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请爸爸去看电影。早场,赶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整个影院里加上我和爸爸只有三四个人。世界显现它的边界,盛着充沛的漆黑。只有声音四下发生,宛如窜流在海下的银鱼,温柔游动。我和爸爸没在暗色海洋里,他坐在左侧,随着影片进行,脸上变换着温柔的鲜明的光影,看起来是铮铮作响的年轻。嘴唇,皮肤,头发,额间一颗莫名其妙的痣,全都缓慢更衣,在电影前从时间上逆流。40岁的爸爸,在电影院里恢复了他魔法师的本职。
那是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的爸爸,他是魔法师。你知道世上的普通人见到两颗长得像猪头的西红柿都会大惊小怪,何况是个真正的魔法师。他在白天依旧穿成个普通上班族的模样去工作,晚上回来时站在拥挤的马路上皱着眉头,可他忍着不用魔法把人群变得消失不见,只在回到家后长舒一口气时才觉得十分辛苦,然后懊恼着,但第二天他还是忍住了。
爸爸烧的毛蟹年糕好吃得飞起,因为他是魔法师啊。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悄背转身往油花溅爆的炒锅里撒下两串法术,然后像得逞一般调皮地笑了。
2
在这个魔法师年轻的前半生,他像长着大翅膀的天使那样能一踮脚就落上云层。在那里他看见过美丽的绿色梯田,太阳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欣欣放光,为他英俊清瘦的侧面镀上耀眼的金边。他举起手遮在眼前。世界开阔平坦,流云湍急恣意,送他一路远行。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跑上长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不到长城非好汉。他站在八达岭的烽火台上想,嗯嗯,好好,我不仅是魔法师那么简单,而是好汉魔法师那么了不起了。了不起,了不起啊。爸爸我真替你开心。在长城上拍的许多照片已经能印出彩色,它们一帧帧躺在相册的透明塑料膜后。我的魔法师依然年轻,皮肤终于晒黑,手交错抱在胸前,目光看着远方,很像是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
而那时,他投入在一个火热而汹涌的时代中,渐渐换上了与他人一色的服装,无意识地喊起了同样的口号,他高高地举着握拳的手臂,如同一片林木中的无名一枝。就在他闭眼休息的夜晚,脚下的坐标已经被历史更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还未曾回神时就必须离开生长的城市,去到某个山区里学习如何做个农民。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周围满是同样年轻的男女,有几个是他所认识的同样的魔法师,他们彼此交换一下亲切的眼神。
并没有多想,列车隆隆开往的地方是何方。
我的魔法师,那个个子高高,手掌摊开露出骨感骨节的爸爸,从此撩起裤管站在田里。蚂蝗在他腿边绕来绕去,这时他才发现,他没有能驱赶蚂蝗们的法术。并且,他也没有能够把挑水扁担变轻的法术,更不知道如何能改变时光前进的方向。从来没有一个魔法师能改变时光。
3
许多年许多年后,他娶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养了一个很另类的女儿。他们三人回到了城里,买了房子,配了车子,换了几个工作,为很多难题而紧锁过眉头,一直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五年、六年。在这几年前,他还在为安定而奔波。常常出差去南去北,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一些怀念着年轻时踏过云海的经历。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里,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年纪的老家伙了。虽然身材依然高大面孔被晒得发红,可她们还是一次次地弯下身来替他系住安全带。其实,他想说,其实那玩意用不着,我是一位魔法师。可他终究只是点头:“谢谢,我忘记了。”慢慢地,一口口喝橘子水。
像小孩一样的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喜欢口味重的东西。好比,较之咖啡,他更爱喝橘子水。这样听起来,好像和魔法师已经没有多大干系了。
是了,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年轻的皮肤和茂密的黑发,失去了强健有力咬核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4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我和妈妈在边上哦哦地鼓掌。家里只有他懂得怎么令不见了图像的电视机恢复原样。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片脸孔。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个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
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变得幸福。爸爸,我爱你。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最后一句是“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
(刘畅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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