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与人品同质--唐诗笔记之四

  • 来源:名作欣赏
  • 关键字:人品,上官仪,张九龄,李峤
  • 发布时间:2016-07-28 16:56

  摘要:

  “文如其人”这个特点在唐代诗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本文作者对唐代诗人上官仪、张九龄和李峤的“为官之路”和“作诗风格”进行了故事化的白描,为读者勾勒出一个个鲜活的诗人形象,由此窥探出唐时代的官场风景和社会风貌,也验证了“诗品与人品同质”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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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体”对唐诗的坏影响不必估计过高,但低估了也不大合适。“其词绮错婉媚”不必过于计较,因为那到底还属形式,不太伤及诗的本质;而“偃伯歌玄化,扈跸颂王游”的奉承阿谀,几达谀诗之最,就令人不能容忍了。同代以至后代谀诗,追溯起源流来,“上官体”不能不负一定的责任。作这种诗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上官”的,那还让人有何话说?

  上官仪似乎赶上了好时候。高宗时,唐王朝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仪独持朝政。上官仪曾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而咏诗,音韵清亮,群公视之,犹如神仙。想一想那情景,也够迷人的。当朝宰相,凌晨入朝,朗声颂诗,以后代人的眼光看来,那即便不是神仙,也与疯子差不了多少。其实那正是上官仪志得意满的自然流露,并不是装样子的。上官仪的诗,除了谀诗之外,怀友诗《酬薛舍人万年宫晚景寓直怀友》罗列堆砌,并无真情;挽诗《谢都督挽歌》无哀亦无情,而是冷静淡漠极了。《王昭君》虽有“泪尽”,并无怨情。太妃挽歌,公主挽歌,也无哀婉。他的《奉和颍川公秋夜》《咏画障》两两相对,工整匀称,极尽铺叙雕琢之能事,是“上官体”的代表作品。“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锦玉满目,珠翠环饰,可就是没有诗人应有的才情。他是当朝一品的宰相,手捧玉带,徐步而来,像戏台子上的此类宰相一样,只有官体,而无诗情。“上官体”是教人作诗为官的,不是成就真正好诗人的。至于高宗驾崩,武后临朝,上官仪“坐梁王忠事下狱死”,他的“上官体”到底没有救了他一任宰相的性命,因为“武后恶之”,你作诗颂扬了前朝皇帝,后代皇帝就可能不高兴了。

  张九龄为相时,唐王朝又换了一代皇帝,那就是以风流驰名、与杨贵妃留下爱情传奇的唐明皇。张九龄可算是好宰相吧,唐明皇在位既久,稍怠朝政,张九龄还敢极言得失。宰相的话,皇帝自然是可听可不听的。唐明皇只是在杨贵妃的床上大用玉玺,在江山社稷上盖下荒唐的印记,全不顾安禄山虎视眈眈瞄准了他的床位,也觊觎他的皇位。张九龄曾经识透了安禄山必反,请旨诛之,而唐明皇不准。后来,安禄山打进长安,唐明皇西逃巴蜀,想起张九龄的谏言,怆然感怀,遣使祭之。这时候张九龄自然是不在人世了。皇帝有时候很像乖戾的坏婆婆,“走了的儿媳妇才是好儿媳”。张九龄逝后,唐明皇每用人,必定要说:“风度能若九龄乎?”

