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终究往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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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07 08:38
一场和热水瓶有关的重逢
周妙的《西游记》只看到第十六集,唐三藏取经女儿国。
女儿国国王送别唐长老时,周妙爸带了个陌生人来拉掉电视线,搬走了电视机。那天大半条平安街聚在周妙家门口看西游的小孩都目睹了这一幕,只有鲁岩从小孩堆里冲出来,一把拧住搬电视的陌生人说:“周妙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搬?”接着被那人甩了一个屁股墩。
周妙爸说:“别人借借,过两天就还。”但周妙再没见过那台电视。一直郁郁不得志的爸爸自那时开始嗜赌,在平安街一住就是七八年,直到周妙上了大学也没搬出去。
大学时的周妙穷得要命,只有一条仔裤两件衬衫一条裙子,梅雨天时因为衣服不够换,只能去借同学的电吹风把它们吹干,一个12块5的热水壶也只能去小商品市场挑。
水壶买来第三天就在从开水房去食堂的路上炸了底,炸得开水四溅。离周妙不远的男生躲避不及,抬起那只穿着凉拖的脚哇哇大叫。男生叫得大声又夸张,让周妙想起了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试图讹钱的老头老太太。
后来鲁岩跟周妙承认,当时他是真的想讹一笔。但看清了周妙的脸,鲁岩就闭嘴了。虽然这七八年来他们极少打交道,但毕竟是街坊情谊,更重要的是,同住平安街,他知道对方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活困窘。
周妙陪鲁岩去校医院上了药,鲁岩从寝室角落里找出来一只热水瓶,落满了灰。他用洗碗布将它擦了一遍,拎下去给周妙。
墨绿色,笨重老土的一大只,周妙不要。
鲁岩以为她客气,连连说着“我平时洗冷水澡,真的用不上”。
周妙想说她不要是因为太丑,但鲁岩的热情劲让她开不了口。
皮裙、破电动和火锅的夏天
暑假的时候,鲁岩在自己兼职当理货员的超市给周妙介绍了份商品促销的工作。整个夏天,周妙都穿着红黑色的小皮裙,笑着对每一个经过货架的客人说:“这是我们新出的调味汤底,十分鲜美,欢迎免费品尝。”
鲁岩每天都骑着一辆破电动车带周妙上下班。车太破,在半路上爆过一次胎熄过一次火,鲁岩舍不得找拖车,让周妙坐公交先走。周妙不肯,两人大汗淋漓地推了一个小时把车推回了学校,鲁岩要请周妙吃饭,周妙说:“算了,一顿饭吃下去,你那拖车的钱就白省了。”
鲁岩嘴皮动了动,也没再说什么。因为困窘是实打实的,青春期的荷尔蒙和真金白银比,微不足道,软弱无力。
他只能给两人各买了一支冰棍,那冰棍吃得他心里冰冰凉,糖水化进去也全是苦的。
暑期工结束那天,他们吃了一顿小火锅来庆祝到手的薪水。
底料是商家送给周妙的几袋汤底,两人在超市买了结束营业前大甩卖的青菜和几片肉,鲁岩找宿管大妈要来一只从其他宿舍没收来的酒精锅。汤底很淡,大白菜烂叶子很多,肉也不怎么新鲜,但他们吃得很热烈,喝着一块五一支的不知名的啤酒,喝得眼睛微红互诉衷肠。
周妙的衷肠都关乎钱,希望不必费心学费,不用忧心吃穿,不用再住在平安街那样狭窄逼仄难见阳光的地方。
鲁岩的衷肠本一半关乎钱,一半关乎周妙。此时他只能抒发关于钱的那部分,他说:“对,钱多人胆大,有钱底气足,没钱真的不行。”
末了,周妙举起酒瓶,说:“来,预祝我们今后‘钱’程似锦。”
酒瓶的碰撞在楼道里发出寂寞的回响,听起来有点荡气回肠的错觉。
蝼蚁除了钱还谈什么
周妙发现“钱程似锦”太难是在毕业快两年的时候。
她在一家勉强挂着外企名头的小公司当销售,游走在或秃顶或口臭的客户们之间,努力签些小单收取微薄提成。她仍住在毕业刚到北京时租的“握手楼”里,房东自建的五层小楼,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对面房子里的女生在拖地洗衣上网发呆。
鲁岩在哈尔滨,工资在慢慢攀升,但也没有什么太大提高。
他们有时会通通电话讲述一下孤独和无聊。和同事可以喝酒吃肉,但无法交心,他们再没吃过寡淡但酣畅淋漓的火锅,没喝过劣质但掏心掏肺的酒。
有天鲁岩在电话里问:“有没有想过谈场恋爱?”
