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天空》:台湾空污纪录片与雾霾慢暴力美学策略

  • 来源:名作欣赏
  • 关键字:慢暴力,空气污染
  • 发布时间:2016-07-28 17:39

  摘要:

  本文试图回应尼克森的问题:“如何将无人主演的灾难变成有戏剧性故事来引起公共情感反应?”笔者认为直接将慢暴力戏剧化、故事化或美学化的策略不如“隐晦”的元素或方式更能赢得公共情感反应。相对于好莱坞消费式的震惊连连,笔者将这种效果称为“微震撼”。微震撼是产生公共情感连接的基础,它让观众真正涉入慢暴力非论述部分的情感区块,释放观众内心对事件的复杂纠结的心理反应。纪录片《遮蔽的天空》便是一个典型例子。

  关键词:慢暴力 空气污染 微震撼 《遮蔽的天空》

  以空气污染为主题的“怪天气”类型电影的主题多半以全球性议题如全球暖化为主,在好莱坞以外的地区尚有其他空污主题如雾霾的纪录片作品出现。空气污染均属于所谓的慢暴力或隐形暴力,对人类身心皆造成影响。那么电影媒体,不管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如何处理“慢暴力身体”与创伤心理便是生态灾难电影必须要问的问题--这里我将看不见的污染对身体进行的破坏称为“慢暴力身体”。当前学术界,尤其是物质生态批评学者,对此类毒物a的论述颇多,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慢暴力对人类心灵与环境的影响,以及这些无法再现或不可说的部分是如何被指涉出来的。

  以《明天过后》来说,学者Adrian J.Ivakhiv认为它在处理生态灾难创伤的主题时是失败的。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创伤之所以为创伤,是因为它无法直接再现”。除了心理创伤再现的部分外,生态灾难的性质也必须考量进去。慢暴力引发的创伤是长期累积渐进式,并无一个创伤的初始点,它不同于如犹太人大屠杀、“911事件”、“车诺比”、“福岛核灾”、“bhopal化学污染”等事件,有一个明确的日期,有促发的事件和可界定的范围,以及受难的灾民人数来述说创伤过程。慢暴力式的生态创伤多属于一个永恒的现在进行式,无起点也无终点,而且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在承受而不自知,因为它对我们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被明确地指出来的。通常症状显现出来之时已经太晚,无法补救。以全球气候变化来说,它不是瞬间启动或爆发,而更像是日常生活中常常必须去面对、去适应的一个生活事件。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我们的心理感受往往是被生活的其他压力所掩盖。青蛙被放在慢慢加温的水里的实验很适合解释此身心创伤的无感性。面对隐形的生态事件,人类心理层面的“微影响”往往会被更多感官刺激的东西忽略掉,而这些小小的心理因素会间接地影响他们的世界观、生态观、社会关系与公民决策。

  从“情感理论”的视角来看,生态电影(尤其是纪录片),除了有着与事件保有相互直接指涉的关系(也就是并非完全虚构),它还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就是生态心理与情感沟通。b除了作为现实世界的指涉,告知环境议题之外,还有就是处理事件对人类心理的影响。由这个角度来观照,如何在再现环境议题的基础上使观者产生情感反应与共鸣,才是电影媒体应该好好加以发挥的,而非只是停留在讯息传递与见证等层面上。然而,在情感营造方面,过度地强调负面效应可能造成观众关上情感的大门。例如,西方主流文化经常将气候变化想象为浩劫式的,如比尔-迈克吉本的《自然的终结》和《明日过后》。目前已经有不少沟通理论学者开始指出此“负面”“灾难浩劫式”的再现气候变化议题对大众产生了去个人化的影响,影片将个人的感觉与气候变化事件隔离了起来。

