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跑一场前途未卜的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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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1-07 10:05
王大爷的小旗子
Hey,Hey,Hey,杨乐佳。
在梦里,杨乐佳常常听到有人这样叫她,声音仿佛隔着层水,闷闷地传过来。周围是声势浩大的人群。她想停下来,却总是被裹挟着,向前奔去。
杨乐佳不喜欢这个梦,醒过来,总让她有种空空的无力感。
特别是午后,窗外是9月的北京,天空高远透蓝。阳光褪尽夏日的暑气,偶尔有鸽群飞过,带起一片哨音。
杨乐佳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有种恍如隔世的即视感。几年前,她和耿新住在北太平庄的四合院里。房东王大爷就在房顶上养了这么一群:灰杠、耗子皮、喜鹊花、红雨点……只要王大爷在房顶把小红旗一抖,就呼啦啦地飞出去。
有一次,杨乐佳站在四合院里,仰着头问:“王大爷,你放鸽子老挥旗子干吗呀?”王大爷说:“这帮玩意儿太特么懒,你不赶它们,它们就不去飞。我这小旗儿啊是给它长记性儿的。往这儿一戳,它们就不敢回来了。”
杨乐佳太喜欢听王大爷说话了,就像听郭德纲说相声。耿新在一旁,说:“看来我也得弄个小旗,天天把你赶出去。”
杨乐佳飞他一记白眼。
卤煮火烧管饱
2007年,杨乐佳在北师大的最后一年。哲学系的她即便通晓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的各种精辟思想,也挽救不了回家做中学老师的命运。
耿新说:“你得自己出去找。工作找找就有了。”耿新是天生自备正能量的人,在北体读大四。他们是在北京马拉松赛上认识的。耿新是北体的队员,杨乐佳是北师大的拉拉队。比起自家院里的男生,耿新身上不只有好看的巧克力肌和人鱼线,还有一有种干净利落的帅。
那时候,耿新在一家健身会所兼职做散打陪练。下午没课,杨乐佳就会骑着自行车去看他“挨揍”。人帅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挨揍都挨得那么动人心魄。
耿新下班之后,会再送她回去。杨乐佳骑着车,耿新在一旁跟着跑。
他是真爱跑步,每一年的北马,他都不会落下。杨乐佳一边骑,一边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在遛那什么呢?”耿新一边跑,一边伸手敲她头。有时,他们会绕到北太平庄桥下的夜市去,热闹、廉价,美味。杨乐佳最爱桥西的卤煮火烧,热腾腾的一碗吃下去,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一天吃卤煮时,杨乐佳对耿新说:“我妈今天打电话喊我回去呢。家里给找了工作。”
耿新说:“留北京多好啊。”“有什么好?工作都找不着,喝西北风啊。”
耿新用筷子头,敲了敲杨乐新的大碗说:“有我吃的,还能饿死你啊?卤煮火烧管饱。”
当时也不觉得怎么着,但后来,杨乐佳每每想起这句话,心里都有种厚实安稳的甜蜜感。
上帝的三室两厅
2008年,耿新做了健身房的全职拳击陪练,私下还接一对一的私教。杨乐佳也找到工作,在一家乐高教育中心里做老师,恶补了点机械工程的基础知识,教小朋友们插乐高。
有时,杨乐佳觉得自己是另类。身边同龄的姑娘们给男友列出各种条件时,她却觉得能和耿新一辈子这样也蛮好。一个天天陪男人打拳,一个日日陪小孩玩乐高。他们可以在王大爷的家里一直住下去。不必为京城几百万的房子,拼得头破血流。
有天耿新接杨乐佳下班来早了,杨乐佳刚好要上洗手间,就让耿新帮忙看着。等她回来,耿新已经和小朋友玩成一片。有小朋友严厉指出,:你插的不对,老师教的不是这么插的。”耿新却耸了耸肩膀说:“傻孩子,你知道乐高好玩在哪儿吗?”可小朋友根本不听,带着一群小朋友说:“你插得不对,你插得不对。”耿新咬牙切齿败下阵来。
杨乐佳远远看着,觉得耿乐的发尖上,依然闪动着毛茸茸的孩子气。
下课之后,杨乐佳好奇问他:“乐高到底好玩在哪儿啊?”耿新坐在桌子边,说:“你不知道吗?乐高就是上帝视角啊,从一粒原子开始,建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杨乐佳说:“那你建个我瞧瞧。”那天,耿新开启他的“上帝视角”,插出一套三室二厅。耿新说:“我当上帝也不贪心。有这么大的房子给咱俩就足够了。”
那已是2009年,杨乐佳发现,男孩一样的耿新到底生出了男人的心。
后来,她把那套“三室两厅”偷带回来,摆在家里,算是给他们的生活添一点激励与希望。
22楼
这一年,耿新没有参加北马。他四处借了些钱,和私教的一位马先生一起去做生意。这位马先生杨乐佳见过,做保健品的,肥厚嘴唇下垂着,有种夸夸其谈的贱人相。耿新换下终年不褪的运动装,跟着他跑市场。
开始的时候,耿新有些放不下脸面,但艰难适应了。第二年公司开始赚钱。耿新不但还了债,手还有一些富余。他带着杨乐佳从王大爷家搬出来,在成府路租了新的房子。搬进去那天,耿新抱着杨乐佳站在22楼的阳台,看夕阳下的北京。淡金色的光晕,浸透在薄雾里。
耿新说:“Hey,Hey,Hey,杨乐佳,你家男人还是有点本事的。”
杨乐佳嘻嘻笑着,心里却莫名的虚浮。她用双臂紧紧环住耿新的腰,巧克力肌还在,只是变得有些脆薄。杨乐佳头靠在他身上说:“你有多久没有跑步了?”
