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春秋》：一部因特立而卓立的史学巨著

　　在古代浩繁的历史典籍中，东晋史学家习凿齿（317—383，一说328—413）的《汉晋春秋》，堪称一部因特立而卓立的史学巨著。

　　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今湖北襄阳）人，东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晋书·习凿齿传》云其“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其著作有《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逸人高士传》、《习凿齿集》等，尤以《汉晋春秋》影响最著。《汉晋春秋》记述史事起自东汉光武帝，止于西晋愍帝，共二百八十一年，据《隋书·经籍志二》史部古史编年类著录：“《汉晋春秋》四十七卷，迄愍帝。晋荥阳太守习凿齿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此书在一千多年前已散佚，今人所能见的是清人汤球、黄奭和王仁俊的辑本，存佚文一百多条，不足两万字，几近断简残编。

　　即令如此，《汉晋春秋》仍颇为后世推重，每被奉为“直书”典范。甚或说，几乎没有哪部失传的史书如它那样影响后世、享誉不衰。究其原因，除在史料价值较高，能据事直书、矫《三国志》曲笔之失外，当基于《汉晋春秋》非止传信后世，益令“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体现出卓异的史学价值。诚如清彭孙贻《茗香堂史论》中所说：“习凿齿《汉晋春秋》以蜀继汉，以晋承之，削去魏统，以著篡代之实。此论开乎凿齿，可谓万古卓识。”换言之，《汉晋春秋》“变三国之体统”，以魏、吴为僭国，以蜀汉为纲，取蜀汉编年为体，开启了中国史学史上“正统论之争”。

　　“正统”之说出自《春秋》。欧阳修《正统论》说：“正统之论，肇于谁乎？始于春秋之作也。”但《春秋》所述的“正统”，首重名分，在儒者眼中，“居正”为至要。以是，其时“正统论”虽已成说，但多关注于以“正统”配天地、立人极，使至正之道教行天下。习凿齿改撰《三国志》为《汉晋春秋》，始启中国史学史上“正统论之争”。或者说，自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以来持续了一千多年的正统论之争，无论持何种主张者，无不秉承《汉晋春秋》。正统论之争彰显于《史通》，但开启自《汉晋春秋》，“正统之论，始于习凿齿”（清顾炎武语），已成定论。自唐宋以降的正统之争，无不以《汉晋春秋》为言，而所有改修《三国志》的史著，无不“以凿齿言为宗”。而且，它直接影响了三国故事在民间的传播，从而成就了蜀汉在三国叙事中的主导地位。根据现有史料，三国故事至迟在北宋时的传播，不是按照《三国志》帝魏伪蜀的取向，而是按照《汉晋春秋》尊刘抑曹的旨趣。正是因为二书的相辅而行，才催生了《三国演义》这部经典名著。清代学者陈康祺指出：“罗贯中《三国演义》，多取材于陈寿、习凿齿之书，不尽子虚乌有也”，允得其是。

　　凡此，汉晋之际，天下动荡，生民万端苦状，英杰各色登场，正是习凿齿《汉晋春秋》的编著，使后人进而晓悟：史籍以传人纪事秉笔直书外，其编撰亦当彰理载道，以为惩劝；抑或说，史籍之编撰，不只为史事之胪列、史料之勘选，亦寓以史迹之磨搓——磨搓出火花，点燃思想和精神，砥砺情操和是非。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中所称“自习凿齿改撰《三国志》为《汉春秋》，对后代影响至大”，其“影响至大”者，当本于此。另，《汉晋春秋》对《三国志》中曲笔回护的修正、忌讳忽略的补益，更在立正统、协史迹外，彰善后世。仅以诸葛亮这一历史人物为例。诸葛亮因以蜀汉重臣，其隐仕、征伐事迹，多被《三国志》隐讳减略，至今脍炙人口并为后世《三国演义》所吸收的许多事例，几乎都源自《汉晋春秋》。如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后主传》的记载是：“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诸葛亮传》的记载仅“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而已。而《汉晋春秋》的记载则多达二百余字，不仅概略地记载了“七纵七擒”、“攻心为上”的战事，而且记述了诸葛亮“以夷制夷”求得夷汉粗安的战略思维。尽管“七纵七擒”被后世诸多读书人所怀疑乃至轻薄，但在唐代大军事家李靖答太宗问时，却实实在在的被作为“正兵”的例证。再如建兴六年诸葛亮北伐前上表即《后出师表》，《三国志》阙如，赖《汉晋春秋》得以传世；建兴七年孙权称帝，汉吴约盟，《后主传》只有十五字，《诸葛亮传》无交代，而《汉晋春秋》以三百余字，记载了诸葛亮面对“议者”的反对，从三国关系和汉吴结盟大局出发，分析结盟与绝交的利害，诱导“议者”应权通变，弘思远益，从而实现了遣使“庆权正号”的过程，读之令人感佩其眼光之高蹈谋划之缜密。清梁章钜言：“诸葛公一身事功，即《三国志》一书关键。”其言或有过处，但“诸葛公一身事功”的确烛照后世、名垂宇宙。以诸葛亮为特殊中特殊人物，令后人鉴取其特殊处，当再突显其史料价值外，另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要之，历史不可改窜，但合整塑。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开启“正统”之说，彰善历史人物，一致而使百虑，堪称一部因特立而卓立的史学巨著。继续对《汉晋春秋》进行深度整理，无疑是一项有价值的重要工作。令人感慰的是，2015年7月，人民出版社推出了柯美成先生的《汉晋春秋通释》。该书参考明杨元裕《读史关键》和清陈景云《纪元要略》二书，尤致力于史料的补充与笺注，对《汉晋春秋》佚文进行了深度整理。全书共分东汉、蜀汉、西晋三卷，主要参考、引用文献达两百余种，校定佚文及作史补、笺注，连同前言及附录共约四十四万字。作者亦襄阳人，以三年半之功撰成。2010年末，国务院批复同意襄樊市更名为襄阳市。千百祀后，渺渺当归诸同心。

　　张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