  除了将情感与议题隔离开来以外,另一种后果可能是情感强烈震撼与后续疲乏。好莱坞式的环境电影,它可能带来瞬间的瞩目,还获得大奖,如谈论日本每年屠杀海豚的纪录片《血色海豚湾》。此片结构紧密、高潮迭起,仿佛将环境纪录片成功转型成为故事剧,以一个英雄式的姿态来拯救世界。但是要有长远的影响,我们可能必须用一个非感官、戏剧性、平常心的方式来处理,才能在我们的深层意识里产生一个长远且根本的改变。如何将焦点转向电影里的非叙述元素可能更为重要。我认为隐形的慢暴力必须用隐晦(阴性)的方式呈现,它的不可说的部分可以由视觉、音乐的部分来侧面营造出来;可以借由非逻各斯中心的诗意和抒情的元素,来多重表达出对生态界的复杂性之感悟、对土地与万物生命的怜惜、对毒物微物质力量的敬畏和它对人体的威胁。而非语言的部分,也可能表达对当前经济、消费体制的一种无奈、恐惧和愤怒,甚至反思当前人存在的意义与人在生态体系里应当扮演的角色。

  许多学者援引尼克森“慢暴力”概念来帮助理解文学或电影作品里财团企业和政府决策是如何影响下游的人民,以及跨身体物质动能。这里我转向“慢暴力”的心理层面,提出“微震撼”一词作为老子式“大音希声”的隐晦美学策略来探讨慢暴力对心理深远的冲击。我认为它更适合慢暴力的隐形(不易识别出来)、大(影响力深远)与希(往往被淡化)等特征。此“微震撼”美学探讨可以弥补当前纪实报道类型纪录片论述的不足,那就是:在探讨纪录片里的毒物论述及其环境正义与抗争的同时,“微震撼”的美学探讨捕捉纪录片里尚未注意的部分,而那些部分正可以带出一种淡淡的却有震撼人心的情感,进而成为提升环境意识和思考生态共同体与生命价值的动能。

  慢暴力论述与生态创伤

  近日生态批评学者关于结构暴力的论述颇多。首先,尼克森在《慢暴力和穷人的环境主义》一书里这样定义慢暴力:“慢暴力指的是慢慢发生、隐形,一种延迟的破坏,它可以横跨时空,为一种消耗式的暴力。”慢暴力一般不会被视为暴力,他写道:“一般而言,我们将暴力看作是一个事件或行为,有着立即时间爆发性,并在空间上呈现出一种奇观。”另一个与尼克森慢暴力概念接近的是墨顿的“超级物体”概念。作为一个物质取向本体论信奉者,在此类暴力的探讨上自然就落在物质本身,并且就超级物体的特质做了非常精细的分析。所谓超级物体,墨顿认为是“广大散布在时空中的物质”。由于许多污染或环境问题是跨时空、跨世代、累积渐进而成的,类似于癌症,它通常经过十几年慢慢形成,并且形成的原因也相当复杂。

  如何讲一个有别于一般暴力的慢暴力或超级物体的故事?这两位学者就再现问题提出了各自的看法。如尼克森在一个访谈里询问道:“我们如何设计一个吸引人的故事、意象和象征符号来捕捉此慢暴力这种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捕捉的形象?”他解释道:“气候暖化、解冻的冰冻圈、毒漂浮物、森林砍伐、战争的辐射善后、漏油事故、酸化海洋,以及许许多多其他慢慢展开的环境危机,这些都挑战我们去面对阻挠我们改变的强大再现阻力。虽说这些慢暴力过程皆是源自灾难性的行动,但是不表示他们得以奇观的再现方式出现。”尼克森对于当前看不见的慢暴力进行了一一列举,并提出了一种反好莱坞式的、非震撼的、戏剧性的形式再现。尼克森更进一步问道:“在一个崇拜即时性、奇观式的时代,我们如何能够将这样慢慢累积而成,无人主演的灾难变成有戏剧性的故事来引起公共情感反应?”

