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万唤始出来 油爆枇杷斑鸠面

　　17岁就想开的面店，20年后开在小巷

　　我上下班的南昌路，有家面店，名字很长很独特，“油爆枇杷斑鸠面”，没吃过的人都好奇想尝尝，进去了才知道没有这玩意，但老板的阳春面做得非常好。骨香清汤，细圆葱花，两棵热汤中依然饱满鲜丽的青菜，一个外圈微焦的荷包蛋，咬一口，流光尽泄，人间鲜香溢满。

　　大概第五次进面店，我问店名的来由，人到中年的老板摸一把沧桑的胡渣，自己先憨笑。原来当年年少无知，不识白居易诗文，听人念“千呼万唤始出来，油爆枇杷斑鸠面（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知是怎样的面，有这样千呼万唤的魔力，想着将来要开的面店，定叫这名。这是老板17岁就想开的面店，20年后开在种满法国梧桐的古旧小巷，墙壁漆成天蓝。

　　店面不大，三十几平，厨房占去一半，两面墙，两条长木桌，两排高木椅，墙上挂着老板四岁小儿子尽兴涂鸦的色彩明亮的画。盛汤面的陶瓷大碗，老板自己烧制的，有点粗糙的手感，朴实又迷人。进来吃面的大多行色匆匆，吃着吃着就慢下来，有人和身边人聊几句，有人翻着老板那面小书架上的书，有人只是沉默专注地吃面。

　　偶尔老板会没有通知地关上面店，不知去做什么，最长一次，闭店整整一个月。再开店时，客人总会看到店里新添的小玩意，来自世界各地。我很喜欢这里，来的次数越多，心里的焦灼越甚。

　　我想要把手机关机，忽略掉每隔几分钟就响起的信息提示，各种工作邮件和会议消息，忽略掉让我帮她带咖啡的上司，忽略掉男友妈妈发来讨论婚礼细节的指挥性语音，忽略银行发来的还款短信。

　　像女老师一样春风明媚的人

　　我28岁，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自己首付的房子，有交往6年的男友。

　　南京这座种满法国梧桐的城市，壮烈厚重的历史沉积，加之被枝繁叶茂的高大梧桐遮盖，显得低调沉静。我生于此，长于此，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下，长成一个乖静的人。从小我听得最多夸奖的话，便是“真乖，真听话。”我母亲甚至在定亲宴上和男友父母说：“我家女儿没什么优点，就是听话，从小到大，都很听话。”

　　我听话地读书，听话地考出好成绩，听话地选择父母希望我选择的专业，听话地留在本地工作，听话地在毕业后交男友，然后在交往6年后，在28岁的尾巴上，听话地准备结婚。

　　然而没有人知道，我整夜整夜失眠，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彩虹时现时灭。

　　稚气无谓的声音梦里时常回荡，而我也会常常梦到一个女老师。印象里覆满梧桐的古老小学，墙上树影斑斑驳驳，离姥姥家的老屋很近。我背一个小红书包，扎着两个摇摇晃晃的小辫，和朋友们结伴一路说说笑笑，在路边吃一串棉花糖，十几分钟便到学校。

　　八九岁的我曾坐在其中一间教室里，视线追在年纪美丽的女老师身上久久不放。她的脸上永远挂着春阳一样的笑容，牙齿整齐洁白，每日穿不同花色的裙子，每一件都美丽得仿佛要飞出蝴蝶。她走起路来裙摆总是荡漾，去到哪都拎着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录音机，里面轻快悠扬的歌声不断，最爱的无疑是小虎队。

　　上课前十分钟，她总是笑意盈盈地把那录音机的播放键按下，然后所有人自动叠着小手坐得一动不动。

　　“大家坐好，今天我们来唱新歌……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感觉少年的彩虹比海更远比天还要高，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打开梦想的天窗，让那成长更快更美好……”

　　小虎队魔力一样的音符，女老师悦耳动听的嗓音，像梦一样轻轻柔柔，伴我走过父母离异的动荡时期。我很长一段时间纠结“少年的彩虹”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比海更远比天空还要高。别人梦想成为科学家，医生，画家，舞蹈家，太空员，而我暗自下定决心，要长成像女老师一样春风明媚的人。

