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日常感觉

  • 来源:投资者报
  • 关键字:日常,全球化
  • 发布时间:2012-02-27 14:23
  二十多年前,在上海刚刚改革开放之后不久,有些知识分子开始转业经商——当时叫作“下海”——于是引起了一场关于“人文精神失落”的公开讨论,并结集成书(见王晓明编:《人文精神寻思录》,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彼时中国经济刚刚起飞,今日的中国早已变成了全球化经济的积极参与者。两岸三地的华人,除了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差异之外,也早已被市场的潮流所席卷,这些原先是基本的政治性差异,似乎也被淡化了。换言之,大家在日常生活上逐渐进入一个同一的新时代,这个时代,早已有人命名为“全球化”。

  轻忽日常生活中的内心感受

  什么是全球化?不必吊学术的书袋,只从一本畅销书谈起:托马斯·弗理德曼的《地球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为什么这本从学术立场看来十分浅薄的书如此畅销?因为它为世界经济先进的国家和人民描述了一些生活上的现况和这些现况背后的新势力,弗理德曼叫做“十种把地球变平的势力”,依次是:1.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2.1995年“网络”的公开使用;3.计算机软件的“作业流”和因此而起的4.“上载”;5.“外派”;6.“外缘开发”;7.“供销连锁”;8.“内派”;9.“信息”;最后还有10.“复制物”。

  这一系列的新字眼,有的是作者自创的,有的却是跨国公司早已使用的,总而言之,他把“后期资本主义”向全球发展的愿景,用生动的笔法描述出来了。但我的看法是,他未免把“全球化”对世界各地人民生活的影响说得太简单了:似乎地球“平”了以后,大家都是受益者,“网络”把全球化为一村,人人连成一线,而计算机新科技的媒体所带来的现实,似乎也取代了生活上的真实。这一切所制造出来的效果又是什么?对人的心理和做人的生活伦理有什么影响?弗理德曼在书中全然不顾。他只为全球化而庆幸,绝口不提任何“后遗症”。

  另外一位学者——也是我的朋友——印度人阿柏度雷在近著《Modernity at large(全面现代性)》中,提出五种新的“景观”:族群、媒体、科技、财经和意识形态,它们构成了一个新的“想象世界”,至于这个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如何区分,人如何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却没有详论。

  这些书,内容各有千秋,但都是外在的,没有把生活在全球化之中的我们的内心感觉描述出来。我们是否能从“内在”的层次,探讨一下日常生活到底受到全球化的什么影响,我们每天的感觉是什么?

  现代性是早期的全球化

  其实这种感觉潜伏了至少一百多年,它和所谓的“现代性”有关。西方的现代性起始于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是一场早期的全球化,它把资本主义的势力逐渐扩张,从欧美到亚洲,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彻底的“工具理性”销毁了传统的宗教世界——也就是韦伯所谓的“去魅”——而使得我们的生活更“世俗化”,也更合理化和制度化。在这个“现代性”的世界中,我们似乎只生活在“当今”,没有过去,也不知道将来。

  “现代性”的时间观念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最大,用19世纪法国诗人查尔斯?波特莱尔的话说,现代性反映在我们每天过的日子,是“临时的、短暂的、瞬间即逝的”,到了现今,时间过得似乎越来越快,而“过去”也被时间越推越远,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都觉得时间紧迫,不时看表(钟表成了现代人日常必备之物);换言之,时间就是金钱——既然时间变成经济价值,当然生活的节奏就加快了,于是速度也变成一种必需品,越快越好,它甚至进入人的身体,成了一种感官的刺激。这一切现代性的表征,在全球化潮流之中变得更全面,网络科技所制造的“虚拟世界”使得它变本加“厉”,时间的压迫感更强。“现代性”的时间观念是直线前进的,“现在”只不过是从过去走向将来的过渡点,然而将来又会怎样呢?直到20世纪初,人们还有某种终极幻想,认为未来的世界更美好,但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战争和革命的洗礼使得这些美好的幻想也幻灭了,将来变成了一个未知数,“乌托邦”转换成“反乌托邦”,世界末日的憧憬也越来越多,好莱坞制作的大量科幻影片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没有时间的“想象共同体”

  也有人认为全球化的时空观念与以前不同,时空压缩的结果是时间的观念和意义逐渐被空间所取代,甚至“全球化”本身也是一种空间的概念。网络信息的流通更打破了时间的障碍。这种新的虚空间把现实世界的空间也缩小了。时间已不存在,“你那里几点?”(蔡明亮的一部影片名称)只不过是一句问候语而已,我们似乎都属于一个没有时间——或者说只有现在——的“想象共同体”,我们生活的城市就是这个“共同体”的具体表征。

  这一种空间的描述,其实是和前面所说的时间上的“现在”感一脉相承的,它是否令我们当今生活得更美好?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表面上看来,答案是肯定的,在物质生活方面舒服多了,也便利多了,谁还愿意回到物质条件贫困的古老乡村去生活?然而,现代生活的逼迫感和疏离感又往往令人发怀古之幽思,缅怀那种乡村的纯朴生活,那种邻里相亲的人情世界,只不过这个乡里世界已不存在,连怀旧情绪本身也成了幻想,于是只剩下“活在当今”。一个没有过去也不知将来的心态是充满焦虑和不安的。■

  (“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机”系列三之一;作者系学者、作家,现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

  李欧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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