耿新说:“跑客户都跑不过来,哪还有精力跑步啊。”
杨乐佳说:“咱们的自行车带过来了吧?”
“带过来了,怎么了?”
“新地方,我想出去遛遛男朋友。”
玩笑的苍凉
2012年,耿新和杨乐佳商量起买房子的事,到燕郊,或更远一点固安去。杨乐佳默默听着,第一次有种要嫁人的预感。可是,马先生代理的品牌出了质量问题,几家媒体跟踪报道之后,市场一落千丈。公司勉力支撑了半年就完了。
重归一无所有的耿新在家里躺了三天,就出去找工作了。杨乐佳安慰他:“不用那么急吧。我还有工资拿呢。”耿新说:“别再说了啊,再说就伤自尊了。”
杨乐佳觉得,能开得出玩笑,人就还好。很快,耿新就又捡起陪练的活儿。他翻出以前的运动装穿起来,眉宇间跃跃欲试的英气,让杨乐佳想起他们从前上学的模样。
耿新上班的第一天,杨乐佳请了假去看他。耿新戴着护具,陪练过肩摔。
杨乐佳看了三分钟就看不下去,一个人默默去了大厅外的走廊。可是耿新身体与地面发出的“砰砰”声,依然清晰可闻。曾经,看耿新“挨揍”还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如今却忍不住透出一丝悲凉。
回家的路上,杨乐佳说:“你还是别干了,这活儿不适合上年纪的人。”
耿新“噗”一声笑出来。他说:“我倒觉得,简单粗暴的工作更适合我呢。”
杨乐佳没说话。她不想承认,曾经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了。那些甘于平淡的坚定,只因为年少对未来仍有希望。当你深切地明白自己都要以此为生的时候,所有能开得起的玩笑,都变得苍凉。
零点只适合恭喜发财
有时,杨乐佳会想,如果当初听从父母的安排,现在也算是资深教师了吧。带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享用一年两次的超长假期。也许,她还会和校内的老师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下共结连理。家里那边买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不算太难。不必将乐高插的模型,供奉在租屋里。
现在看来,她的确是个懒姑娘。从前懒得去闯世界,现在懒得去拼生活。而爱情在她的惰性中,也滋生出庸庸的疲态。
那一年的春节,杨乐佳回了家。母亲婉转地讲了某某某嫁了有钱人的话。杨乐佳听着,心里有点烦。她烦的不是母亲的世俗,而是自己竟然也生出了羡慕。时间终究改写了她对爱情的定义,所谓“一生一世”,要活得有品质,有质量。
零点,耿新发来短信。他说:“过完年,会回北京吧?”显然,他也感知到某种情绪的异动。杨乐佳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回:“这个时候,你好像应该说恭喜发财呢。”
一起做点什么
3月的时候,杨乐佳才回北京。在家里的一个月,她胖了许多。耿新去车站接她,一见面就说:“你在家都吃猪饲料来着?”杨乐佳呵呵地笑了,说了声“讨厌”。细微的矫情,透着些不易察觉的陌生与尴尬。
这个月,她还跳了槽,从一家乐高跳到了另一家乐高。还是当老师,但工资拿到手的工资,多了800块。耿新依然做陪练,但杨乐佳再也不敢去看他。
7月,2013年的北马拉开宣传的序幕。很久没有参赛的耿新跃跃欲试,杨乐佳让他也帮自己也报上名。耿新说:“别闹了,就你,半程也跑不下来。”
杨乐佳说:“跑不下来,你陪我练啊。”耿新不相信地说:“你行吗?”
