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来过一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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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中年人并排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他们穿着素色的衣裳、廉价的皮鞋，身边放着过时的提包……简朴而整洁，隐隐带着几分隆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酒吧里热气腾腾，那天来的多是年轻旅客，听歌喝酒聊天，恣意地享受这假日时光。而他们神情紧张，局促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我刚一进门，他们就死盯着我看，眼神里满是期待。我在他俩对面坐下，冲他们笑笑。

　　看到我的笑容，他们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眼睛依旧死盯着我。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这副神情？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中年女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一句话：“终于找到你了，大冰。求求你……求求你帮我们一个忙。”

　　她双手合十面向我，仿佛在佛前祈愿一样。

　　在他们开口讲述的头半个小时里，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一个如此虐心的故事。

　　2

　　他们是夫妻，两人都是农村中学教师，在浙江省青田县海口镇教书育人，安贫乐道。此次丽江之行是专程为我而来。他们说，希望我帮他们儿子一个忙。

　　儿子叫越阳，1998年10月13日出生。这位母亲着重强调，越阳是个好孩子。每个父母眼中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但她执拗地说，他们家的好孩子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她说自己的儿子出奇地懂事。

　　夫妻俩平时很忙，陪学生的时间多，陪儿子的时间少，但儿子从小不哭也不闹，早早地学会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每天早上睡醒，乖乖地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去上学。问他为什么不叫醒爸爸妈妈，他会说，你们上班累，多休息一会儿吧……

　　她说自己很多时候都不记得妇女节，满脑子都是教学……可是，每到节日，下课铃一响，就看见儿子站在教室外，一边挥动着节日卡一边喊：“妈妈，节日快乐！”节日卡是他自己画的，还有一个小蛋糕，他的零花钱少，只买得起拳头大的蛋糕。

　　她说，别人家是妈妈哄孩子，我们家是孩子哄妈妈，从小就是这样。曾经有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带着越阳去火车站广场玩，边散步边在心中备课，不知不觉就和他走散了。我发疯似的满广场找他，找遍了整个广场也不见踪影……等到终于稳下心神想报警时，电话来了。越阳在电话里大声喊：“妈妈，我找不到你，就自己先跑回家了，我在咱们家楼下的小店里，很安全的。你别担心我，不许哭啊。”

　　那个母亲说到这里，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压抑着情绪。

　　我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来捧在手里，却不喝。她认真地看着我说，真的，越阳从小就知道心疼人。象棋教练说他是棵好苗，让我们送他去省城好好培养。但越阳对我说，不要，妈妈，我下象棋只是兴趣爱好。他是怕让家里花钱，怕累着我们……

　　越阳还喜欢音乐，学过小提琴，萨克斯考取了十级证书，葫芦丝在浙江省民乐比赛中拿过三等奖。这些乐器考过证拿完奖之后他就不肯再学了，老师怎么劝他也不听。他跟我说，其实，不论用哪种乐器去演奏，里面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他现在最想学吉他……我知道，学吉他最省钱，不像小提琴、萨克斯的课时费那么贵。

　　越阳学吉他上手很快，他本就有音乐天赋和功底。别人还在爬格子、练和弦时，他已经开始自己琢磨着写歌了。因为平时看书多，歌词一写就是半个笔记本，只等着将来学了乐理就自己谱曲。

　　每个母亲都爱夸自己的孩子，一夸起来就刹不住，这个母亲也不例外。然而很奇怪，讲这些话时，她的表情是骄傲的，声音却开始哽咽。

　　2012年，越阳从青田小镇考上赫赫有名的省城中学，杭州市文晖中学。去学校报到时，他带了一把吉他——那是为了庆祝他考到省城，父母送他的礼物，这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最昂贵的礼物。他弹着那把珍贵的吉他，从初一弹到初二。

　　2013年，越阳15岁，患了白血病。

　　3

　　讲到这里，好似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这位母亲虚脱地靠在了丈夫的肩头。她流着泪说，命运为何对我们如此不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非要惩罚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这对夫妻互相给对方拭泪，边叹气边拭，眼泪越拭越多。这一幕看得我有些难受。

　　犹豫再三，我说：“大姐，你们的遭遇我很同情，我知道治白血病要花很多钱，也大略知道你们的收入水平，但是实话实说，不是我见死不救，这个忙，我或许很难去帮。我并不是个有钱人。”

　　那位父亲苦笑着说，大冰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们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穷归穷，骨气还是有的……况且，我们越阳，现在已经不需要钱了。

　　“你们不在医院陪孩子，反而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不需要钱，那需要什么？”我心中满是疑问。

　　4

　　看着我满脸的疑惑，这位父亲又低下头，慢慢地说，生病的这两年，儿子尝尽了化疗的苦，每天吃药打针抽血，但化疗间隙病情较轻时，他总不忘学习，文化课与吉他两不误。儿子很乐观，他妈妈都要崩溃了，他还反过来安慰她，变着法子逗她开心。他越这样，越让人心疼。

　　2014年五六月份，越阳的病情有所好转，还重返了教室，上午上半天课，下午在家休息，期末考试竟然还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

　　听到这里，我松了口气，一句“恭喜”还没来得及出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位父亲低着头，愈发佝偻了，睫毛上清清楚楚地悬着一滴泪。