  皇帝怀念的是张九龄的为臣风度吧。张九龄的诗也是大臣风范,雅容大度,四平八稳,而非诗人才情,头角峥嵘。他写了那么多送别诗,只是说说套话,客套一番,不动声色,也不失大臣风仪。《送广州周判官》算是好点的,“观风犹未尽,早晚使车回”,动了点情,却仍无特点。《郡江南上别孙侍御》中“王程不我驻,常思逐秋风”,想一想与上一首也差不多。等到他独行,《自豫章南还江上作》中的“浦树遥如待,江鸥近若迎。津途别有趣,况乃濯吾缨”就有些诗趣了。看来,张九龄还不是那种全无意趣的高官,他自适时也会有闲情逸致。他的挽歌,所挽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奈何相送者,不是平生时。”(《故徐州刺史赠吏部侍郎苏公挽歌词三首》)生死契阔,无可奈何,他把生死合在一起写了,便有了生命之叹。

  叹息生命,叹息岁月,诗人敏感的心总是与生命的终极脉息相连。“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登荆州城望江二首》)登上古城,看江水长流,自西而东,昼夜不停,诗人兴起的便是岁月之叹。青春,美女,在岁月的叹息中有了独特的意义。青春易逝,美女易老,那是岁月感、沧桑感最直接的体现,也是无奈的生命尚有的一丝慰藉,犹如一缕蕙风吹拂着胸口,要在“无邪”。“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感遇十二首》)“千春思窈窕,黄鸟复哀音。”(《郢城西北有大古冢数十观其封域多是楚时诸王而年代久远不复可识唯直西有樊妃冢因后人为植松柏故行路尽知之》)在眷恋生命的意义上,读张九龄这些思念美人的诗,不会觉得轻佻,而只感怅惘,更何况那是临流而思、见古冢而思呢?流水古墓总是紧紧联系着岁月和生命的。

  张九龄身为当朝一品的宰相大臣,侍奉在皇帝身边,他要想不写谀诗,简直是不可能的,这好像是诗人做了朝廷命臣难逃的命数,也是劫数。好在张九龄还不是那么肉麻阿谀,他即便作奉和应制诗的时候,也尽力保持着雍容安详。“我后元符从此得,方为万岁寿图川。”(《奉和圣制龙池篇》)算是张九龄的谀诗之最了,仍然不是某些谀诗的肉麻称颂,让人尚可忍受。这与张九龄的为官姿态有关,他为官,是怀着哀悯之情、兴亡之感的。《折杨柳》中“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和黄门卢监秦始皇陵》中“一闻过秦论,载怀空杼轴”,就不是铁石心肠的高官情态,而是有家国之思、平民之情的。“高轩问疾苦,丞庶荷仁明。”(《酬宋使君见赠之作》)虽然不忘皇家仁明,到底还肯问一下民间疾苦。《洪州西山祈雨是日辄应因赋诗言事》中“多惭德不感,知复是耶非”,由自然界的旱雨,而想到了为官的德威,从而疑惑惭愧;那并不是一般高高在上的官员能有的情怀,殊为难得。有几个为官的会为下雨不下雨,而想到自己的失德失政而惭愧呢?不会惭愧,就离无耻不远了。

  只要是真正的诗人,即使他做了高官,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也仍然会有自由受到束缚之感,除非他失去了诗人的品性,只剩下了官体官性。张九龄看见“云间有数鹤,抚翼意无违”,也会心生艳羡,自叹身家,发出“却念乘轩者,拘留不得飞”(《江城常目送此意有所羡遂赋以诗》)的感怀。因此,位极人臣,张九龄也会生出归意,如“长怀赤松意,复忆紫芝歌”(《商洛山行怀古》),“归去田园老,倘来轩冕轻”(《南还湘水言怀》)。避世修行也好,归隐林泉亦佳,总之是要避开这污浊的官场倾轧的朝廷。

  张九龄在任时,李林甫方与同列,“阴欲中之”,张九龄的官做得并不那么舒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张九龄一发而为千古名句,所抒的就不仅仅是个人向往一己情怀了,诗的开阔和辽远,非有大胸怀者不能为之。与张九龄同代的张说,曾论张九龄的文曰“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窘边幅”,这说的不外是张九龄的格局狭小了;但是,此断语独独不适用于这首《望月怀远》。张九龄有此一诗,身为宰相诗人,蛮好了。一辈子只作诗的人,又有谁会留下一句半句,千古流传呢?

