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

　　刚过完新年，二舅就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主治医生断言：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二舅崩溃了。这怪不得二舅，二舅打拼了半辈子，苦心经营的钢管制造厂现在差不多日进斗金，去年刚换了大奔，搬进了复式别墅，和二妗子离了婚，扶正了比表妹大不了几岁的小秘书，好日子刚开始，却被判了死刑，摊谁身上谁不崩溃？

　　怎么说二舅这人呢？那时候姥爷家里穷，饿得耗子都是含着眼泪走的，我那时候也就七八岁吧，差不多天天呆在姥爷家，但我喜欢缠着大舅玩，大舅偷甩了我自己去疯的时候，我宁愿自己去后院看蚂蚁上树也不找二舅玩。那时候还是小土胚房，秋天都是把玉米弄到房顶上，剥下玉米衣然后晒干。我们都是蹲在房顶说笑着剥玉米衣，唯独二舅是个另类，他非坐在一个四条腿的板凳上，挪动着板凳，听着收音机摇头晃尾巴地剥玉米衣，身后是一溜板凳腿弄出来的土窝窝，姥爷气得胡子直抖：“小二！让你干点活还不够要工钱哩！你弄的这些坑，下雨还不漏水啊！”二舅狡辩：“这叫劳逸结合……”

　　二舅初中没毕业，但他一直以文化人自居，家里盛粮食的瓮上、墙壁上，被二舅写满了他创作的诗歌。二舅都快二十了还不愿出去上班，一直待在家里进行文学创作，直到同龄人都结婚成家，他才慌了神，但眼高手低的二舅一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就一直这么浪荡着……

　　后来姥爷病重，临死的时候抓着大舅的手，让大舅一定要给二舅娶上媳妇，别让二舅断了香火。大舅那时候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二分花。在大妗子杀人般的白眼下，大舅卖了属于自己的老院和十棵树，张罗着给二舅娶了一个四川媳妇，二舅在二妗子的逼迫下结束了自己的文学梦，为了温饱而奔波。不堪重负的二舅终于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吼出了心声：有钱之后必换了毁了他梦想的女人……

　　六年前，二舅借着拆迁的东风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二舅用拆迁费从钢管城的皮包公司做起，一路跟头踉跄地走过无数风雨坎坷，二舅终于发达了，开上了大奔、住上了复式别墅、娶了小二妗子。

　　前年，我和妻打算换一栋大点的房子，结果还差十万块钱，我正到处筹钱呢，二舅开着他的大奔杀到我家，二话不说，从皮包里掏出十叠小红鱼扔到茶几上。我和妻大眼瞪小眼，捉摸不透二舅意欲为何，二舅叼着雪茄牛气哄哄地说：“外甥，看不起你二舅怎么地？你二舅的钱不是钱对不对？”我满心感激，慌忙让妻烧水泡茶，二舅摆摆手要走。临上车时回头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气炸肺的话：“在商言商，这十万我只借给你三年，三年之后将会是二分三厘的利息。”

　　一夜深思之后，我带着那十万块钱扔到他跟前，扭头就走，再也没登他的门。

　　不久，二舅就得了胃癌。为了治病，他卖了大奔，卖了别墅，小二妗子也和他离了婚。

　　再后来，二舅拒绝了治疗，悄悄地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聊城……

　　那年，我路过阳谷，听说那里的海慧寺不错，每逢初一十五都有高僧讲经释道，就决定去看看。

　　紧赶慢赶赶到时，香客正从大殿鱼贯而出，看来讲经已经结束了。一个穿灰色僧衣的僧人走出大殿，我无意看了他一眼，不由大吃一惊，竟是二舅！他与我插肩而过，穿过白花似锦的槐树林飘然而去，唯余我愣在四月的阳光里深思……

　　山东 袁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