周妙站在窗边,看着对面房子里的女生正在对着电话哭泣,应该是在跟男朋友吵架。周妙有点羡慕她,哭泣也好争吵也好,起码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但是有男朋友也无法改变她还是要蜗居在握手楼里的事实。于是周妙很认真地回答说:“想,但我觉得这件事起码得是个普通人才能谈起,像我们,就是蝼蚁,蝼蚁除了钱还谈什么。”
很丑的大衣也会让人心慌
鲁岩在冬天过去一半时来了北京。
不是旅游,是辞了工作拎着他的行李箱来了北京。他就站在对面楼门口,对着出门上班的周妙笑眯眯地打着招呼,说早。
两天前周妙给鲁岩打过一通电话。那天她跟着经理去陪客户吃饭,她平时那些应付的小伎俩在那个大肚楠的中年客户面前全都失了效,最后她不得不落荒而逃,大衣落在了饭店也不敢再回去取,抱着胳膊拦了辆平时怎么都不会舍得坐的出租车回了住处。回家后她裹着被子喝了一点酒,在半醉半醒之间打给鲁岩,她好像说了很多话,不过她不太记得,她也不太记得鲁岩回应了些什么。
但现在,鲁岩站在眼前。他还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棉大衣,黑蓝色拼接,有点丑。他把衣服递给周妙,说:“不是丢了一件大衣吗,临走前我在那边买的,那里的大衣都厚实保暖。”
“真丑。”周妙接过大衣,有点感动,也有点惊慌。
鲁岩在北京安顿了下来,他租了周妙对面的那间屋子,之前住在那里的女生听说回家乡结婚去了。
他们在对方应酬喝醉的夜晚杀去各处酒楼饭店将对方背回来;在没按时发下工资提成的时候分吃一把鸡蛋葱花面;在两人都不加班的晚上,他们会在鲁岩那间除了一床一柜几乎空无一物的小屋子里一起吃一顿小火锅。和大学时候相比,他们的配菜丰富了些,啤酒也换成了燕京,但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开有些话题,他们不再谈论困窘的现状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的未来,只说“今天真冷”,“见客户又碰到了一傻逼”。周妙当然也没有告诉鲁岩,她开始接受一个40岁离异客户的约会。
离异客户也姓周,开一辆路虎揽胜,追求周妙的方式难以界定是热情还是粗暴。周妙本来觉得和他无话可说,但听说那单因为她逃跑而黄掉的单子被另一个女同事抢到手时,周妙突然觉得,和周先生相处一下可能也不坏。
周先生做事很随自己的心意,他喜欢按自己的喜好给周妙买各种东西,喜欢带周妙去他喜欢的私家菜馆吃饭,也喜欢随着他的心意时间地点和周妙接吻对周妙发火。
那天周先生在送周妙到住处外的巷子口时来了吵架的热情,在夜风里对周妙发起了火。他很凶,但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鲁岩更凶。鲁岩应该是下来便利店买消夜的,他穿一件老头棉衣,拖鞋跑掉了一只,便利店的袋子扔在一旁,里面滚出几盒泡面和两根火腿肠。
鲁岩站在周先生面前,周先生比他高,穿着比他气派,派头也比他大,衬得鲁岩瘦弱可笑。但鲁岩浑然不觉,他揪住周先生的领子说:“你凭什么骂她?”
周先生推开他,鲁岩像小时候去拦电视机那天一样摔了个屁股墩,但这次他很快爬起来,一副要和周先生死干到底的模样。
“鲁岩别打了,他身上那件衣服两万二。”周妙在喊过“他是我男朋友”、“他只是说话声音高了点”都没有作用后,喊出了这么一句。
鲁岩停了下来,周先生的拳挥到了他脸上。
两万二的衣服,脏了坏了都够他受。
鲁岩捡起散在地上的泡面和肠,踩着一地又碎又冷的月光走进了巷子里。
他想起大学他们一起在超市做兼职的那个暑假,有两个星期超市在做凭票抽奖的活动,他在工作间隙捡了68张顾客丢弃在收银台的小票,抽中了二等奖,奖品是一根镶着假玉石珠子的项链。在他们坐在楼道吃火锅的那个夜晚,他准备把它拿出来给周妙,但最后还是扔了回去。那条项链不管是质地还是来路都让他羞愧,用它来表达感情,像是感情也变廉价了。但他没什么钱来表达他对周妙的感情,钱少气短,儿女情也长不了,这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
告别和紧相随
周妙决定要跟周先生结婚了。虽然周先生有时暴躁,有时独断,有时和他多说几句话便觉得言语乏味,但她还是决定要和他结婚了。
周妙写了张请柬,走上对面楼送给鲁岩。
“人来就可以了。”周妙说。
鲁岩在洗衣服,卷着袖子,两手都是肥皂泡。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去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说:“很气派的酒店,恭喜恭喜。”
周妙从楼上下来,在很淡的阳光里听到有人家在放歌。这歌让她想起高中时六点半去上早自习的清晨,平安街破得连路灯都是坏的,总有把破嗓子在身后唱着这首歌,一束手电筒的光从后边打过来,照着她的路。
是女儿国国王在送别唐三藏。“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但唐僧终究还是往西天去了。
文_章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