　　当初要成为的人早已模糊不见

　　二十年后我的，在他人眼中，似乎确实如此。

　　只有我自己知道，时间的光影如梧桐朽叶，层层叠叠覆在身上，灰淡无光，我甚至能嗅到一股隐隐腐朽的气息，从我身体里散发。

　　姥姥去世后我鲜少回去老屋，即使只要转两趟公交车，耗不过两小时。

　　大概是我害怕看到那个女老师，害怕她一眼就看穿，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说要成为她的孩子，我只是把自己伪装得鲜艳明亮。

　　老屋附近的屋子，包括幼年的小学，梧桐树不知何时被砍光，房屋早已拆迁，新建起摩登入天的花园楼房，女老师的鲜艳裙摆和小虎队的明快歌声终散在记忆里。梦里醒过来，眼泪沾湿枕巾，才发现当初要成为的人早已模糊不见。

　　他们说得没错，我们都没有成为当初想要成为的那种人，甚至渐渐的变成我们讨厌的那种人。说要当科学家的男同学，高中毕业两年后做房产销售一夜暴富，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腹便便，粗声大气，喜欢收藏名酒；要当医生的男生，每次聚会上都问谁谁谁要买保险，前年出车祸，躺在病床上对我们痛哭流涕，医药费让他愁白了头；那个住在姥姥家隔壁的女孩，我儿时要好的玩伴，梦想成为舞蹈家，或许她曾是我们之中最接近梦想的人，坚持跳舞十几年，去了北京，最后突然去了美国，结婚生子，从此了无音讯。

　　面店老板，他说开一家店就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兜兜转转，停停走走，直到三十七岁才开起来，规模比过去他幻想过的要小，但他说，“不管如何，我总算开出来了，人家美国的摩西奶奶，76岁才拿起画笔，也成了画家。”

　　我问他为什么开面店，他笑得很幸福，“我女朋友喜欢吃面不喜欢吃米饭，她是北方人，来南方生活饮食不太习惯，恋爱的时候我们总是一家一家面店去吃面，边吃面边谈情。”他那时就明白，这简直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没有之一。

　　那个喜欢吃面的姑娘，如今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

　　我好嫉妒他，心里浓浓稠稠搅起什么东西，让我难以顺畅呼吸。这些天，这些年，压抑着我的事情，被我压抑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如果没有这碗“油爆枇杷斑鸠面”，我想我定会在那天清晨坍塌覆灭。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成长为现在的自己。我可以在早上和男友吵架，中午又厚着脸皮发短信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宁愿早起半个小时，孜孜不倦帮女上司买咖啡，两年不断；花光所有积蓄，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还贷十年，还剩十年，十年中认真工作，不敢歇喘一口气，只为听别人一句“好歹你有自己的房子”。所有人都在夸赞我，我母亲甚至得意洋洋，我做的每一个决定她最终总会说，“看吧，你听我的话总是没错。”

　　看吧，我最终只是长成了别人期盼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又害怕拒绝。

　　我在小心翼翼什么？面对吵架吵得麻木的男友，六年中分分合合到最后无数隐忍，面对他母亲的咄咄逼人，明明是我的婚礼，她却当她的婚礼样样要做决定。所有这些，是不是害怕28岁的自己如果不嫁给他，一辈子就嫁不出去？

　　我又到底在背负谁的人生？“女儿，妈妈看中一个包，好贵，不过好喜欢。”“女儿，妈妈又想去香港了。”“女儿，妈妈没白养你，等你结了婚，就是妈妈该享福的时候。”“姐，给我汇生活费。”“姐，我要学琴。”“姐，我想和朋友去云南玩。”“姐，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靠你养了啊。”

　　我有没有问过自己，嘿，你想要什么？你怕失去什么？你为何在意别人的眼光？你的笑声为何听起来空荡荡？

　　世界缺谁都一样转，春风明媚的人都在做着自己甘愿做的事，无论学习，工作，恋爱，结婚，付出，失败，哪怕拒绝，只心甘情愿，就不遗憾。

　　我们都没有成为当初想要成为的人，但也绝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摩西奶奶说，人生永远没有太晚的开始。

　　“老板，来一碗面！”

　　手机关机，好好吃完这碗面，我将启程，就在今天，就在这一刻，我不要怕失去什么，不要怕拒绝，我要开始听自己心里的声音，心甘情愿过好每一天。

　　文_陈小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