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傻兄弟

  上个月,我写了谷歌自动驾驶汽车,这个月打算找一个老旧话题。于是,想到了儿时的村庄,想到了八十年代初的汽车。于是,也想到了村里的三个傻兄弟。他们是我童年记忆的组成部分。他们,都命丧车轮之下。

  这是渭北高原一个普通村庄,南北向的210国道从近旁穿过。我和小朋友经常蹲在国道边上看过往的汽车。那时候车少,要等几十分钟才能看到一部车。好不容易等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它。向汽车扔小土块是我们重要的娱乐活动。汽车还没到近前的时候,肯定投不中;汽车很近的时候,速度又太快了,更难命中。而司机看到一群孩子,会持续按着喇叭-身躯庞大的解放、东风卡车,如同一头头凶猛的怪兽咆哮着冲过来-我们一边享受着那种莫名的恐惧,同时还要认真瞄准、奋力投掷,其挑战性不言而喻。如果有幸投中,那种成就感和兴奋的心情,绝不亚于今天在“魔兽世界”里干掉了大怪。

  有三个傻兄弟总是尾随我们团队。那时,他们大概是十多岁的样子,父母双亡,由聪明能干的姐姐照顾着。我们很难区分他们三个:都是细小的眼睛,双眼距离很远,下巴宽厚;都穿着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衣服,一年四季光着脚到处跑。我们把他们叫作“瓜瓜”(方言里“傻子”的意思),从不关心他们叫什么名字(也许“瓜瓜”二字足可涵盖他们的一切)。投土块的时候,傻兄弟从未成功,反而经常误中小朋友;更多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汽车,哈哈笑着把地上的干土往天上抛撒,搞得大家灰头土脸。于是,没有汽车的时候,三个傻兄弟就成了大家的靶子。他们总是怪叫着,逃离雨点儿般的土块。

  傻兄弟总是给我特殊待遇。我平时在城里读书,假期才回到村里。也许因为装束与其他小朋友稍有差异,总是引起傻兄弟的注意。他们中的一个经常会悄悄靠近我,在背后拍一下我的头……见我面露愠色,就笑哈哈地跳开。我不理他,他就故伎重演;我要是追过去,他就怪叫着疯跑。我真是恨透了他,却也无能为力;被惹急了,就找身强力壮的表哥把这傻子赶得远远的。有一年暑假回去,在村口遇到傻兄弟举着一根树枝蹦跳着。他看到我,却没有来骚扰。我心里想:看来把我忘记了,用不着费心思对付他了。傍晚在表哥家的院子里吃饭,傻兄弟坐在门槛上痴痴地望着我们。表嫂拿了半块馒头给他,把他赶走了。我随便说了一句:这瓜瓜比以前老实了,没招惹我。表嫂说:你说的是老三吧?门外这个是老大。她又加了一句:老三被车撞死了-年初,在公路上。

  到了九十年代,我读大学离得远,就很少回村里了。但是每次走到村口,都少不了两个傻兄弟在旁边蹦跳,高喊着向我表哥报信-“回来啦!回来啦!”。表嫂也会像往常那样,用半个馒头把他们打发走。再后来,大约是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听说这两个傻兄弟已先后死去。都是在国道上遭遇车祸。在村里人看来,他们生活不能自理,没有劳动能力,对大家没什么好处,因此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叹惋之情。那是经济快速发展的九十年代中期,210国道上车来车往比以前危险多了。我们早就过了蹲守汽车的年龄段,而傻兄弟们一如既往去国道迎接过往车辆,被撞死也是迟早的事。

  久不回村的我,觉得少了些什么。顺口又问了问傻兄弟遭遇车祸的事情,大家提到:老大身亡,司机赔了一千块钱;老二不知是谁撞的。还有人说起:老二没有当场死亡,是被司机用摇把打死了。摇把,是一种长约半米的钢制曲柄,用来启动拖拉机或者老式柴油内燃机。常有人提到:司机撞了人,担心伤残者长期治疗要花费大笔钱财精力,干脆用摇把将其打死,选择一次性赔偿,一了百了……这种说法如此流行,以至于听闻药家鑫杀人案的时候,我首先想到:这小伙莫非是受到“摇把传闻”的影响?

  今夜,上海大雨。轨交三号线载着我,轰隆隆地穿行于高楼之间。看着街道上一串串的汽车尾灯,我想起了村里的三个傻兄弟。三个傻子的生命有什么价值?我说不清。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文/杨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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