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猪肉饭

　　温岭有句老话，“八月十六鸭搓芋”，意思是说八月十六中秋节（台州人中秋过八月十六，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要吃芋艿鸭。所谓“鸭搓芋”，实际上是温岭人对“芋艿鸭”这道菜的诙谐称呼。及至在宁波居住多年，发现这道菜在华东，宁波、舟山、上海等地，都是中秋时的大菜，老宁波人是必吃的。我看到过一种说法，是说芋艿总是子母成团，象征团圆，在中秋节吃芋艿，就有团圆之意了。

　　与鸭搓芋相对的，在我的老家，台州温岭海边的一个小镇上，海边人家，还有“八月十五猪肉芋头饭”这一说。

　　小时候爱吃猪肉饭，饭中有肉味，肉中有饭香，米粒晶莹饱满泛着喜滋滋的油花，芋头软绵绵喷香嫩而不烂，脸埋在碗里吃完一碗还不够。及在外求学，每每回家，食饼筒、炒糯米饭、绿豆面羹、猪肉饭这些，都会来上一套。只是年岁越大，上班上得内分泌失调，脾胃虚弱，或是因为整日里浓油赤酱吃得口味越重，想到肉便胃口淡去。只是突然这一日，楼道里飘来焖芋头的香味，恍然想到这一年的芋头又上市了，突然从这烟火气里，想起来了那一碗外婆做的猪肉饭。

　　不少地方均以出产芋艿著称，如奉化芋艿头、福建槟榔芋等，还有未见其名、但在冰激淋中闻名的“香芋”口味，温岭本地则以大溪芋头名声最著。在宁波住了这些年，见的奉化芋艿头，确实是个大皮薄，一个芋艿头足有蓝球那么大，力气小些单手都拎不动。这芋头确实是肉粉无筋、糯滑可口，不过烧芋头饭，还是要传统的小芋头才好吃。

　　要吃芋头，就得早上早早起来去菜场。中秋节前这几天，菜市场猪肉、茭白、小芋艿头特别好卖，“高笋”壳堆成山（温岭人称茭白为高笋），用“卖疯”二字不为过。小芋头，在大众眼中是极普通的食品，对我而言备感亲切。

　　小时候每到这一日，平时睡个不醒的我也要早早起床跟着外婆要去菜场。乡下菜场早市开得早，这才早上七点，市场内人山人海。平日里的鱼虾鲜货摊前人丁寥廖，猪肉摊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师傅，肉斩两斤”、“猪肉骨头斩一斤”的声音不绝于耳。肉贩们手忙脚乱，肉刀斩在肉凳，“嘭”、“嘭”声此伏彼起。菜摊小贩整麻袋整麻袋的小芋头拉进来，麻袋口一拆，袋子一斜，咕噜噜地黑不溜秋到处滚。一堆人蹲着围成一圈专心埋头挑。挑小芋头有窍门，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凑热闹。蹲在哪里，瞅着光鲜的、饱满的我就往袋子里装。外婆内行的，眼明手快，一边把我挑的重新扔出去，一边讲，要将半边圆的背上带仔的往自己篮里装，烧起来才“粉黏黏”的好吃。在一窝成熟的芋头中，既有大的“母芋”，又有小一点的“子芋”，甚至更小的“孙芋”、“曾孙芋”，母子同窝，紧紧相拥。不消片刻，堆成小山似的小芋头就一售而空，小贩笑得嘴歪到耳朵下。

　　抱着重笃笃的菜篮子，小芋头拿到家，家里大大小小的手握角子、破碗爿一齐上阵刨芋毛，凑的就是那份过节的热闹。依我多年的经验，五分的角子大小既合适，一只手刚好能拿住，边缘又薄，最是合适的选择。只是如今五分币难寻，用一块钱硬币，总觉得不太趁手。做别的家务不灵巧，刨起芋头来我可是自认为一把好手，连背上背的小芋艿都给刨得干干净净的，连接处也给刮得白嫩嫩的，得到一顿好夸。只是一会手背、指背就被芋毛蜇得痒痒的，要么就去冲水，要么跑去逗猫，被我妈笑骂没长性。

　　芋头制好后，洗净，大的切半，开始准备其他材料。浸泡了一早上的大米淘洗好，先焖锅饭。大米最好用粳米，有喜欢吃糯米的人家，会再掺点糯米。如果用糯米的话，先预先泡上一整晚，且淘洗的时候，水要淘至清亮，这样出来的米饭才会颗粒分明。

　　把肥瘦相间的猪肉洗净切块，肥肉熬油，外婆先给盛碗油渣给在一边啃去，然后大火爆炒猪肉，老酒倒下，滋的锅圈腾起一阵雾，浓郁的酒香伴着肉香直冲入鼻。再倒上酱油、白糖、生姜、盐等配料，哦，还要有主角芋头当然不可少。我爱吃排骨，每每猪肉里，外婆再给我带上几块肋排。倒水收汁，猪肉翻炒变色七分熟的时候盛起。

　　猪肉、芋头连汤汁一起倒进高压锅里，用饭铲均匀搅拌。择好的青蒜铺到最上层，关盖，用猛火。等香气全部溢出来才歇火。刚烧开的猪肉饭不能马上揭锅，还要焖10来分钟。过会再用小火烧至蒸气冒出，这个时候会听到锅内“波、波、波”的声音，就可以把火灭了，不然锅底的饭就会烧焦，然后再等10分钟就可以开吃了。

　　一开盖，混和着清爽的蒜香、温润的芋头香气和浓厚的肉骨香气扑面而来，肚肠不由得开始咕噜噜叫。这一碗记忆中的猪肉饭，味道丰厚，口感细腻，饭中有肉味，肉中有饭香。吃完满满的一碗猪肉饭之后，那满足的饱腹感，齿间留香，让人回味无穷。

　　不知不觉在这个秋日的午后由一碗饭想起了这么许多。一碗猪肉饭在今天，远没有小时候的期待，只是很多时候，因为食物，这些食物出现的时间、地点，甚至是时机，被彼时彼刻心思凝重的我们赋予的更加深沉的含义。比如说，最近忧心于工作无进展的我，其实是想到在食物中找到慰藉，想在回忆中找到寄托。

　　曾几何时，灶台上的油烟气曾是我不喜的，但如今这灶台上的烟火气却为我所爱。民以食为天，是我成年很久以后才认识到的人生真谛。创痛的人生，如果饥寒交迫，就是走投无路。而身暖胃饱的话，那么有什么是那么看不开的呢？来来来，一会去烧锅香喷喷的猪肉饭，一切好说。

　　文/林小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