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经学贡献之一 对儒家经典的解读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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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儒家,荀子,经学传统
  • 发布时间:2016-07-28 16:55

  摘要:

  荀子对于早期儒家经典的研究和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对儒家经典的研究和论述,直接影响了汉代的经学传统。在汉代,儒家经典的流传与荀子直接相关。但严格来说,荀子与经典的关系,应该是不止于传承儒家经典这样的相对狭隘的范围。荀子博览群书,并在博览中勤于思考、勇于批判的精神,同样是令人仰视的。

  关键词:荀子 早期儒家 经学传统 批判

  荀子,名况,字卿,又称“郇卿”“孙卿”,战国末期赵国人。荀子对于早期儒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除了他的思想和学术贡献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对于早期儒家经典的研究和传承。

  荀子儒学思想的直接来源是卜子夏,而子夏在孔门被誉为“文学”弟子,即对于传统的文物典章有着特殊的兴趣和研究成就,这样一来,子夏对于孔门所重视的经籍必然会有深湛的研究,也会有积极的传承。所以,荀子之学自然就与儒家经典结下不解之缘。

  在西汉前期就已受到官方重视的儒家“五经”中,《诗经》《礼》和《春秋》的传承都与子夏有关。而在《荀子》中,儒家“五经”都是被经常引用和直接论说的对象。荀子还是研究礼和乐的专家,并且在礼论和乐论方面也有深刻的论述,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汉代的经学传统。所以,到了汉代,儒家经典的流传几乎都与荀子直接相关。有汉儒甚至认为,儒家“五经”都经过了荀子的传承。这样的说法虽然有攀附名人的嫌疑,但汉儒之所以选择荀子为“五经”的传承始祖之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荀子晚年专于治学,儒家经典实赖之以传。可以说,荀子治经,用的是真功夫。

  “经”学通论

  在儒家思想史上,有着独特的经学传统。儒家经典是其思想的载体,儒家思想是儒家经典的灵魂。儒家经典的传播,是从孔门读经开始的。在西汉前期汉文帝时代,朝廷初置经学博士,儒家经典的传播开始了规范化和制度化的进程。在历代官方的重视和学者们的努力之下,到清代形成了儒家的十三部核心经典,简称“十三经”,即《易经》《尚书》《诗经》《论语》《孟子》《春秋》《孝经》《尔雅》,“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不过,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对儒家经典的大量使用和系统研究,应该是从荀子开始的。

  与孔子和孟子相比,荀子对于儒家经典是有过深入研究的,并对经典的性质、作用等发表了全面的评说。在传承经典的同时,他大力宣传经典的意义,如此互为表里的努力,使儒家经典的传承和影响力获得了实质性的提高。从这个角度来看,汉儒大力推崇荀子的传承经典之功,确实是理由充足的。

  在论及荀子对于“学”的重视时,《荀子·劝学》中有如下文字:

  《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这可以说是荀子眼中的儒家“五经”,与后世的“五经”相比,多了《乐》,少了《易》。汉儒以来称《易》为“群经之首”,但荀子更看重《乐》的教化作用,这与他关注现实政治的精神是一致的。

  荀子指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礼》《乐》之文正统规法,但缺乏对具体情况的具体指导;《诗》《书》记载的都是过往之事,对现实没有直接的明示;《春秋》的意义隐约,不能很迅捷地指导现实。这就说明,要想让这些经典真正指导人生,必须“傍其人,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荀子·劝学》)。就是说,在学习经典的过程中,要向那些学成在先的君子之人靠拢,学习他们的思想学说。经典是古代的,君子则是当代的。古今相结合,一个人才能受到普遍的尊重,并畅行于天下。这也说明,尽管荀子对于儒家经典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精力,但他的落脚点还在现实问题。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指导思想,儒家经典在荀门的努力之下才在汉代获得了全面的普及和提高。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毕是矣。向是者臧,倍(背)是者亡。

  以上均出自《荀子·儒效》。荀子首先强调,圣人是大道的关键。人的因素始终是最主要的,正如孔子所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十五》)大道需要人去阐发和推行,儒道则需要儒家的圣人去把握。天下的大道很广大,但儒家大道是其关键。自古以来无数的圣王,坚持的就是儒道。在这段语录中,“是”就是指儒道。荀子所称的儒家“五经”,《诗》《书》《礼》《乐》《春秋》,都是以儒道为归宗,都是儒家思想的载体。从这个方面来看,荀子依然是循规蹈矩的儒生。

  具体说来,荀子“五经”都是儒家思想的表达,所不同的是,《诗经》说的是志向,《尚书》说的是政事,《礼》说的是行为,《乐经》说的是和美,《春秋》则是微言大义。在荀子“五经”之中,最受荀子重视的是《诗经》,《荀子》中引用最多的也是《诗经》之诗。荀子对诗篇的引用,几乎是信手拈来,随处都是。

