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居宣长:“物哀”的美学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7-10-25 10:47

  从“神国”到京都

  2007年7月,有幸作为中日青年友好访问团一员赴日参加两国邦交三十五周年纪念活动,我所在团队分会场设在关西的三重县。那次活动圆满美好难忘长留记忆中。因为不在行程安排之内,我与江户时代日本最卓越国学家本居宣长的故居失之交臂,过其门而不得入稍留遗憾。不过,正因念想的推动,几年后重访伊势神宫时缺憾得到完美弥补,我如愿以偿走访了本居宣长的故居及周边。

  位于日本本州岛中部的三重县,是日本古代的伊势国。在日本神话系统中,伊势是神国土地、大和民族根源所在,也是古典《伊势物语》的舞台。《日本书纪》载:天照大神派遣天孙降临伊势,整治疆土繁衍子孙,并带来了天照大神亲手培育的稻种,作为永葆世代繁荣富足的物质基础。大和朝廷建伊势神宫祭祀天照大神,弘扬其恩德,是为皇家圣地。

  三重县松阪市,即是本居宣长的故里。1588年,战国武将蒲生氏乡在“四五百森"修筑松阪城,以居城为中心,形成武家、商人、工匠和寺庙神社街区层层环拥的古代城市聚落。幕府垮台后,明治政府颁布废城令,松阪城被拆除改建公园。本居宣长的故居“铃屋"原在商业街区的鱼町,1909年旧城改造时被原封不动迁到公园里精心保护。这座独门独院的关西风格商住两用民宅,始建于1691年,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至今十分完好,并与周遭景物完全融为一体,就像从地里长出的老树一样。本居十二岁时与母亲迁居来此,生活了整整一个甲子。故乡,或许只是一个人籍贯的证明,而对一个杰出文艺家、思想家而言,则往往隐藏着所有精神世界的秘密。造化钟神秀,这块土地人杰地灵,本居之前有俳圣松尾芭蕉独步千古,本居之后有推理文学巨匠江户川乱步横空出世。出生成长在这片奇伟瑰丽充满神话色彩的半岛,家庭环境和人生历程,在本居宣长的一生打上很深烙印。

  本居宣长1730年6月出生于一个殷实的木棉商家庭,祖上是蒲生氏乡的贴身侍卫本居武秀。幼名富之助,二十六岁时改名本居宣长。十一岁时父亲去世,家业由堂哥继承,母亲只得带着本居宣长兄妹四人投奔鱼町的祖父家,即今天“铃屋"的前身。少年时代起家里按照培养商人的要求送他到寺庙学读写,十六岁时送入别家当养子学习纸业经营,后来又到叔父小津源四郎在江户的商铺实习,但锱铢必较的商人生活与他的志趣相去甚远,大都有始无终。后来堂兄病故,他虽然接管家族生意,却对经商持家丝毫提不起精神兴趣。知子莫若母,知道他不是做商人的料,不再勉强他,为了他今后生计考虑,1751年将他送到京都学汉医,这成了他一生学问事业的转折点。

  江户时代前期,日本文化中心在关西,京都是各种学问思想交流碰撞的活跃地带。在京都数年求学,本居宣长师从京都名医兼朱子学家堀景山。景山出身名门,原是广岛藩医,曾祖父堀杏庵是与林罗山齐名的藤原惺窝门下四大高徒之一,景山年轻时在京都游学,与朱子学古文辞派泰斗荻生徂徠私交密切,同时对日本古代经典造诣颇深,曾资助国学先驱契冲出版过专著。在景山门下,本居宣长学医之外,攻读“六经”《左传》《史记》等中国经典,钻研艰深的古文辞学,掌握了通过训诂考据等语言学功夫研究古典的治学方法,为登上日本国学研究的顶点奠定扎实基础。

  京都自古是日本一大学术重镇,尤其是隋唐以来,成为中国文化输入日本的一个重要窗口。日本近代以前,所谓学问,基本上指的就是从中国输入的学术文化,主要是中世时期以五山禅僧为媒介传入的宋学,尤其是以程朱理学为中心的朱子学。在本居宣长青年求学时代,朱子学已经牢牢居于国家意识形态制高点,成为盛极一时的显学。在本居宣长横空出世之前,国学研究尚未成大气候,江户时代前期,经过契冲、荷田春满、贺茂真渊等学者的努力已初具基盘。在京都学习期间,本居得以接触契冲等人的古典研究著作,呼吸到这一股新兴学问的空气,启蒙意义不啻醍醐灌顶。

