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推车

　　太阳慢慢升高，冰冷渐渐退却。父亲躺在手推车上，晒得睁不开眼睛，他的脸转向背阴面，太阳还是晒着他的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父亲抬起右臂盖在脸上，遮住阳光，枯井般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三儿子福来家的大门。

　　福来和妻子一大早出地割玉米。父亲知道，收秋的人早晨下地，晌午很晚才回家，草草热口剩饭吃，喂了畜禽又匆匆出工。

　　父亲前年得了脑溢血，成了半身不遂。老伴儿已经去世多年，他含辛茹苦把七个儿女拉扯成人。三个女儿成年后嫁到远方，父亲有四个儿子轮流赡养。今天轮到福来家。二儿子二福早晨下地时，顺便将父亲推到福来家。福来家门锁着。二福连人带车放福来家门口说，大，你在车上等会儿，我下地去叫福来。

　　父亲袖着手说，去吧，不用管我，庄禾晒死就不好收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用毛驴套上车，拉草，送肥，载着妻儿走亲戚，赶集会，是全家人唯一的交通工具。后来，家里买了拖拉机，驴车也闲在墙角。福来看着碍眼，要扔掉。父亲阻拦说，放在那里问你要吃，还是要穿，说不准将来还有用呢。

　　父亲年老了，大病一场后成了半身不遂，那辆车果然有了用途。大儿子大福赡养父亲满一个月，把父亲扶上车推给二福；二福伺候满一个月，把父亲扶上车推给三儿福来；福来养一个月，把父亲扶上车推给四儿子福星，周而复始。

　　早晨天冷，父亲穿的衣服厚。到了中午，天热，阳光直射下来，晒得身上出了汗，衣服黏在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汗腥味儿。父亲想翻一下身，换个姿势。车子窄小，又不稳，他鼓足气力，瘫痪的腿却不听使唤。父亲努力用两只胳膊把住车框，还是翻不转身，只觉得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点。唉，人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父亲累的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他很想站起来，像刚承包土地那会儿，白天赶着驴车下地干活儿，晚上修渠打堰，浇水，早晨躺一会儿，吃了早饭再出工，也没喊过累。

　　那年冬天，父亲赶驴车过黄河北面的亲戚家借麦种、借口粮。到了河边，驴死活不敢走冰，身子直往后退。没办法，父亲只好把毛驴拴在河岸石头上，自己拉车过河。河面不断发出嘎嘣嘎嘣的冰层碎裂声。父亲毛骨悚然，冒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过了河，走了五里土路，才到了亲戚家，天黑返回，冰层上面冒出了齐脚腕深的水，父亲只好拉着二百斤小麦，一百斤白面涉水上岸。回到家里，鞋、袜子、脚冻在了一起。

　　那年过年，全家人吃上了白面饺子。大年饺子里包了两枚镚子钱，被母亲和大福吃到了。七岁的福来哭着不依不饶。母亲背着福来捞饺子，把自己吃出来的镚子偷偷塞进一个饺子，捞进福来的碗里。

　　父亲想着想着笑了，又用力挪了挪身子，想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车子突然失去了平衡，车辕冲天扬起，父亲重重地摔在地上。

　　福来的大儿子读初中，国庆放假回家，走进家门口时，恰好看到爷爷从手推车上摔下来，他急忙上前抱起爷爷，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叫了父母。

　　给我喝口水。爷爷的声音微弱。

　　好，爷爷。

　　福来的儿子打来水喂爷爷喝，爷爷已经闭上了眼睛。

　　给父亲办完丧事，福来对两个儿子说，把那辆破车扔了吧，看到它我心里发堵。

　　大儿子瞪了福来一眼，说，大，不能扔，等你老了，我们还要用它推你呢！

　　内蒙古/白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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