  虽然尼克森和墨顿皆关注慢暴力和超级物体再现的问题,但尼克森认为:“我们必须去进行不同的暴力再现,一种非奇观式、非及时性的,而是渐进累积式的。此暴力的灾难反弹力是隔时空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面对此相对来说看不见的再现、叙述、策略的挑战。”墨顿则提出一个“美学化”的策略来回应尼克森的问题,那就是将超级物体或毒物物种美学化,来引起大众的注意。正因为这些超级物体(如全球暖化和铀辐射)让我们警觉到生态危机的事实,所以与其将之隐藏,不如把铀这种东西用金子镶得美美的公开展示给人们观赏。在无法将辐射扫出去时,我们只能直视、正视它。

  在回应慢暴力、超级物体的慢暴力再现时,我认为一个看似矛盾的概念如“微震撼”或“阴性震撼”更适合用来作为思考尼克森慢暴力和墨顿超级物体美学化的再现策略。我认为,此“微震撼”出现在影视中非逻各斯中心的部分。这里庞墨瑞斯的论述可以用来做参考。在《饮天之马》一书中,庞墨瑞斯指出当代电影正面临一个观看经验的危机,也就是错将剧情或叙述当作电影艺术的精髓。我们随便看电影的习惯(只看银幕上发生的事情)来自一种“故事情节即电影一切”的错误认知。也就是说,电影里最重要的部分在于电影在说什么、故事的内容与连续性,这才是观众应该注意的。庞墨瑞斯教授挑战像这样的“叙述中心论”或逻各斯中心论,并认为事实上,叙述可能只是用来阐明电影里的音与图像,使音图联结的可能性成真。他问道:“有没有可能整部电影串联起来的剧情情节只为一个当下时刻(的声音或图像)来做铺陈?”

  这里庞墨瑞斯用贾克·塔蒂的《车车车》里的一景来解释他提出的“幻听时刻”这个概念。《车车车》里有一景是置身于乡间的主人翁早上起来走到屋外,远远地听到微弱的牛哞声,此田园牧歌式的场景安排是非常随意的,它平淡,不具戏剧性,而且瞬间一现。一般只注重故事情节的观众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景,可能都不会注意到田野里的牛。但庞墨瑞斯认为,从生态的角度,它提醒了我们当今生存的一个现实,即我们现代科技生活已将我们完全从田园、自然的世界中抽离出来,而无法注意到非人类部分的“背景”与自然的声音。此理悟被庞墨瑞斯称之为“小小的悟”,就是我想说明的“微震撼”。这里的“微震撼”一反上面提到的美国纪录片《血色海豚湾》那种剧情高潮迭起的戏剧效果。此类微震撼能够将我们从人类中心的叙述里解放出来,提升我们对电影里的非人类逻各斯元素(视觉、听觉和非人类造型的部分)的敏感度。

  雾霾和《遮蔽的天空》:物质生态批评视角

  在进入慢暴力生态心理创伤和微震撼影视策略的探讨之前,我先由生态物质批评里的跨身体(由环境到人体)论述和台湾雾霾背景双视角下来谈论雾霾和《遮蔽的天空》(2009)。雾霾属于空气污染的范畴,覆盖的层面相当广,不是仅限于汽车排放或工厂燃煤产生的雾霾。雾霾就是在空气中悬浮的灰尘颗粒,其颗粒中包含上百种化学物质,如硫酸盐、硝酸盐、矿尘、无机碳、有机物和其他金属元素。它们可以碰撞、组合、反应,形成伤害性更强的化合物。c雾里的PM2.5(也就是直径2.5微米的颗粒物,直径相当于发丝的1/28)容易夹带如汞、铅等重金属,还有所谓“世纪之毒”的戴奥辛的有害物质。由于颗粒极其微小,可以直达气管、支气管,积沉在肺泡组织里,在肺泡组织吸收后进入微血管,然后随着血液循环到达人体的各种器官,例如心脏、肾脏和肝脏等。我们平常呼吸的空气中充斥着PM2.5,正因为它们有可以在空气中悬浮的特质,因而也易吸附上面所提到的有毒物质。与一般PM10(悬浮微粒)不同,PM2.5(细悬浮微粒)无法因地心引力而落地,长时间在空气中悬浮,直到附着雨水而沉淀于地面,进入农作物、河流和土壤里。