  国学与“物哀”

  在江户时代,单靠做学问或创作是无法维生的,必须要有其他谋生手段为依托,比如小说家井原西鹤、山东京传和上田秋成都是出身“町人”(商人)之家,衣食无忧才能了无挂碍地从事研究著述。这一点,本居宣长也不能例外。1758年,二十八岁的他回故乡开业行医,主治内科和小儿科,人们亲切称他“舜庵先生”或“铃屋大人”。“铃屋”是本居宣长的家号,也是他半行医半治学的场所,他白天在这里为患者看病或出诊,晚上在铃屋读书写作,这是他为自己确立的安身立命之路。

  故居“铃屋”里的书房里展示着主人生前研读过的部分藏书,十二箱几百册,尽是和汉经典,比如日本典籍有《月湖抄本源氏物语》、《古今类句》、《万叶集类句》、《万叶集类解》、《宇津保物语》、《荣华物语》、《枕草子》等上百卷。汉籍名著仅见于本居亲笔写的《藏书目》计有:《左传》、《史记》、《康熙字典》、《唐诗选》、《白氏长庆集》、《明七子》等有上百种之多,可见在汉学方面研究涉猎之广。这些书都是本居后人捐献的原物,三百多年前的藏书能保存如此整洁完好,令人叹服。据说本居爱书如命,不轻易外借,即便借出没几天就催着还,但有好书总要推荐给别人读。

  行医之外他同时尝试在家办学,讲解《源氏物语》、《伊势物语》等日本古典。刚开始只有九人,生源都是左邻右舍童稚耆老之类的闲杂人等不无捧场的成分。慢慢地声名在外,竟然也有有来自名古屋、京都的弟子,后来连纪州藩(和歌山县)藩主德川治宝、石见浜田藩(岛根县)藩主松平康定、京都朝廷的公卿贵族都纷纷慕名邀请他开讲,国学家的声名鹊起。门生近500名,遍布列岛四十多个藩国,五十来岁时,本居执掌的国学派成为和荻生徂徕萱园学派并立的江户学术高峰,这是后话。

  1762年,发生了一件对本居治学生涯来说意义非凡的事:这年五月中旬,无意中得知江户硕学贺茂真渊来伊势神宫游览,本居如获至宝,一路追寻打问,终于在松阪城下的旅馆“三上屋”寻访到老学者,俩人在旅馆昏黄的灯下彻夜长谈不知东方之既白。本居事师真渊,终其一生面见只有一次,被后世誉为“一夜师生”,但这一夜长谈对本居影响深远,此后师徒间的交流都以通信方式进行。真渊长期从事日本古典研究,走的是荻生徂徕古文辞派治学的路子,即运用精湛的语言学功力诠释、考辨、挖掘古昔经典还以原貌,取得一系列成果,尤其在《万叶集》、《古事纪》、《伊势物语》研究上卓有建树。受其指导点拨,本居宣长在日本古典研究上不断获得突破。本居最大成就是《古事纪》的研究,积三十多年之功力,完成专著《古事纪传》煌煌四十四卷(连同附录目录索引共四十八卷),在古代经典的研究上一骑绝尘。本居的古典研究涉猎很广,除了《古事纪》研究,还留下了《源氏物语玉小栉》、《石头私淑言》、《玉胜间》等丰富的著述,是个专而博的大学者。

  也是在这一过程中,本居宣长确立了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他重新发现的“物哀”美学观念。所谓“物哀”,在日本典籍中并无相应汉字,在万叶假名里作“安波礼”(aware),对应平假名“あはれ”,意义相当于汉字的“哀”。据角川书店《古语辞典》的释义,“所谓‘あはれ’,就是无论喜也罢悲也罢,在受到深切的情感刺激时所发出的声音,相当于语气助词‘啊’”。1758年,本居在《安波礼辩》首提“物哀”这一美学概念,用来描述日本古代文学经典的某种特质。他将这一发现覆盖到《源氏物语》、歌道等研究领域。所谓“物哀”概念,他作如是阐释:所谓物,就是指谈论某事物,讲述事物,观看某事物,欣赏某事物,忌讳某事物等,所指涉的范围对象很广泛。人无论对何事遇到应该感动的事物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就是“知物哀”,而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却麻木不仁,那就是“不知物哀”,是无心无肺之人。他引用《源氏物语》中的“移情”手法来加以说明:

