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这边的“巨流河”

  他们的前半生,也许不及齐邦媛式的百转千回,但后半生,较之海那边的同龄人,多半更加惊心动魄、冷暖自知

  这个春节,回南京的家,什么也没做,就是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陪着90岁的外公外婆,从三十呆到初六。

  每天的生活简单又简单:起床后,外公看报,我看书或上网,因为阿姨回家过年,妈妈和外婆准备饭菜,午睡后再陪他们打四圈麻将。

  我不爱牌局,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陪他们打几圈。知道我水平有限,两个老法师总会不动声色地“递牌”给我,看到我赢了,再开心地说,手气这么好,明年一定很顺。

  每天最大的盼头是吃---每顿都是外婆和妈妈亲自做的拿手小菜:红烧肉、手工蛋饺、自家包的荠菜芹菜蘑菇水饺……,还有什锦菜。

  什锦菜是南京人过年饭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道菜,即炒十样蔬菜---豆芽、荠菜、芹菜、豌豆头、胡萝卜、金针菜、木耳、冬笋、菜、雪里红等。豆芽形似“如意”,荠菜谐音“聚财”,再加上“十全十美”,讨个新年的好口彩。

  这个菜听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除了要提早奔波各菜场杂货店备下最新鲜的食材之外,炒菜时哪个先放哪个后放,怎么样把不同质地的菜做得同样色泽鲜艳又鲜爽可口,都很见功力,像韩国人的泡菜一样,是检验一家主妇厨艺的标竿。

  在我们家,外婆做的什锦菜每年都是被哄抢而光的。那种蕴美味和回味于极致简单的老辣功力,至今仍然是同样贤惠能干的妈妈和舅妈们望尘莫及的。

  作为外婆牌什锦菜的最忠实拥趸,我觉得,这其中的差距,其实不在厨艺,而在于岁月---也许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能不知不觉把人生的火候做进饭菜里,不多不少,不温不火。

  外公生于1924年,外婆生于1925年,少时遭遇“南京大屠杀”,常听他们提起1937年冬天逃到郊区的山里,心惊肉跳地躲避日军轰炸和搜捕的恐怖经历。此后又是国共内战,和新中国成立之后漫长的跌宕起伏,直至暮年,生活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按年纪算,他们也是“巨流河”一代,只不过是在海的这一边。90年的人生,几乎就是一部中国大陆的当代史。他们的前半生,也许不及齐邦媛式的百转千回,但后半生,较之海那边的同龄人,多半更加惊心动魄、冷暖自知。

  于他们而言,虽然并未离开故乡,却一直与乡愁为伴。年轻时的乡愁,是故乡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中年时的乡愁,是子女们“上山下乡”,前途未卜;年老时的乡愁,则是孙辈们或旅行或定居于万里之外,很少回家了。

  外公常说,你的腿比我们的长多了。但我怎么觉得,如果从更高处俯看人生的话,他们才是活过了大江大海的一代,我们,至多只是飞行的距离比较远罢了。

  如今,为了战胜乡愁,已经不能出门旅行的外公外婆都修炼成了“果粉”,可以熟练地用颤巍的手指在iPad上滑来滑去,透过Facetime“抚摸”远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重孙。即使暂时不能相见,也一样心满意足。

  人生起落教给他们最重要的功课,即是面对无常。失与得,悲与欣,都会过去,一点点缺憾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还是健康而饱满地活在当下。这种安之若素的生命力和乐观心,总让我备受鼓舞---与其说是我慰藉了他们的乡愁,倒不如说,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面对乡愁,以及所有相似的人生困境。

  年过完,又一次在他们的目送中离开,我的心中有微微的惆怅。我知道,他们心中也是一样的难舍离。但这是一个无解的结,我们都必须接受放下,必须习以为常。心中惟愿,可以尽可能多的陪伴他们左右---因为这是人生中至为美好和不可追的时光。

  文 | 戴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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