　　我们以为他几乎要痊愈了的时候，7月份的骨穿报告却显示，他骨髓里的坏细胞有点儿高，医生建议要连续增加4～6次化疗才行。

　　前四次化疗进展很顺利，第五次化疗后，他妈妈拿到骨穿报告，哭得肝肠寸断。这次骨髓里的坏细胞比7月份那次要高得多，是真正意义上的复发。

　　我把复发的坏消息告诉儿子，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他对我说，爸爸，没关系，咱们再接着化疗。我憋着眼泪躲到门外去哭。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懂事？你难过就哭出来喊出来啊，爸爸不怪你，为什么反倒要你一个孩子来安慰爸爸……

　　儿子再次住进浙江省第一医院。而我则跑到北京、河北等地，联系骨髓移植事宜。我们一家三口也都抽血进行了骨髓配型，配型结果还不错。

　　正当我们满怀期待时，没想到，医生却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我们的儿子病情危重，让我们准备后事。

　　怎么会这样呢？他养病期间不是还在好好地写歌唱歌弹吉他吗？他将来还要继续上高中、上最好的大学……他还要在大学里组乐队，谈恋爱、结婚……

　　我们要等着他醒过来。这么懂事的好孩子，我们一定等着他醒过来……

　　这位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喧嚣的丽江，街上的嬉闹声声声入耳，酒吧里却一片沉默。

　　5

　　2015年2月11号，奇迹没有发生，越阳没有醒过来。15天后，越阳的父母来到云南丽江，带着他的遗愿，坐在我身旁。

　　越阳的遗愿，和我有关。

　　越阳弥留之际，曾留下几句话。他说，好遗憾，这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还没来得及留下点儿什么……我写了好多歌词，看来没有机会谱上曲子了，如果有人能把这些音乐做出来，该多好啊……

　　他对妈妈说，有一个人可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妈妈，我从没求过你什么，我一辈子就任性这一次，你们一定要帮我去完成这个心愿，好吗？这个人神出鬼没，很难找到，但是妈妈，你去帮我找到他吧，一年不行就找两年……把我的歌词交给他，他会懂的。我看过他的书，我猜他会答应的。

　　这个人就是我。

　　越阳的父母忐忑地看着我，双手合十，泪眼婆娑。可怜拳拳父母心，他们应该是一料理完后事，就赶来云南找我的。捧着两颗碎了的心，带着一个任性的遗愿。

　　他们下定决心要完成这个任务，云南找不到我就去山东，山东找不到就去北京，北京找不到就去西藏……越阳一定没有想到，他唯一的一次任性，留给他伤痛中的父母多少折腾。

　　我可以拒绝一个孩子最后的任性，哪怕他真的是个罕有的好孩子。但哀莫大于中年丧子，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这样一对父母的请求。我接过一个U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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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U盘里只是歌词。不想，歌词文件夹里还夹带着几段话，是16岁的越阳在得知病情复发时悄悄写下的，大意如下：

　　如果我真的运气不太好，去了，我愿意无偿捐献我的眼角膜和器官给需要的人。

　　我生病后，很多人给我捐款，把剩下的钱给其他的白血病孩子用吧。

　　爸爸妈妈去领养一个妹妹吧，我从小就想有个妹妹，你们知道的。

　　我有好多歌词，其实我是可以用吉他弹唱出来的，但是我目前还不怎么会写谱，希望这些歌能被做成音乐，然后任何人都可以拿去使用（算是版权授权吧）。

　　我只是想留下些什么，爸爸妈妈一定要帮我实现啊，这毕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就是越阳“最后的心愿”。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才发现自己错了。U盘歌词文件里还有一个隐藏文件，里面藏着另外一段话：

　　冰叔，如果你发现了这些话，请在我走后半年，再给我爸爸妈妈看。

　　爸爸妈妈，你们好一点儿了吗？

　　真希望你们能赶快好起来，一定不要陪我去了。因为妈妈说过的，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

　　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留下的那些心愿。我只是想，如果用“让你们帮忙完成我的遗愿”为理由的话，或许可以减少你们的悲伤。

　　我走了，以后就让我的歌陪伴你们吧。

　　爸爸妈妈领养一个妹妹吧，把我剩下的一切都给她，这样你们就都能有个完整的家了。

　　爸爸妈妈，来生咱们还是一家人，好吗？不管有多难我都会找到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好孩子。

　　……

　　原来这个孩子所有任性的心愿，最终目的只是希望，爸爸妈妈好好活着。

　　我不是一个多么好的歌手，甚至曾经一度也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是我知道这样一句话：善良是一种天性，善意是一种选择。我从未想到，这句话会在一个16岁临终少年的身上得到印证。

　　他如流星般划过，却用善意短暂点亮了夜空。是的，人性在每个人身上的星辉闪光都只是刹那。但正因为有了那一刹那，有些人才变得永恒或伟大。命运善嫉，这个16岁的少年一定来不及伟大，但他所选择的善意是永恒的。

　　越阳的音乐做好了。我履行承诺，找到了越阳所钟爱的民谣歌手们，把他的部分歌词编曲谱曲，并演唱录音。

　　我祈愿这些歌能被传唱。愿人们知晓。这个世界，曾经来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孩子。

　　（摘自《阿弥陀佛么么哒》湖南文艺出版社）

　　大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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