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张志明小小说二题

　　1.嫁给一座桥

　　共城南七里许，卫水之西有一村，林木茂盛，沟渠如网；村子四周稻田如茵，竹园拱卫；村中荷花飘香，鱼虾满塘。

　　村东卫河上有一青石大桥，古称胡家桥。

　　胡家桥，是桥名，也是村名。

　　关于这座桥，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

　　明永乐13年（1415年）秋，村中胡员外之子在乡试中中举。那时村子还不叫胡家桥，而叫稻田所，因村中盛产稻米且米质上佳得名。

　　为庆贺儿子榜上有名，胡家大排宴筵三天，广请方圆官绅。

　　紧接着，胡员外突然宣布举家迁往50里外的卫辉府，说是便于胡公子安心备考，以迎战来年的京城会试。

　　然其时胡公子已和村中一殷姓人家叫香桃的女子秘密相恋。眼见胡员外去意难违，胡公子只得向父母坦白了与香桃相恋一事，请求父母应允他与香桃的婚事。

　　胡员外闻听，当即严词拒绝。声称绝不允许儿子找一个家道衰落的农家女子为妻。并一再强调，胡公子只能专心学业，求取功名，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虽经胡公子百般哀求，无奈胡员外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绝无通融。

　　这胡公子从小乖巧羸弱，天性依赖，缺乏主见。父子间冷战数日，胡公子以失败告终。

　　眼看劳燕分飞已成必然，万念俱灰中胡公子向父亲提出最后一个请求：在村东卫河上修一座桥。胡员外慷慨应允，只要胡公子断绝与香桃来往，专心求取功名，修个桥不是难事。

　　在卫河上修桥，也是胡公子早就承诺给香桃的。

　　要说这殷家，儿子浪迹八方，闺女大门不出。殷家世代开染坊为业，家境殷实，也曾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老两口三十多岁得子，自然宠爱有加，娇惯成性。那儿子十几岁开始吸大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几乎败光了所有的家产，仅剩下十几亩地。土地是农民最后的依靠，那十几亩稻田是殷家老父一次次死命阻拦才得以保下的。22岁那年，殷家骨瘦如柴的儿子如一条狗死去。

　　殷家的女儿香桃则天生不爱言谈，不屑与人说话，骄傲的像个公主，终日香闺人未识，不染尘埃的样子。

　　香桃家的十几亩稻田就在卫河之东河边。河上原有一架简易木桥，年久失修，木朽榫松，摇摇欲坠。村民去河东，一直走的就是那座木桥。殷家儿子死后第二年，山洪爆发，顺卫河咆哮南下，漫上木桥。香桃父亲不放心河东的水稻，想去疏浚稻田水渠，冒险涉桥蹚水过河，不幸被洪水冲走。

　　香桃与胡公子仅有几次谋面，便私定了终身。殷父死后，内向柔弱的香桃无可逃避地担当起家庭重担，与父亲在时雇的两三个短工一起打理河东的十几亩地，夏插秧秋种麦，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走的就是那座提心吊胆的老木桥。胡公子自然心疼，担心。

　　两个月后，一座古朴坚厚的青石大桥在村东卫河之上建成，将村子与河东的百亩良田连通。胡公子亲书“胡家桥”三个魏碑大字，胡员外请最好的石匠艺人将它镌刻在一块青石板上，镶嵌于石桥南侧的石栏间。

　　新桥明为胡家庆祝儿子中举所修，造福乡民，实为弥补胡公子对殷家女儿所欠情债所建。

　　胡家桥竣工仪式上，胡公子愁肠百结心不在焉地站在嘉宾中，香桃泪眼婆娑躲在人群后。

　　胡家迁往府城前夜，胡公子与香桃话别。那夜，两人默然相对泪眼，半宿无话。胡公子信誓旦旦，功成名就后定来迎娶香桃。只香桃心如明镜，此一去便是永远。

　　临别时，胡公子趋前欲抱香桃，也被她使性推开。

　　胡公子既已远赴他乡，香桃发誓终身不嫁。她与母亲言道，自己也是大家闺秀，这辈子绝不下嫁普通农家。

　　来年春，于京城会试、殿试中，胡公子连中双元，被派往江南做官。

　　自古以来，修桥铺路积德功。后来，为铭记胡家修桥之恩，村民一致同意将村名“稻田所”更名为“胡家桥”。

　　冬天的胡家桥下，水流淙淙，白雾缭绕，桥南的青石阶上，常有一位女子，蓝衣青裤，苍白袅娜，柳眉轻蹙，一双美丽的丹凤细眼垂着，下巴用着力，令唇角稍翘，撅嘴一般。桥上西来东往的村人似乎终日都可以见到她蹲在桥下青石阶上，不是洗衣，就是淘菜。连每天从桥下经过的渔船上那三五只鱼鹰都认得了那个天天在桥头的戚戚女子。

