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雅雯80岁,穿一身黑色皮草,更衬得皮肤雪白。她坐在宾馆大堂的茶室一角,像个发光体,卓尔不群。
待看到我,她微微欠身,说不巧身体抱恙,故此精神不济。我心里暗忖,已经这样耀眼,那要是精神焕发,该是什么样呢。如果早三四十年看到她,恐怕我会移不开眼睛。
但梁雅雯不是自谦,是真心觉得自己状态不够理想。80岁的人了,还好像有人在背后提着她的衣领,指出她不达标一般。她歉疚地重复道:“我妈妈看到,要说我的。她最要好看了。”
2007年初,上海南京东路“王开照相馆”地下室,一根水管爆裂引发水灾,工作人员紧急救出几只存档的旧纸箱。待事后查看时,大家发现,这是一批已尘封40年的老照片。
照片中,一位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女子的侧面照格外引人注目。其姣好的容貌、优雅的气质,一度令人猜测是电影明星阮玲玉。直到有人见报后告诉梁雅雯,她一看惊呼:“那不是阮玲玉,是我的母亲关紫兰。”
在茶室小小的桌面上,我打开信封,看梁雅雯带来的一沓关紫兰的照片,心想这样的女人,的确有资格提点女儿要注意打扮。照片中的女子,那养尊处优的底气,更比艺人多一份从容。
“做女人,时髦最要紧。”梁雅雯说出母亲对她的教导。
我想着母女俩所经历的年代——战争、饥荒、学生运动、凡事凭票证的计划经济年代、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消费主义时代。我不禁问:“那具体,怎么样才算时髦呢?”
梁雅雯握住桌上的茶杯,看了看落地玻璃窗外的行人,然后回转头来,对我正色道:“时髦不是人云亦云。流行什么穿什么,那都是大路货。时髦就是要别具一格。”
2
大约当代人能附加在民国名媛身上的所有想象,于关紫兰不过是日常生活。
生于1903年的关紫兰,是粤籍商人独女,住法租界豪宅,购欧美同款衣物。因为要好看,就雇了发型师和照相师,专职为她拍照。
一个女人岁月里最娇俏的样子,就这样被留在底片里。微微烫出波浪的卷发,看上去朴素无华的旗袍,小小的项链坠子,每一样搭配看上去都不见奢华,好像是女孩漫不经心搭配出的,但其实更见审美功力。
一次,一位日本画家上门为关紫兰画像。因为难以决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关紫兰随手叫来五六位仆佣,各捧一叠衣服列队而站供画家选择,此情此景,让这位日本画家在过了大半个世纪后,还记忆犹新。
也因为太要美,关紫兰专门拜师学画。1930年,在那个大部分女孩都没机会受教育,大多早早嫁为人妇的年代,关紫兰只身从日本留学归沪,在金门大酒店开画展。别人以为这千金小姐涂两笔,不过是闲来消遣,但此后,她真的凭油画家的名声在乱世谋生,并立名传世。
1950年,城中流行风向改变,风华正茂的梁雅雯开始擦掉口红,挑件灰蓝的衣服出门,但关紫兰还是头发照烫,香水照喷。“我让她不要喷香水,结果,她说我真是不懂时髦。”梁雅雯说。
即便已经80岁,梁雅雯依旧腰背笔直。黑色皮草里藏一条亮色丝巾,脖颈处仅露出一角,恰到好处地打破黑色的沉闷。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也焗了油。这是长年累月和南京理发店的几代师傅磨合的产物。在她边上坐久了,还能闻到一点香奈儿5号的馥郁。
在一个女人身上,你若留意,便总能看见她母亲的影子。
3
采访结束,随意聊天时,梁雅雯问我是否婚育。我立即条件反射性地做好了要被洗脑的准备。
在过去无数次和老人家对话时,那些父母、祖父母辈的人,不论年纪职业,都一律会不能免俗地催婚催育。我也等待着,年长的梁雅雯说出类似的话。
不料,她轻轻一笑说,(婚育)早不等于好。“何必要向别人看齐呢,你做好准备的时候,再去做合适的事情,那才是好。”
我心里惊愕,对梁雅雯说,您真是开明,从来老人家都是往早婚早育里劝的,一个个都商量好似的苦口婆心。
梁雅雯不以为然,抿抿嘴道:“1930年,我妈妈留学、画画、教书、开车,直到35岁才结婚,你觉得早不早?”
直到这一刻,我觉得这个富家女,这对富家母女,是真正的时髦。
(潘烨摘自散文网)
●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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