  在台湾,一般人往往认为台湾的雾霾来自大陆,冬天时由东北季风将悬浮灰尘颗粒往南吹,带到南方;但是事实上,台湾也有自制的雾霾,而且还非常严重。台湾的霾害严重地区以中南部为主,排放源多半为火力发电厂、石化厂、炼钢厂等工业所排放烟雾。当悬浮灰尘颗粒严重的时候,天空就一片灰雾朦朦。工业排放的PM2.5中含有较多有害物质,成分为戴奥辛和其他重金属成分,一旦沉降到地面便危害到工厂附近居民的农渔作物,也危及当地居民健康。由于台湾中部气候与地势因素,如东边吹东南风和台湾海峡吹微弱西风的左右夹击,外加中央山脉阻挡,使得中部地区彰化、云林和南投等区形成无风带,致使空污物无法飘散。以在台中县市龙井乡建立的台中火力发电厂来说,自1992年开始营运以来,巨大烟囱喷出白烟,每逢遇雨就会落下有害的雨水,进而严重危及沿海养殖渔业。渔民农人除了他们的收益受到危害以外,他们自己也是直接受害者。研究调查指出,台中的癌症比率为全台之冠。根据调查,台中男性居民气管炎、支气管炎和肺癌死亡率居台湾之冠。

  台湾火力发电厂密度也是全球第一,而且厂与厂之间的距离甚近。台中煤力发电厂为全世界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其二氧化碳释放为世界之冠。经济部工业局于2000年又核准台电公司在彰化滨海工业区(彰工)规划火力发电厂。2005年6月,彰工电厂火力开发,环境评估案有条件通过,进入第二阶段的环评,同年7月,彰化环保人士开始反彰火运动。纪文章在参与台湾居民抗议彰化工业园区建立的运动时,用录像机纪录其过程,因而日后剪辑成为此纪录片《遮蔽的天空》(以下简称为《遮蔽》)。历时四年拍摄的影片,以“反彰火”运动为主题来谈论渔业养殖和畜牧业者如何面对戴奥辛和酸雨的威胁。该片曾经获得国家文艺基金会补助拍摄,且入围2010年台湾国际纪录片双年展,获南方影展最佳观众票选奖等。

  台湾纪录片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不仅在台湾电影影史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也一直是市民社会运动的一部分。如同纪录市民其他诉求的纪录片一样,生态纪录片也走在环境保护的前线,代表草根的声音,倡导地方居民的政治诉求。纪文章自认为是草根录像行动者,他于上世纪90年代末期与其他学生组成“鹿港苦力发展群”抢救历史建筑日茂行拆迁运动,他同时也关注社区营造与文化资产保存,带着摄影机穿梭于鹿港巷弄之间,来纪录在地民众为了驱赶鬼祟邀请王爷的“暗访”传统。他拍摄《遮蔽的天空》的目的,除了纪录反彰火运动的抗争过程,更在于揭露政府与企业掩盖的不让人民知道的真相(也就是“遮蔽”的另一层意义),以唤醒观众的公民意识。片名里的“遮蔽”指涉英文的covering,兼有“遮蔽”和“报道”的双重意义。导演以纪录片的形式来作为他的行动媒介,为人民发声。他说到纪录者的任务和影像效力:“纪录人再现在地庶民声音的动机与路径,以及纪录人再现在地意识与草根知识的价值。影像的震撼和启蒙能量惊人,纪录片就是社运的方式。”(鹿耕讲堂)

  影片中反彰火联盟的召集人怀疑仪器探测空气里毒物质的准确性,说到人类的身体往往成为毒物的试金石。蔡振兴在探讨此纪录片时,采用物体取向本体论的视角,来阐述毒物在人体和环境之间的循环。这样的循环构成阿冈本所称的“裸命”,居民暴露在有毒的天空之下,成为可被抛弃的身体。电影里解释了戴奥辛的跨身体循环。