  《诗经》由三部分组织,即《风》《雅》《颂》,其中《雅》又分为《大雅》和《小雅》。《风》是民间歌谣,反映普通人的情怀,有对时政的讽刺和批判,有对个人生活和遭遇的感慨,这些内容以及歌谣的表达方式,都容易过度,但是,荀子和孔子一样,认为《风》中之诗并没有随波逐流、肆无忌惮的表现,因为它们遵循了儒道的节制。《小雅》是士人的作品,内容虽然比较个人化,但也根据儒道加以文饰,有礼有节。《大雅》也说时政,但却具有更广阔的视野。《颂》是庙堂之诗乐,至高无上,根据儒道而达到了通天下的高度。

  显然,荀子给予“五经”以最高的思想和政治地位,认为天下大道尽在儒道,儒道尽在“五经”。遵循“五经”则向善向好,背离“五经”则走向灭亡。

  《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纳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

  这是荀子专门论《诗经》的内容,出自《荀子·大略》。《国风》是《诗经·风》的组成部分。荀子引用某种解释《诗经》的《传》书的内容,认为国风中的那些讲述爱情的诗篇,想要尽情表达的是对异性的爱欲,却又不超越最基本的规矩,即伦常之德。作者们的爱恋之心如金石般真诚,所配合的音乐之声即使是作为宗庙之乐也是合格的。这就是说,《国风》中诗篇的“好色”,是对美的正当的、严肃的、中规中矩的追求,是人的正常表现。正如孔子所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所有诗篇的动机和意旨都是没有问题的。

  再说《小雅》中的诗篇,虽然是对时政的讽刺和批判,但并不是对君主和在上位者的无端污蔑,而是居下者对于国家前途的必要的担忧,所以才对现实政治表现疾愤,并不断想起曾经有过的政治清明的时代。正因为有端正的指导思想,才在文字上非常讲究,注意遣词造句的优美,并不时地表达对于世道混乱的哀痛之情。

  荀子对于《诗经》之诗的分析,既注重诗篇的原义,又看重对其意旨的提高,奠定了历代对于《诗经》的基本认识。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荀子对于《诗经》确实是研究深入、心得独到,完全无愧于“传经大师”“传《诗》大德”的称号。

  从自己对经典的研读中,荀子屡有独特的收获,比如《荀子·大略》中说:

  不足于行者,说过。不足于信者,诚言。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屡盟,其心一也。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

  有些人会被认为其行动跟不上言语,荀子认为这是由于这些人的言语说得过头了。至于言语本身,有些时候会被认为缺乏信用,荀子认为这是由于言语太过诚实,难以全部兑现。荀子这么说,并不是说他赞成言行不一或言而无信,而是说单纯的言说总有其不足之处,所以,不去说什么,不去多说什么,而把重点放在行动上,这才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荀子以“五经”为例说,在《春秋》和《诗经》中,对于诸侯国之间的事务,都是肯定那种简明的言语约定,而不赞成繁琐而频繁的盟约,也就是说,诸侯之间能不能履约,关键在于行动,不在于如何盟誓。荀子进而总结道:读懂了《诗》的不会去解说诗意,理解了《易》的人不会去占卜,把握了《礼》的人不会去操办礼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人的心思和思想是一样的,即读经的目的是指导人们如何行动,而不是空谈和炫耀。正如孔子所教导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十四》),真正的学者是为了自己修养身心而学习,虚妄的学者则是为了在人前显摆而学习。

  总之,荀子对于儒家经典的研习是全面而深刻的。他对经典有学习,有体会,有传承,是儒家经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大学问家。对于经典的方方面面,荀子都有明确的观点,这在现存孔子和孟子的言论中是看不到的。

  儒家经典传承

  关于荀子和荀门传承儒家经典的总体情况,胡元仪《郇卿别传》认为:

  郇卿善为《诗》《礼》《易》《春秋》。

  从根牟子受《诗》,以传毛亨,号《毛诗》;又传浮丘伯,伯传申公,号《鲁诗》。

  从虞卿受《左氏春秋》,以传张苍,苍传贾谊。

  谷梁俶亦为《经》作《传》,传郇卿,卿传浮丘伯,伯传申公,申公传瑕丘江公,世为博士。

  郇卿尤精于《礼》,书阙有间,受授莫详。

  由是,汉之治《易》《诗》《春秋》者皆源出于郇卿。a

  胡元仪的结论是,汉代《诗经》和《春秋》的治学传统都与荀子有关,只有《礼》书,荀子的学习来源不明,但他本人在礼学方面研究颇深,心得见之于《荀子》,对汉代的礼学传统影响至深。

  关于《诗经》,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称:“子夏授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看起来,荀子之学源出于孔子弟子子夏,而传承《诗经》的传统更是从子夏开始。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则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孙卿,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这就是说,汉代《毛诗》的传统与荀子的传承密切关联。另外,汉代《鲁诗》的传统源之于荀子弟子浮丘伯,如《汉书·儒林传》记载:“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申公卒以《诗》《春秋》授,而瑕丘江公尽能传之。”