从那天起,每天清晨,杨乐佳都会6点起床,和耿新一起去晨跑。
他们沿着成府路,绕去清华,在校园里兜个大圈再回来。这段漫长的路程,对杨乐佳来说,真是无止无尽的折磨。气短,心悸,小腿痛抽到抽搐。
但杨乐佳固执地告诫自己,必须坚持。
她没什么具体理由,只是一种直觉。她需要和耿新一起做点什么。
她已经28岁了,当生命褪尽青春的底色,小说里那句“不顾一切地爱你”,就要拿出极大的勇气。
有一次,杨乐佳真的跑不动了,在路边坐下来。耿乐折返回来,蹲在她面前:“如果跟着我这么累,就算了。杨乐佳抬起头,看着他。她第一次在耿新简单的眼神里读到了话里有话。她忽然就憋不住了,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她用力地捶着耿新说:“你个混蛋!这个时候说什么泄气话!跑不动了,就想甩掉我啊!你别忘了答应我的,卤水火烧管饱的!”
耿新听着,突然就用力抱住她,双臂紧紧地,仿佛要把她嵌进越来越薄的巧克力肌。
睡一觉就没事了
2013年10月,北马凭“尿红墙”的照片上了头条。可最终,杨乐佳和耿新都缺了席。
是开赛前的一周,耿新下班回来,路过五道口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偷女生的钱包。看衣服上的校徽,女生应该是北体的学妹。耿新怎么也要管的,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小偷。可是人群里忽然就冒出几个同伙来,对耿新拳打脚踢。
乱哄哄的,没人敢管。后来学妹找来警察。抓住了两个,跑了三个。警察同志说:“小伙子,你没事吧?”耿新这才发现,自己挨了一板砖。
这天耿新一进门,杨乐佳就看见他脸上的淤青。耿新不太在意地说了下班的事。杨乐佳看他精神还好,便没放在心上。可吃饭时,耿新感到有些恶心,跑去卫生间狂吐。杨乐佳有点担心,要拉他去医院。耿新甩开她的:“Hey,hey,hey,杨乐佳,你男人还可以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那晚杨乐佳怎么也睡不安稳,半夜起来的时候,发现耿新流了一枕头的鼻血,怎么摇也醒不过来。她还算镇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她穿着睡衣,跟去了医院,在走廊里坐了一夜,回想与耿新的日日夜夜。她哭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掉眼泪。
天亮了,医生走出来对她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是外伤引起的脑出血,没救回来。
杨乐佳,向前飞
2014年的1月,杨乐佳跑了许久的见义勇为抚恤金批下来了。
她把耿乐的父母接过来,办理了手续。耿新的妈妈离开北京前,拉着她的手说:“你是好姑娘,是耿乐没福气。”杨乐佳听着,静静掉了眼泪。
10月,北京第34届马拉松开赛。5点,杨乐佳准时起床。吃了三明治和一根香蕉。窗外翻动着指数400的灰白雾气。她带上3只能量棒,两颗盐丸,在“三屋两厅”上拨了一粒放进口袋。带着它,就像带着耿新,跑一场前途未卜的马拉松。
8点钟枪响,8点10分,她才挤在浩荡的人群里跑过起跑线。
有人撒欢蹦跳,有人手机自拍,有人带着口罩和防毒面具,有人露出鄙夷的目光。
杨乐佳在5公里吃了第一个能量棒,15公里,吃了第二个。20公里的时候,吃了盐丸。可身体却像渐渐失去动力的机器,蒸腾着最后的热量。跑过30公里的时候,杨乐佳感到有一点眩晕。PM2.5的颗粒浸透进肺里,微小而疼痛。阳光透过雾气,现出不真实的白。她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有力的掌心,藏着熟悉的温度。
可她不敢回望,只是奋力地向前跑去。她唯恐自己一回头,万千陌生的面孔从雾霾中涌出来,她所坚信的一切就要散了。
那天,杨乐佳以4小时59分跑完全程。别人都在欢欣雀跃的时候,她一个人拿了纪念品,默默回了家。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日光渐渐收隐进黑暗。困倦带走了身上的疲劳与疼痛,只剩一抹余晖,弥留在意识里。有些人驻留在心里,像一场循环往复的马拉松,串起时间的碎片。她仿佛又回到了王大爷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卤煮火烧的香气。这一次,她终于看见他了,站在屋顶上,背后是北京湛蓝的天空,大片的鸽群盘旋飞舞,发出尖锐的哨声。
他挥动着红色的旗子,大声说:“Hey,Hey,Hey,杨乐佳,别学这些鸽子,向前飞,别再回头了。”
文_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