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事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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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0-25 11:15
一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走进李乃蔚的画室时,那是挥汗如雨的武汉夏天,不足十平方米的画室迎着西晒,一把座扇放在地上,吹向他身后的一面墙,从墙上反打回来阵阵热风,让人更感觉闷。
就是在这闷罐般的环境中,李乃蔚神情专注,一笔一笔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后来的成名作《黄帝战蚩尤》上染色,那是在绢上浚染。他不停地擦拭着手上脸上的汗水,身上的汗衫早已浸湿。尽管如此,李乃蔚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儒雅,这种印象不是表面光鲜,而是几十年如一日踏踏实实地在工笔人物画上刻苦磨砺,终于水到渠成,给中国传统工笔画带来一片如早春般的嫩绿。
李乃蔚秉承了中国文人画优雅的传统,把探索创新蕴含在画笔的毫端。那么,他这样费尽心力创作工笔人物画,他所追求的、他要表现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心灵和境界呢?
这就是中国绘画艺术的美学特质和审美范畴,即所谓“意境”。由此,我想起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人威廉·华滋沃斯说:一朵娇嫩的小花对于我的触动,是可以唤起不仅仅是眼泪所能表达出的那样深沉的思想。所以,如果没有足够的主观心理方面的准备,是很难发现李乃蔚工笔人物画中深度的美,遑论深入的美感。
中国画是一个有传统规范的画种,早在六朝时期,南齐人物画家谢赫就在《古画品录》序中,提出了绘画“六法”,即: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笔;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转移摹写。这六法也就成为中国画的艺术思想和绘画理论。
李乃蔚的工笔人物画的可贵之处,就是在中国画规范中有所探索,有所创新。比如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中有三矾九染之道,他则不论是在纸本上还是在绢本上,用到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渲染,将中国画的传统技法进行了拓展和延伸。
另一方面,李乃蔚也借鉴了西方绘画的某些特点,更准确地说,是借鉴了西方古典绘画写实的技法,描绘出人物肌肤的透明感,增强了画面的色彩视觉效果,拓展了中国画的表达空间,让他笔下的人物气韵更为生动。
美术界对李乃蔚工笔人物画的赞誉不绝于口,有学者评其为“高像素的中国工笔画”;亦有“极致写实的中国工笔画”之说。我们看看他的代表作《银锁》,美术界评其为“中国当代工笔人物画的一个高峰”、“新时期中国画的沉甸硕果之一”。这个“高峰”不是磅礴云天气象万千,这个“硕果”不是大开大阖跌宕起伏,它是清风徐来的田园风景,是温情脉脉的纯真少女,是朴素无华的亲和力。它是“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超然物外,以一种远致的力量,展示了工笔人物画的极致追求和最高境界。
我们知道,“线条”是中国画的主要表现手法,《银锁》里的“气”和“韵”,就是通过线条运行过程中的方圆粗细、浓淡燥湿、转折顿挫、中锋侧锋等等讲究,把“气韵”表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在享受视觉美的同时,产生审美联想,让美感无限延伸。2000年,中国九届美展获奖作品整体赴日本展出,日方在众多作品中选定《银锁》作为大展招贴画,就是对李乃蔚艺术创作的高度肯定。
李乃蔚作画时习惯播放古琴乐曲。在空灵的古琴声中细细品味他的工笔人物画,纯净,细腻,邈远。此刻,音乐的智慧与绘画的智慧高度融合在一起,简约而美妙,意味隽永。那功力已到炉火纯青地步的线条,情韵袅袅,像一张感情的网。
这就是艺术气韵的力量。“韵”这个东西看起来很神秘,从哲学的终极追问上来看,确实如此。可是从主体的感受性上来看,意态、意趣、韵致,不过就是“思绪绵绵”,“有想象的空间”罢了。李乃蔚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个“韵”,他是当代画家中充分认知到“气韵”重要性的突出代表。他首先在个人修养上下过一番苦功夫,然后笔墨紧追时代,意趣紧贴国画主脉,折冲古今,融汇画理,将规范与领悟结合在一起,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取得生动的效果与成就。
从培育主体的气韵开始,三十年来李乃蔚创作了《银锁》、《山菊》、《秋语》、《聘》、《兰花花》等等工笔人物画,极大地丰富了工笔人物画的创作。
二
江中潮的水墨画要“读”,要读进去,就会生发出一种薄雾散去后的全新境界。不是豁然开朗那种感觉,是挣扎,是时间上的无限久远和空间上的无限辽阔,使我们觉得自己犹如沧海一粟似的微乎其微。那从陡峭的峡谷中轰然奔腾的巨浪,那飞溅的浪花,那充满自信的弄潮儿,以及弄潮儿强健威猛的体魄,把世界的无限安顿于我们心中,存在于我们表象中,世界的意志在这里才获得自我意识。
近二十年来,江中潮以巨幅水墨表现这种自我意识的组画大气磅礴、酣畅淋漓。这样的自我意识不是宣泄从奔流中杀出来的丛林规则,而是彰显世界与人的互相依存,宇宙与人的合而为一。
我们知道,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怒江江深水黑,古代称它“黑水河”。由于地理落差大,水急滩高,致咆哮怒吼,所以称为“怒江”。怒江像野马一样奔腾向南,撞击出一条条山高谷深、危崖耸立的巨大峡谷,不舍昼夜地奔向大海。
就是这样一个黑魆魆的背景,我们可以窥见单调与繁复,瞬间与永恒,凝滞与坚韧,窒息与激情。即使山高路远,即使峦层嶂叠,即使孤独寂寥,即使艰难凶险,即使隐含着灾祸的颤抖和死亡的威胁,江中潮的怒江为题材的系列组画让我们沉思。
怒江系列组画的金刚怒目不同,江中潮的我们曾经那么熟稔的长江哪里去了?当年呼吼而过纵横四面八方的长江哪里去了?虽然作品显示的是灾祸之路、生死之路,但作品激荡着我们,冲动着我们的意志,让我们想起存在,揭示我们存在于一个什么样的真实世界,从而向世界袒露出揭示者高尚的灵魂。
这就是江中潮的系列作品为我们敞开的一个世界,它像一把利剑,划开心灵的帷幕,使我们能够认识这个世界。不仅能够认识作为表象的世界,而且能够认识世界的意志自身。意志就是生存意志、生命意志,让我们本能地渴望和奋进。
威廉·福克纳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了简短的演讲,他说:我相信人不仅仅只会忍受,他将战胜。他是不朽的,不仅因为他在生物中独有一个永不枯竭的声音,而是因为他有一个灵魂,有一种能够同情、牺牲和忍耐的精神。
忍耐、同情、牺牲和战胜,就是江中潮通过他的水墨画表现的价值观。当江中潮画下《怒江魂》的最后一笔,久久凝望刚刚诞生的作品时,他竟流下了泪水,他被自己的作品所感动。此时,应该是作品的艺术性达到了丰富的感染力度,让江中潮淤积在心里的种种委屈、愤懑,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终于化作了滚滚热泪,倾泻而出。这就是江中潮表现出的道德优越,表现出的以真理反对虚假、以希望反对绝望的悲悯善良和富有勇气的胸怀。
江中潮的水墨画不仅能表现浩瀚的思想,他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用超一流的技法,也把花鸟画推上一个更新更高的层次。他笔下看似随意的几笔,勾勒出大千世界的万态千颜。一树,一石,一花,一鸟,甚至是一笔画出游动的鱼,都超越了它们实际的存在价值,成为人本性中追求的形而上学。
李文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