  “《桐壶卷》有云:‘虫声唧唧催人泪下;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柏木卷》有云:‘看到你,像庭院中的小树那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更加哀伤’这都是面向不同时节的景物而引起的物哀,而随着人当时心情的不同,对同一事物的感受也不同”。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物哀,或许相当于我国古代诗论中的“感物说”,但本居认为“物哀”才是日本所独有,是与生俱来的“真情”,与凡事都要以善恶观念为标尺的中国文学迥然有别。

  本居宣长发现的这一理论,对日本文艺美学影响深远。川端康成说:“平安时代文学的风雅和物哀,是日本美的源流。”日本人这一审美意识,在文艺上涵盖古今的文学、美术、音乐、曲艺,乃至现代艺术领域中的电影和动漫无不呈现。“物哀”已成深渗民族精神层面的潜意识了。

  樱花背后的大和魂

  很少有人知道,日本国境内广植的樱花,作为日本的象征或大和民族精神文化精神符号,这与宣长的鼓噪分不开。由物哀的文艺观出发,本居认识到日本古典所体现的“真情”和“物哀”,是日本民族所特有,是“大和心”(日本精神)的体现,将这一日本人的审美习惯,进而推广到对整个民族精神的赞美。他说以物哀为基础的“大和心”,是具有普遍性的,并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和虚伪说教,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真实可见可接触的情感,它有外在的表象和标志,比如文艺作品有和歌物语,自然界有独特的草木山川景观都散发着物哀精神,最典型的就是遍布日本列岛的山樱花。

  樱花春季盛开,在古代农耕社会曾被当做“预报农时”的植物,人们根据花期安排春季农事,花名“sakura”就是古日语“农忙时神灵来报讯”的意思。奈良时代日本全心全意学习中国文化,也从唐都长安输入赏花时尚,樱花才开始见诸文献记载,从汉字拿来“樱”字,以“佐久罗”(sakura)训其音。但其时所谓赏花,并非指樱花,而是唐朝上流社会推崇的梅花。894年日本废止了施行两百多年的遣唐使制度,关起门来酿造有大和特色的“国风文化”,风习渐变,樱花被当做本土风物受到关注,地位得以提升,但与梅花平分秋色,则是江户时代中期之后。

  明朝灭亡后,浙江余姚学者朱舜水流亡日本,惊艳于樱花的绚烂美丽,感叹“中华无之”。博学如舜水先生也说樱花不产中国,就是大和独有了,这个错觉从此成为日本根深蒂固的信仰。本居宣长酷爱樱花,自号“樱奴”,相信山樱是大和风土和精神的化身。故居里展出本居宣长四十、六十岁两幅自画像,书案上的花瓶里插的都是樱花。他临终遗言墓地要植樱树,死后戒名“秋津彦美豆樱根大人”。“铃屋”的庭院里,一块天然河石镌刻着本居最有名的《敷岛之歌》诗碑:“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灿烂山樱花”。这是歌咏樱花的杰作,将虚无缥缈的“敷岛(日本古称)大和心”比成盛开在朝阳下的樱花,变得可观可赏可冥想,玄之又玄就上升为所谓的民族精神,这首和歌名垂日本思想史,很多从事日本论者喜欢拿这首和歌说事,阐述所谓大和武士道精神。其实本居诗中只是赞美樱花的灿烂和优雅,并没有所谓“生的短暂,死的从容”的所谓“大和魂”,与武士道扯上关联,是后世国粹学家居心叵测的发挥。

  由于巨大的利用价值,本居的思想成为近代日本皇国史观的理论资源,大受统治者的青睐,本居版的山樱也被赋予特殊文化图腾。二战时军部组建神风特工队,来采取自杀式的攻击对付步步紧逼盟军舰队,1944年10月,就任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官的大西泷治郎组建“神风特攻队”,以本居宣长诗中的“敷岛”、“大和”、“朝日”和“山樱”命名四个大队。战后美军占领日本,因有军国主义符号嫌疑,东京都公园内的樱树跟着遭殃,一棵一棵被砍伐当柴火烧。

  理解日本文化的一面镜子

  作为一个中国读者,触及本居宣长其人其文心里难免纠结疙瘩。一方面,他是日本文学史乃至思想史上的重要存在,他的学术研究,为深入了解日本古典文学、探索日本人精神底蕴提供了某种独特视角;但另一方面,以他为代表的江户时代日本国学的确立,却是以不遗余力贬低否定甚至排斥中国文化为前提的。简单地说,他就是日本从文化思想上“去中国化”的始作俑者。他的思想,也是长久以来国人在认识理解日本方面的一个盲点。

