运的博弈基本无法实施,完全由命运安排。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偷情把春梅拉下水,被西门庆的大婆子吴月娘发觉,十六两银子卖出去,卖给周守备府里做丫鬟。丫鬟还是丫鬟。十六两银子买的又十六两两银子卖出,以示羞辱。吴月娘够狠的,命令下人:“叫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服去了。”是扒下衣裳卖出去的,非常可怜。一个低层女性,对命运博弈是无果的。可谁也想不到,庞春梅在离开西门家卖到周守备府之后,突然由丫鬟变成了贵妇人。人还是那个人,丫鬟还是那个丫鬟,却忽然间变成了诰命夫人。原来周守备的正室暴病身亡,周守备把丫鬟春梅扶了正,命运一下子发生了巨变。原来女人的命运完全决定于男人,女人的贵贱好完全决定于男人的贵贱。庞春梅的命运转折,更让人感觉到男权社会女性的悲哀。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吴月娘是正室,乃吴千户家的千金小姐,是衔着金钥匙下生的,已赢足了。但在男权社会,她照样是一个弱者。西门庆的情在李瓶儿身上,欲在潘金莲身上,淫在外面妓女情妇身上,吴月娘是一个被闲置的人。用吴月娘自己的话说,“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境况近似于守活寡。潘金莲的资本是色和淫;李瓶儿的资本除了色和淫又抢先为西门庆添丁生子;吴月娘的资本只有一个“正室”名号,这个名号连吴月娘自己都不自信,所以大雪天“扫雪烹茶”,用尽心计,赚得西门庆在自己房里过夜。一夜受孕。天不见怜,胎儿小产了。后来千方百计向尼姑求药,受孕生子,取名孝哥儿。孝哥儿于西门庆死后降生,是个遗腹子,一岁时许给佛门,十五岁出家,断绝尘缘。至此,吴月娘全盘皆输。西门庆的万贯家财,最后落到了仆人玳安手里,玳安养活吴月娘七十岁善终。作者给吴月娘这样一个结局,或许是恻隐之心吧。《金瓶梅》凡写女性,形形色色,命运多悲,即使可恨可杀之辈,亦令人同情。我想到鲁迅笔下低层社会的阿Q,不抗争便罢,一抗争结果更惨。
李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