  在慢暴力的再现方面,蔡振兴教授认为导演没有使用世界末日、环境浩劫式的修辞策略来威吓观众,而是采取采访报道的方式来呈现台中火力发电厂的二氧化碳和戴奥辛释放为农夫受难者的财务损失、健康损害与心理道德创伤。在影视策略上,蔡振兴指出,导演为了超越人类中心主义,采用第四人称的视角来将事件地方化为“他们”(借用德勒兹的观点)。此第四人称将抗议的农人、所在地方与环境事件融为一体,因而成为事件或复合物。当纪录片将此作为“纯粹事件的应变之道”来叙述,它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情感事件的问题,纪录片里的人民变成了有能力将事件带出一般与特定、集体与私人二元对立的角色。这些环境正义参与者创造了事件,而自己本身也成为事件。《遮蔽》作为生态纪录片,不仅单单在讲毒物物质,更是在讲我们如何在环境沟通的视角下来看这些物质是如何被叙述的。它布局了一个地方与政府、市与县、农人与精英之间的“复杂的交涉”,因而呈现出系统论述连接网络的形式。

  《遮蔽》里的微震撼

  我认为,纪录片除了采用德勒兹的第四人称观点将事件叙述化的策略以外,另一个将反彰火事件变成一个情感事件的策略就是开发纪录片里的“微震撼”片段。在讨论微震撼之前,我先稍微谈一下震撼理论,尤其是能够引起公众道德反应的震撼论述。在解释为什么民众加入社会运动,贾斯伯用“道德震撼”一词来说明民众认知和情绪过程如何导致社运的参与。他写道:“参与动物保护运动者,通常是受到了人类虐待或剥削动物的图片(或影片)所产生的‘道德震撼’所引起了义愤,进而开始参与动物保护团体的各项运动。”Lasn将此道德震撼形容为“心识炸弹”,“因为它在集体心识里爆炸,送出一个认知上失调的震惊波”。毋庸置疑,此“心识炸弹”改变社会的力量非常大。然而事实上,此类手段的运用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过分地运用激烈的手段往往会使大众产生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情绪反应。不管是动物权议题还是全球气候变迁议题,许多心理学家早已提出动物受难和环境危机对人类心理的影响,尤其是引起冷淡和麻木的情绪反应。墨塞则将冷淡视为是主要的情绪反应,其次为愤怒、罪恶、防御、无力感、栽赃、反感与疲惫感等。淡漠的情感反应多半源出“新闻不断大声疾呼报道各种环境社会问题和生活的压力”。对类似因为人类工业影响到大气层问题(如气候暖化、酸雨、空气污染或雾霾),公共大众对此类议题的反应通常是呈现束手无策或冷感的反应。大众的冷反应使得媒体运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唤醒民众,因而使其更加退而避之。Lertzman认为当前公众对气候变迁事件的冷反应也跟此环境事件的规模有关。他提出一个心理机制的理论,那就是在面对如此庞大的环境危机事件,人们通常借由心理防御机制启动,不是去否认它,就是将它与情绪(就是我们对天气变色危机的感觉)分隔开来,并予以剔除。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人民对气候变迁议题越了解反而越淡漠。由此可推测出,那些只是呈现气候议题而不与观众情感、情绪做一个连接的纪录片就跟一般考试用的教科书一样,不会对社会起任何作用。

  那么,导演如何将环境议题转换成一个情感事件,便成为一个比传递环境讯息更为重要的课题。这里,美学(如何引发情感共鸣)就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然而,如上文所提到过的,面对此庞大、复杂却又束手无策的气候变迁慢暴力问题,浩劫式地大声疾呼或客观地传递讯息,只会带来公众的麻木与冷漠。纪录片导演该如何在呈现此类慢暴力或超级物体议题上不让观众筑起心墙?该如何打动消费大众的心?