  在漫长的历史上,日本由于孤悬汪洋大海,社会生产和文化都很落后。受惠于文化高度成熟的近邻中国,文明进程得以实现跨越式迈进。对此,内藤湖南曾用卤水点豆腐的原理来说明前者对后者的启蒙和点化作用,非常贴切生动,也是被广泛认同的著名论断。如果单从这一意义上看,日本作为文明交流中受惠的一方抱持饮水思源之心自在情理中。

  然而这种状况,在十七世纪之交随着日本结束百年战乱实现统一,江户幕府治下实现长治久安而带来的经济发展和学术繁荣后,开始有了显著变化。对日本而言,中国文化毕竟是一种外来文化,尤其是代表中国文化核心价值体系的儒学传入日本后,被认同、吸收并内化为日本人“文化的自我”的根基。这势必导致与“作为日本人”的“政治的自我”的分裂乃至紧张关系。因为在日本看来,中国是其文化“母国”,但作为独立主权的国家来看,中国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国”。这种矛盾心理状况,自中日文化接触以来就一直盘踞在日本人特别是文化上居于主导地位的知识精英的潜意识中,不仅塑造不了本土文化主体意识,反而导致了强烈的自卑感和危机感以及由此产生急于从中摆脱的焦虑感。为了张扬自我主体意识的独立存在及价值,处心积虑推行或制造日本与中国及其文化的差异化,就成为不二选择。尤其是大航海时代以来,西方海洋势力不断闯入东亚海域,十七世纪初东亚大陆发生“华夷变态”。作为中华文化正统代表的明朝被异族满清所替代,在日本看来,无疑表明以儒学为基础的东亚秩序的传统认同开始瓦解,日本需要在东亚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与此同时随着日本锁国的实施,日本与外部文化交流几乎停滞,这客观上使得本土文化的发酵成熟成为可能,也促成民族文化的觉醒与排外意识的抬头。

  将欲立之必欲破之,为了确立自我主体性,排斥外来的各种文化就势在必行,将从中国传入的儒学与佛教“他者化”,与此同时发掘日本固有的传统文化价值系统,确立自我才得以完成。在这一思维定式下,只要是有别于外来文化的成分,就被认作所谓的“大和心”。从发现尚未被“汉意”、“唐风”侵蚀之前潜藏在古典中的“物哀”美学,挖掘出“大和心”,一路追根溯源到民族起源的“建国神话”,由此彰显自我主体性的存在价值,从中获得一种平衡感甚至优越感,可以说就是本居为代表的江户时代国学家的普遍思想脉络。日本国学的发端和发展,就是通过对长期居于日本文化主流的中国文化的反动来实现的。

  但过犹不及,本居宣长的学术研究,远远跨越文艺领域,以物哀美学为发端,从文学理念,突入建国神话神与皇道史观,构建起心中的“日本主义精神”。无论是发掘古代歌道或物语文学中独特的“人情美”,还是山樱花体现出来的“大和心”,都试图证明日本文化的唯一性与绝对性。他从《古事纪》中有关皇国创世神话中找到了所谓“古道之心”的发现,也正是在物哀美学研究的延长线上。在他看来,日本是世界诸神之祖天照大神所生,是万国之母国,所以日本远胜万国,即更源于此。天皇代替天照大神抚育万邦的现人神,无论对圣人、神道还是儒教、佛教就具有先验性的绝对的优越性。因是“先天地而生”,故具有先验性的真善美品格-“神国善美”,“天皇神圣”,“神道纯正”。远古日本依据立足于这一宇宙原理治国,万物运行不紊,国家平稳而治,天照大神的皇子皇孙世代永续,日本便呈现一片和谐繁荣景象。然而这完全只是出于其预设目的论而导出的“想象的历史”。他强烈呼吁彻底排除毒害日本的“汉意”,回归古道,目的就是要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文化情感和价值认同,而至于历史的真相如何,却被从学者到民众的日本社会完全忽略了。联系到今日日本对战争与侵略的态度,本居宣长这种用“创造”“发明”的方法解读本国史的思路或许难辞其咎;而他留下的种种思想资源,或许也可以成为理解日本的一面镜子。

  周朝晖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