  在《荀子》中,我们粗略统计的结果是,荀子共引用《诗经》中的句子八十五次之多,这在先秦著述中是绝无仅有的。在这些引用中,有使用其原意的,也有引申其意义的,也有完全是荀子自由发明的,总之,荀子对《诗经》篇章和句子的掌握是非常练达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荀子对于《诗经》的研习,在那个时代不仅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是站在最高峰的。

  关于《春秋》经传,《左传》之《正义》引刘向《别录》称:“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铎椒,椒作《钞录》八卷授虞卿,卿作《钞撮》九卷授孙卿,卿授张苍。”《经典释文》则云:“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同郡郇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这就说明,《春秋经》之《左传》也经过了荀子的传承。其中,曾申是孔子弟子曾参之子,著名军事家吴起曾经随曾申学习儒道,而张苍则是西汉著名的经学家。

  杨士勋《穀梁疏》云:“穀梁子名俶,字元始,一名赤,鲁人,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授孙卿,卿传鲁人申公,申公传瑕丘江翁。”b颜师古亦云:“穀梁授《经》于子夏,传郇卿。”这就是说,《春秋经》的《穀梁传》也有荀子的传承之功。

  在实际引用经典方面,除了《诗经》之外,荀子对于《书经》,也就是《尚书》之文,也有多达十五次的引用。因为《尚书》本身就是政治教科书,文义明确,所以,荀子的引用也是中规中矩,完全使用其原义。《荀子》中谈及《春秋经》的只有两处,都是议论其中的人和事,并没有直接的文字引用。对于《礼》书,并未见《荀子》中有过文句上的引用。对于儒家的传统礼仪,《荀子》不断有所提及,却没有说明这些礼仪的出处。至于他精彩的礼论,荀子同样没有说明其来源。上文所引“善为《礼》者不相”,也可以理解为“善为礼者不相”,即并不是说荀子一定读过某册或某些《礼》书,而只是泛言礼仪。这样一来,荀子对于礼的研习成果,就更可能是源之于他在游仕岁月里的实际考察所得,以及或许还有前世流传下来的散乱记载了。

  需要特别考虑的是荀子对于《易》的引用和理解。

  传世的《易》有《易经》和《易传》两大部分。《易经》是原初的占卜手册,《易传》则是战国至西汉前期的学者们对于《易经》的解释,共有十个部分,世称“十翼”。《易经》的卦辞和爻辞素来以文字难解、歧义丛生著称,而荀子的引用共有两处,一处只是单纯引用c,没有其他上下文,看不出有什么用意;另一处引用后则使用明显的引申甚至个人想象之义,即“坤”卦“六四”爻辞:“括囊,无咎无誉。”本来的意思是扎紧口袋,就不会出问题,这是先民日常劳作中遇到的情况,而荀子的理解则是“腐儒之谓也”(《荀子·非相》),认为可以用来形容腐儒的保守和无所作为,这显然是这句爻辞之中没有的意义。至于认为“咸”卦讲的“夫妇之道”,则是等同于《易传》的视角,说明荀子对《易》的理解也受到了当时说《易》之风的影响,尽管《荀子》中并没有引用过《易传》。当然,荀子对于《易经》最经典的评说,还是上引“善为《易》者不占”的观点,说明荀子是不赞成占卜之术的。

  除了上述传世的儒家经典之外,《荀子》还十八次引用“传”和五次引用“语”这两种书。其实,“传”和“语”并不是书名,而是两类书的统称。“传”书如《左传》等,是对于某部经典的一种特殊的解释,即不是解释经典的文字和字义,而是对经典的含义做进一步的引申性思考。《左传》虽然以纪事的形式出现,但其本质还是发掘《春秋经》的意义。不过,荀子所引“传”书的文字统称为“《传》曰”如何如何,而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传”书是对哪部经典的解释。只有《大略》称“《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看上去是引用了一种解释《诗经·国风》的《传》书,说明在荀子时代就已经有了解释《诗经》的专门著述了。

  至于“语”书,则应该是一种语录体的著述,如后来把孔子的言论集辑称为《论语》,西汉学者陆贾著《新语》,正是“语”书传统的某种继续。《荀子》所引“语”书文字,看上去也应该是某人或某些人的语录,因为如同荀子所引“传”书很可能不是出自某一本“传”一样,他引用的“语”书也可能不是某一种“语”。

  严格来说,荀子与经典的关系,应该是不止于传承儒家经典这样相对狭隘的范围。传承儒家经典当然是中国学术史、思想史,特别是儒家思想史和经学史上的居功至伟之事,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荀子的博览群书,并在博览中勤于思考、勇于批判的精神,同样是需要仰视才可见的。

  a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8-39页。

  b胡元仪:《郇卿别传考异》二十二事:“此《疏》有脱文,当云‘卿传浮丘伯,伯传申公,申公传瑕丘江翁’。《汉书·儒林传》:‘申公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卒以《诗》、《春秋》授,而瑕丘江公尽能传之。’是其证也。”见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7页。

  c《荀子·大略》:“《易》曰:‘复自道,何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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