  我认为《遮蔽》运用抒情诗意的部分和理性论述两部分,并以切换的方式交错呈现慢暴力论述与美学。导演多处以“解说式”和专访的方式,如学者演讲、听证会辩论、当地居民访谈等来解释台电所造成的慢性灾害,借由官方(台电)与民间叙述交错和针锋相对的辩论来呈现经济发展之上的官方视野与民间环境抗争。这里导演纪文章也解构了农民愚民的迷思。一位反彰火联盟成员在一场听证会上对一位宣称从来没有听过戴奥辛的台电主任解释戴奥辛的来源:“只要有燃烧就会合成戴奥辛。如果烧到八百五十度以上戴奥辛就会消失,周围温度若降下来它又会再合成。”他接着说:“你们建火力发电厂会产生二氧化碳,燃烧会产生温室效应,温度升高的时候,南北极的冰山若溶化,我们住在沿海的居民就会死。”后来导演访问一位酪农,他说他们的牛奶里验出了戴奥辛:“因为牛吃彰化种出来的草,因而禁止彰化县酪农使用当地牧草,而开始吃美国进口的牧草。”他又进一步指出其他彰化农产品对人的危害,“戴奥辛不溶于水,只溶于脂肪,于是吃下去后不容易排出来,故易累积体内而致癌或导致其他慢性病”。台中火力发电厂对彰化地区的危害的证据是以叙述的方式带出。

  在讲完戴奥辛对人体的危害以后,导演接下来淡淡地带出前面提到庞墨瑞斯所谓的“田园时刻”,一来作为缓和情绪之用,二来为此段落做一个结束,三来视觉转换带出“去人类中心主义”之诠释的空间。最后就是此“田园时刻”带出了一个微震撼。透过酪农的视角,以静音的方式将镜头切换到湿地上的高跷珩鸟,以一种非戏剧性的方式来对待。若借用庞墨瑞克的说法(也就是叙述为非叙述部分服务的说法),那么,这一个“由叙述”(由人类不断地叙说)可以看作是为了这一幕最后的鸟类而铺陈。这样的想法点出了一个“小小的悟”或微震撼,就是“看见”那些不为人类存在的万物与土地。由此我们可以带出以下的感悟:我们不仅是为人类在抗议戴奥辛,也是在捍卫那些不用人类语言来表达的生物与土地。导演用视觉的方式来呈现另类的讯息。此类非戏剧化的淡然美学观,可以提升我们对非叙述性元素的感知与敏感度,继而开拓非人类的生态视角。我们可以反问:前面那些听证会的辩论、访问、雾霾毒物的演讲等是不是可以被视为是为了这些土地以及在这块土地上居住的生物们做铺陈?当我们连土地和水鸟的健康都等同视之,我们还需要担心我们自己的健康吗?当土地、植物、鸟类都生病时,是不是也意味着仰赖生态体系的人类未来的终结?若从一个生态创伤的角度来看,生态创伤也是人类心灵创伤的一部分,从人类看到动物或土地受难的景象而感到沮丧、忧郁与愤怒,便可以推出人类心灵与土地万物是相连的,并不只是一个物质上的关系。

  另外一个“微震撼”的例子,是纪录片里有一段以倒带处理的方式将由工厂排出的废水吸回去的画面,回到还没被工厂污染的状态。此意象引起广泛讨论。一位观众说:“我脑中出现一个很正面的想法,就像是片中那些环境斗士都把这一切污染都拉回来了。”同样地,另一位观者认为:“那在我眼里是悲观的,水跟脏空气都已经排出来了,但是却要透过影片才能把它拉回去。”导演则表示:“也许是因为无奈性或是那一点点的希望,看看用特效再现,会是什么样的状态。”借由剪接的方式,此视觉特效所产生的非戏剧性、奇观式的“微震撼”带出一个强烈面对环境正义、慢暴力的公共情感反应,可能是无力感,也可能是刺激思考如何改善的动因。如前面学者Ivakhiv提到,真正的创伤是无法直接说出的。这里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导演表达隐形的生态环境创伤的企图与方式。

