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一)

  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把孩子接住,她哇哇大哭了两声。这时,窗外传来响亮的军号,产床上新作的母亲想:升旗了。青天白日旗在远处一个校军场上迎风飘了起来。这是母亲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一刻。

  北京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起点,她在这里学会走路和说话。世界最初的景象在她的心灵里从这样一个城市开始逐渐展开,从此,一路扩延。此后六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去北京,仿佛一场相逢,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二)

  一大片一大片玉米地。一大片一大片麦田。一大片一大片收割整饬后燔烧着的土地。一层树林后面是又一层树林,层层叠叠之间是缭绕的烟雾,树林和烟雾的尽头,是一道连绵起伏的低矮的山。列车一路向北,越来越北方的原野在窗外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绯红的青紫的云霞慢慢消退,天色渐渐暗沉,一轮明月从另外一边车窗里渐渐升起,车厢里一片安静。前方北京,今夜中秋。冷寂的夜晚,明亮的月台。多少个日夜,我们来赴没有会面的约定,满心的热切却让人暗生悲伤。

  (三)

  外公不过是一个文职的尉官,却因是头生的孩子而寄予了无比的期望。他安排这个孩子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降生,尽管他并没有现洋可以支付费用。他用珍珠为这个孩子取名,觉得她是照亮他暗淡生命的一颗明珠。他每天从城边走过,看见一条条断损的胳膊或者腿。夜里城外传来一阵阵炮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这座帝王的城市。

  从悄悄离家开始,他打过好几场游击战,终于因为负伤脱离了队伍,又很快入狱,幸而被钟爱自己的老师发现,把他保了出来。出狱之后,他四方打听,却再寻不到队伍的踪迹。为了活口,他不得已接受了老师的安排,娶了他的孙女,岳丈介绍他进入部队做了军报的编辑。他不再拿枪,尽力在心中保持对自己最初选择的忠诚。可是,谁有这样的耐心听取这样的告白?

  (四)

  一只手掌大的蜘蛛停在它的丝上晒太阳。透明的细丝从堂前屋檐的瓦当长长地连到红漆的木头阑干,闪闪发亮。脚下的楼梯安安静静,阳光在说话,阴影在倾听。这里是午后的澹宁堂。两棵侧柏像落发的老人,默默守在中庭,郁郁的柏子和稀疏的柏叶在阳光里散发出悠悠清香。转过楼梯,穿过回廊,退转出来,门前狭长的两壁印着各种树的影子,如竹如兰如菊如梅,风来轻摇,浓淡自匀,却是最动人的横轴。

  门外的小路沿山而行,两旁的大树枝叶披纷。我的脚印上会有谁的脚印?我停步的地方还会有谁停步?我看见的草木会是谁眼中的草木?草木之外湛蓝的天空还会成为哪双眼睛里的映像?

  (五)

  从接受老师的媒荐开始,外公在世界面前把自己藏了起来,世界也在他面前转过了身。谁能了解他心底里的恐惧和委屈?城门打开之后,他脱下军装,抱起女儿,永远离开了猫耳朵胡同,永远离开了这座曾让他一时安定的北京城。旗杆上没有旗子,风依然在刮。

  母亲的白眼仁微微泛着蓝色。外婆总是笑她:“你是那个蓝眼睛的外国医生接生的啊!”语调里掩不住骄傲。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段回忆。英俊的丈夫,漂亮的女儿,盛大的北平。欢笑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六)

  昆明湖永远熙熙攘攘,敞开的佛寺水泄不通。可是,只需要一个转弯一道门槛就会进入一个寂静的世界。精巧宏伟的楼阁塔廊,石基倾屺,枝叶蔽日,空气清凉的味道里充满了大世界消亡后的沉寂。纵然是湖边的古柳,又曾系住过谁的衣襟?

  北京的阳光干燥爽朗,限高的建筑上方碧空如洗,多少朱墙碧瓦、古木参天。我钟爱地图上碧云寺和大觉寺的名字,悄悄在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许下未来的如愿。可是,我会再来吗?

  (七)

  2012,到处在唱汪峰的北京: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北京 北京

  母亲不属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

  北京,北京。

  文: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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