  官做得不小名气也很大的李峤,儿时曾梦人遗双笔,由此而有文辞。《全唐诗》和《唐诗纪事》都这样记载,不知究有真事否?即便确有其事,那也不能成为好诗人的必然证据,还是要看看他的诗作得如何。李峤的《汾阳行》自是好诗,七言长歌,开后世白居易长调之风。“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好像提前写过了唐明皇重回长生殿爱妃不在的凄凉景象。“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唐天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觅恓惶,也好像是被提前写到了。但是,李峤的这首长歌前半部分显得堆砌,少情致,不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饱满,首尾一贯。他的《送司马先生》中的“一朝琴里悲黄鹤,何日山头望白云”,也是送别诗中的好句子,有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境界。送别诗难工,李峤能写成这样,真的要算上乘了。

  可惜李峤这样的好诗太少。他写的应酬诗太多,大都不好,套话连篇,送别乏情,只是俗话。《送李邕》稍见好些,“落日荒郊外,风景正凄凄”,情景惋然。他的大量应制诗,可算把谀词颂词写到头了,“神龙见像日,仙凤养雏年。”(《中宗降诞日长宁公主满月侍宴应制》)公主满月,便又是“神龙”,又是“仙凤”了,皇帝登基还能怎么样呢?“忠臣还捧日,圣后欲扪天。”(《奉和骊山高顶寓目应制》)原来,把皇帝捧为太阳,把皇后也捧到天上,并不是千年后诗人的发明,李峤早已做在前头了。在《全唐诗》中,写太平公主的诗不在少数,李峤就两度写过,《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主家山第接云开,天子春游动地来”,《太平公主山亭侍宴应制》“龙舟下瞰鲛人室,羽节高临凤女台”;李峤是皇家的高官吹鼓手,吹开了主家的山第、鲛人的居室,却把诗人的本色远远地丢开了。

  李峤写谀诗好像并非被迫的,他是心甘情愿这样做。他以此邀宠承恩,乐颠颠的。他侍宴公主,就会“承恩咸已醉”(《侍宴长宁公主庄应制》),志得意满;他侍宴皇帝配驾天子,就会诚惶诚恐,沾沾自喜,“帝泽倾尧酒,宸歌掩舜弦”(《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小臣滥簪笔,无以颂唐风”(《皇帝上礼抚事述怀》),只怕找不到世上最美的谀词来献给皇帝了。在皇帝面前这样失去诗人之态,他就离最终失节不远了,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会为武三思献出这样的挽歌:“忠贤良可惜,图画入丹青。”(《武三思挽歌》)用哪一家的忠诚贤良标准来衡量,能得出武三思“忠贤”可以入得“丹青”的结论呢?李峤的诗,实实不如戏台子上的粉墨丹青更为可信了。《谢瑶环》中的武三思,是勾了奸侫脸谱的大奸臣,小孩子都能指认的。

  李峤写诗,几欲穷极无聊了,他有一百二十首诗,由日、月、雾、露,直写到熊、鹿、羊、兔,连床、被都写到了。如果给他时间,他好像要写遍世上所有存在的物件,名为“咏物”--不,他连世上没有的龙、麟也要写到。这样的咏物诗,一无可取,倒为后世的一些无聊“诗人”效法。当下,这样的“咏物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过,当代写这类“咏物诗”的“诗人”恐怕没有读过李峤的咏物诗吧,他们要是读过了,理当从唐代的无聊中发现当今的无聊,罢笔不写。

  奇怪的是,李峤却曾得过大名。《唐诗纪事》说他“初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独为文章宿老,一时学者取法焉”,想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李峤到底凭什么为学者取法呢?《唐诗纪事》又道:“峤有三戾:性好荣迁,憎人升进;性好文章,憎人才华;性贪浊,憎人受赂。”这就对了,如此品格,岂能有好诗好文?诗名与人品同质,向来如此。

  陈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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