　　那女子，就是香桃。她左手不远处就是桥栏上那块刻有“胡家桥”的青石板。

　　又是一年，香桃母亲难耐丧子之痛，又恨女儿不嫁之拗，加之家道败落之憾，饮恨离世。

　　香桃自此已了无牵挂。在一个春夜里，香桃用三丈红绫将自己吊死在镶嵌着“胡家桥”青石板的一根石柱上。

　　翌日清晨，女人们去河边洗衣淘菜，看到了美丽的香桃垂落在桥下，一双足尖轻点在清澈的河水上，随淙淙流淌的河水在卫河之上轻舞。捕鱼人正好驾船逆流而上，忙把她托起来，轻放到船上。

　　此前一天，香桃已将胡家桥河东十几亩稻田分赠给了家里三位短工。

　　胡公子36岁那年，已官至正五品，在老娘以死相逼之下，才同意娶了江南一乡绅之女。其时，香桃去世已九年有余。胡公子婚后终生未育子嗣。

　　若干年后，胡公子专程回胡家桥祭拜香桃。在香桃坟前，胡公子默默坐了一天又半夜。

　　云回雁转，沧海桑田，六百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的“胡家桥村”简便成了今天的“胡桥村”。与文字一同简便的还有鱼米之香、竹园荷塘、清水虾蟹，它们与当年的那座青石桥永远地消失了。

　　2.骟 猪

　　河南/张志明

　　那天中午，青玉从茅出来，想去舀点水把刚换的血纸从茅道冲下去，发现缸里没水了。那一刻青玉想了男人，心里怨，死哪了，也不知道回来。男人是木匠，出去干活快俩月了。

　　青玉挑上桶刚要去挑水，胡同里传来骟猪人的吆喝声。接着，骟猪人郎一山的自行车出现在门外，车把上立着一根铁丝，铁丝上飘着一束红缨。

　　郎一山四十多，是方圆附近的名人，隔一段就会吆喝着从街上经过。因为“山”、“骟”同音，职业敏感，笑闹惯了的村人就把他叫成了“郎一骟”，他也不恼。

　　骟猪匠古已有之，据考古文献记载，早在商代甲骨文中，就有关于猪阉割的记载了。

　　青玉前些时捉了一头小猪，快俩月大了，正等着要骟呢。她放下水桶，叫住了郎一山。

　　郎一山进来扎好车，先问青玉，茅在哪？

　　青玉立刻想起她刚换的东西还在茅道里，脸就一下红了。似乎犹豫了下，她躲闪着眼睛用手指了屋西头。

　　郎一山没注意，径直去了茅房。

　　从茅房出来，郎一山眼睛也躲躲闪闪了。青玉心细，捕捉到了郎一山的躲闪，脸一下又热了。

　　郎一山没看青玉，问猪在哪？青玉指了猪圈，郎一山走过去，一跃翻进去，将那只不明就里的小鸭（公）猪抓着后腿拎了出来。

　　坐到板凳上，郎一山将小猪一下摁翻在地，一脚踩住脖子，一脚踩住尾巴。小猪叫得更凌厉了。只见郎一山左手将猪尾巴下的凸起压迫鼓出，右手拿骟刀划开皮，再一挤，两个小肉球乍然露出，他麻利地一刀下去割断连着的筋肉，红红白白两个肉球就在手里了。一甩手，将剥了皮的荔枝似的两个肉球扔到地上，把小猪掂进了猪圈里。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青玉羞惭着不好意思近前，只远远看着，皱眉趔身躲避状，心别别跳着替小猪难受。

　　西院狗蛋嫂？着篮子从门前经过，看到院里一幕停下了。她说，青玉，俺兄弟不在家，就这一公哩，你把它骟了？青玉红了脸骂道，哟，把你嘴撕烂。狗蛋嫂嘎嘎笑，郎一山说，哪天把恁家狗蛋骟了。狗蛋嫂反击，回家把你骟刀放好，小心俺嫂把你骟了。