  微震撼也可能呈现在低调的背景音乐里,因为它营造出一种诉诸听觉的氛围,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对观众传送讯息。除此之外,柔性震撼也呈现在薄雾般灰蒙蒙天空的意象里。如纪录片片头,导演让我们看见白灰的色调的天空和吞云吐雾的烟,然后在云海散去之后,我们才看到高高耸立在空中的烟囱。这里的柔性震撼是一种视觉与现实的错愕:吐云吐雾的烟里面隐含的是致命悬浮微粒(包括PM2.5),浓度越高,能见度越低。虽然没有运用语言,但是我认为此视觉的力量是超越任何文字描述的。此为戴奥辛和其他空气污所带来慢暴力与心理影响(灰色调来呈现)最有力的说明。片头的超级物体,以及白鹭鸶、翠鸟、红冠水鸡,还有濒临绝种的白海豚等视觉带出微震撼与情感联结,这些视觉的部分唤起我们惧毒与爱生本能。纪录片里的访谈、听证会、演讲等理性论述的部分可以被看成是提供观众理解事件来龙去脉的背景。

  结语

  诚然,《遮蔽的天空》的拍摄动机纯粹是一个导演个人纪录反彰火行动的过程,为此运动做见证。纪录片里的环境论述让我们理解了依赖煤来生产电力的后果:解释了烧煤产生的戴奥辛进入我们食物链,空气污染所产生的酸雨对渔民影响,以及对生态和周边生物的污染。然而,一反环境正义或跨身体物质性等主题的探讨,在本文里,我转向生态创伤的面向,来尝试一个慢暴力再现的影视策略与解读。在美学策略的探讨上,我不完全同意墨顿反讽式的“毒物美学化”策略。这样的反讽式毒物美学化的观点无异是好莱坞“浩劫式”的,其内涵是消费主义式的。如上面提过的纪录片《血色海豚湾》一样,它的动性能够顿时吸引大众的注意力,然而过度感官化产生出来的众声喧哗之后又是如何?众声喧哗背后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就是产生麻木、冷漠和无力感等反效果。面对隐形的慢暴力、超级物体,以及它们所引发的心理创伤,我们应该采取一个完全不同的修辞策略,好像治疗慢性疾病如癌症或长年的忧郁症与急性肠胃炎的疾病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开发不同的美学触角与感知来开发阴性、细微不易察觉却有巨大后效里的影视元素。纪录片导演必须开始开发叙述主轴之外的影视元素来强化,让观众去感受理性之外的情感元素,进而能够使得议题不因激情过后而淡化,而是淡然的态度使得议题得以进一步凝聚公民力量、强化公民意识,进而达到公众政策改变,甚至是生活模式、经济结构的全盘改变。在回应尼克森提出的“无人主演的灾难变成有戏剧性故事来引起公共情感反应”的问题时,我以微震撼美学策略来做回应,并尝试运用在一个偏向于叙述与论述解说式纪录片里。小小蝴蝶振翅足以引发飓风,在不可见、说不出的慢暴力与创伤呈现或再现上,我没有办法证明影片中哪些内容会产生此微震撼,这可能也是见仁见智的事;然而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必须认真考虑庞德瑞斯的“非叙述”的面向,去寻找影片里在暗处飞舞却震撼人心的蝴蝶。

  a 最有名的为Stacy Alaimo跨身体物质的论述,参见她的著作Bodily Natures.

  b 由于篇幅的关系,在此不多赘述情感理论的论述,有兴趣者可以参考Simon O’Sullivan的The Aesthetics of Affect:Thinking Art Beyond Representation.

  c 就雾霾危害,可以参考《雾霾危害知多少》:http://acidrain.epa.gov.tw/newsup/20140212.html;悬浮微粒详细的介绍,参见姜梅玲的《细悬浮微粒对健康的影响》,http://areahp.hopto.org/sites/default/files/A1040604.pdf.

  张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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