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热衷于自我观照,对人类世界之外更广大的世界漠不关心。他们仍然有人谈神说鬼,但常常把事情搞混
夜叉本是印度的一种怪物,是随着佛教而传入中国的。
夜叉在印度,又叫能啖鬼、捷疾鬼,前一个名字说它爱吃人,连骨带肉嚼着吃,也有特别喜欢吸血的;后一个名字说它行动敏捷,不管在地上跑,还是在空中飞,都迅疾如电。夜叉长相丑,大概还很高大。中国人觉得,怪物当然应该是丑的,不丑怎么能叫人害怕呢?正因为丑,人们老远看见,立即作鸟兽散,这丑简直就是好心的警告啊。所以,夜叉可以说是有美德的怪物,它吃人,但不像蛇蟒之类诱骗人。
中国的夜叉显然不多,吃人的事很少发生,久而久之,人们开始把夜叉看作一种带喜剧性的东西,脾气暴躁的女人经常被称作“母夜叉”,和古已有之的“母大虫” 、“胭脂虎”并列,后来更超过后者,一家独尊。脸上涂了红红胭脂的老虎是何等尊容?稍稍想一想,一定会开怀大笑吧。夜叉,也就是搽了胭脂,甚至抹了粉的老虎。
在我记忆里,夜叉和罗刹是一回事。实际上不是。罗刹也是吃人肉的恶鬼,但可能不爱吸血,也以行走和飞行迅速著名。我不知道印度人有没有谈到夜叉的性别,罗刹却是有男有女的。最重要的一点是,男性罗刹极丑,女性罗刹则非常漂亮。和“母夜叉”相反,罗刹女、玉罗刹,这都是对女子的美称。
关于夜叉,最著名的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在河南汝州,一个乡村女孩突然失踪,过了两年,女孩自己回家了,据她说,她在熟睡中被夜叉摄走,安置在一座古塔里。夜叉化身为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真相却是火红头发,靛蓝皮肤,能像大鸟一样在空中飞驰。
故事出自《酉阳杂俎》,张读《宣室志》里也有类似的一则。两处记载都提到不吃牛肉的人得到上天敬重,即使夜叉也不敢侵犯。到此际,夜叉不仅被汉化了,而且被道德化了,成为中国社会里自觉接受民间宗教神权和社会伦理约束的一分子。他们身上的妖怪性质只剩下飞行和变化这样的神通。在狐狸精救马燧的故事里,我们才能见到原汁原味的夜叉:
“夜半,有物闪闪照人,渐进户牖间。见一物,长丈余,乃夜叉也。赤发猬奋,全身锋铄,臂曲瘿木,甲驾兽爪,衣豹皮裤,携短兵,直入室来。狞目电燮,吐火喷血,跳躅哮吼,铁石消铄。俄又闻车马来声,数人持兵器,下马入来。夜叉奋起,大吼数声,裂人马啖食,血肉殆尽。”
但在唐人传奇里,最精彩的夜叉故事是具有异域和玄幻色彩的《薛淙》。故事说,薛淙和一群朋友夜宿古寺,遇到一位状貌古怪的老病僧,这和尚讲了他年轻时候的一段奇遇:
那时他在西域绝国,行走大漠,看见一株枯树,高三百余丈,宽数十围,其中空心,直通天际。他继续往北走,看见一个红衣女人,光脚,袒膊,披散着头发,行走如风。女人藏入枯树中,求僧人不要告诉追赶的人。不一会儿,天神骑马而来,告诉僧人,他追赶的,是飞天夜叉的首领,这群夜叉伤害了八十万人,现已全部落网,仅剩这一位,让和尚不要隐瞒。和尚说了实话,天神策马,绕着枯树直上。上到一半,只见一个红点从枯树中飞出,天神在后追去,片刻之间,升入云端。过了很久,天上飘下几十点血滴,估计夜叉已被击中了。
到宋朝,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夜叉了。宋人热衷于自我观照,对人类世界之外更广大的世界漠不关心。他们仍然有人谈神说鬼,但常常把事情搞混。夜叉终于和深山以及远洋荒岛上的野人和巨人混为一团了。那些野人也吃人,也和人通婚,不会说话,靠手势和眼神与人交流。但他们丧失了最可贵的品质:他们不会变化。直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关于夜叉,还是沿袭了宋人的错误。
张宗子:
旅美作家。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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