　　郎一山叹口气，笑笑说，她再也够不着我了。

　　狗蛋嫂脸一下冷了，急急走进来，青玉也怔了，一起看郎一山。

　　郎一山收了笑，幽幽说，下土街了，快俩月了。

　　两个女人唏嘘一阵，狗蛋嫂摇着头？篮走了。

　　郎一山准备洗手，青玉说没水了，就说去挑的。

　　郎一山把水桶挑起来，说我去吧。不顾青玉阻止，出了门。

　　郎一山挑了三担水把缸挑满了，然后他用青玉递的肥皂仔细把手洗得净净的。

　　夏日午后，万物都被热浪窒息了，只有知了在树上寂寥地叫。郎一山穿个背心，他弯腰洗手时，青玉脸上一下肃起来，双眼的吸盘在他背后悄悄伸过去，吸住了他胳膊上隆起的肉疙瘩。

　　洗完手，郎一山指指地上的小肉蛋问青玉，这……你要不要？

　　青玉脸一下又红了，忙说，我不要……不要。

　　郎一山知道青玉想偏了，想解释，又觉不好解释，只好说那我拿走了，家有个猫，回去喂猫。弯腰捡起扔进一个干净塑料袋里。青玉看见，袋里装了一堆小肉球。听说那东西撒上盐煨熟吃可香，尤其对男人好。想到这，青玉脸又热辣辣了。

　　郎一山推车走到门口，回头问，恁庄东头饭铺不开了？

　　青玉说早不干了。忽然反应过来，大哥还没吃饭？

　　郎一山说，前晌在李庄猪场弄一晌，想到恁这吃饭，刚才过来见没开门。

　　青玉就急忙要回屋的样子，说，是呀？我给大哥做饭吧，都几点了。

　　郎一山忙推车走，不用不用，我还去纸坊，那也有饭铺。

　　青玉微蹙眉怪道，不用，大哥稍等会，我就下两碗面条。边摆手边急急地欲向屋去。

　　郎一山已出了门，不用，我走了哦。

　　青玉又赶忙追回来想劝阻，郎一山已经走远。

　　看着郎一山远去，青玉想，没了女人，有老有小，家里地里，洗洗涮涮，忙了一晌，到现在饭都没吃。愣了半天，青玉心揪得紧紧的。

　　半下午，街上突然传来骟猪人郎一山死了的吵嚷声。青玉心里一悠，东倒西歪奔出家门，跟着人涌到了北头大河边。

　　郎一山躺在地上，眉眼平静着，睡了一样。那破自行车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站在一旁，明显刚刚洗过。

　　是有人先发现车，看不到人。后来河边发现他一只鞋，才觉不对了。找半天，在西边河湾里找到了漂着的骟猪人。

　　郎一山只穿一只鞋，背心翻到胸口，裤腿一高一低，歪扭着，左眼上粘一根河草。青玉远远看着，心里特别不舒服，很想过去给他拉一拉整一整，终于没敢。站在人后，青玉心像被盐水腌了一样，隐隐地烧灼、沉、酸，眼刺热。

　　郎一山到底咋死的，谁也不知道。青玉总觉得他从自家出来就死了，总感觉跟自己有关。

　　不久之后，星期天，青玉带着儿子去邻村找到了骟猪人家。骟猪人的女儿安安静静，不爱说话，懂事能干；骟猪人的老娘有些癔症了。中午，青玉做了饭，下午洗洗刷刷，收拾屋子。

　　此后，隔三差五，青玉就去趟骟猪人家，带点点心，或只是嘴里省下几块肉拿过去，做一锅香喷喷的饭菜。该洗的洗了，该收的收了。

　　开始男人怀疑青玉跟骟猪匠不清白，跟她怄气。青玉说，跟你过了十年，你觉我是那样的人？

　　男人就揭青玉的短，男人说，那你嫁给我时都不是大闺女（处女）咋回事？怎些年都没给我说清。

　　青玉说，就不跟你说，永远别想清楚。不过我告诉你，除了你，没有一个男人动过我一指头。

　　男人也就不吭了。

　　到了假期里，青玉会将骟猪人女儿接来家，让她跟儿子玩。

　　现在，骟猪人的女儿成了青玉的媳妇。

　　张志明，男，河南新乡辉县人。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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